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晗仔细琢磨一阵,又问:“怎么个‘收一半放一半’法?”

“咱们今日不是已经吓过他一回了么。”墨鸾轻笑,“明日陛下只让他瞧见个闲散营辕就是了。”

“为何?”李晗不禁奇道。

墨鸾道:“那胡儿今日回去必定疑虑,明日一心想探我天军虚实。他愈心急,便愈不给他看见。他愈看不见.心里才愈摸不着底,想来不敢轻举妄动。虚实实虚,兵不厌诈,方是诡道根本.这个陛下比我懂罢。”说到此处,她复正坐起身来,双手交叠洗膝上,静了一会儿,道,“不过陛下可要准备着。这一仗,恐怕迟早要打。这些突厥狼子,入天朝却拒行汉礼,妾今日拿和亲之事探他,他也无回应,多半并非诚心交好。他回程时取道凉州,骠王新薨,凉州如今正不稳,他又在城内,万一里应外合,怕是凶多吉少。我朝休养这些年,国力有增,与其养狼于侧,随时担心着被恶狼咬上一口,不如除此祸患。派遣何人‘护送’胡使,陛下可已决断好了?”

她这一问,直插腹地.李晗又一惊,由不得也坐起身来,盘膝沉思。

这些话,今日蔺谦也与他说过。他却为此头疼不决。这一人选干系重大,名为“护送”胡使,实则却是赴任凉州,非但要确保胡使“安全”返回草原,更要肩负戍卫西北边疆之责,既不能失礼,也不能失守。甚至,这一去,怕就是要坐阵与西突厥一决胜负了。“让…靖国公去罢…”李晗颇迟疑道。

“殷将军打突厥人是不在话下。但陛下以为,若此行派了殷将军去,那胡儿能不先行戒备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墨鸾静道,“何况,先帝为何留这人情于陛下来收,陛下该比妾更在意着些罢。往西凉,还有蔺公家的小郎镇着呢。”她说时眼底忽然泛过一道狠绝寒光。

李晗闻之呆怔半晌,定定望着她:“你…你可知道,兵者凶器也,弄不好就有去无回。你…当真舍得么?”

“国之大事,舍得不舍得又能如何。但为国效力,难道不是臣民之本么。”墨鸾深吸一口气,阖目良久,再睁眼,却换了巧笑:“陛下说过,这是私厢话。决断是陛下的,妾说错了,陛下不听就是。”说着,她撒娇地揽住李晗,插揉着他双肩,“我说我不乱讲罢,陛下不依。非要人说了,又不理人了。陛下以后可再别拿这些来问我,再问我也听不懂了。”

李晗呆磕磕好一件子,神色数度急变,仿佛十分困扰难断。他沉默许久,忽然站起身来,“速请右仆射往甘露殿来见。”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急唤侍人传召。他又来回踱了几步,追道:“去将…裴…”他话悬在嘴边,迟疑望向墨鸾。

墨鸾垂目吟道:“陛下可是想大用裴子恒?”

李晗默然点头。

“妾听闻裴君重情义,富贵、贫贱、威武皆毋能屈。陛下若想再招抚,还需得‘情义’二宇。”墨鸾轻道:“陛下可知道如何才叫他不能拒绝?”

李晗凝息片时,失语不能应答。

墨鸾无奈一叹:“君子风,缘何不求凰…?”

“可这未免――”李晗略一惊。

“所谓名分,还不是陛下一句话?”墨鸾截口驳道,“陛下只要当着蔺公面问他,他若拒绝,他就不是裴子恒。”

李晗半晌怔忡,才缓缓道:“请…中书令,住甘露殿…来见…”

待他话毕,墨鸾便即唤宫人们卷起垂帘,取来衣冠,亲手替他更衣。

系冠缨时,他忽然握住她手。他静着踟蹰了一瞬,低声问:“若是…真这么打算了…那…?”

墨鸾眸光一烁,微笑轻应:“陛下,许久没见着阿宝,妾也十分想念这孩子。他年级尚不大,放在吴地历练也有一阵子了,不如…诏命他还京来罢?”

