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胥之觉得自己是真地老了,连心肠都不如以往硬。
昔年为了让柳昀成材,不惜伐了他院中玉兰树,看着小柳昀在树桩子旁枯坐一夜,他甚至不曾劝慰一句,以至于后来柳昀离家独自上京,柳胥之也不曾命人追过。父子俩自此三年没有往来,直到孟良寻苏时雨归来,双腿坏死,仍领着柳朝明重返杭州柳府,柳胥之才看在孟老御史的面子上,重认了这个儿子。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四岁就会自字为昀的柳朝明,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柳昀,而柳胥之,已不是昔日的柳胥之了。
成长是苦修,是不觉乏味的漫漫酷刑,但苍老只是一瞬间。
柳胥之摆摆手:“你且去忙吧。”
苏晋这回巡视择了三个州镇,虽都在京师附近,往来皆需一两日行程,她初四出发,回京已八月十七。
刚下了马车,候在正午门的吴寂枝便迎上来道:“这个月初九,湖广灾民起了暴|乱,死伤十余人,消息昨日传到宫里,听说是竟与筑堤有关,大理寺的张大人提议说,由三法司一起指派两名钦差去武昌府办案,柳大人让下官在这里等着大人,请大人回宫后立即去都察院。”
苏晋点了一下头,一边往都察院走一边道:“此事我昨日已听说了。”
吴寂枝又道:“四殿下与四王妃明日就进京了,礼部与兵部想以秋礼犒赏四殿下的战功,罗大人已与沈大人差不多商议好了,但咨文该由内阁出,沈大人说今日晚些时候要与大人您商议。”
苏晋道:“待会儿你跟礼部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先将咨文写好,我看了如有不妥再改。”
得到都察院,她脚步一顿,问:“陛下有消息么?”
“陛下八月初启程返京后,兵部那里日日有消息,行程十分顺利,与原定计划一般无二,苏大人要看兵部的急函?”
苏晋点头:“让兵部送到流照阁。”
都察院的小吏一见苏晋,疾步迎上来道:“苏大人,柳大人与翟大人言大人已在公堂等着您了。”又问吴寂枝,“吴大人要一并商议?”
吴寂枝道:“不了,本官还有事。”与苏晋行了个礼,随即走了。
苏晋知道湖广灾民暴|乱是急情,刻不容缓,等言脩与翟迪向她行过礼,开门见山便问:“派去湖广的钦差,柳大人这里已有人选了?”
柳朝明道:“赵衍与钱月牵能去最好,但他二人走不开,我的意思是让言脩与翟迪其中一人过去,就看你刑部有无可指派之人。”
苏晋道:“刑部自然是方侍郎去最好,但这两年我出使在外,刑部的案子大都经他之后,一时也走不开。”她想了想,问:“大理寺派的谁?”
“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官拜从三品,言脩与翟迪都是正四品佥都御史,按说寻常的案子,派这样品级的钦差去到地方已是极为重视,但今年湖广这一桩不一样,以桃花汛为始,后续的赈灾,筑堤,灾民的暴|乱,无一不是同根同由的连锁反应,却涉及刑部,户部,工部,都察院等许多衙门。自入夏起,朝廷各部虽分派官员前往视察,但始终没起到敲山震虎,一锤定音的效果。
却不是因为派去的官员不办事。太多事端集中在一起,原就极为复杂,官员们理清根由尚需时日,议定最佳方案又需时日,在此期间如出意外状况,譬如前几日的暴|乱,更会增添新的麻烦。
景元年间,沧澜水泛滥,也重筑过一回堤坝。以那次为例,单是议事就议了大半年,一直等到隔年再次泛滥后,才开始筑堤。
苏晋与柳朝明皆是雷厉风行的脾气,既然做好决定,那么在明年春之前,一定要将堤坝修好,倘若拖长时日,浪费钱财不说,湖广的百姓又要受一次苦。
所以,他们想派一个急智果决,一言九鼎的人去。
