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心悲苦,抬眼,却看见皇祖母身旁那美丽少女,一般惨白脸色,又是恨又是哀,却又忽然,物伤其类。
太液池畔火烛通明,惊愕之下的鸦雀无声里,唯有烈烈火焰咝咝低吟,犹如灼烧中疼痛的哀哭。
忽然,那被羁押的女刺客放声大笑。她抬起满是灰尘和汗水的脸,一双蓝色的眸子却依旧神采奕奕。她竟看也不看那高贵的太后,她的仇敌。她将目光投给了九五至尊的皇帝,众生黎民的天子。她笑问:“听闻陛下修道。《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莫非陛下也是如此谨尊天道,视子民为刍草狗畜的么?”
“放肆!”好几人同时怒叱。棍棒立时落在她身上、脸上。李乾想要扑上前去护住她,但被卫军阻拦了。
皇帝神色微僵,但并未如何动怒。“无心仁慈,无意偏爱,那才是自然的。圣人法天地自然之道,治国理民,不以个人意志加天下,无爱,亦无憎,无为而治,是为自然。刍狗也只是自然,并非低贱。”他的声音缓而深沉,好似只是在对一个困惑的孩童宣讲其道。
“自然无为。”祥誉清冷一笑:“如若黎民有冤,六月飞霜,陛下也要无为么?”
“誉娘!不要再胡说了!”李乾无望地呼喊。他知道的。是的,他知道。他又不是个痴子。但他不能让她说出来。她不说,吃苦的或只是他两人。她若说了,天便要塌了。
然而,皇帝却静道:“九郎,让她说。”皇帝微微阖目,眉心深刻的,竟是无限的疲乏。他苦笑,喃喃低语:“顺其自然罢,不要再勉强。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走的,留也无用。”
祥誉大笑。“好。启禀陛下,陆氏女祥誉鸣冤。”她奋力直起半个身子。忽然,她笑着流下泪来。她又深深地匍匐拜倒,以最虔诚而壮绝地姿态禀陈:“祥誉替汉王殿下鸣冤,恳请陛下做主。”
没有人料想到,她会这样说。
李乾浑身一颤,呆呆地望着她。
祥誉却不看他,只有澄清泪水从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滚落下来。她向皇帝拜道:“祥誉本是草芥贱优,蒙殿下不弃恩宠有加,是祥誉不思餍足,贪婪愚昧,因…”她眼中显出痛苦来,却依旧咬牙泣道,“因太后阻挠殿下与祥誉往来而怀恨在心,造下此等深重罪孽。祥誉自知死罪,与殿下无忧,呈请陛下明察,万勿错冤了好人。”她猛又抬起头来,竟直视了皇帝的眼睛。她道:“陛下,祥誉死,不足惜,可殿下是您的亲子,您不能无为,您一定要护着他啊。”
她忽然甩开摁住她的两个禁军,从其中一人腰间抽出佩剑来,引颈狠狠一抹。
瞬间,灼红飞溅。
他们离得太近。那一腔热血,竟撒在李乾脸上,顺着面庞滚落,染红了他的眼。
人群惊呼,唯有他安静无声。
他就那样呆呆地望着她,看见她倒了下去,躺在血泊里,唇边却绽开了绝美的微笑。
她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向他伸出手去,薄唇颤动,似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已再没有了声音。
但他却听见了。
她说,对不起,活下去。
可是他…
人声在周遭嗡鸣。他难过得不能呼吸。他看见她被人抬了起来,渐渐远去。鲜红浓稠的血沿路淌落,一端连着她,好似残断的红线。
那月老牵订姻缘的红线呵,竟是这样织就…
他忽然就暴怒起来,毫无征兆地,扑向她,竟无人敢阻拦,无人能够阻拦。
他不顾一切地夺回她,抱在怀里,一手抄起那尚染血的长剑,剑锋所向,不知是人是己。
他抱着她一步步后退,双眼无神,却又有激烈燃烧,癫狂。
那是至极绝望而无力的控诉。
是谁,将这琉璃般剔透而脆弱的爱情踏得粉碎?
