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返身便向回路奔去。

花枝一颤,牵住挽上披帛。

她步伐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疼痛。

忽然,一片洁白从天洒落。接着,愈来愈多,愈来愈绵。

…下雪了?今年入冬的初雪…么?

她怔怔地伸手去接,却在雪花坠落掌心一瞬,痛得低下头去。

冰寒彻骨,连心锐痛。

似乎,有人向她奔来。许多许多人。她们将她围起来,用厚而软的半篷裹住她。

然后她看见李晗,急匆匆向她走来,快到近前时,却又走不动了一般,呆呆地丫着,满脸无措。

他喃喃地唤她,只唤两声,便又沉默。他忽然跨上前一步,与她对面跪下,将她整个抱紧入怀,先闷声哭了…

雪下得很大,很快便能将她的膝盖没过。莹白落得满身,无人去拂。

证供。流言。纷纷乱乱。许多人说,是一个混入的宫女,在小皇子的吃食中混上了一枚枣。又有人说不是,是那宫女趁人不备喂了小皇子一攻枣。总之,只是一枚枣,再普通不过的枣,却不比任何一样凶器逊色。

那乳娘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无论怎样问她,她只说的出两句:不是。不知道。她先疯了。谢皇后赐了她白绫。

而墨鸾却躺在灵华殿,睁眼时不停唤着孩子的名字,然后被喂下汤药,昏睡,再惊醒,如此往复,只是醒时越来越少。便是钟秉烛也束手无策。医术再高,终只救得还活着、并还想活下去的人。

直到有一日,那人的请见表递在虞化门外。

臣白弈斗胆,叩首请见淑妃。

他有入禁符节。但他不用。

李晗将他宣至灵华殿外,忽然像只暴怒地狮子般跳起来,将奏表砸在他身止。“朕要说不许,你待如何?”他仿佛要将连日积压的惊急哀怒通通发泄干净一般,恶狠狠地瞪着眼。

白弈不发一言,默然跪在阶前,长拜。

这一跪一拜,好沉。

李晗如芒在背,怔怔盯着他,恍惚良久,竟像个忽然受了大礼的败卒。他终于败下阵来,颓丧地垂了眼,挥手,再说不出别的。

宫人们一一退去,裙摆撩动帷幔纱帘,带起钤钤轻响,仿佛吟咒。

炉香浅漫,幽幽的,似要将一生情长牵引。

听说,人之将死,便会开始回忆。为何他此时分明还活着,却在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多少旧时缱绻?

白弈伸手去拂轻纱,却又僵了一瞬,缓缓垂下手来。

纱幔中的女子,隐忍时朝思暮想的容颜。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描绘她的模样,却终只能远远地望着,甚至,不能叫人察觉沉默注视下依然炽热的温度。相对,相拥,早已是前尘旧梦,只在醒转一刻残余幽然冷香。

既然如此,保必偏又有这般重逢?

嗓音干涩,舔舐,唇上全是血腥酸苦。“你其实…都知道了罢…”低语一声,落在寂寥中,惊起涟漪凄然。“阿鸾,忘了罢。”他叹息,“只当一场梦魇,醒便没事。”

那半寐半寤的女子,在光影错落中冷嗤。

“你一定觉得我又怜,又可笑。像个傻子一样,不等人来骗足,就先自欺了。一场大梦,沉湎十年。但你又有何资格叫我醒?梦中扼我咽喉的,不是你么?满手还沾着洗也洗不净的血,却来做出这普渡众生点化痴人的菩萨相。”她背着面,披散青丝在衾绸单缠绕,好似冰凉藤蔓,寸寸蔓延,带着疼痛的刺,向心深处钻去。“你何必。便是我前生欠你,今世倾尽心血来尝,你只生吞活剥了我一个罢。为何却连…”她忽然住了口,痉挛一般扯住自己长发。

他呆怔良久。“是么。你是这么想的。”他的双眼乌沉下来。心颤,一息尚自挣扎的辩白,瞬间冻结成灰。无力辩白。无权辩白。他神采飞扬地笑起来,扬眉时,尽是引颈受戮的快意:“那你也该记得,你弟弟还在我手中。”

他分明看见帐中人孱弱的颤抖。

“若我死了,你会放过他么?他对你全无危害!他什么也不知道!”