瞬间,李晗神色大震,却分明是已有所悟。

不一时,龙舆来去。

黔衣月色如水.灯影憧憧摇曳,映在一双水剪瞳中,笑盈盈,还有泪。


章五三 花声泣(1)(非凡TXT论坛“味书”手打)

圣上御赐姻缘,阮氏女静姝配裴远为妻,又令裴远重袭了先父潞国公爵,妻为国夫人,不待胡使离京,已先择定娶嫁吉日。淑妃又与那阮氏娘子义同金兰,将灵华殿来做嫁家,婚礼自是风光无限,颇有些贵主出降的排场。裴郎情深,阮娘守义,同苦同甘,守得云开,这一桩美事一时成了最风雅的佳话,人人艳羡。

灵华殿中,醉花荫里,默鸾远远望着迎亲香车远去,想起静姝临行泣语:“我走以后,恐怕没人照料娘子,望娘子善自珍重。”不禁在心底浅叹,恍如微醺。

走罢,我的好阿姊,离开这奢华地府,去寻你的良人。我力所能及,唯以此报你多年待我情义。我已溺死在这血池里了,你我姊妹一场,不想叫你看这惨象。

善我者,我亦善之;不善我者——

她抬眼,向云望去。日朗天青,阳光金沙般洒落在眼里,剌得人想要流泪。

官人上前来报了些什么。

她忽然转身,牵起长裙,疾步时几乎要奔起来。她一口气奔去会客外堂,推开翠屏,眼前那少年郎恰闻声抬起头来,早不是记忆中小小的模样,却仍是那双清澈眼眸。

他吃惊的瞪大了眼,呆呆张着嘴,声音喃喃地小。

“姨姨… ”

“阿宝!”她急急地唤他上前来。

“姨姨?”瞬间,他眼里跃出惊喜来,爬起身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顿住了,连退回去,俯身正拜:“侄儿李飏拜见淑妃主!”

那一本正经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令她苦笑。到底是长大了,再不是当年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她梳洗的小娃娃。“阿宝!”她又催一声,已见嗔怪。

那小郎君这才跳起来,飞扑上前,大喊着:“墨姨姨!”将她抱住,钻进她怀里。

“郡王殿下!长沙郡王!太失礼了!”接引的尚宫大惊起来,慌忙来拉。

她却一把揽住他,冷目反斥:“郡王奉圣恩还京来见,我们俩姨侄说话,你动的什么手?若是皇后在此,你也敢就来随便拉扯殿下么?看做伯娘的是向着侄儿还是向着你这奴碑!”

那尚宫是皇后跟前人,本有些自恃,不料想吃了教训,唯诺退至堂外,不敢再上跟前来扰。

李飏却在她怀里略咯咯地笑。“姨姨变了,变得比以前还美,阿宝险些不敢认。”他抬起头来,笑弯了眼。

“阿宝也变了。”她叹一声,伸手拎住他一只耳朵,“放出去几年就变成野小子了!这油嘴滑舌地也拿到阿姨这儿来说?别以为才将护着你,你就好上梁揭瓦。护你是护你世子郡王的体面,不代表尚宫说的就全错了。管教也算是代皇后管教你。去,先向你伯母皇后殿下认错。”

李飏疼咧了嘴,忙拽住她手,连连陪着不是讨饶,待她放开手来,颇有模有样地朝着中宫方向拜了一拜,口称错了,再起身,却又揉着耳朵抬眼笑起来。十四岁的少年郎,已初初有了轮廓,个子拔得飞快,眉宇间初生的朝气一半英挺一半顽劣,但依旧愈来愈像他的父亲,并不只是外貌。

“回来见过你父王了么?”她将他拉至近前坐下,细细打量。

提及父亲,李飏眉眼间的笑意顿时敛了下来。“没有。”他低了眼角,很有些自哂地耸了耸肩,“我…没能进王府的门。”

默鸾闻之了然。这些年来,吴王府那一道高门,鲜少有人能进的罢。许多人也郁已忘了,先帝还有个儿子,今上还有位弟弟。“没事,姨姨带你去。”她当即命宫人齐备车障,叫李飏与她同车而行,一路闲谈,待至吴王府前,将要下车,才拉住李飏道:“阿宝,一会儿见过你父王,还要与姨姨回去再拜见你皇伯父,然后往附苑见长皇子去。记得了?”

李飏呆了一呆,闷声点了头,跳下车去。(非凡“味书”手打)

才进王府大门,李飏便几乎狂奔起来,待到堂前,却又怔住了。高高的门槛险些绊倒他,他稳了一稳,才跨进堂,忽然便跪了下去,俯身向父亲重重三叩首,一句话也说不出,埋头眼泪却涌了出来。他皱眉咬牙,强忍着,将泣声全咽下肚去。

李宏默然伸手,静静抚在儿子头上。

父子久别重逢,竟未见如何激动,彼此心照不宣地,仿佛六年光阴不过背身转眼刹那,一场忽觉梦。

“我在车上闷得有些头晕,上院中走走去。”默鸾与李宏对面施罢礼,领了侍人往府园中去。

她在园中小径缓步片刻,果然见李宏寻来。

“王府中的花木都长得很好呢,选样枝繁叶茂的,望而知春暖啊。”她伸手去抚一株蔷薇。

“闲散之人,也只有摆弄花木了。”李宏淡然应道。

“选样悠闲的日于,大王已习惯了么?”花刺在指尖烙下一点朱赤,她轻吮了,回身时,芳唇却带了一抹殷红,“父子重聚,怎么不多与阿宝说说话?”