“乾!你回来!你听见阿娘在喊你了?”好容易转醒的德妃声泪俱下,匍在地上,竟不能起身。
“九郎,父皇令你回来!有什么话回来慢慢说。”皇帝亦紧张起来,禁不住颤抖。
“九哥哥,你回来啊!”婉仪泪如雨下。
所有人都在唤他。但他却一言不发,像个不会说话地木雕人偶。
他在太液池清寒的波光前停下来,夜风飞扬着他染血的宽袍,映着冰冷月光下瘦长的影。他终于淡淡地开了口,声音一如这皎月湖水般清冷:“我说过了,就算化成灰,也要与她化在一处。”
忽然,他听见一声哭喊。
“殿下!你不能辜负她啊!”
他寻声望去,看见那个少女站在皇祖母与他的好友身旁,泪流了满脸。
他微笑起来。
他懂。可这世界太冷,没有了她,一刻也不愿再多停留…
毋宁死,不苟活。
肌骨碎裂的凄绝声响撕裂了九重夜空。染血的剑峰从李乾后心穿刺出来,竟然那么深,那么长。浓稠鲜血顺着剑身淌落。他抱着祥誉倒了下去,跌入太液池里。
沉寂寒潭悠长沉闷地叹息着,拥抱了这一对绝望的恋人,水面渐渐旋出血色水晕。
天地,冰凉寂静。
许久,那崩溃的母亲终于迸发出凄厉惨呼,她扑上去,无助地向着水面伸出双手,好似祈求再能抓住些什么。禁军将她架了回来,她却再次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生辰。死忌。红灯吉彩。惨惨哀哭。多么绝妙的讽刺。
墨鸾看着眼前一片混乱,无数的火把几乎要将太液池给烧干了,火光鼎盛,却将水面飘散的鲜红映得更加凄艳。她只觉得浑身无力。心口旧伤受了剑气冲袭,一直疼痛难忍,几欲迸裂一般。她难过地按住,颤抖着无法支撑。
李乾干净的笑脸尤在眼前。但那个人却已不在了。不在了。
她不能相信,不能接受。为何会是这样?为什么,明明这样相爱,老天却偏吝啬至此。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腿软地再也站不住。
恍惚中她被人抱住。她抬头看见蔺姜。第一次,她与他离得这样近。经脉血液俱凉,她无力地倚在他怀里,听见他反反复复地哄慰:“阿鸾,你不要怕,还有我呢,我在这里。”
他的胸膛是宽厚的,温暖,结实,却偏这样陌生。
她猛然想起白弈,仓皇地一把推开他,摔倒在地。混乱中茫然抬头,却看见太后静静坐在凤床上,冷冽面容毫无表情,仿佛眼前惊涛骇浪的不是生死离合,而是一场因早已观赏过无数次而不再新奇的闹剧。
心中陡然震颤,一口腥浓从嗓间涌出,她兀自强忍,却还是从唇角淌落下来,苦涩无边。
章二四 是非错
李乾被打捞上来时依旧紧紧抱着祥誉。那柄长剑将他们的心贯穿在一起,鲜血竟浸入剑锋,擦拭不去。
他抱的那么紧,即便抽起长剑,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御医上奏,陈请用药水浸泡汉王尸身,使之软化,将二人分开。
十数载沉湎问道,性情寡淡的皇帝悲哀已极,闻此奇奏终于暴怒,当场将奏疏撕得粉碎砸在那御医脸上,即下旨,追册陆氏女一品王妃。九皇子谥英。赐英王及王妃合棺而葬,陪袝永陵。
区区草芥优伶之身,册封一品王妃,享合棺陪袝之身后大荣,自天朝开元以来,独此一例。
太后闻讯不允,与皇帝当面争执起来。
长生殿内,屏退众侍随,太后清冷的声音愈发如犹冰寒。她问:“陛下认这陆氏女为儿妇,竟还允其陪袝永陵,莫非是要替陆氏反贼翻案么?敢问宅家,要将这一大家子的颜面搁在什么地方?”字句里,尽是嘲弄嗤笑。
皇帝沉寂良久,一双手却不自禁地颤抖,他阖目长叹,抬起手捂住眉眼:“朕本有九个儿子,能长成人的只这四个,如今,却也只剩下三个了。母后莫非不记得,九郎也是您的孙儿。承欢膝下,又才是多久之前的事。他…他如今已不在了,母后为何…为何就不能多想想他的好。”