“你若寻死,我定送你们全家团聚。你知道。我留他这些年,不做无用的善事。”

眼前似有惊风灌入,被掀起的轻纱碎霞般坠落,映着女子凄绝的脸。“白弈…!”她只低声唤了一句,咬唇时,血却从眼角涌落。

她忽然扬手——

劈面,全是染血琉璃碎,刺在眼底,心上。

他却淡然拂去满身碎片,看着她,扬起唇角。

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若没有你我红尘一望的当初,是否便可躲过这对面成殇的今日?

何说无情。何必有情。

若早舍下这于无缘牵挂中念念不忘的勇气,是否便能化苦为甜逃出生天?

爱亦何苦。恨亦何妨。

若不能相忘,那就,恨罢…

 

卷四 素手遮天终有泪

鸾说·复仇
我曾站在琼楼玉宇,仰观繁形,俯瞰大地。

苍生在我脚下,那一瞬的震撼,令我目眩神迷。

光似箭,自穹隆贯下,穿刺心底最悲伤的欢愉。

我想立于万山之巅;

我想眠于四海之源;

我想舒展傲风的金翎羽翼;

我想拥有世间极致奢华的甲胄,固若金汤的壁垒;

我想笑,开怀行乐,遗忘一切想遗忘的,悲与泪;

...................

于是,一个声音问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呆呆地想。

我想恨他。

不,我恨我自己。

——墨鸾


章五一 逍遥散(1)

罗衫轻薄,透出粉肌退红,腰肢香软,不堪盈握,她向后引颈,闭目时眼睫微颤,蹙眉启檀口,浅吟轻叹犹带甜腻。

身后男子圈着她,双手探入她衣内去,贴着温热莹润抚 摸,像一只狡诈又贪婪的狐狸,衔住她耳朵轻呼。

“阿鸾…”他如是唤。

她却蓦得睁开眼,返身一个巴掌扬过来。

好响亮一个耳光。

“翻脸都比上翻书了。”那男人狭眼轻笑,探身又想搂她。

又一个耳光。毫不留情。两道玉掌红痕顿时浮在清俊面颊。

男人却似不觉得疼,反笑得愈发跋扈起来。“妃主仔细着手呀。这寒食养出来的玉肤冰肌吹弹可破,来打我粗皮厚肉,岂不是暴殄天物?”他执起小案酒觞,凑到唇边,嗅那一抺脂余色。觞中琼浆泛着妖色,轻晃酒晕荡漾,隐隐似有磷光。他只轻舔一口觞口残红,笑着将半杯热酒倒在地上,挑眉:“妃主不好再多耽搁罢?还不出去行散?”

她侧身瞅着他,缓步轻踱,眸色清澈,不见半分迷离。“将军喜欢廷杖,还是家法?”她漫不经心地又斟一觞热酒,浅啄。

“我喜欢…妃主的鞭子。”那男人眼角溢出邪色来,双手漫过她肩头,不死心地又在她耳畔颈项轻舔,一面依旧唤她:“阿鸾…”仿佛成心想激她怒起。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推开他。

她伸臂勾住他,与之唇齿纠缠,另一只手灵蛇般游入他衣下去,在他胸前摩挲。

“比起鞭子,将军恐怕更喜欢这个罢?”她忽然掐住那男人的后颈,不知何时,掌中已多了一支金细钗,宛如小刺,正比在他咽喉外。她劲力并不大,但这微妙的位置却令那男人半分也动弹不得。