那花前女子像一株岸生莲,凝眸时,血色从花蕊蔓开去,分明柔声轻语,却有丝丝凉意升腾。

“多谢妃主,还记得旧日之约。可是…”李宏静看她良久,轻声询问:“这样真的好么?”

“什么?”默鸾一笑挑眉,“大王说什么不好?”

李宏却不再应她。他蹲下身去,伸手捧住她方才抚过那株花。花剌上还残有血液,红艳艳的,映着赤色花瓣,仿佛有灼目的强度。“在哭呢。你听到了么?”他以指腹轻将那血迹抹去,缓声如是问。

默鸾微怔一瞬,笑道:“大王莫不是真已修得仙道了,连草木之声也听得见——”

不待她说完,李宏却忽然打断她。“不是花。是你。”他长身竖起,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指上血迹犹如丹砂,却又仿佛一颗晶莹玛瑙,化作泪滴状。“你听不到自己在哭么。”他眸色含忧,嗓音低沉轻缓。

默鸾惊退一步,堪堪靠在一棵海常树下。

忽有风来,扫落飞花漫天,淡粉莹白洒了她满身。

她待树站定,镇静下来,勉力扬起唇角:“大王…听错了罢。只是风声而已。’’

落英缤纷,乌发红颜。分明佳人依旧,却又早已事事皆非。

“是么。”李宏疲惫苦笑,“原来是风声啊。”他重在花前俯身,拿来花铲±盆,似想将那一株蔷薇移作盆栽,却终于,还是将那花铲扔进空盆里。

离途中,李飏一直呆呆地,仿佛神游天外,将至宫门时,忽然抬起头来。“我那时候…真的真的以为,姨姨会做我娘亲呢…”他低眉又抱住默鸾,将脸帖在她膝上,闷声喃喃:“姨姨还喜欢阿宝么?还像从前那样对阿宝好么?”

默鸾心弦一颤,抚上少年微湿面颊。“傻阿宝,只要你乖,姨姨就会一直疼你啊。”她如是哄慰,笑得十分温柔。

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是什么?

有谁…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么…?

景福四年春,西突厥长王子阿史那斛射罗返程离京。天朝遣威卫、骁卫、千牛卫各十人,组仪仗卫队三十人,诏命凤阳王白弈为钦差督护,率卫护送草原使团,巡抚西凉。


章五三 花声泣(2)(非凡TXT论坛“味书”手打)

践行酒摆在往常那清净别院,与席三人:裴远,傅朝云,还有即将出行的钦差督护。

敕令下的太突然,全在意料之外,初闻时,着实令白弈良久震惊。

连日来所传言的,分明是要派靖国公担当此行。他也特意为此问过予恒,那日陛下连夜急召说的是什么。予恒给出的答案,亦是如此。直到殿中宣旨,却忽然有了这么一出。

呵。好个裴予恒。可是,当真说来,也怨怪不得罢。这并不能算背叛。

也是他疏忽,陛下忽然诏还了长沙郡王,分明事有蹊跷。他却因了裴予怛一句话,未加细想。又何况,派遣靖国公担当,顺势驻镇凉州,本就是个宁边的上算。让他去,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要打的仗就不止一场了,不论于国于己,都如是。正当攘外之时,陛下却忽然动了“先安内”的念头。宄竟是为什么?

