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姬显情急高呼,顾不得疼痛,抵死握住蔺姜手中刀,“他毕竟也曾救我一命......”他皱眉盯着蔺姜,眸光在昏暗中明灭不定,眼底徘徊的犹豫出卖了心下难决。
蔺姜眸色略一震,反现了哂意。“原来倒是我们弟兄还欠着大王两条性命!”他冷笑,忽然放手,收刀退开一步,扬手将那把刀扔在白奕面前。“也罢,要么大王收了回去?”
这是当真要绝义不成?
白奕听在耳畔,心下苦笑。得脱桎梏,他终于撑起身子。双臂被扭得酸麻,苦涩却似细而深的伤口,有血腥点点缓慢散开。“我救人也不是为了行善,你们不必。”他淡淡轻叹。
“你还——”听这一句,蔺姜立时又上了火,出手想要打人,但被姬显一把拦腰截住,这才愤愤不甘地哼了一声,甩手罢了。
姬显看着白奕,面上渐渐浮现出自嘲来,略扬起脸时,眼眶却有些泛红了。“若你只是个毫无关碍的人,事情会很简单。我可以一刀杀了你,也可以故作洒脱地说:‘杀了你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仇恨根本没意义。’怎样都好。可你偏偏不是。”他涩涩地笑了一声,“我记得你救过我。我六岁就没了娘,九岁起又离了父亲。这么多年来,一个救我、养我、教导我的人......忽然有一天,变成了一个片子、凶手、杀我父,伤我姊。我没办法接受。我不能杀了你,也做不到洒脱,只好问你要个说法。”
“但你要我对你说什么?”白奕拧眉反问,“‘我骗了你们,我不是什么好人,对不起。’是这样?”
姬显肩头一颤,怔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去,嗓音竟有呜咽声,未知哭笑:“......反正也已是被骗了——”
“所以不如继续骗下去么?”白奕平静地将之打断。他望着姬显的眼睛,一字字缓道,“若是如此,与从前又有何分别?”
“但你至少......总可以有点什么解释......或许,苦衷之类的......”姬显的目光彻底虚浅下去,游移不定得像只脆弱的子猫,仿佛一切的竭力强辩,不过是拼命地替自己寻找一个理由。
但白奕却毫不留情地击溃了他。
“没有。阿显,杀人就是杀人,没有任何借口。”白奕泰然回望,面上犹带血痕,眸色却平湖如镜,“我这一生愧对过多少人,你叫我数也数不清了。我做这些事,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如有报应,也是善恶因果。既然事已至此,即便你今日杀了我,或是你阿姊来日叫我还她一条性命,我不会摇头说半个不字。但——”他顿了一顿,眉宇间隐隐浮上些疲惫倦意,“但我不想再多做所谓的‘解释’。做过的事明摆在那里,冠冕堂皇,装模作样,未免多余。”
姬显呆楞半响,忽然问道:“若换做别人来向你寻仇,你也会如此么?”
白奕眉心一震,直盯着姬显双眼。“若真还能有这样的人,我会再补他一刀。”他怅然扬眉笑道:“我就是这么个人。说真的,我很高兴你像你大哥,并不曾学这些旁门左道。”
姬显低头默然良久,喉结滚动隐约可见,仿佛竟是强忍饮泣。他忽然一把捉住白奕衣襟,三两下扒了上衣,将之推在地上。他从怀里取出只马鞭,望着白奕背脊便猛抽下去,每一下都毫不留情,血肉翻开得几可见骨。
白奕自始自终挂着微笑,拧眉时默然无声。汗水含着血水滚落,颗颗冰冷。
直到再也无力挥鞭,泪痕早已不知觉湿了满面,姬显垂手站在白奕身后,盯着那片皮开肉绽。血色在眼底沸腾,而后冷却,往复交替。“我阿姊是个傻瓜。”他惨淡笑了一声,喃喃地犹如自语:“小时候,阿娘给她做了个皮影人偶,我很想要,她就让给了我。其实我知道,她也喜欢的,但她就是不说出来,全藏咋心里。”
“于是我就学会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从那以后,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会大声地说:‘我要那个!那是我的!’每次阿姊就不说话了,爷娘若是问她,她就说:‘我不要,给弟弟罢。’
我那时候很得意,觉得自己多威风啊,每次都能逞心如愿。所以就愈发的肆无忌惮,连逃命的路上都能赖地不走,结果......”说到此处,他咬唇静了良久,仿佛询问一般望着白奕:“如果她也能任性一点,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就去抢罢,是不是一切都会与今时不同了?”