男人垂眼盯着她掌中的钗半晌。

钿筐中,一颗晶石何等璀璨,泛着天青光泽,纯得不染纤尘。

他的目光柔软下来,唇角笑意变得无辜而委屈。“好堂妹,还我罢。哥哥错了。”他小心翼翼握住那只纤细皓腕,仿佛唯恐她猛得就在自己喉咙上开出个透明的窟窿来。

“哥哥。”她扬起尾音重复一遍,嘲讽却如水一般从眸色中流淌出来。她一把将白崇俭推开,将那水火晶的条钗摔在他脸上,转身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冷道:“将军该去了。否则,可不是鞭子、家法、廷杖能了的。”

“你还不信我。”身后传来白崇俭似笑非笑的声音。

她在玄关处回身,“呵呵”的笑:“你真当我是个痴子呢。”应传而来的婢女已到跟前来,她撩起薄衫大袖,露出一段雪白臂膀,褪下只碧玉钏扔给白崇俭,“多谢将军的药,我觉着舒坦多了。”她说完领着两名宫婢去了,落下白崇俭拾了那玉钏收入怀中,笑容明昧不定。

她在宫院中散步,寒食散发出的热力逐渐蒸上,即便只着抹 胸 纱衫,依然浑身火热。她深深呼吸,早春湿冷的空气灌入胸腔,刺痛而疯狂。

“冰。”她轻唤一声。

随侍宫婢驾轻就熟地从瓷罐中拈出一颗碎冰镇着的樱桃,连着冰喂入她口中。

她衔着那冰樱桃,只觉得五脏到神髓都全给冻得酥麻。

多好啊。寒到极致,便再没有什么能让她觉得冷。

她又命婢女拈了几颗给她,缓缓地嚼,闭着眼睛听牙齿与冰渣摩擦撞击时发出的声响。

忽然,原处隐隐有乐声传来。

“那边是做什么?”她似颇随意一问。

宫婢就声道:“西突厥派了使节来,陛下说要让胡人见识见识咱们皇家园林的恢宏,这会便是款待着呢罢。”

“怎没听说呢。咱们改道。”她闻之旋身欲避。

禁内鲜少有外臣出入,款待使臣更是几乎未闻。但这西突厥却又非同一般,打一阵和一阵,时好时坏多少年。想来李晗待他们是欲稳之而又放威,既有使节来,震慑怀柔是少不了的。但她服了寒食散,行散时衣着单薄,却不想给胡人撞上。有这等事也不见先遣人各官通报,倒是十分奇怪 。

“都有什么人陪行?”她一面往回路上走,一面问。

“皇后领着临郡王,还有左右仆射,中书令与凤阳王。”

“哦?”墨鸾闻之挑眉,忽然便顿下步来。“我忽然,又想去瞧瞧热闹。”唇角轻扬,她已又折返回去。

“妃主还是先将散发出来沐浴更衣了再去罢。”宫女忙追上相劝。但她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兀自循着乐声方向走去。

四海池中水榭。

蜿蜒白玉桥似寸寸绽去的莲台,悬于波上,相连将岸边垂柳青青。

她才行到桥头,但见大常用字侍韩全小趋迎来,一边问候,一边将她往一旁请。

“听说来了草原上的使臣。”墨鸾顺着韩全行到柳荫下,笑道:“我不过去,只在这儿远远瞧上一瞧,看这传说中的突厥人是怎么个高头披发的模样。”

“妃主怎么忽然好这个奇。”韩全冷汗执汗涔了全身,抺着额角苦笑,“蛮夷有什么好瞧的。这些个胡子没教养的,陛下御赐的旅馆他们不住,就在院里搭毡篷,连那些个受过王化的胡妈还不如呢,又多了股子牛羊膻味。妃主体虚,别冲撞了金身。“

中土房屋居寝比草原舒适百来倍,西突厥屡屡犯边,图得也不过就是富饶发达,然而,这几个西突厥人却执意要在天朝都昭显胡礼,怀得又是什么心思。

“这胡使是什么人?”墨鸾问。

韩全答道:“今番的胡使是西突厥可汗的长子,叫斛射罗。”

墨鸾又追问:“皇后与临郡王此刻还在吗?”

