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孝口快直言,裴远一时面色发僵,但也无法。白弈却只是淡然微笑,似全不搁在心上。
堂中骤然沉寂。
正此时,却听堂外有人声道:“公子,婢子已将小郎带来了。”说话的竟是个女子。
殷孝闻之神色一变,裴远则是眸色微异,望向白弈,欲言又止。
白弈依旧微笑,道:“静姝你带着阿显进来。”
话音方落,裴远眸光又是轻震。
门帘轻卷,那女子已领着个九、十岁的孩子转进堂上来,正是静姝。
那孩子见了生人也不胆怯,迎着白弈施礼唤了声:“大哥安泰。”
白弈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笑道:“你阿姊正在里阁歇息,你过去时轻着些。”
那孩子双眼登时一亮,回头又唤静姝同去。
静姝看了看白弈,眸光流转时一瞥却是裴远。“小郎自去罢。”她向那孩子颔首微笑道,“大姊姊这会儿还有些事呢。”
那孩子看看堂内四个大人,点点头,乖巧跑入里阁去。
待孩子走了,白弈才道:“子恒,我知你是至诚君子,但此去操劳总该有个照料,这是你府上的旧人,你总不该推拒罢。”
裴远脸上已是又红又白,尴尬不已,忙将白弈拉到一旁,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此行是去公干,巴蜀之地又多有蛮荒,她…她一个柔弱女子,你叫她跟着我作甚?”
不待白弈应声,静姝已自道:“公子,是静姝自己愿跟去的。”这一声公子,唤得却是裴远。
“你听到了,她惦念旧主,我怎好强留着她。”白弈一笑,又对静姝道:“静姝,从今日起,你就跟回你的旧主家去罢,白氏府上再不劳动大姊了。”
静姝当即跪下身去,俯首行了大礼:“多谢白侍郎成全。”一声“白侍郎”,已将主仆身份彻底两讫。
此情此势,根本不由人分说,裴远在一旁看着,终只落得叹息。
墨鸾晕沉沉醒来,只觉浑身酥软无力,茫然睁眼,又见陌生景物,惊得她陡然坐起身来,胸口又是闷痛。
“阿姊!”
忽然,一双小手抓住她臂膀。
墨鸾又一惊,扭头却看见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阿显?”她失声唤道,却又忙掩了口。“我莫不是还在做梦么。”她喃喃自语,下意识伸手去摸那孩子的脸。触感温热柔软。胸中积郁数载的阴霾在瞬间松动,她落下泪来。
“阿姊,不是梦,阿显来看你了。”姬显小脑袋轻轻在墨鸾怀里磨蹭。
“阿显,这…这是哪里?你怎么在这儿的?哥哥呢?阿爷呢?那…那…”那魏王呢…?这一句,她却没有问出口。依稀忆起些前事,朦胧模糊中似是白弈救了她,可谁又能证实那不是个绝望又可笑的好梦?他分明不在…她不禁咬唇捏紧了衣袖。
姬显望着墨鸾,忽然咧嘴一笑。“阿姊,你不要急。”他脱了鞋履爬上榻去,努力伸长胳臂,将墨鸾大半个身子抱住,分外小大人的哄道,“等我慢慢说你听呀。是静姝大姊姊带我来的,白大哥他们这会儿在外头呢。”
但听得白弈就在外面,墨鸾 “啊”得微吟一声,心才放下又窘得揪起来。当真是他救了她。可…可如此一来,那些不堪岂非全让他瞧了去…她不禁面色愈加惨白。
“阿姊你病了么?”姬显小心翼翼地瞅着墨鸾,大眼睛里全是担忧。
墨鸾强敛回心神,问道:“阿爷呢?阿爷同你白大哥在一起么?”
