翟迪问:“大人,既已找到了这岭南商贩,确定他与安南贩货的案子有关,可要用他作为证人为柳大人定罪?”
苏晋重新翻了翻几页信函,蹙眉道:“这商贩说他不认识柳昀?”


第192章 一九二章
密函上附了供词,这名商贩姓祁, 称商贩其实不尽然, 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 每年在江南一带采买了生丝茶叶送去岭南, 接头人就是九江府死了的录事。
翟迪说:“苏大人, 这贩货的说他不认识柳大人,您觉得不可信?”
“可信。”苏晋道, “以柳昀的作风,若这贩货的认识他, 他早就将人灭口了,如何会落到我们手上?”
根据现有的线索,安南贩货的案子已十分明白, 正是由一名或多名像祁姓商贩这样的跑腿在大随采买了货物送去岭南,由岭南贩去安南。
“但是,他们如何贩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贩货之后, 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终去了哪儿。”苏晋道, “若这祁姓商贩仅只是采买一方, 那么他能提供的线索就触及不到案情的核心, 这样的供词不足以为柳昀定罪。”
翟迪道:“是, 这一点下官也考虑过。下官的意思是把这贩货的留着继续拷问,一来看看能否问出其他涉案人员, 当然这原就是必要的;二来, 既然问不出后果, 那就彻彻底底将前因弄清楚,至于‘后果’如何,陛下已明示过,柳大人的‘不轨之行’由苏大人您来定夺。”
往白了说,柳昀如何牵扯其中全由苏时雨编排,定罪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如今也有了“证人”,哪怕这个“证人”并不能证实什么,捏着他的手指在供状上摁个印谁还不会么。
苏晋默然片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她闭眼倚靠着车壁,不怎么心安地把密函的内容又思量了一遍,陡然将眼一睁:“不对,我方才想错了。”
“既然这祁姓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无论这案子是否与柳昀相关,一个跑腿的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根本说不通。”
“万万两白银堪称滔天大案,那犯案之人既有如此魄力,手腕不会不利落。”
翟迪道:“苏大人的意思是这姓祁的有所隐瞒?”
“应该没有隐瞒。”苏晋道,她理出供词的一页,重新看了一遍:“这姓祁的说,他大约是在两三年前停止贩货,这与我在安南查出的时间节点大致相符。”
“再有,”她指着密函上另两人,“九江府的录事,清河县的胡县令,他二人也是在晋安元年陛下登基后,分至九江府与清河县任职。
“也就是说,他们所有人都是在景元二十四年末,到景元二十五年中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收的手。”
翟迪蹙眉,有些不解苏晋为何提这个,这个时间点不是明摆着的么?
苏晋继续道:“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倘若犯下这案子的人是柳昀,他自景元二十五年以来一直手握重权,大可以一早就解决了这些知道内情的人,没必要拖到现在,因此他极可能只是另一个知情人,而非犯案之人。
“由此我们可以做第二个假设,这名犯案人在两三年前决定收手,他可能念及旧情,放过了九江府的录事与清河县的胡县令,但他断没可能放过这名姓祁的商贩,因这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极可能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为何要饶过这一个自己不能全心信任的人?
“原因只能有一个,这名犯案人在景元二十五年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不测,令他无法分出精力与时间将这些‘尾巴’抹干净。在此之后的近三年时间内,他应当也是分|身乏术的,因此他不得不请柳昀来帮自己善后。”
苏晋抬目看向翟迪:“这里的分|身乏术有三个解释——身死,负伤,被囚禁。”
“能够请得动柳昀且分|身乏术的人还有谁?”
景元二十五年发生了太多事:一月,故太子与故太子妃身陨昭觉寺,十三殿下被禁足东宫;二月,四殿下出征北疆;三月,十三殿下出逃东宫重返南昌,十殿下带兵去追身受重伤;六月末十三殿下归来继任东宫太子;七月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焚身于皇陵升仙殿;九月太子殿下登基为晋安帝;议决亲征当日,四殿下中箭落马的消息同时传来,十殿下“意外”伤势复发,于后宫南苑禁足养伤,无皇令不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昔日的一幕幕在翟迪心头掠过,“犯下这案子的人,不是四殿下就是十殿下?”