韩全应是。

临郡王今年不过九岁,还是个孩子。中土少年多以学文为先,不似胡人三岁骑马五岁弯弓。皇子固然少年君子,但陛下若想与胡狄讲诗书之礼,未免有些对牛弹琴。胡人不会赏识中原人的谦谦之道,只会觉得那是狡诈与懦弱。让一个九岁孩子去承担如此重压,倒也真是狠心又无奈。

她立在新绿丝绦之下,眸色渐敛了下来,垂柳如烟,未知冷暖。

那水榭中的乐筳自有风雅,只是坐上宾未免昏昏欲睡。

斛射罗百无聊赖地歪在酒案,撑着脑袋“享受”中土礼乐的“教化”,满心里翻滚的,全是:烦!烦!烦!

他烦透了。真不明白汉人为什么喜欢这些轻飘飘软绵绵咿咿呀呀的…

镇守凉州的骠王李无禄死了没多久,父汗就命他出使,来探中土皇帝的虚实。如若天可汗不再是天可汗,西凉一大州,趁其旧主刚死,新主还不牢靠,人心正是不齐,最好拿下。

父汗最忌惮的,是当年一骑当千大败十部的虎将殷忠行。殷氏一门,是草原人心中败也心服口服的好汉。听说中土皇帝给殷公雪冤平反,若重新启用,那就是草原的麻烦。

但看如今这一位皇帝陛下,似乎十分软弱--------按中原人的说法,叫做儒雅仁厚,但在他们胡人眼里,就是扶不上墙。

这位长皇子,不说了,小得跟鸡崽一样,哪能跟草原上的雏鹰相比较。

中土的军队仪仗确实雄伟,但怎么瞧也不是能够长久上大阵厮杀的。尤其是他们的骁卫军-------马,这是战场上最亲密的伙伴,竟然看似摆设。而他最想见一见的英雄-------殷将军,至今没瞧着…

如果中土皇帝只是将殷孝收扰回来闲置不用,还理他什么鸟事?战吧,父汗!这富庶沃野华美皇庭,凭什么让孱弱人占着?

斛射罗颇不满的将目光从李晗李承父子身上挪开,跳过蔺、谢二公,又打量裴远。

听父汗说,中土文官各个都是白胡子,手无缚鸡之力,专会躲在后头使诈,想不到也有这样年轻精干的练家子。就是…瘦了一点,抡个紫金锤砸一砸,能抗住么。

他又眯着眼去看余下那一人。

凤阳王白弈。

这个人…好像有些奇怪…

斛射罗正要细瞧,忽然,原本正遥遥盯着水岸的白弈却先回头扫了他一眼,尔后,看似十分友好地给了他一个微笑。

斛射罗当下后脊一寒,顿时,有种兴致勃勃跟去偷窥却失手被抓了现行的挫败感…他在心底颇负气地冲白弈龇了龇牙,撑着腮帮子扭转头去。

四海池真如海广阔,算来,这一座水榭也不过是建在近岸处,瞧着,却已觉得十分远了。白玉雕琢的桥路,远望,似白莲成线,映着青天白云,碧色波光,绝美壮哉。

白莲尽处,绿柳荫下,一名女子与皇帝身旁的侍人站在一处。原本是看不怎么真切的,却不知怎的,一望便望见了,但真想细看时,却又觉得什么也没看清,只见是乌发纱裙,宛若云泽鹤。

斛射罗眨眼望了好一会儿,下意识转头,又去看皇帝身旁的皇后。皇后容纱垂面冠落红珠,华服雍容,却是裹得十分严实。

完全…不一样哩…

“陛下!”斛射罗颇为困扰地抬手指着水岸问:“那位姑娘,是天朝的别吉吗?”他说不太好的汉家话,言辞中夹杂着胡语。

李晗一怔,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是墨鸾正与韩全在一处,不知说着什么。

只一瞧见墨鸾,李晗神色咻得便紧了起来。

“那不是公主。”一旁的左仆射谢蕴忙笑道:“那一位是淑妃主。”

斛射罗琢磨着这句话,疑惑:“是陛下的可敦?”

