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汤白雾缭绕,宛若蓬莱仙境。李裕洗过身,只围了条罗巾子浸在热汤里,两个跣足纱衣的婢女跪在身旁,替他推拿瘀伤。李裕将头枕在汤池的雕石壁上,晕懒着,不禁发出舒畅的低吟。
他才送走了母亲,难免又被母亲训诫一番。
母亲一直嫌他莽撞妄为,又拿李乾与陆氏女之事说他,要他多与他三哥学着些,还要罚他抄心经。
他一直心有不服。
那一件事,本就是皇祖母示下的,他不过是想借此良机敲东宫一笔。皇祖母既然要杀陆氏女,早该料得到九郎那痴儿熬不过此关口,白死也是死,如今全怨怪到他身上,还当真要兔死狗烹么。
婢女拿捏劲道不稳,他痛得皱了眉,心烦意乱将两个小婢轰走,翻身阖目趴在水里,忍不住暗骂。
那姓蔺的小子简直是个蛮疯子!真是莫名其妙!
他生生吃个哑巴亏,母妃也不听他解释。阿棠。阿棠就更别提了,多糗都给她瞧了去,这会儿只怕又气回娘家了。
想到胡海澜,李裕又窘又急又懊丧,不免闷闷叹出声来。
他八岁上识得阿棠,两人一处长大。他是真喜欢她。打从那丫头为了抢个蹴球与他滚打一架起,他就认定了她。旁人都道她是个又骄蛮又霸道的凶婆娘,但他知道,那丫头呀,从小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痴人儿。
他得尽早把她接回来才是。就别走正门了,胡公气上头来铁定不让进,指不定还大杖子打出来呢。拍两块膏药直接爬墙去罢。
他下意识自己揉一把腰上瘀伤,立刻又痛得哼哼两声,心里早把蔺姜骂了八百万遍。
忽然,一双纤手摸上他腰间来,不轻不重细细推揉,捏得他神儿也要散了。
他猛地惊起来,一把抓住,问了声:“阿棠?”嗓子竟有些发紧。
手儿自他掌心抽离,覆上他眉宇,他感觉那娇软的身子偎进怀里来,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了,睁开眼来。
兰芷馥郁的水与雾浸湿了洁白衣衫,贴体勾勒出成熟曼妙的线条,海澜披散的青丝在水面浮散,便像浓密乌藻,耀出水润光泽。
“你回来了。”李裕不觉痴了,情不自禁,又抓住她的手,傻傻地问:“你…你不生我气了?”
“我为什么不信我的郎君,要去信旁人的浑话?”海澜将头靠在李裕胸口,倚着他,忽然却又给他当胸一拳,“你若真敢做那等事,我就先…先做了你!”
李裕知她已不恼了,心中喜悦,笑出声来。“当真把我做了,你可怎办?”他将海澜抵住,俯首在她耳畔低语,一面吮上小巧耳珠,手已探进海澜衣内去。香汤滋润,浸的女子体肤愈发幼滑细嫩。李裕由衷低叹,痴缠她唇舌许久,又将亲吻绵密印在她颈项胸口,掌心灼热已向柔香花底摩挲过去。
“又来!就没个正经时候!你倒是先想想清楚,这阵子又开罪谁了,要这般整你!”海澜早已双颊桃染微喘连连,含羞佯怒要逃。
开罪谁?总不过是那几家。弄明白了又如何?眼下也不能打还去。李裕心底哼一声,懒怠多想,将海澜捞回来,甜腻腻一挺腰。
“强盗!方才还一副惨相,这就将息好了?”海澜惊呼一声,面上涨红,眼角却淌出娇媚来,下意识抱住他肩背。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李裕坏笑着又吻上她,就此一池春水,即行鱼乐。两情相悦正恩爱,哪还顾得什么伤痛,操练也只当是活血化淤罢了。
海澜任着他驰骋,仰颈倒在白雾蒸腾里咬唇嘤咛,待到兴尽潮却,两人和着一身水汗,相拥浸在汤里。侍奴们换来新烧红的铁蟾蜍,推入池中,嘶嘶作响。海澜将半张脸掩在水下,吻着李裕胸口,喃喃的问:“四郎,当真有那么要紧么?若我说,你只当是为了我,将日子过得安平些,你肯不肯…?”
李裕揽着爱妻,沉默无言。“我不甘心啊。”良久,他苦笑,“若说东边儿占了个嫡出的乖,那现下武德殿上那位主又怎么说?”他眼中忽然显出凶狠凌厉来,笑意转凉,“说的好听了是宸妃,扒开里子来不过就是我阿娘昭阳殿下的一个奴婢,她若不死,父皇还能特立了个五夫人的位置给她?如今倒好了,生个儿子压在我头上,我还得管他叫声阿兄,连阿娘都叨叨着要我跟他学!”