“我觉得是朱弈珩。”苏晋道,她似是有些头疼,蹙眉揉了揉额稍,“现在想想,当年朱弈珩就藩桂林府,先帝是命户部拨了一大笔安置费的,以朱弈珩之才,何至于连年叫穷,连府兵都养不起。”
翟迪道:“是,这事下官听沈大人提过,还说当年七殿下在广西巡视,曾去十殿下府上小住,觉得他穷得匪夷所思,回京后便让当时的户部尚书钱之涣钱大人查桂林府的账册,后来沈大人知道了,也暗自跟着年年查,结果二位大人愣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他说到这里,恍然悟道:“大人的意思是,沈钱二位大人没查出究竟,是因为十殿下的银子流去了安南,大随的黄册查不到?”
“但这只是我的推论。”苏晋道,她又头疼了起来,扶着额角道,“得想个辙,避过柳昀的耳目,将朱弈珩拎到刑部牢里审。”
马车到了承天门,一名侍卫上前来问:“尚书大人可要换轿?”
苏晋道:“不必。”她刚掀开车帘,借着灯火瞧见前方正是沈奚的轿子,又吩咐,“帮本官拦一拦沈尚书,就说本官有要事与他相商。”
下了马车,翟迪将近日都察院的大小事与苏晋简略禀报了一遍,拜别了她,先回自己的衙门了。
苏晋再一展眼,沈奚已屏退了掌灯内侍,自提了风灯朝她走来,一面道:“我也正有事要与你说。”
“可是离京的日子定下了?”苏晋问。
“嗯,八月二十走。”沈奚道,“日夜赶路,早日去早日回来。”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了。
苏晋道:“好,除了户部的尹郎中,你再派个十分会算账的来刑部跟着我,我怀疑安南的行商案可能与朱弈珩有关,这些日子约莫要查不少账。”
沈奚听苏晋提到朱弈珩,倒是不意外:“我会安排。”
眼见正午门就要到,他将步子放缓了些,看着手里忽明忽暗的风灯,静了一会儿才说:“今晚入夜,你帮我把柳昀堵在都察院。”
今日正是朱昱深进宫复命之时,辰时百官相迎,午时在西阙所焚香祭祖,而所谓的秋礼犒赏军功,这一习俗源自数十年前的“淮水之役”,择吉日在淮水畔放下龙船,由朱昱深乘船巡视水岸三军,享军民齐贺之荣。
因朱昱深如今患了痴症,去淮水不可行,是以沈奚早命工部匠人制了小一些的龙船,于今夜在宫中太液湖放下。太液湖之水引自淮水,两岸三军以亲军卫作替代,但该由的犒功与唱贺一样也不会少。
苏晋一听沈奚如是说,问道:“你今夜就想对朱昱深动手?”又问,“四王妃那里你如何交代?”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奚沉默片刻道,“过两日我就要离京,今晚是最好的试探机会,朱昱深的痴症一旦有假,我只能下杀手。”
天已有些亮了,苏晋与沈奚两人先各自回了衙门,至卯时正刻,只听一声号角响彻宫禁,军卫与朝臣纷纷赶到轩辕台。
这是迎候军功之臣的号角,从卯时起,每隔一刻吹响一次。
而今日朱昱深回京,除了众臣相迎,几名早已功成身退的老臣也等候在宫中,文远侯齐帛远,定远侯戚承业,以及兵部尚书,龚国公龚荃。
晋安二年春,朱南羡与达木尔僵持在凉州卫,龚荃带病主持兵部与都督府,为集结援军殚精竭虑,朱南羡率援军整合而成的西北新军大破达木尔“铁鹰之师”后,自西北传旨,为兵部尚书龚荃赐爵国公。
如今龚荃虽已回府颐养天年,兵部的事全权由两位侍郎接手,但这当朝第一国公的封爵却无一人敢不敬。
至卯时三刻,柳朝明与苏晋沈奚也到了轩辕台,他三人与定远侯,文远侯和龚国公互行过礼,说了片刻话,只听承天门楼号角齐鸣,宫外传来行军之声。
映着辰时第一抹日光落,自承天门缓勒缰绳,策马踏入的不是朱昱深,而是沈筠。
她一身暗朱衣衫,外照着轻薄铠甲,身后红缨枪锋芒如雪,落后她半步,左右跟着的是朱昱深的副将。
三人一并下了马,遥遥先与沈奚等人作了个揖,随后走向后方,将朱昱深扶下了马车。
朱昱深身着月白蟒袍,英挺的脸上没有表情,原本深邃的双眼变得黯淡无光,像是被谁拿刀子剜去了神采,只有腰间悬着的羌笛记得昔日黄沙。
沈筠十分细心地将朱昱深扶到众人跟前站好,随即以四品将军礼,带着另两名副将单膝跪地,向柳朝明等人解释道:“禀首辅大人,二位次辅大人,国公爷,两位侯爷,因四殿下患痴症,下官等需先服侍殿下,未能及时上来拜见,请几位大人恕罪。”