这一问,却叫人尴尬。

草原人并不似中原,没有那么多礼教约束,亦没有中原这般看重正庶,那些汗王的妻室,一律称呼为可敦,只在幄帐与牛羊上有些差别。但拿来此时,却骤然显冷。

谢公顿时有些尴尬,瞥了女儿一眼,所幸皇后谢妍被容纱遮去了脸庞,看不见她表情。李晗瞅了眼白弈,又瞅了眼妻女,亦是欲言又止。

斛射罗虽是胡儿淳朴不羁,但并非痴傻,自然也瞧出这一帮汉人有什么缘故忽然都不说话了。可他一半是好奇一半却也是挑衅,偏不想叫汉人如意。天给你们的好水土,不像草原风沙日曝,你们的女人确实秀丽,但你也不用这样罢,遮着藏着,至于么。他心中愤愤不屑,面上却笑着,即时补了一句:“既然是陛下的可敦,为什么站在那么远的地方?”

一语未了,满座愈发神色诡异。

白弈又看一眼斛射罗,不禁暗一轻笑。这个胡人,有趣了。

李晗面上已十分不好看,犹自咬牙强忍。

裴远瞥一眼白弈,见白弈眼底潜着笑却是打定主意不动声色的模样,便又抬眼看了看蔺谦,而后也将眼垂了下去。

蔺谦见状只得准备来打这个圆场,话还未出口,却听皇后谢妍先道:“不如就-------”

但她这一句却也只说得一半。

大常侍韩全及时返了回来,在水榭外禀报:马场已准备妥当,淑妃主请陛下圣驾。

李晗犹不得呆了一呆,不知为何忽然有此茬。他与诸臣议定的,先礼之而后威慑,再后安抚,军马之行,那是明日的排程。

但那斛射罗听到个“马“字”,却早已欢喜的眉飞色舞起来。


章五一 逍遥散(2)

天角流云,在稀薄扬尘中仿佛裹了层金黄。骏马交错,马背上竟皆是未及笄的少女,足有二十余众,人手一支长杆,正分队击鞠。满眼双环或仙,羽纱飘舞和着骠骑如风,威武妍盛,秀丽奔放。

小小一只鞠球在马蹄间疾滚,一击下,化作一道弧光掠过。马背上的少女鱼跃而起,翻身时长杆一挥。阳光夺目,映耀,那球却似粘在杆上一般,勾、压、挑,再击出,瞬间便改了道,向另一方驰去。那少女却似天生的鞍马好手,在马背上跳跃翻滚,稳稳当当。

这般景象着实令斛射罗大吃一惊,由不得瞪圆了双眼。胡人自幼在马背上生活,但他从未想过久居安逸的中原人,竟也能有如此精湛马术,何况还是一群小姑娘。他正暗自诧异,忽然一道光影向他扑来。他骇了一跳,抬后去截,掌心里结实撞了一下,却将那鞠球捏在了手中。几乎同时,三个明丽少女已驱马到了跟前。

少女们就着马上,先向李晗行了礼,但笑吟吟来问斛射罗讨那球。

只见三位姑娘俱是粉颊凝荔明眸樱唇,十分清丽娟秀。

斛射罗看呆了半晌,良久才还神来,忙将球递还给她们。少女们拿回球,立刻笑着跑马而去。那胡家儿郎却还愣着,回味不已。

他还未醒,却听另一如珠玉音响起。“王子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这几位姑娘虽尚年幼,待王子回去细细备下聘礼,想来就差不多好出嫁了。”