而这样的人选,其实有一个。
“单是大理寺丞与佥都御史恐怕不行。”苏晋道。
柳朝明道:“我也这么想。”
他们都没将那人的名字提出来,因为就他二人如今的立场,这个名字太敏感。
于是只好沉默下来。
正这时,外头有名小吏来报:“苏大人,刑部吴大人求见。”
话音落,吴寂枝也到了公堂门外,行礼道:“苏大人,沈大人说有十分要紧的事请您过去流照阁一趟。”又对公堂内另三人行礼,续道:“沈大人还说,他知道几位大人正在议派去武昌府钦差人选的事,他今日晚些时候会帮着想辙。”
沈奚此人寻常虽不大正经,对待公务十分认真,甚少会因自身缘故耽搁他人议事。
苏晋知道沈奚这么着急,一定是出了不小的状况,当即对柳朝明一拱手:“我晚些时候过来。”随吴寂枝走了。
柳朝明看着苏晋的背影,对翟迪道:“去送苏尚书。”
一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言脩才走上来道:“大人,看来沈大人是接到那个消息了。”
“比我想象中的快。”柳朝明道,沉吟一番,“这便不大好办了。”
第190章 一九零章
柳朝明以肘撑案, 揉了揉眉心。
言脩看他这幅样子, 忍不住问:“大人,沈大人迟早都会接到小殿下的消息, 只是提前了几日,难道会影响局势?”
“这事坏在四殿下明日回京。”柳朝明道。
他并没有把担心的根由解释明白,深思了片刻,问:“通政司怎么说?”
言脩道:“小殿下的消息是沈大人的心腹传回京师的,通政司知道这人,没敢拦, 一来不知道消的具体内容, 怕打草惊蛇;二来没大人的吩咐, 他们不敢贸然行事。”
他说到这里,陡然明白过来:“大人要用周萍了?”
周萍与苏时雨有近十年交情, 深得她的信任。
晋安元年, 他升任通政司左通政后, 去年又被提拔为通政史, 总理政务通信,掌八方消息。
柳朝明虽知道周萍是朱弈珩的人,这些年一直没用过他,他要将这枚棋子留到最危急之时,只用一次,落子无悔。
言脩道:“一旦用了周萍, 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下官知道柳大人与苏大人私交极好, 柳老先生来了京师, 除了文远侯,也只见了苏大人一面。下官实不愿见两位大人鱼死网破,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沉默地在书案上摊平一张纸,提笔时,藏在袖囊里的三块碎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私交只是私交罢了。”数十年风雨无间,哪里容得下私交二字,“各为其主,背道相驰,原本就没有余地。”
他写好信,交给言脩:“给周皋言带话。”
苏晋一到流照阁,沈奚便对吴寂枝道:“你先退下。”
他左右将门掩上,扶着门闩先沉了口气才回过身:“找到麟儿了。”
苏晋怔道:“果真?”忍不住上前两步,“小殿下人在哪里?”
“就在湖广。”沈奚道。
他的心绪还没完全平复下来,似是要想将事态说明,却不知千头万绪从何道起,开了几回口都收住,想了想,先从案头取了密信给苏晋才说道:“他们想往南走,途径靖州一带遇上流寇,折返回湖广,因没有身份与户籍,只敢掩藏在灾民里,若非我派去的一人是我的心腹,认出他二人,不知麟儿这么小流落在外还要受多少苦。”
朱麟的失踪一直是朱南羡与沈青樾解不开的心结,尤其是沈奚,他将沈婧的死因归咎于自己,这些年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寻找麟儿。
信上的内容与沈奚所言差不多,只最后提了一句,“小殿下身染疟疾,正着人医治,暂无法启程回京”。
苏晋道:“你让吴寂枝带话,说派去武昌府的钦差你会帮着想辙,你可是打算亲自动身?”