沈筠说话的时候,沈奚的双目紧盯着朱昱深。
早前派去北平府试探朱昱深的人如斯道:四殿下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副将近身照顾,行径仿效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正自好奇,这个“行径仿效王妃”究竟是怎么个仿效法,就见朱昱深一脸茫然地在原处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落到沈筠身上,然后慢慢屈膝,学着她,对着眼前百余皆该向他参拜的臣子跪身而下。


第193章 一九三章
一众官员见四殿下竟对着自己下跪,俱惊得说不出话, 但, 将朱昱深召回京师复命是沈奚的主意,大小事务该由他定夺, 他不发话,其余人等不敢置喙,仓皇之中, 只能跟随着拜身而下。
沈奚目色泠泠地盯着朱昱深,过了一会儿, 似乎是回过神来, 轻声唤了句:“三姐。”
沈筠下意识往身后看去,见朱昱深竟茫然地对一群臣子跪着,心中一阵锐痛, 连忙折回身去将他扶起, 对沈奚苏晋等人道:“叫几位大人见笑。”
苏晋道:“王妃哪里的话。”
众臣被朱昱深先跪了一出,都有些局促不安, 还是柳朝明提点了一句:“邹侍郎。”
负责带领君群臣赞颂战功的邹历仁才迈前一步,唱诵道:“礼起——”
其实战功原该由天子带文武大员唱颂, 但朱南羡不在朝中, 职责便落到了礼部头上。
待战功唱罢, 群臣分开一条道, 由礼部尚书罗松堂将朱昱深请到西阙所焚香告祖。
焚香礼共两个时辰, 从午时起到申时毕, 众臣不必陪伴。但因今日龚国公, 文远侯与定远侯都进了宫,沈奚虽公务缠身,一时也走不开,与礼部的人一起将三位老臣请到宫前殿款待。
柳朝明回流照阁料理完今日的政务,方回了都察院,一名小吏便过来禀报道:“柳大人,今早翟大人是跟着苏大人的马车进宫的,通政司的人说,翟大人昨日夜里接到一封九江府的密函,看过以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苏府。”
同在公堂的钱三儿听了这话问:“密函上写了什么?”
“回钱大人,通政司的周大人说怕惊动苏大人,没敢拆信,只能通过旁的渠道打听,照目下看,八成是九江府的知府抓到了那名往岭南贩货的跑腿,姓祁,正在审问,至于审出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柳朝明道:“你退下吧。”
小吏与柳朝明钱月牵揖了揖,退出公堂将门掩上。
门扉发出“喀嚓”一声,钱三儿一双天生自带三分笑意月牙眼里目色凝重。
他沉吟了半晌,再开口时竟有些微烦躁:“这个翟启光确实有些本事,年纪虽轻,手段门路都不少,短短数日就查到线索,无怪乎苏时雨当初将他在一干巡城御史中挑出来细心栽培,眼光实在毒辣。”
又见柳朝明微蹙眉头,神情比自己还沉凝三分,疑惑道:“大人,这姓祁的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只管将采买的生丝茶叶送去岭南,那些货物后来去了何处,赚来的白银又流去何方,他一概不知,九江府的人该是问不出什么的。”
“能否问出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么一个跑腿的,为何至今还活着?”
钱三儿被这话陡然一提醒,心中一个揣测将明未明,随即就被柳朝明一语点破:“苏时雨遇事惯爱推敲,比寻常人想得深,只怕她已由这个跑腿的,猜到此事是朱弈珩所为。”
钱月牵闻言大震,朱弈珩至今还被禁足在兰苑,苏晋既决定对他们这一党动刀子,只要逮着机会,必不会对朱弈珩手下留情。
可是,如今朱昱深被召回京师,身家性命皆握在沈青樾手里,倘若苏时雨再对朱弈珩动手,唯剩一个柳昀,纵是有滔天大权,总不能盖过晋安帝去。
真是水深火热。
钱月牵忍不住问:“那么依大人的意思,我们当如何应对?”