“好啦!又在胡说了。”海澜拧眉嗔他。
李裕似没听见她劝一般,依旧愤愤道:“凭得什么?莫非我当真比他们差些了?一个软坯子,一个失心疯,偏还就——”
“菩萨!快别乱嚷嚷了!”海澜慌忙掩住他口。李裕眼里灼灼的全是积郁。他这人,自幼争强好胜,如今这般情势,叫他怎么不难受。胡海澜心中不禁一痛,一下下抚着他胸口,轻声哄慰:“谁说你不如他们了,你打小就样样都比他们强的。”
李裕握住海澜的手,安静下来,滑坐香汤,闷闷的再没开口。
天朝凤和元年早冬,梅花早盛,绽成了冰天寒地中的一抹明丽。
太后意兴盎然,携了墨鸾在内廷花园走动赏梅。她看得悠然,在花木间缓行,眼中光华明灭,牵一枝花来面前嗅嗅,怅然道:“这样的脾性。若是肯随着百花在春天开来,又哪里用受天寒地冻的苦。”她忽然顿下,眼角唇边却淌着笑,骄傲与悲哀错缠。她又叹一声道:“可惜。你却也无从选择便已注定了要生在冰天雪地里了,要么傲寒而立,要么,便只有覆灭。”
墨鸾由不得心头一震,隐隐竟觉得,这说似与她听,又似在说太后自己。她静看着面前已步迟暮的雍容老妇,一时感慨万千。
忽然,不远处却有闹声传来。
太后依旧闭着眼,眉却皱了起来。“墨鸾,替我去看看。”她缓声如是说。
墨鸾应声过去,见一赭衣常侍领着几个婢女侍从小心翼翼追着个紫绣锦衣的孩子。那孩子看来不过四、五岁光景,正追着只毛色翠绿尾尖儿绯红的鹦鹉跑得忘乎所以。
只听那赭衣常侍急唤道:“世子,您慢点,仔细别摔着!”
那孩子却全没听见一样,跳起来一扑便险些摔在地上。
众人失声呼叫,鹦鹉却轻轻巧巧又往太液池方向飞去。
赭衣常侍紧张得满脸是汗,忙跑上前去就要抱那孩子。
那孩子却一扭头,小眉毛一拧,小眼睛一瞪,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嘟着张粉嫩嫩的小嘴道:“福奴,你看那边,阿翁和阿爷来啦!”
赭衣常侍闻言大惊,忙回身去拜,一众小婢女侍从也俱是低头俯身。
那孩子却揪住空档,一溜烟又追着鹦鹉跑了,格格的笑声撒了满地。
赭衣常侍这才晓得自己上了当,又急又气,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又领着人赶追过去。
好鬼精灵的个孩子!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看这阵仗,莫非便是吴王的那一位世子、陛下的皇长孙李飏了?
墨鸾从旁看得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想打扰那孩子玩兴,转身准备回复太后。不想尚未迈出步去,却听那边“扑通”一声水响,紧接着惊呼乱叫顿起。墨鸾登时心紧,回身去看,脸色刷得便白了。
一波碧池上,小脑袋沉沉浮浮的,太液池畔乱成一片,哭的喊的奔走寻人的,那常侍张福也已跳进湖里去,却不大识水,非但没把世子给捞起来,反而是一副自己也快要溺毙的模样。
这孩子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眨眼就把自己玩进了太液池?
墨鸾大惊不及细思,只想到要先救人,当下纵身跃入水中。
自幼长在湖边江畔,她水性极好,眼见李飏在水里拼命地扑打着四肢,忙靠上前去,一手抓住他小小的胳膊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努力将他的头托出水面。
万不曾想到,李飏似乎还未意识到已有人来救他了,仍是拼命地踢打着。墨鸾不防备,被他正一脚踹在胸口上,胸口猛然剧痛,一口气岔开了,脑子里便有些发晕。那孩子却又沉了下去。
墨鸾心中暗呼不好,忙稳住自己,仗着水性浮起来唤了口气,再潜下去,见那孩子似乎又呛了好几口水,已不怎么挣扎了。
他安静了自然好救,却也危险了。墨鸾忙将他拽出水面拖上岸去,按住他胸口揉了半晌,待看见他吐出水来,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刚一上得岸,岸上人已疯了一般涌来,早有绒毯子递上将小世子裹在里头。张福也被人拉回了岸上,趴在旁边浑身发抖,不知是怕还是冷。
李飏像只浑身湿透的小猫一样缩在毯子里慢慢睁开眼睛,一看见张福却笑了,他伸出小手来摸摸张福的头道:“福奴,你看,这回阿爷真的要来啦!”