莫非…真是有人献计君侧么…

白弈暗自苦笑,自斟一杯酒,饮尽了,抬眼见朝云与裴远俱是一脸沉重,愈发笑起来。“也未出就是坏事,都苦着脸做什么。”他一手一个,左右拍在两人肩头。

“我去请缨,与你同去。”朝云眸光一灼,忽然站起身来。

“你再去,不是更正中下怀么?”白弈一把将之拽回,笑道:“好了,我走以后,京中事,家里人,都还要靠大哥照料。”

“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样。”值此时,一直沉默寡言的裴远忽然插进话来,“不是你一人的性命,是数十万军民,乃至天下兴亡。善博,你…你若——”他的声音听来十分沉冷,有些僵的发涩。

白弈挥手止住他。“你知道为什么你今日还坐在这里。”他笑着又斟两杯酒,先摧一杯予裴远,“予恒从不做祸国殃民之事,不拿苍生安危冒陷。我往凉州,靖国公备宁神都,若我万一有失,进可再击外寇,退不伤圣朝根本。予恒行的是万全策,谢你看重我。”

裴远闻之失笑。“若要我说半点私心也没有,我有愧。为你这番话,谢你还当我是朋友。”他先敬一回,一口将酒饮尽了。

白弈却不慌不忙,又将他空杯斟满。“你要真有愧,答应我一件事。”他盯着杯中酒晕,缓声静道:“若我不在时,她真的…做错什么,别纵着她…”

裴远眸光一颤,呆了良久,默然端起那杯酒,再尽,眸色已然决绝。

三人连饮了数十杯,白弈只觉略有些气闷头晕,便独自转出院中去透气。

这一处小小别院所在十分隐秘,他常在空闲时来此,独自静一静,得片时安宁超然,格外轻松。

真的…是你么?是你想将我撵去万里边疆之外刀头舔血么?

那一抹清幽倩影在心底愈发清晰,他拧眉阖目,奢望将之挥去。他并不惧怕,甚至有些期待,将看似极致的败势扭转成奇峰天来的胜局。只是,心中依然有些苦涩。真有这么恨么?曾经是那样的柔情爱恋,如今却再不想见他,甚至想要他死…也罢,总算是求仁得仁,又还有什么好多说的?他怅然自哂,深吸一口么气,复睁开眼来。

眼前豁然一亮,却有如幻身姿闯入眼帘。

她梳着双环望仙髻,只缀了三四杖点翠珠花,再不着华饰,月牙缎子绣花衫,芙蓉糯裙,披帛双挽垂,那模样分明是个谙世不深的大家少女,竟几乎与当年离开凤阳初入九重时候别无二致。

阿鸾…?

为何…会在这里…?

白弈微微一颤,似要迎上前去,却还是默然顿在了原处。

但墨鸾却款款步上前来。“哥哥明日要走,践行酒却没有我的。只好不请自来,与将军践行。仰我天军威武,盼旗开得胜,早目凯旋。”她手中执一只白玉酒壶,柔声里也浸着酒的暖香。

“旗开得胜,早目凯旋。”他将这两旬反复低吟,却忽然哂笑,“真的盼我凯旋么,还是只盼天军凯旋,并没有我…”

语声凄迷,似有凉风起落,萧飒得,刮得人心头寒瑟。(非凡“味书”手打)

但她的眸子里却流淌出哀色来。“不然你叫我盼谁?”她在他身旁站下来,哂笑,“你以为我是个不知轻重的女人,将战祸当作儿戏,调唆陛下轻战,只为取你性命?你可以看轻了我,但不必着轻你自己。先帝冀望于靖国公,外拒强敌,由镇宵小,靖国安邦,你要往高处走,这一付枷锁该如何除去,你一定比我清楚。你既不信我还有待你好的心意,不如就当我是为了弟弟,贿赂你这取绝世攻以立威的良机来讨好。如此想,大王是否就想得通了?”她说的轻缓,字句间的凉意湿滑漫过彼此心头。

“你…”白弈闻之愈发心中生涩,惨然笑了笑,“你照顾自己,别再碰那些伤身的东西。”

“酒也不能喝么”她眼底却一晃闪过无辜又甜美的失望,“看来我这一壶践行酒是送不出去了,亏我还处心积虑地在里面下了无药可解的剧毒。”她轻笑一声,拔开壶盖,仰面对口猛灌下去。

“阿鸾!”白奕情急扼住她手腕去夺。

墨鸾却抵死不放,争抢时,她像只醉燕儿般软在他臂弯,温滑琼浆洒在两人身上,浸湿衣杉。

白弈夺过那酒壶,灌下一酒残咽了,将酒壶掷在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那酒是苦的,很苦,便好似真溶着至烈的毒,但又似有醇厚余香,令人甘之如饴。

她的唇也似散着佳酿芬芳,水润光泽下的娇嫩撩动心底弦,不由自主想要触碰,更亲密地交融。

他无端端竟想落泪。

他不放手,盯着她,两人紧靠在一处,几乎贴面,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他的眸色沉了下来,好似最深的琥珀,望着望着,便能将人的魂魄也吸了进去。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需要更锋利的罪孽,穿刺胸口,施舍与他些许活命的空气,即便是晕稀薄的也好。