柳朝明并指揉了揉眉心:“我想想。”
外头日已西沉,没过多久,一名小吏叩门道:“柳大人,刑部苏大人到了。”
柳朝明刚展开的眉头又不着痕迹地一蹙。
苏时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但他没将这个疑虑展露出来,屏退了钱月牵,淡声道:“请她进来。”
苏晋倒还真是一副有事相商的样子,手里拿着两本折子,挑了头一本递上前去道:“报恩寺修塔的事已定了,工部方才将预算交给了户部,昭觉寺那口古钟今日也着人抬过去了,只等着青樾审批,但青樾后日就要离京,这事有些急,是以我先拿过来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接过折子也没细看。
朱麟既活着,说明昭觉寺当日的十二下国丧钟音救了一条皇嗣性命,沈青樾自然愿意修塔将这口老钟供着。
他将折子递还给苏晋:“我没异议。”
苏晋又道:“另还想问大人,等青樾去了武昌府,那头的事宜便由他统筹安排,但他一个人精力有限,且主要放在修堤上头,我的意思是,三法司还是按原计划,派两名钦差去查灾民暴|乱的案子,大理寺已定了刘寺丞,此前大人说都察院要在言翟二位御史中择一人,不知大人是否已拿主意了?”
柳朝明一言不发地看着苏晋。
今日真是怪了,苏时雨做事向来只争朝夕,这样的小事她寻常至多打发人来问个结果,这是起了什么兴致,竟专程凑到他眼前,事无巨细地关心起来了。
柳朝明直觉此事不简单,一时想到钱月牵那句“翟启光确实有些本事”,便道:“言脩有事走不开,我这里已定了让翟迪随沈青樾去武昌。”
苏晋听他提了翟启光,心下也微微一怔。
柳昀这意思,是要借此时机将启光从她身旁支开?
也罢,反正她已查到岭南行商案的线索,手下有的是人顺藤摸瓜。
“让启光去也好,他有才干,再去历练历练,日后还有升任的机会。”
柳朝明见苏晋这么快就应了,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觉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正要提了心往旁的人事上思虑,一个念头还没浮出水面,却被苏晋一句话压了下去:“柳大人,您日前说都察院也在查安南行商贩货的案子,您这里有线索了么?”
她不等他答,又笑了笑:“正巧,我这里有线索了。九江府知府抓到了一个姓祁的商贩,给岭南那头跑腿运货。我今日刚得了他的供词。”
苏晋说着,果真从手里的折子最底下取出一份供状递上前去。
看火漆的样子,正是今日被通政司发现而不敢拆的那封密函。
苏时雨这是什么用意?抛砖引玉?试探他?
都不对。
柳朝明将供状接过,心里一下就笑了。
她知道岭南的行商案是他目下最担心的事,正是要借此障他的目。
他知道她的目的,但荒唐的是,他竟真地被障目了。
手里的供状如一团雾,罩住他的眼前景,令他方才浮水而出的念头如湖石沉了下去,他自是有法子沉身入水,再将湖石找到,可等他找到湖石,一切还来得及么?
方才的念头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丝莫名的急迫感,柳朝明面上没表情,却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窗外天色。
霞色已褪去了大半,戌时正刻,金吾卫与府军卫已在太液湖畔列阵,将要入湖的龙船泊在堤岸,沈奚的目色自天际收回,看了眼不远处被内侍扶着走来的朱昱深,问身旁的人:“怎么样了?”
身旁的人是刚从前宫过来的吴寂枝:“回沈大人,苏大人已去都察院拦着柳大人了,她说会与柳大人提安南的案子,便是柳大人能反应过来,借此拖他一阵子想必不难。”
沈奚又问:“后宫开宴了吗?”