听见小世子说话,张福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人色,反而俯地痛哭。他哭哭啼啼地道:“世子心肠好,还逗着小人…”
“你别哭呀,我以后不追鹦鹉了!”小世子认真地嘟着嘴,这次却又拧了拧小脑袋。
这孩子刚死里逃生,却还想得到宽慰旁人,小小年纪实在是不简单的。墨鸾不禁莞尔。她浑身也湿透了,冷风一吹,瑟瑟的发抖,加之方才挨了一脚,旧伤处又隐隐闷痛起来。她忍不住蹙眉,以手摁住。
不想,她一动,李飏忽然瞧见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女子,顿时就愣住了,孩子心性与死里脱生的后怕劲儿一齐涌上,竟“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阿爷!我要阿爷!”
墨鸾给吓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张福见状急忙将李飏抱过来,礼道:“多谢小大姊了,还是我来罢。”忙乱中,他却错将墨鸾当作了宫女。可李飏却连张福也不让抱了,愈发大哭大闹又踢又咬起来。
武德殿内殿上,吴王李宏正阖目团坐,不同一般男子,他戴一只羽冠,乌丝如绸披泻,宽袍大袖,分明是道家逍遥俊逸风范。他眉宇间一派安宁祥和,全然波澜不动。
一旁坐榻上一人,却是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
窦宽看李宏像个玉雕一般坐在那儿,急得气不打一处来。他特意来寻李宏,本是想与他说那征粮之事,不想李宏却一脸寡淡,任他自说自话了一炷香功夫,连眼也没睁开过。“妹丈,我与你推心置腹,你倒是给句明话呀。”窦宽闷声道,“就算你不为自己,不为你们李家的天下,好歹总要为了阿宝罢。如今皇嗣仁弱,长此以往必有外戚篡权,待到那时,国贼能让你和阿宝好活?再说魏王,他可也是个手腕毒辣的,你将他当兄弟,他又能待你和阿宝有几分好?那前车之鉴坟上的土还新着呢。你当真以为,你不去招他们,他们便也不来招你么。我不信你整日念这些经啊道啊的真念成个痴子了!”说到激动处,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手已紧握成拳。
李宏依旧静如止水,静默许久,才得轻声长叹:“别和他们争这些。没意思。你帮着四郎早些将粮征上来,民为国本,救民为大。”
“三郎!你总想想阿俏罢,她泉下有知,见你这副模样该多伤心?你便忍心让她眼睁睁看着你和阿宝为人鱼肉么?”窦宽忍不住大呼。
这字字恳切欲泣,更提及亡妻,李宏由不得眉心微跳。但他依旧阖目镇静,又待良久,才轻道:“凌广兄,你且去吧,我与你说过好些次了,莫要私谒。”
一句“莫要私谒”堵得窦宽大为郁闷,眼见多说也无益,叹息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正当此时,忽然,一个侍人连滚带爬扑上殿来,慌乱高呼:“大王!世子落在太液池里了!”
惊闻此言,李宏脸色一白,猛睁开眼,一下子站起身来,再也静不住了,急急由那侍人带路赶去。
太液池畔已闹作了一团,在场众人各个愁眉不展,束手无策。那五岁的孩儿哭得哽咽不接,好不凄惨,观者揪心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正此关头,一双手却直接将孩子抱起来。“阿宝乖,不哭,阿爷在呢。”好温柔的男声暖暖地哄着,那长袍俊雅的男子,温润华贵,一脸柔软疼爱。
“阿爷!”李飏哭喊一声,抱住父亲的脖子愈发哇哇大哭,恃宠而骄的将涕泗全蹭在父亲身上。
李宏抱了儿子,一面哄着,一面观扫四下,一眼便瞧见那坐在地上浑身透湿的女子服饰与宫女青衫不同,登时心紧,忙问:“敢问是哪一家的小贵人?此大恩,小王定当登门拜谢。”
墨鸾见他们父子和乐,才放下心来,忽然听见李宏问她,忙起身应话,却不想猛站起身时,竟胸口裂痛,耳中嗡响,冷不防嗓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眼前便黑了。
章二八 谓我心
醒来时竟是躺在凤栖殿太后的凤榻之上。墨鸾惊坐起身来,当即冷汗涔涔。她也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那旧伤复发愈加频繁,痛得有如刀戳。她按着胸口侧面,透过绣着鸾凤的重重纱幔,望见太后正立在宫纱朦胧间,定定地看她,那神情似暖还寒。她又惊出一身汗来,慌忙便要下榻施礼。
但太后却上前来按住她。
殿内半个侍人宫女也没有,只此二人,静得甚至可以听见声声吐息。
太后在榻边坐下,以最最平凡的姿态。她伸手抚上墨鸾的额头,柔声问道:“可醒来了,还难过么?”