沈奚在书案旁坐下,有些烦虑地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眉间愁雾深深,称着这张好看的脸,像霜雪。
苏晋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说道:“方才我在都察院与柳昀商议派去武昌府的钦差,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奚智巧无双,善于变通,多年在户部,对于救灾安置与工部款目十分有经验,加之他位至内阁次辅,官拜正一品,朝中大员无人不服,有这么一个人去武昌统筹安排,筑堤的事宜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排上正轨。
何况,如今朱麟也在武昌府。
事关皇嗣命脉,事关沈婧,沈奚是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信。
“筑堤的事不能耽搁,便是你与柳昀不提,我也打算亲自去武昌。”沈奚道。
他顿了一下,看向苏晋:“但现在不一样了。信你看完了,该知道当年梳香与麟儿之所以获救,是因为他们备一名羽林卫放了。这名羽林卫为何要救他们,是受何人指使,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朱昱深既然能在羽林卫中事先布下这一名暗桩,说明他早就知道朱沢微要杀朱悯达的计划,他按兵不动等着鹬蚌相争说明他早有夺储之心。他心机如此之深,命人救下麟儿难道仅仅是为了沈筠,因为麟儿是沈三妹的血亲?不可能。梳香与麟儿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小儿,但麟儿却是我与十三的软肋,朱昱深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想保下麟儿,日后用来牵制我,牵制十三。”
苏晋道:“你接到麟儿的消息后,查过消息的来源吗?”
“查了。”沈奚道,“的的确确是意外发现。但意外发现也有两个解释,第一就是意外,第二,朱昱深一直派人跟着麟儿与梳香,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机让我发现这个意外。”
“但朱昱深已经痴了。”苏晋道,“你怀疑他的痴症是假的?”
“我派人查过此事。朱昱深两年前中箭是真,去年负伤作战,坠崖昏迷也是真,沈筠找到他时,他的确只剩了一口气。这一年许,沈筠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日夜守着。纵是沈筠对朱昱深用情至深,但,”沈奚沉了口气,“她是我的三姐,绝不会骗我。她曾亲笔给我写过信,朱昱深真真切切是痴了。”
苏晋大约知道沈筠为何要给沈奚写这样一封信——
朱南羡已登基两年,等他出征归来,第一要务就是削藩。古来被削减藩地的王都没有好下场,遑论与朱南羡早有龃龉,手握重兵之权的朱昱深。
沈筠在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年纪便对朱昱深情根深种,爱了二十余年,情只增不减,不愿见朱昱深落到性命难保的下场。
这样一封信,表面写给沈奚,实际写给即将出征归来的晋安帝,希望他能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看在四哥已痴了的份上,为他留一线余地。
苏晋道:“不单是你,这两年,陛下与我也派人去北平试探过,都称朱昱深痴了。一个月前,我这里还接到顾云简的来信。”
当时朱昱深还与沈筠在济南休整。
顾云简是济南府监察御史,来信上说:四殿罹患痴症,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将军近身照顾,行径效仿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撑着额稍道:“所以我才以复命为借口,将朱昱深召回京师,打算亲自试探,若他真是痴了,便留他一条命回北平,若是假的——”
他忽然抿紧唇线,不愿再说下去了。
过了片刻,才道:“可现在出了麟儿的事,我不该留他了。”
倘若朱麟的踪迹是被意外发现还好,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便说明朱昱深的人直到现在还跟着麟儿,说明只有沈奚离京亲自武昌府,才能将朱麟平安接回来。
麟儿是沈婧之子,沈奚不敢赌,他只有去武昌。
可安南行商贩货案尚没有水落石出,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后去了哪里也头绪,他们与柳昀之间表面平静,私下为了这桩案子已争得势如水火,谁知道这万万两白银最后会查出什么。
沈青樾与苏时雨生死相交,他不愿,更不想在这种时候留她一个人在京师。
朱麟那头也耽搁不得。
所以答案很清楚——
沈奚若想走得放心,一定要下杀手,且一定要杀最关键的执棋人。
也就是说,朱昱深与柳朝明,他至少要解决掉其中一个。
日已西沉,彤亮的霞色透过薄窗照进屋内,沈奚与苏晋静坐无言。
正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沈奚眉头一蹙,他早已吩咐过,今日他与苏晋在流照阁议事,除非陛下有急诏,天塌下来也不许打扰。
但朱南羡还未出西北,哪来什么急诏呢?