没错,是他一直不知珍惜,肆意挥霍着她的善良与体贴......
鞭笞之刑,皮肉之苦,全不及这一下疼痛,猝不及防。蓦地,白奕仿佛被蛰了一般。他回身,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却怎样也不得出口,硬生生如鲠在喉,仿佛连气息也要阻滞了。
良久静默尔后,姬显终于倦意地闭了眼。“杀一人,救一人,你我两讫,互不亏欠。这一顿鞭子,是替我阿姊打的!”言罢,他狠狠将鞭子砸在地上,反身夺门而去,转瞬,消失在已然降临的夜幕之中。
堂间只余白奕与蔺姜二人,黯然相对。
蔺姜也看着白奕后背伤口。姬显当真半分不留情面,那般血肉模糊的惨烈,恍惚令他有些错觉,似回到了十余年前的皖州山中,那时白奕救了他一命,却被石雷炸得重伤。那种在伤痛中咬牙隐忍的表情犹在眼前,别无二致,无论是昨日今夕。“我真搞不懂。你这家伙——”他不忍叹了一声,端起一碗酒,将之淋在白奕伤口上。
酒水冲刷血色,刺得伤口钻心疼痛。白奕深吸一口气,却是阖目淡笑。
“你当真不后悔么?”蔺姜怅然追问。
白奕轻叹:“既然无用,悔之何益?”
“既然不悔,挨这一顿鞭子又是何苦?你也可以再出一刀。”皱眉时,蔺姜眸中神色又锋利起来,“......为何就不能坦诚一些?解释当真是多余的么。我不明白,痛快说清楚有什么不好?”
“坦诚。”白奕将这两字重复一遍,哂笑,“你太为难我了。”坦诚这种事,从什么时候便已遗忘,是连自己也记不清了罢。
蔺姜怔了一瞬,亦是哂笑。“还喝我的酒么?”他又端一碗酒递给白奕。
白奕看也不看。接来一干而尽。
便如此接连饮了三大碗。蔺姜拍了拍白奕肩头,与他比肩一处坐下,问:“好了,酒后之言,醒时就可以当没说过。你现在告诉我,小皇子的事,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
酒浆醇烈,热辣辣地蒸上来,激得人双眼湿润。白奕一面擦着脸颊血痕,一面笑道:“若我说,没有,你会信么?”
蔺姜却一把掐住他肩膀。“她也会信的。只要你说。”
会么?她真的还会信么?
白奕默然良久。“这些事不可能是蔺公告诉你的,”他轻易又将话岔开了去。
“不全是罢。但我本以为你会解释。”蔺姜无奈苦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你认得这字迹么?”
“谁会在这样的信上留下自己的笔迹?”白奕看也不看,一把将之抓来撕得粉碎。
“你已知道这人是谁了罢。你只是不愿澄清。”蔺姜看着他将信撕了,追道:“我不管你还有什么顾忌,但你不能这么对她。她为了你——”
“别说了。”白奕截口将之打断。他略有些身形不稳地站起来,脊背伤处牵扯,痛得不禁咬牙皱眉。但他半声也未出,只是默然走上案前,将余下酒一碗一碗端来全灌下肚去。而后,他俯身拾起那把仍躺在地面的刀。
“好。若我还能再见她,我就负荆请罪,把该说的,什么都说清楚。白奕今日立此一誓,如有违背,人同此案。”
手起,刀落,寒光干脆,决绝得再无丝毫犹豫。
章五六(1) 纵横道
自凤阳王离京,原羽林军中事务便渐渐移交到吴王李宏手中,欠着的不过是个迟早的名头。虽说李宏与先帝时剌王谋逆案牵连颇深,足被软禁了六年之久,但毕竟是今上之弟李姓宗室,这一举军政回握,依然颇受朝中要员李氏忠臣们支持。
长沙君王是吴王唯一的子嗣,吴王疼爱独自人人皆知,如今陛下将长沙郡王安置在副苑,命淑妃常照应着,诸事百般皆与长皇子一样规格,读书习艺也皆在一处,看似恩荣,实则却是禁为质子,不教吴王敢有异动。