墨鸾呆呆望着,半晌不能还神。她从未听太后这般轻言细语过,甚至从未见太后对任何一个人这样好,即便是蔺姜也没有。
太后却又从榻前案上端了汤药递给墨鸾。墨鸾伸手去接,只觉得手也颤抖了,几次三番竟不能握住那小小的汤匙。
那是太后,当朝天下最高高在上的女人,也是她的阿婆。她在这个女人身上看见了太多的冷酷和残忍,却忽然又感受到这般温暖柔情淡撒。
太后见她手抖得厉害,微叹,将那药碗端了回去,亲自舀了汤来一口一口喂她。
墨鸾惊地险些呛住,太后却缓缓拍着她背,温柔慈爱得判若两人。她零零碎碎地说话,说病势,说有众多御医担待无需太过忧心,又说些毫无关联的事情,不着边际。墨鸾默默听着,忽然偏又想起她杀人时十二分的狠决,暗自揣测个中意味,却什么也猜不透。
惶恐中,听见太后道:“那天,吓坏你了罢。”
墨鸾只能惊疑地望着她,揣测她大抵是指那挂在屋梁上的悬尸。
太后却兀自叹息:“可你作什么要去招惹小四儿。挚奴打了他,可是为你罢。”
墨鸾只觉得嗓子猛地一紧,一口气呛上来,好一阵咳嗽,顿时紧张,心中已有乱起。蔺姜打了李裕?她不知道。可太后却什么都知道了…
太后伸手抚着墨鸾肩头散发,又叹道:“你若想活下去,便要听话。”她的双眼沉沉的,隐动着意味深长的光华,她忽然柔声道:“听我的话,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乖乖的,再不去听白氏的唆使。”说到此时,她眼中忽然又显出冰冷的凶悍来。
墨鸾心一颤,忍不住便喊道:“我没有受谁的唆使!”
太后轻笑:“小女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你骗不了我的。”
一时,墨鸾只觉掌心湿冷,咬牙强道:“太后,我真的没有受人唆使。”
太后面上略微一僵。“你莫要再瞒哄我。”她静下来,盯着墨鸾看了一刻,忽然开口道:“婉仪到底为何将你撵进宫来,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么?”
她说的柔声细语,墨鸾却顿时像被铁杵穿刺了一般,浑身冰冷,汗如出浆,后背阵阵得发麻,忍不住想要嘶声喊叫。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究竟还知道多少?
可她见太后又笑了,那双眼中闪着精光,笑容诡异万变:“我已说过了,只要你乖,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墨鸾只觉得脑中轰得一片茫然。太后说,什么都能给她。若她要白弈,能么?能么?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逼得几近窒息,竟笑着涰了泪。
太后却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递到她面前:“但你要听我的话,若有一日我要你用这把刀杀了他,我赐你们百年同寝身后荣殇。”
刹那,墨鸾听见心深处绷紧的弦,发出一声凄厉的断裂嘶鸣。
呵,早该料到,她会如是说。她分明什么都知道了,可她却能牺牲她的孙女儿,能要她的外孙女儿殉葬。
墨鸾惨然仰面,饮泪而笑:“皇太后殿下说什么,儿家不懂。”
“你——”太后面色陡然大寒,眼中竟渗出杀气来。她咬牙怒笑,连连地道了三声“好”,一把掐住墨鸾右肩道:“竟然连这又强又硬不知好歹的脾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我倒要问你,你若是长在凤阳深闺如何会得水性?”
墨鸾猛得一怔,答不上话来。万不曾想到,原是这个彻底透露了她的隐秘…
太后并不罢休,手猛一上力。墨鸾只觉得肩头一冷,亵衣已被她扯了下来。“这个胎记,你又要如何强辩?”
丹蔻恨不能掐入血肉中去一般,满面的怒容映着无言以对的心虚。那一抹鸾纹,青红交错,在冰冷湿润中赤裸,分外妖冶。
墨鸾惊骇茫然。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了。这胎记,母亲从未与她多说。便是她自己也不曾仔细看过几回。
太后却忽然一把又将她推开,转身从一旁抽屉中取出一卷画来,狠狠摔在她面前。“也罢,只要你在这画上亲笔写了,写这画中的女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天底下最水性杨花的混帐东西!那从今往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死要活要闯祸,我绝不过问你半个字!”