可是…不,他还不能够。

“若我不能回来,慕卿也会带阿显来见你。你再不必担心有人会害他。”他苦笑着说完便跌坐下去,渐渐阖了眼,如陷眠醉。

他昏昏睡了许久,直到朝云与裴远来唤他才醒。

“看这人,偷偷醉在这里,仔细别要误了明晨的正事。”裴远依目戏谑他,一如既往。

头仍有些晕沉沉的疼痛,他揉着太阳穴:“我方才看见阿鸾,她来送我——”

“你醉了发梦罢,妃主深居大内,哪里能够随意就出来这里。”朝云截口打断他,一巴掌拍在他后背,“回去了,家里人还都等你。你总要留半日陪陪夫人、公主和阿寐。”

原是醉梦一场么。

他依旧有些恍惚地揉着额角,忽然却听一旁裴远轻笑。

“倒也未必。或许,真是专程来相送,也未可知。”

一瞬惊怔,低头却见满地白玉碎片,似还沾着酒香,晶莹润泽,寒光冷动。臂弯里余香不散,衣衫上湿痕未干,顿时,酒醒了大半。

她来过…

她真的来过…

可那又如何?

别时惊梦上已远,满地空余冷香寒。莫道酒泪穿肠苦,遥相醉看心成山。


章五四 凉州吟(1)

进入凉州地界,沿途景致愈发带着浓烈的西北边土气息,镇甸不似以往细腻,却多了大气豪迈,空气里浸着大风与草的青味儿,在烈日之下,略有些咸咸的,隐隐像是血汗交织。

这里的人鲜少衣着光鲜锦华——并不是因为贫穷枯竭,相反,这西北边陲重镇是往来丝路商旅们的第一道门市,除却天朝行商,更有许多异族商人,甘冒天候战祸之险,也不愿舍弃这条淘金线,除非闭关戒严,贸易市场永远丰润。

然而,在这里却几乎见不到锦蓝、退红、鹅黄这些亮丽华美的衣色——那些都只是摊铺中好看的货品,一望行路上,满眼尽是青灰、深杏、藏蓝、赭红.......不知不觉间,便着染了萧瑟肃穆之气。行人常有提刀佩剑者,擦身而过时,会十分警醒地将手扣在柄上,待确定平安,才略略舒一口气,垂下手去,眼神却依旧是锋利的。

这是个在刀口下燃烧绽放的地方,就像一条剧毒的蛇,愈是美丽斑斓,愈发危险暗藏。

还有约摸半个时辰路程,便要到州城外的驿站,按理,凉州的长史该已在那儿候迎了。

白奕下意识催了催胯下马,一面抬头去望。前村未知,后甸不着,官道上略有些冷清,两旁大片的树木与草场随风微荡,依稀有沙沙作响,将远处羊群和羊倌隐约可见的身影,罩在一层薄绿烟雾之后。

一旁的斛射罗似十分悠闲,仿佛已然出了关,回到了他的陀罗斯川、大青山下,颇为自在地四下张望。

白奕瞧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

待将这胡儿平安“送”出关外,也算是大功一件告成。这胡儿虽是个蛮子,却也颇有几分智勇,更有草原民族的彪悍。他在神都时不肯行汉礼,归来一路却一应顺从安排,多半是蓄意学乖,未必会在凉州城内安分守己。

待到入城时,恐怕便是第一声战鼓雷动之时。该要如何安排,才能既不叫之胡为又不招致戒备?

他正兀自思度计议,忽然心中一震。

不对,马很焦躁,鼻息与步伐皆不同平常,地面似有轻微抖动,通过这坐下驹传导过来。似乎......是疾驰的马队在靠近......?

“众卫紧凑些。前方斥候何在?”白奕方唤了一声,但闻一阵马蹄声急,一名先行探路的骁卫恰回至面前,抱拳急道:“八百米外有轻骑小队,约摸十人,配有弓箭,不是官军服制,不见番旗,末将喊了一声,未有应答,不知是哪一路来的。”

官道忽现马军,又正赶在此时,多半恐怕不是巧合。这名斥候见此马军队时八百米,依所感行速,恐怕远不了了。白奕当即沉声令道:“前卫备盾,左右翼警戒,暂停行进。”他话音方落,果然已见一队轻马军闯入眼帘,一名年轻将官一马当先,驰纵时忽然弯弓疾出一箭,闪电一瞬,那箭已势如赶月,直扑白奕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