这样的事,由素以仁爱著称的今上做下,赞许者称道为魄力见长,反对者不敢直斥陛下枉顾兄弟之情,便一口唾沫吐在后宫,妖媚惑主,谗言挑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承担“看护”长沙郡王之责的淑妃。
于此,墨鸾早已见怪不怪。骂又如何?她要做的事,再无人能够阻拦。
她倚在灵华殿内院的树荫下,阖目静养,等候宫人们将诸事齐备。
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上洒落,有种明灭交叠的朦胧幻觉。
身旁的宫女轻打团扇,另一个择了冰葡萄,仔细剃了皮籽,细细撒了吴盐佉酸,喂进她口中。胃酸带甜的汁液裹着柔软嫩滑的果肉,鲜美生津。“将这葡萄挑些上好的,一并给长沙郡王带去。”她闭着眼轻声命道。
宫人们闻之忙去准备。那打扇宫女不禁笑道:“咱们妃主明明待长沙郡王可好了。这吐蕃新贡的鲜葡萄,一路用冰镇着跑马运来,才能尝着多少鲜呀。偏有些人就爱胡嚼舌。”
墨鸾闻之猛睁开眼,一巴掌轻拍在那支团扇上,斥道:“谁许你擅议朝臣政事?又忘了规矩。”她说着推了那宫女一把,“去把给长沙郡王的那副护膝护肘拿来我再瞧瞧。”
小宫女笑着应了声,将扇子交给旁的姊妹继续打着,扭身提裙跑开去,片刻捧着一副护膝护肘回来。“妃主可真要把那郡王殿下当亲儿子来宠了,这些小事也想到了亲手做来。”
墨鸾正看针功,冷不防听见这一句,顿时手颤了一下。
那小宫女猛然顿悟,慌得扑通滚下地去,连连谢罪,头也不敢抬起。
“你这张嘴就多话罢。总有一天脑袋掉在舌头上。”墨鸾没了意兴,随手将护膝与护肘交人收好,起身时叹道:“起来,算你无心之失。”
小宫女如蒙大赦,正欢喜地要谢恩,却猛听见墨鸾道:“别急着谢,我可没说就这么便宜你了,每每的不长记性。”墨鸾说着抬头看了眼四下众宫人,接道,“大家听了,从此刻算起,罚这丫头三天不许开口说话,但凡她说了一个字,你们谁听见了就给她一嘴巴。我就不信矫不正她这个毛病来。”
众宫人闻之难免掩面轻笑。那小宫女还跪着,正想开口讨饶,忽见一旁的姊妹已笑吟吟挽了袖子,醒悟过来忙捂了嘴再不敢多话。
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教墨鸾不忍叹息。“你若是表现好了,回来酌情减免。”她说着抚了抚小宫女的头,便打算移步。
正此时,忽有一名宫人来报,说是徐婕妤前来拜见。
但听得走这位徐婕妤,墨鸾难免略起疑心。
但听得走这位徐婕妤,墨鸾难免略起疑心。这位徐婕妤才走谢皇后的血缘相亲的正牌表妹,闺名为书,系出诗书大户,是皇后举贤纳入宫中的,自入宫来,颇讨得李晗欢心宠爱。听说,是个十分沮柔娴善的女子,入宫以来,非但并不见与人交恶,反而结了不少善缘,在这后宫内苑之中,到也算难得。但墨鸾与她却没什么往来,甚至可说是刻意回避。只因谢妍当初内举徐书,为的正是分去李晗用在墨鸾身上的宠爱,两个女人各自心知肚明,自然彼此有些避讳。如今徐书忽然不请自来私下相见,岂不怪哉?“妃主即刻要往附苑去探视长沙郡王,不若奴碑婉拒了徐婕舒,请她改日再来?”一名宫女细声相询。
不料墨鸾敛眸一刻,却笑道:“不,请她过院中来说话。”
听闻此言,宫女们不禁纷纷惊奇。依着往常,妃主是不太愿与这些嫔妃宫眷私下来往的,推拒不过的,至多也只在正殿客套应付一番,绝不会引人至内院中来。如今竟为徐婕妤破例又是何故?