墨鸾打开那画卷,只觉双手颤抖不能自抑,眼泪泉涌溃落。
那画中的女子,明媚皓齿巧笑吟吟,披衫轻斜露出半段玉润香肩,一片青红纹印若隐若现。
那是她的母亲。
即便画中的母亲雍荣华贵,不似印象中的荆钗布裙,墨鸾依然只需一眼也能认出她来。她肩上也有一抹鸾纹,一模一样的青红魅惑。
墨鸾只觉得肩胛上火烧一般灼痛,捧着那画痛哭失声。
太后却一把掐住墨鸾手,“锵”得拔出那尖刀来一划。
鲜红的血混着泪水滴在画卷上,如血梅盛绽。
“写!你给我写!”催促声声如魔魇,那声音听来如此嘶哑,好似断裂的胡笳,刺得墨鸾心下悲哀泛涌,却已感觉不到疼痛。
不写!
不能写!
墨鸾流着泪奋力挣扎。“阿婆…”连自己也是猝不及防,却已哭喊出声:“您别逼我…我不写…”她哀哀地抓着自己的手腕,心中一片混乱,翻江倒海。她喊她,阿婆。她终于,喊了她阿婆…
兵荒马乱的哀哭中,只听见一声金属坠地的厉响。泪眼朦胧,墨鸾看见太后模糊的身影,呆呆地立在面前,面上神情不清。
忽然,太后掩面大笑:“你们…你们都这样!为了一个男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可这些男人最后究竟还给你们什么?”
墨鸾已哭得说不出话来。殿内顿时沉寂,唯有哀泣。
良久凄然,太后渐渐静下来,复又回到榻边。她坐下,伸手抚上墨鸾胸口:“御医说你受过刀伤。怎么弄得?那白氏子亏待你?”她又显出喜怒无常的戾色来。
墨鸾心中一颤,忙想否认,忽然,殿外却有侍人奏报,吴王请见,已候了半个时辰有余。
一瞬,太后已敛神,回归一派沉静淡然。她又久久地看着墨鸾,一言不发,末了转身而去。
墨鸾呆呆倒在榻上,这才感觉到指尖火热的锐痛,好似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生命中流逝,再也回不来了。隐隐似感觉有人来替她理伤敷药,她却一路沉了下去,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就此再不醒来。
李宏候在庆慈大殿,坐榻茶案上是庆慈殿宫人奉上的茶点,他只象征性的敬领了,便一直立在一旁。
殿中司引的,是傅芸娘。
李宏施礼问道:“请教傅尚宫,不知那位小贵人是——”
傅芸娘答道:“那是白侯府上的小娘子,太后特赐封了文安县主,接进宫来陪伴的。贵主体弱,本不关世子什么,大王无须太忧心。”
听闻果然是白氏女子,李宏心中一凛,沉默下来。
不一许,太后引两个宫人上得殿来,李宏忙叩拜了,呈谢吉言。
他竟行此俯叩大礼,小心翼翼模样全然不似个皇子,勿论祖孙。
太后倚榻看了他一会儿,竟也不叫他起来。
李宏匍在地上,鼻尖儿几乎要贴在地面,豆大汗珠渐渐滚落,颗颗都是凉的。直待到他跪得全身酸硬,太后才开口,却是先屏退了诸宫人。
大殿上独余祖孙二人,情势愈发微妙难明。
忽然,太后喝了一声:“太祖大帝十七世孙李氏子宏,你那腰板膝骨是全折了么?列祖列宗英灵便在天上瞧着你呢!”
惊闻此言,李宏脑袋里轰得一声炸。“皇祖母,孙儿…孙儿有罪。”他重重地向太后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才缓缓爬起身来,一时手足俱僵,痛得险些站不稳。他咬牙忍了。
太后这才面色缓和,示意他坐下,道:“武德殿上还住得惯罢。”
“蒙父皇隆恩器重,皇祖母疼爱,孙儿每日颂道替我天朝祈福,替父皇、皇祖母祈福,不敢有怠。”李宏垂着眼,静道。
太后唇角细微一扬,忽而又问:“你与东宫来往还多么?”
李宏暗自揣度,应道:“佳节拜谒,春狩,诸如此类都是要的,大哥偶尔闲暇,也会来寻我小聚,多是吃茶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