提及父亲,姬显眼神黯淡下来。“我不知道阿爷在哪里。”他微微拧起眉来,眸色沉沉的,似忆起了什么恐怖之事,“那天家里来了一伙不知道什么人,将阿爷带走了,白大哥救了我。”
他说道此处,忽然沉默下来。墨鸾胸口闷痛难当,由不得以手按了,倚在榻上,脑海里飞转。谁带走了阿爷?莫非是太后的人?她忽然怕得手脚冰凉。“你们怎么又回了家?”她问。
姬显撇撇嘴:“阿姊你丢了,阿爷急得没法,又找你不到,就带我回了家,想着兴许你还能找回去。”
墨鸾闻之恍惚沉默。
姬显却兀自从怀里摸出个小锦匣来,递给墨鸾道:“阿爷让我有机会交给阿姊,说是阿娘留下的。”
墨鸾应声望去,瞬间,却僵在当场,竟不能伸手去接。
那锦绣精巧的匣子,她见过的。
姬显不明就里,将那匣子塞进她手里。
她觉得自己手抖了,颤着打开。
匣子里,是一支簪,一支青翠欲滴的碧玉簪,与蔺姜送她那支,一模一样。
可这簪子难道不是已碎在魏王别院的花亭中了?
她像被灼伤了一般,想将那簪扔掉,却偏偏不能松手。心底,大片黑色漩涡潮涌,一如大朵大朵盛绽的墨华,浸着寒意。
为什么,阿娘留下的玉簪与蔺姜那只成双似对?
为什么,蔺姜自幼唤太后阿婆,他们…他们便像祖孙俩…
心中陡然电掣,她捏着那玉簪,禁不住浑身颤抖。
或许只是巧合。或许,这簪子是太后分别赐下一双也未可知。她如是对自己说,眼神却已泄露慌乱。
忽然,阁门轻开,白弈走进里阁来。
墨鸾近乎求援地望着他,眼中尽是哀色,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弈将姬显从榻上抱下来,和蔼问道:“和阿姊说完话了么?”
姬显点点头。他看看面无人色的墨鸾,小心翼翼拉了拉白弈衣袖:“大哥,我阿姊她…”
白弈止住他道:“你先去吧,大哥有事儿同你阿姊说。”
姬显望瞭望墨鸾,听话便要出去。
“阿显!”他才要走,墨鸾忽然惊起来,伸手想拉住弟弟,却险些从榻上滚下来。
白弈忙将她抱住。
姬显吓了一跳,茫然站在门边,有些不知所措,待白弈又哄着他出去,才蹑手蹑脚掩门走了。
墨鸾几乎瘫在白弈怀里,眸色杂乱。
“好了,没事儿了。”白弈抱紧她,抚着她长发,轻声哄慰,“我已让艮乙他们加紧去寻了,很快便有伯父的下落,你别太担心。”他握住墨鸾的手,试图将那簪子抽出,无奈她攥得太紧,他又怕伤了她手,只得作罢叹息。“那些事情…”他静了片刻,缓缓接道,“我是说你的身世,刚知道时我也着实震惊,但我总想,这些也该由你父母亲口告诉你才是,所以,我本想等寻着伯父之后再…没想到…”他顿下来,悄然去看墨鸾神色。不免自嘲。多么愚蠢的谎言。他甚至不敢相信,如此破绽百出的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哪里还有往昔的能言善辩应对自如。
但他却见她又流下泪来。她回抱住他,潸然许久,低低的问:“为什么…这支簪…”
她信了。
悬着一颗心终于落定,白弈由不得长出一口气,旋即却又愈发心闷起来。她竟真的信了。他轻拭她面颊泪水,道:“我也是听我阿娘说的。你母亲跟你父亲离开神都时,慕卿才刚出生不久,太后便收了裴氏娘子为义女,嫁与蔺公,照顾他们父子。慕卿那时候那么小,自然不记得事儿。”
墨鸾将脸埋进他胸口去,轻泣:“我怎么办?我怎么跟他说…他…他…”
“阿鸾,”白弈托起她脸,看进她眼底去,“他可是你心上的檀郎?”