“妃主… … 当真要请她来内院?”宫女忍不住询问。
但墨鸾并不改主意,反而又道:“你们几个去备些果点,齐置茶具,我要亲自沏茶与婕妤同品。”既然对方先登门来,就姑且破例相迎又何妨?无事不登三宝殿,且听这女子所为何来,诚意有心,自见分晓。
她先自将茶饼花果沏下,不一时变见人引着一名貌美女子过来。那女子到了院阶,不敢就冒然上前,而是先深深拜了一拜,口呼“妃主安泰”,礼数颇为周全。
“快过树荫下来坐,不要晒坏了。”墨銮忙笑着招呼,一面暗自细细打量。
果然是个好标致的美人儿,正当青春年少,翠眉如月,杏目含星,一双红艳艳的花子称着樱桃丹唇,端的是甜美娇妍。她的衣着打扮也颇为讲究,退红衫裙上彩蝶戏花的刺绣针工精致,远看时只觉黄灿灿的,称着退红罗纱分外抢眼,仔细近瞧却才发现不是捻金线,而是上等的杏黄丝,并不能算她僭越违秩。她又不着半点金玉,发髻上斜的是威放新枝的月李,耳垂上坠的是精心修剪过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仿佛还沾着清纯露水,香氛隐动,颈项上不佩璎珞珠串,露出玉润莹白的锁骨,这心思细腻的风情,当真是百里挑一的绝色。
墨鸾看在眼中,不禁笑叹:“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倾国佳人,难怪陛下这么喜欢,便是我细瞧了几眼,也舍不得放走了。”
“妃主谬赞了。”徐书颔首笑得羞祛腼腆,“妾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事求教。”她说着略抬眼看了看墨鸾眼色,接道,“听闻妃主博通对弈棋术精湛,我近日初学棋法,才一副残局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斗胆想请妃主赐教点拨。”
“原来是这样。我只怕学识粗浅,叫婕妤笑话。”墨鸾浅笑,一面命宫人抬来棋具,一面不动声色斟了一盏递给徐书,“趁着她们还未齐备,先吃一盏茶水,降火润口。
徐书忙谢领了,以大袖掩了半张脸,吃了一小口,举手点滴优雅。
墨鸾看着她,笑问:“怎样?徐婕妤是世家子,颇通茶道,也来评评我的手艺。”
“怎么敢妄议。”徐书连忙笑应,“妃主彻的茶,色泽纯澈,味甘馥郁,花果香与茶香相得益彰,果然是上好的茶艺。”
“嘴这么甜,夸得我都不感再给茶你吃了。”墨鸾不禁摇头而笑,心下却是着冷。好一位谨小慎微的徐婕妤,她不感沾灵华殿的东西,故而假作模样,茶汤不曾入口,以为溢美几句便可以哄人开心,却没想过这一味茶中除却花果还有苦丁,平常人初尝都不会吃得惯,更毋论面不改色地如此夸赞了。如此有心,倒也难为她小小年纪。
她心中如是思量,待宫人们置下棋盘,看着徐书一子一子布局,不禁愈看愈奇。只见黑白相争之势,六和肃杀,戾气凶险,黑龙霸据中正,白龙退守势微,其中一片已呈死相,与尚自残喘的白龙隔绝呼应,一大一小,例像是有所喻义,十分惨绝。这徐婕妤也不用棋谱,就能将棋局开合记得如此清楚,并不像初学模样。
“这一局是什么来历?”墨鸾细观之下,问道。
徐书轻巧应答:“这是前日陪皇后下棋时留下的,我破不了局便认输了,皇后殿下指点我来请妃主教导。”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果真高手不可小觑。
“皇后的妙局,我也破不了。我近来懒散,久不摆弄这些,早就生疏了。”墨鸾起身轻笑,“婕妤这会儿得空么?”她在翠荫里缓踱了两步,忽然回身道,“我此刻要往附苑去探望长沙郡王,婕妤若是得空,随我一道去去。”
她忽有此言,徐书不曾料到,眼底瞬间闪过惊色,不禁迟疑踌躇:“附苑乃二位殿下居邸,妾前去,恐怕与礼秩违和。”
“没关系,我一人来去怪沉闷的,刚巧你在这里,有你做伴才好。难得能出去一趟,此时先遣人报备一声,回头我再与陛下交代便是了。”墨鸾如是笑着,不由分说已命宫人再备车障,拉了徐书同行。
徐书起初再三婉拒,无奈墨鸾执意不允,亦只得却之不恭。
登车下障时,墨鸾穿过渐渐闭合的帘障看着那个年轻女子黑白分明神采机敏的眼晴,唇角却在微光不及处扬起一抹冰冷的嘲弄:你以为那黑龙是皇后,白龙是我,却忘了事有两面。白,墨,鸾,此三字即是说,从今往后,这纵横场上,白子是我的,黑子也是我的。仇要一件件报,债要一点点偿,我都不急着出手,你这自以为是布局人的雏儿又替我着得什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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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六 纵横道(二) 作者: 沉佥【完成】