屋外的人见里头无人应声,又叩门三下,随即开口:“沈大人,苏大人,下官是秦桑。”
秦桑是朱南羡的贴身侍卫,两年前朱南羡亲征,出人意料地没将他带在身边。
苏晋一听是秦桑找来,不知怎么就想起朱南羡出征前夕,她在墀台远远瞧见他解下腰间崔嵬,递给秦桑的情景。
她步去门边,将门打开:“秦大人。”
秦桑行了个礼:“下官知道沈大人与苏大人有要事商议,不该打扰。但——”他一顿,忽然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的密诏,递给苏晋,“两年前,陛下离京前夕曾交代过,等北疆战乱平息,四殿下回京复命之时,令属下将这封密诏交给二位大人。”
苏晋将密诏接在手里,没有立时展开,而是回头看了沈奚一眼。
沈奚知道苏晋大约已猜到了密诏的内容,也知道她在迟疑什么。
柳昀对苏时雨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沉默了一下,走上前来,从苏晋手里取过密诏,径自展开迅速看完,然后重新卷好:“知道了,这个旨意由本官接了。”
秦桑道:“是,沈大人既接了旨,密诏上何为‘不轨之行’,何时动手,便全由沈大人定夺。”
他说罢这话,正欲折身离开,忽见苏晋从沈奚手里拿回密诏。
杀无赦,是朱南羡的亲笔,上书柳朝明的名。
她沉默地看完,目光在“杀无赦”三个字上落定片刻,然后抬头,眸色镇定一如无波无澜的江海,却落着潇潇雨:“沈大人过几日便要离京,这个旨意,由本官来接。”
第191章 一九一章
苏晋也不知这一夜自己是否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升任佥都御史, 头一回写奏疏——
她怕出错,在柳朝明的值事房外踌躇半日才叩门,轻声问:“大人正忙着?”
柳朝明正在一份案宗上提笔作注,没抬头:“有话直说。”
当时的苏晋还生嫩, 凡有事相求必先起个兴。
“靖州的案子已审核完毕, 下官打算明日将奏疏呈于皇案。这是下官头一回写奏疏,恐出了差错,有失整个都察院的颜面,能否——”她一顿,“先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仍没抬头, 提笔写完一行才淡淡道:“搁下吧。”
苏晋于是轻手轻脚地将奏疏放在他案头, 折回自己的值事房。
不到一刻, 外头便有一名小吏叩开门道:“苏大人, 柳大人命下官来归还大人的奏疏。”
那本奏疏直到今日苏晋还收着。
青笔作的批注, 字有竹姿霜意,言辞鞭辟入里, 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细微之处。
哪怕她与他后来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扬镳,因立场背道相驰, 在苏晋心里, 总也以柳昀为楷模, 认为做人为官当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当初在暗室振聋发聩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声真是惊醒了满室火光。
这是她头一回开始质疑柳朝明, 认为他不该构陷沈府, 不该以酷刑折磨他手里的犯人,逼他们招出那些他不该问却想知道的秘辛。
而时至今日,当苏晋手握朱南羡杀无赦的密诏,开始思量如何为柳朝明定一个所谓“不轨之行”时,她忽然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自问:我要的正呢?
柳昀为官十余载,为民生社稷殚精竭虑,上对得起苍天,下得起百姓,以至于她无法找到一条能处以极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为,与昔日柳昀构陷沈府所为又有何分别呢?
若柳朝明的错,仅仅是因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么退一步说,朱昱深镇守边关十余年,无数次为家国出生入死,他就错了吗?
若不争不抢,他们就活该被削藩,被革职,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沦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朱昱深有夺|权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来的,昔汉末曹孟德专权伐吴灭蜀立魏,司马炎迫曹奂让位而立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谁又没有夺|权的野心,哪个皇帝的江山来得真正干净?