墨鸾浑身一震,眸子里显出异色来。“你…你分明知道我心里…我心里只有——”她脸又白了。
“好了。”白弈打断她,不允她再说。“那就交给我。你什么也不用对他说。”他重将她搂进怀里。她确实无需对蔺姜多言,即便是他也不必,他只需确定她已什么都明白、她还是他的,便足够,至于其它,自有人会出手。“阿鸾,”他用那刚缠上棉纱敷了药的手轻抚她面颊,沉叹,“你若是怪我将这么些事儿瞒着你了,你就说出来。”
墨鸾久久望着他,只将他伤手捧了,泪珠子颗颗的洒。
墨鸾没留下母亲那另一支簪,她将之给了姬显。她对姬显说:“好阿弟,阿姊已有一支了,这支是阿娘留给你的,你要好好的收着。阿娘的在天之灵正护着你呢。等将来,若有个姑娘让你想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爱她,敬她,保护她,你就将这簪子送给她,求她嫁给你。”
姬显攥着那锦盒,天真地仰面:“我要保护阿姊,再也不让坏人欺负阿姊了!”
墨鸾闻之,笑得涌出泪来。白弈已与她说了,劫走了父亲又还在追查阿显下落的人,多半是太后派出,阿显不宜在神都久留,应该尽早送去皖州藏在皖州军中为上。墨鸾虽舍不得才重逢的弟弟,却也无可奈何。这一别,却又不知几时能再得见。
谢夫人送得墨鸾回庆慈殿去,自称连日病重,墨鸾擅出宫禁只为回家探视。太后意外的平静,竟连斥责也一句未加,甚至,连墨鸾那碧玉簪不翼而飞也未加追问。然而,待墨鸾送别谢夫人回到麟文阁,却见那司管令符的常侍孤零零挂在屋梁上摇晃,尸身早已僵冷。
一场任性妄为,一条无辜性命。
墨鸾惊呆在当场,想起父亲生死或还捏在太后手中,而那夺人性命如杀蝼蚁的女人又还是她的阿婆,一时血脉俱冷,欲泣还哂。

 

章二七 郎如玉

 

赤红马儿飞驰,惊得街坊上行人商贩无不色变。
马背上的俊逸少年一脸怒容,手持银枪,竟像个将赴沙场的玉面修罗。谁敢拦道?怕是碰着即死挨着即伤。
这杀气大盛的英姿小将却不是别人,正是蔺姜。
上午时,白弈特意着人将他寻了出来,给了他一支碧玉簪。一支碎作两截的碧玉簪。他起先愣住了,听得白弈说了几句,旋即大怒而起。
那魏王李裕于殿前保举裴远为工部侍郎领两道巡察御史,督办荆襄川蜀治蝗赈灾事宜。李裕亲自担承征调赈粮,又先从魏王府中捐出五千石粮来,其征粮治蝗之坚决,令诸王公纷纷闭门乍舌。
贵胄们自是拒不出粮,以皇帝之叔父齐王李元愔倚老卖老最为嚣狂,竟放言其私仓中已连一粒存粮也无,若李裕有胆子去搜,搜出来多少就给多少。皇帝的皇叔犹自如此,其余人等自然望风跟随。一连数日已过,李裕总共也就收罗了万石不足米粮。
无奈之下,李裕便着人给白弈送去一样东西,正是当日别院中墨鸾遗落的那碧玉簪。李裕让大司马府出面请旨调遣兵马协助征粮。
这本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解了征粮之急,又将白氏拖下水来与他李裕拴成一股绳。
但不想大司马府却将此事推于了任兵部尚书的蔺谦,由蔺谦出面保举了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率兵协助魏王。蔺谦有姜宓公主的一层关系作保,又有蔺姜这好儿郎承欢太后膝下,自然不怕牵连。而那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却是故吴王妃窦氏之兄长,与吴王李宏有连襟之谊。于是,这忽而成了魏吴两家一场角逐,局势顿时诡秘。李裕着实不曾想到白氏竟待到他上船之后这么敲他一闷棍,纵然心有不忿,却也只能先按捺忍下,以大局为重。
但白弈心中需待宣泄的暗潮远不止如此。明面落子布局毕了,他转身将那断了的碧玉簪给了蔺姜。依着蔺姜的个性,决计不会将不利阿鸾的事儿透露出去半个字,但定会去寻李裕的麻烦,若正闹场时,再请上个贵人来瞧上一瞧,想必魏王殿下就此是要受用不尽。即便蔺姜真将李裕打了个半死,拎到皇帝与太后面前,皇帝又能听谁的,太后又会保谁呢?