斛射罗又一惊,扭头才见不知何时李晗身旁已多出加一位女子来,正是方才水榭中远望见的妙人。

她一张素颜半点粉黛未施,却依旧是唇丹眉翠,双眸流光溢彩顾盼神飞。那乌绸般柔亮的长发高高盘起,状若灵蛇,亦不见怎样繁复珠饰,唯有一支青犀牛角打磨的掌梳斜斜插在髻上,莹润光泽映着秀发,愈显高雅。但她的衣着却十分与众不同。这早春天乍暖还寒,她却只着了件红罗织绣的抺 胸,水色纱绦腰间垂,石榴红裙款款,素纱长衫半披,衫上金缕绣出的百鸟图在阳光下隐隐闪动,羊脂白玉般的一段香肩膀掩在纱下,朦胧中似有光泽,令人心口怦然。与她相较,方才那些仙子般的姑娘顿时显得失色---------不,只是她更美,便是九天仙女也不堪比拟。

斛射罗彻底望得痴了,良久,恍惚有人在耳畔再三唤他,才惊起来,方觉时,但听谢公道:“王子,太失礼啦…”他尴尬抓了抓发辫,便见眼前的美人掩口笑道:“亏得是我这庸脂俗粉来抛头露面,若是皇后除却容纱来,那可要了不得。假如王子忘了回草原的路,就在神都住下不走了,戈桑烈汗来向我们陛下讨儿子可怎么好。”

此一番话出口,众人皆笑得微妙。

这究竟是好话呢,还是歹话?她赞皇后美色,却又拿皇后去调笑一个胡人。

顿时,皇后谢妍的肩头轻颤了一下,不知是否着恼。赵国公谢蕴也笑得极僵,又不好冷面,只得苦苦强撑。蔺谦与裴远对视一眼,两人下意识同时向白弈看去,正瞧见白弈别过脸去,仿佛刻意回避般,神色全藏在背光阴影里。

但最尴尬还是斛射罗,恨不能立刻寻个地油钻进去。他以西突厥使节身份来此,却遭如此戏谑,难免不被人笑话他草原男儿见了个美丽的姑娘就傻乎乎的什么也忘了,那可真是丢足了草原的面子。怪不得父汗说中原人多狡诈,这天仙一般的姑娘,嘴却比草丝下的毒蛇还要厉。“你们的女人虽然长得漂亮,但却不如我们草原上的白鹿健美。”他立刻气鼓鼓地反驳。

“哦?原来这样的鞍马骑术还不能入王子 的眼。”墨鸾闻之挑眉。

斛射罗被她说得一呛。没错,能在马上玩得如此顺溜,当真算得是好骑术。草原人不喜欢撒谎,但她也不能认服。他指着场中还正击鞠的少女们,道:“但我们的女人也能弯弓射箭。”

“这有何难。”墨鸾微笑,“我们汉家的姑娘,随便一个,都能稳中八十步!”语音未落,她一击掌,场中少女们立时应声列队两行,一望之下,有如一双彩色线,笔直若从天垂。方才场中欢腾骏马,此刻静得不见鼻息,凡有号令,皆整齐划一,无一违例。

数名内侍丈过步子,摆下一排箭靶。整整八十步。

“即便是男子,射八十步也已是弓箭好手了!”斛射罗忍不住道。

说话时,但听见清脆弦音齐鸣,前排众女们已弯弓搭箭。一排疾矢破空而去,如雨如蝗。不一时,侍人抬了靶来验,竟皆是正中红心!

两队少女交替挽弓,无一虚发,连李晗瞧见也忍不住大声喝彩。

斛射罗眼睁睁看着这一群女子竟如此好身手,惊得半晌不知作何反应。待到第十次靶抬来面前时,他忽然一把拦住两名抬靶侍人,将靶上箭拔了下来。“你们的箭…比我们的箭沉。”他将那支箭在掌心掂了掂,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