青史留书,不过成王败寇。
苏晋想,或许有些事,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许有的处境与纷争,立场与厮杀,从来就没有一个绝对的“正”。
诚如她现在,手握利刃,身背悬崖,眼前路不过三个字。
杀无赦。
不择手段的,穷途末路的杀无赦。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等回过神来,她已睁着眼躺在榻上许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梦魇,却惊出了一身汗。
苏晋坐起身,唤了两声覃氏。覃氏推门而入:“大人怎么这时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苏晋道:“劳烦覃嫂帮我烧水沐浴,我发了一身汗。”
夜半发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烧水,但苏晋怕自己汗没干就受风,眼下的几个月性命攸关,她不敢在这样的时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着的阿福听到响动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苏晋。
不多时,覃嫂就将浴汤备好了。
苏晋拎着木架子将阿福搁到了屏风外,阿福一面被她提着走,一面在横木上蹦了两下,好似讨好一般地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一下就笑了。
当初朱南羡在三王府外捡到阿福送给她时,还以为是一只候鸟。等阿福长大了,长出一片片白羽,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罕见的白鹦哥。
想来朱稽佑当年嗜好收集稀奇事物,这鸟的父母原该是他府里的。
阿福极有灵性,似是看到苏晋笑了,又自蹦了两下,叫唤道:“殿下,殿下。”
苏晋没理它,将它搁好,绕去里间褪了衣衫。
浴汤还冒着丝丝热气,热得有些刺骨,苏晋将全身没入水中时,阿福还在外头轮番地唤着“殿下”,“十三殿下”。
也不知它如何就起了兴致。
但苏晋想到方才梦中的思虑,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没了。
柳朝明当初在暗室的话语又重新浮响于耳畔。
——“我倒也想问问,仕子闹事时,那个义愤填膺的苏时雨哪里去了?”
——“你祖父就是谢相,当初废相的惨状你切身经历,你是想扶朱悯达这样一个人上位让诛杀功臣仕子的事再来一次?”
苏晋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十三殿下”,忍不住将自己往下沉。
浴汤漫过耳鼻的瞬间,她忽然觉得柳朝明说得对。
她的立场,从来就不是出自于三思之后的抉择,而是出于私心,出于她与朱南羡的情。
可若没有朱南羡呢?她又会怎么选?会遵从柳朝明的立场?亦或顺应朝局一如大多数朝臣?还是远离纷争?
苏晋不知道。
她也不认为她出于私心的选择就是错的,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有喜恶好憎,她毫不迟疑毫不动摇不单单是出自情之一字,朱南羡无为人还是为君,从未令她失望过。
苏晋只是突然开始好奇,若她对于立场的抉择堪称草率,那么明达克己如柳昀,又是如何做出选择?思虑了多久才做出选择的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好好问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输。
苏晋刚从浴汤里出来,便听覃氏在屋外叩门道:“大人,外头有位自称是都察院姓翟的大人来府上拜访大人。”说完又嘀咕,“怎么半夜来。”
苏晋道:“让他在正堂里等等。”
这是她今日吩咐下去的,但凡安南行商案查到线索,无论何时,无论她在何处,一定要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苏晋再从房里出来时,已将官袍换好了,覃氏见状道:“大人这就要上朝去了?”
苏晋点头:“嗯,今日四殿下与四王妃进京,我早些去。”
得到正堂,令翟迪随自己上了马车才问:“有消息了?”
翟迪从怀里取出一份密函:“九江府来的消息。大人还记得当初您将安南行商贩货的账目寄回京师,沈大人查了半年都没查出眉目么?”
“记得,青樾说,因为这万万两纹银流入大随后便无迹可寻了。”
“后来好不容易查到九江府下头的一名录事与安南的案子有关,咱们的人刚赶到,这录事便被柳大人的人暗杀了。”
当时柳昀的人只快沈奚的暗桩半步,也正因为此,沈奚才发现柳昀牵扯其中。
“那名录事被暗杀后,家中人四散而逃,后来虽抓回几人,大都连岭南都没去过。直到上个月,九江知府派人递话说,捉到录事当年的贴身随从,这随从虽不知安南的事,但却知道一个曾经与录事来往密切的岭南商贩,就在前几日,这个商贩已叫人捉住了,如今正审着。”
翟迪说完,苏晋也差不多将手里的密函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