此时白弈眼底泛起的笑意已是掩不住的阴寒。
总而言之,只等看好戏一场。
蔺姜暴怒之下,提枪策马直奔神都那最为奢华的胡姬酒肆笑春风——魏王李裕此时正于此设宴齐王,商谈征粮事宜。
待到那笑春风门口,两个胡奴笑迎上来牵马,蔺姜手推一个,枪打一个,两步入的堂上,一把揪了堂中主人厉声问道:“李裕那浑蛋在什么地方?”
他竟直呼魏王名讳更叱之为浑蛋。那酒肆主人一时唬得傻了,做不出半点反应。
蔺姜见这人迟迟说不出话来,恼得将之扔在一旁就往里闯。
他径直寻了后堂雅苑去,果然见李裕与齐王李元愔坐于暖阁,一旁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也在,苑子里碧眼白肤的胡姬歌舞正欢。
那升平靡靡之气激得蔺姜愈发怒火中烧,扬手便将掌中银枪投了过去。但见银光电掣,正正刺在那一方案几中央,直插没入木搭地台里去。
李裕与齐王正杯盏委蛇,忽然一杆枪当空飞过来,两人俱是大惊,抬头时,那银甲红巾的小将已到面前。
“蔺卿这是——”李裕大感意外,话还未完,人却已被蔺姜抓了衣襟撂倒在案上,侧脸,冷森森是那枪杆子。
“信不信我把你扒光阉了挂玄武门上示众去?”蔺姜俊朗面容已因愤怒而凝上了邪气冷笑,说话时,他已唰得从腰间抽出柄寒气逼人的剔骨尖刀来,手起刀落,李裕腰间金线玉绣的腰带已落在地上,再一拽,但听得衣帛裂响,外袍也垮了大半。
可怜李裕震惊太过,一时竟愣在案上了。
杯盘酒水狼藉一地,苑中美姬们早作惊鸟散,那齐王拖着白胡子吓得发抖,不知究竟什么状况,但瞧见李裕被人压了衣衫扯去大半眼看就要上刀子,不禁愈发面无血色。毕竟同宗一脉,视之不理、见之不救,非道也。
“小将军息怒,有话好说…好说…”齐王慌忙壮胆上前就要拦蔺姜。
“好说你爷的头!”蔺姜一手拎着李裕,竟飞起一脚将齐王踹到一旁去,“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多少灾民饿死路旁,找你借点儿米都舍不得拿出来,竟还在此好酒美食左揽右抱?不想一起挂外头就给小爷滚!”
齐王给他踢得惨呼,抱着护上来的奴子双股打颤,跌跌撞撞往窦宽身后躲。
李裕给蔺姜摁在案上,猛听蔺姜说到征粮,浑身一激灵醒过神来,瞅准蔺姜分神空档,反拧了蔺姜手,一个鱼打挺跳下地。“六叔公,蔺卿说的在理,您宅心仁厚必不能坐视黎民受苦,您只需拿出两万石粮来,待灾患过去收回来还您就是了!您不举旗,枉死多少条性命!”他一面钳住蔺姜,一面如是高声说道。
齐王年事已高,早被吓坏了,哪里还分得明白是李裕临阵假蔺姜的威风来诓他,缩在窦宽身后一气儿应声:“借了。借了。借就是了。”
蔺姜见此情势,不禁大笑。“好,李四郎,算你还有种!”他振臂脱开李裕钳制,手中尖刀却握得愈紧,便像只将击的豹子般猫腰碎步,紧紧逼着李裕。
看他架势,分明是要大干一场。
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再耐不住静观,欲要上前阻拦偏又被齐王拽住后腿,无奈之下只得厉喝:“蔺卿!休要胡来!”