附苑乃是国安寺东城内城,隶属禁城宫苑却又有别于内外朝及东宫,故以附谓之。
临淄郡王虽已东封却尚年幼,身为正宫嫡长又无储君之册,情况甚是特殊,李晗故而将此苑城附与他暂居,虽无东宫之名,倒颇有几分东宫之实的意味。
以往时,只有皇后能来附苑看望长皇子,轮不到其他后宫妃嫔出入。自上诏长沙郡王入住后,才授命淑妃看护。
墨鸾领着徐书到了苑外,方下车,便见门前侍立众人不止持戟卫军,还有宫中内侍,其中一位领班,似是中宫殿上人,见此光景,墨鸾知皇后此时定在苑内,便上前请问通传。
不一时,内侍回报,皇后正检视临淄郡王功课,命淑妃不必往见,自去长沙郡王堂院便是,徐婕妤往远方殿外等候。
墨鸾就此与徐书分道,领了宫人们往李飏居所去,才在堂上坐下不久,便听廊下一阵急促脚步声。
“姨姨!”李飏人还未至,声已先嚷了过来。他像只小豹子般欢快奔来,迫不及待地扰如待哺幼崽,进门时一个没防备,被高槛拌了个正着,整个儿翻了个筋斗险些摔在墨鸾脚边。
墨鸾见之哭笑不得,忙命宫女们将他掺起来。“好歹也是个郡王,还这么毛毛躁躁。”她拉过李飏来细细地瞧,确信他没伤着,才放下心来。
“我要是给门槛子拌死了,好歹史官们给我留一笔,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罢?”李飏羞得脸上一红,忙坐正了,扰头打一个哈哈。
墨鸾闻之当即脸色一白。“小孩子口没遮拦,要死要活的尽胡说!”她仲手一巴掌轻拍在李飏嘴上,转脸向宫人们命道:“你们去把那道门槛拆了!”
一句话音未落,众人皆是大惊,迟迟不敢应承。
“姨姨别气坏了自己,”李飏垂着头拽了拽墨鸾袖摆,哄劝道,“各堂各殿来往,那么多道槛,光拆了这一道也没用啊… … ”
“那就全都拆了去!”不料墨鸾反愈加着恼一般,拂开他手斥诸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我说话么?凡举殿下要走的道儿都不许设槛,全都拆干净了,好让咱们殿下怎么疯癫打闹都顺当着。”
她说得严厉,面上声里全是冷色,宫从们不敢违抗,却也不敢当真应命,唬得百般无措,只好一个个低头拜在下面。
李飏也吓了一跳,知墨鸾是真动了气,慌忙在墨鸾面前跪了,拜道:“姨姨别恼!这附苑到底是长皇子的,我只是个借居的过客,这么大动干戈一场,若走被有心拿住,岂不是又要为难姨姨。”
见他那万分诚恳模样,墨鸾浅叹一口气,将他扶起。“你还知道这些道理。”她整了整李飏发丝与顶上发束,看着他眼晴静道:“阿宝,你既知自已处境,更需得事事小心谨慎,今日连这一道小小门槛都能拌你个大跟头,来日若是什么人成心给你下拌子,你怎么办?你长大了,即便不顾念阿姨担心你,好歹记得不要牵累你父王。”
一番诚意叮咛,李飏听在耳畔,难免鼻息酸麻,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姨姨教诲的是,阿宝真的知错了… … ”他将脸埋在墨鸾膝上,便像只依偎着母亲的幼兽,语声已带了哽噎。
墨鸾心底也是辛酸翻涌。十几岁的小儿郎,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却被关在这里,出入不得自由,想见自己的父亲一面,也不可能随心。实在已经很为难这孩子。但那又有什么办法?有些人生来便注定要这样活下去。这就是命。“好了,别叫下人看笑话。”她以手沾去李飏面上泪痕,拍抚着他的背,“瞧你成天磕着碰着的,光护膝护肘怕都不足够了,改天得给你做个大桶子,整个都套进去才成。”说着,她己命宫人将那一副护膝护肘取来,“你快去试试合用不合。”
李飏这才抺了把脸来起身,眼中见了喜色,接过那副护膝护肘看了好一会儿,美滋滋地要往内堂去。不料墨鸾却将他唤住。“躲什么?你小时候赖着要跟姨姨一起睡,穿衣提裤的事也没少让姨姨帮手罢?长大了就当姨姨是外人了。好啊,你们都别跟着他,让他自个儿折腾去,看他能穿成个什么样子出来。”她掩面轻笑,摆明了故意拿幼时糗事打趣。
李飏臊得面红耳赤,连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放了,只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进去。一众宫女们瞧见,亦是暗自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