户部一名郎中道:“下官方才已跟宗人府的胡主事打听过了,后宫的宴要吃到戌时末,因戚太妃与喻太妃怕后宫冷清,怠慢了四王妃,特意请了戚绫郡主与几位臣眷贵女进宫,比寻常宫宴还吃得久些。”
沈奚点了点头,将眼里的沉沉色一下收尽,大步迎上前去,笑盈盈地道:“姐夫来得不早不晚,正当时候。”
他的声音清朗好听,说的又是自家体己话,叫人听了心神都为之一缓。
两名掺着朱昱深的内侍见沈大人要扶四殿下,连忙撤了手退去一旁。
沈奚将朱昱深引到龙船上,跟着他们的副将正也要上船,却被沈奚抬手一拦,轻斥道:“不懂规矩么?”
副将愣了愣,不解道:“沈大人是要让殿下一人上船?”
沈奚蹙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湖畔的礼部侍郎邹历仁连忙上前来解释:“这位将军有所不知,龙船算是陛下恩赐,船上将军要受两岸军民朝贺,因此这船只能由殿下一人登,哪怕多一人都是有损陛下龙威的。”
这话不假。
此礼就算换到湍急的淮水上,也是由钦天监事先算好日子与风向,令船顺风而行,讲究一个顺应天命的意思。
副将还犹疑:“可是四殿下…”
“将军心安,等半个时辰一过,抛锚将船勾回来就便算礼毕。”
副将听了这话,仍不能放心,但岸头的侍卫已解了绳缰,龙船顺着风,缓缓往湖心荡去了。
说是龙船,实也不尽然,较之真正下淮水的天子之船要小上许多,统共只有五六丈长。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气势煊赫的龙头,如蛇似蛟的船身,随风而去一如应龙入水。
待龙船飘到湖中,只听金吾卫副指挥使一声齐呼,两岸亲军卫一同举矛高贺。
沈奚紧紧盯着立在龙船上的朱昱深,就在这振聋发聩的呼喝声传来的一瞬间,正自湖心缓缓而飘的龙船忽然震了一震。
这一幕朱昱深的副将也看见了,忍不住往前一步,想要看得仔细一些。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又是一晃,然后慢慢地,往左|倾斜了一个角度,朱昱深没站稳,跌坐在船上。
湖岸的亲军卫见了这情形,齐齐收了声。
中夜风声猎猎,湖畔众人尽皆看向沈奚,邹历仁小声地说了句:“沈大人,您看四殿下的船是不是吃水了?”
沈奚笑着斥道:“邹侍郎这是说的什么话?龙船是天子之船,是陛下的恩赐,怎么会吃水?”
他似乎仍将邹历仁的话听了进去,特意上前几步,打眼细看了看,然后颇是无所谓地道:“哦,船身是有点斜,八成是撞着湖石了吧,不打紧的。”
太液湖这里的朝臣不多,来的大都是礼部与太常寺,光禄寺的人,沈奚这一句“不打紧”一出,能听明白的都听明白了,听不明白的又哪里敢置疑沈奚?
只有朱昱深的副将叱问道:“什么叫‘不打紧’?殿下他身患痴症,早已忘了如何浮水游水,倘若船沉了怎么办?”
此问一出,四周一点声音都没了。
仿佛就为印证这副将的话,自湖心竟传来哗然流水之音,这是湖水淹入龙船的声响。
龙船又往湖里没了些许。
副将再忍不住,绕去一旁空无人处,想要跳入湖中将朱昱深带回来。
沈奚见状,寒声道:“把他给本官拦住!”
几名金吾卫应声,立刻上前将副将押解在地,副将怒不可遏:“沈大人这是何意?!四殿下回京是来复命领功的,不是受罚的!沈大人这是想一手遮天,将殿下溺在这太液湖里么!”
话音落,湖岸的亲军朝臣尽皆垂首跪下,胆子小的已瑟瑟打起颤来。
沈奚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本官要将四殿下溺在这湖里了,本官不过是看着秋礼时辰未毕,愿殿下好好将礼行齐全了。再者说,这龙船游湖是陛下亲赐,讲究的就是顺应天命,本官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船当真沉了,那也是陛下的意思,尔等还想违抗圣意不成?!”
他说着,又折转身,负手看向攀住船缘的朱昱深,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声音似是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朱昱深听见:“只可惜姐夫如今痴了,青樾倒是记得小时候姐夫水性甚好,若没得痴症,哪怕这船沉了,也是溺不死的。”


第194章 一九四章
小吏进房掌灯的时候, 柳朝明又看了一眼天色。
苏时雨已借着安南的行商案, 在他公堂里议足一炷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