蔺姜闻声笑道:“窦大将军赶紧带那小老儿走避罢,我今日杀了这畜生也与他人无忧!”说话时,他已瞅准时机,一下扑上去,又与李裕扭打成一团。
窦宽干著急也无法,只得斥那几个还愣在一旁的仆子:“还傻愣着!快去请蔺公!他家这小儿郎是疯了!”
李裕震惊毕了,不免大怒,扳上蔺姜大臂,斥道:“蔺姜你好大的胆!有事且说便是了,没头没脑动的什么手?”
蔺姜只不理他,分毫不手软。
李裕虽说也习得武艺,但哪及蔺姜上过沙场带过兵将,加之养尊处优,很快便落了下风,被蔺姜擒肩一摔砸在屏风上。硕大屏风整个轰然倒下,雕木边角硌在身上,痛得他两眼犯花。他咬牙强透出一口气来,问道:“蔺卿这到底是所为何来?小王几时疏忽得罪卿了?”
蔺姜依旧冷笑不答,剥了李裕内衫反绑他双手,将之放倒地上就扒裤子。
窦宽见此惊得大喊:“蔺卿快住手!你当真是疯了么?!”
蔺姜依旧不应,压住李裕两条腿,刀尖儿寒光大盛。
正此关头,忽闻一个女声惊呼:“你们这…这是搞得什么?!”
有女子说话,蔺姜这才由不得顿下,抬头看去,见两名贵妇在一众仆婢簇拥下立在苑前,其中一名著一身锦蓝缎子滚银边儿的骑装,青春貌美,正是魏王妃胡海澜,另一名著长孺裙,披猩红流苏薄棉纶,戴着帷帽瞧不见长相。
胡海澜见自己的郎君被个少年小将摁在地上,几乎扒得精赤,一时目瞪口呆俏脸煞白。
李裕闻声也望去,瞧见胡海澜,登时脸也白了。
蔺姜眼在魏王妃与那贵妇身上转了一圈,仍不愿罢手,只按着李裕,一手握刀。李裕此时亦不敢奋起挣扎。窦宽又还被齐王死死拽着。胡海澜也不知所措。情势瞬间僵持。
忽然,却又听一声怒斥:“你这孽畜!还不快住手!”应声时兵部尚书蔺谦大步奔近前来,一身官袍玉带,显是直接从尚书省赶来的。
“阿爷…”一见父亲来,蔺姜才终于稍稍露出些怯色,松了手。
蔺谦上前一巴掌将儿子扇边儿去,忙将李裕扶起,连连谢罪。
蔺姜挨了父亲一巴掌,脸上火辣,瞧见父亲对李裕恭敬模样,心中却愈发愤恨,不禁嚷道:“阿爷——”
“你闭嘴!”蔺谦怒瞪儿子一眼,跟上去又是一脚,“你还胡作非为到魏王殿下头上了!”
“阿爷!分明是他先——”蔺姜暴跳起来,话才到嘴边却猛得刹住了。他不能说出来,说出来阿鸾可怎么办…?他眼神一烁,哼了一声,负气道,“君子不夺人之美,那胡姬分明是我先好上的,魏王殿下既然迂尊降贵强要臣下的女人了,怎么就不允我找殿下一决胜负?”
他这一番说辞,气得蔺谦两眼发黑,指着他“你”了两三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胡海澜从旁闻之,眸色立时由惊转怒,紧紧盯着李裕:“李裕!我还道怎么忽然有人来说你与蔺公家的小郎打起来了呢,原来…原来你们就是为了抢一个胡姬?”她气得甩手便走。
“阿棠!”李裕又惊又急便想去追,跳起来才想起自己衣不蔽体,慌忙去掩,恨得他面上青一阵黑一阵,指着蔺姜怒道:“我什么时候跟你抢什么胡姬了?你——”
“行了,穿上衣裳再说罢,大王也不嫌光着丢人。”李裕正要发作,却被个凉凉的女声喝止。那戴帷帽的妇人这才缓步走上前来,拈起散落地面的残衣丢在李裕身上。
听得她说话,李裕由不得打了个哆嗦,立时偃旗息鼓下来,垂着头,喃喃地唤了声:“母…母妃…”
“你还晓得认娘啊,我还怕便是你父皇来了你也认不得了呢。竟然为了个胡姬搞得鸡飞猫叫的。”韦贵妃又斥他一句。
诸人顿时大惊,慌忙拜见。
李裕哑巴吃黄连,想分辩也说不出口,气得险些背过去。
韦贵妃先向齐王问了礼,又一一礼还了蔺谦与窦宽,对蔺谦道:“这小儿郎胡涂得很,公乃国之栋梁,是明事理的人,还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言外之意,便是要蔺谦将事情压下,莫要声张。
蔺谦自然理会,忙与贵妃应承下来,又将儿子责骂一番,恳请贵妃与魏王既往不咎。
韦贵妃谢过蔺谦,瞥一眼李裕,示意他也该说些什么,偏李裕勉强穿上几件衣裳还黑着脸闷在一旁,气得韦妃一把揪住他耳朵,高声唤道:“还不准备车障将你们大王塞进去!凉着他在这儿作猴耍么?”
几个早呆傻了的王府仆子这才还神,忙忙备起车障,又抬来贵妃的小步障,娘儿俩一前一后打道魏王府。
待到闹场散去,蔺姜被父亲半拖半拎揪出酒肆,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蔺谦顺手抽了儿子马上挂鞭,当街便要抽人,被窦宽拦下。
蔺姜往那赤驹儿身旁一躲,委屈道:“阿爷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也没真把他怎么着啊。”
“你有胆子胡闹这会儿躲个什么?”蔺谦用马鞭比着儿子,又急恨又无奈,“我胳膊肘往外拐?好,我就现把你拎到刑部司衙去领它二百脊杖,你小兔崽子才知道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
听一向风度堂堂的父亲当着外人也骂上了,蔺姜心知父亲是动了真怒,若真拗起来赏他二百杖,怕是要给碾成张人皮。他这才真有些怕了,赖在马旁儿不出来,嘴上却还要逞强:“我是小兔崽子,阿爷便是兔儿爷了…”
“你——!”蔺谦气得手抖,又要抽人。
眼见爷儿俩是杠上了,窦宽赶紧又将蔺谦拦住,一面劝,一面拼命给蔺姜使眼色:“你还不快回去上职,回头太后寻你了!”
蔺姜伶俐,忙不迭顺台阶下来,牵马便溜。
蔺谦惟有大叹,只恨儿子不成器,大事不登堂,胡闹最在行。
窦宽又说些宽慰之话,将话题带开去,蔺谦才渐平了怒气。
临别时窦宽问:“蔺公荐我来担这征粮的差事,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蔺谦微微怔忡,思虑一瞬,应道:“凌广,国之大计自是以民生为要。”
窦宽微笑,心觉蔺谦此言太官腔。“民生之计末将自然理会得。但既是公举荐我,我也需要与公交个底才是。”他站下来,道,“这粮要征,但我可不替那魏王殿下征的。令郎究竟与他有什么过节我不知,但我妹丈与外甥现今正在武德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