“好。”太后冷笑,“陛下若是能将与我斗气的智勇用在朝政上才好,否则你余下那三个儿郎怕是也要被些左狼右虎生吞活剥的。”她睨眼望皇帝去,眼中折射出尖锐的精悍,那并不似一个母亲打量儿子的神色,而似针工里的巧绣娘厌弃一件制坏的绣品。她忽然愈发阴冷起来,扬起唇角,缓缓笑道:“还好。”
皇帝尚兀自埋着眼,闻声抬起头来,却听太后冷道:“还好那三个儿郎子少说有两个不似你,阿爷不中用,小郎们急着当家来。”
如斯尖刻。
皇帝苦笑。“阿娘,”他的嗓音里浸着疲惫,身影哀颓而又沮丧,他像个普通儿郎一般唤着阿娘,问:“阿娘当真从不曾悔过么。今时今日,儿终于懂得阿娘当日之恨,可阿娘又能否体察儿子此时之哀。”
“我有什么好悔。”太后嗤笑。
“阿娘不悔。”皇帝长叹,“既然如此,阿娘何苦瞧见一个七分像她的小娘子便携在身旁,又何苦待挚奴如此——”
“你住口!”太后眸光烈寒,肃杀脸色与那神圣图腾一般的妆纹迭于一处,愈发孤绝高傲。她便像一只昂首立于荣耀之后的雌狮。许久,她摇头而叹:“罢了,这一件事也可依你。但——”她话锋陡然转利,显出不可悖逆的坚决来,“陛下要依我二件事:其一、赐吴王宏携世子常居武德殿;其二、小三儿府上也空了这些年了,白氏那丫头倒是很合的。”
“阿娘,白卿那小女儿比阿宝也才大十岁。”皇帝颇无奈拧眉。
太后置若罔闻,接道:“后一件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但还是莫拖延太久的好。”
“阿娘。”皇帝又唤。
太后轻笑,她看着皇帝,眸光中流淌出哀悯来。“你知道如何才能保你那三个儿郎都好生活着罢?”她忽而问道。
皇帝由不得怔住。
“你说得不错,他们都是我的好孙儿。”太后微微阖目,竟似沉寐在午后暖阳中。她静了许久,叹道,“放下你那一套不切实际的东西罢,不可听任,不可无为。”言罢,她重唤上侍随宫人,摆下步辇,前簇后拥着去了,再不由人多言。
长生殿上,独留皇帝一人呆愣。忽然,他伸出手去,缓缓地,缓缓地,拨弄那镶金的青龙熏香炉上丝丝袅袅的残烟,便好似想,握住那分明是握不住的一缕。
及次日早朝,皇帝降诏,赐吴王李宏携长孙李飏长居武德殿。圣意不明,揣测纷纷,竟有人疑心陛下有废立之心。东宫一脉,人人自危。但民间却有戏言流走,讥讽那懦弱天子夭折了一个儿郎便忙不迭将儿子孙子圈来了身旁,就近看护着;这三子吴王宏亦是个好修仙道练丹丸的主,自五载前吴王妃故去,整日沉迷道学,披头散发便像个疯子,比之其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而深得圣心;太子仁弱无为,吴王失心修道,倒是那魏王李裕颇有几分皇子胆色,偏偏被抛在外头,活脱脱就是个后娘养的。一时间,神都歌谣传遍里坊,戏谑天家:弱子、弃儿、黄冠郎。
自太液池畔惨烈,德妃谢氏便痴了,终日抱着李乾儿时耍玩的布偶,时而哭啼,时而嘶声尖笑。她像一头绝望的母兽,散乱髻发,双目赤红,似哭似笑的癫狂哀鸣远近飘散,整个兰心殿仿佛已作了地狱火池,再无人敢靠近。
但却有流言广散开去。言说,英王与英王妃是死于太后谋策,只因这一桩姻缘有辱天家门庭颜面,故而不能容。更有甚者,流言蜚语所向,指墨鸾于太后近前邀宠出卖英王夫妇,将那夜墨鸾先与祥誉私见又与太后密谈之事串联的有模似样,种种不堪,口耳相传。
于此,墨鸾惟有沉默。她能察觉宫人们看她时探究的眸光,又是惧怕又是鄙薄。但她不能解释。这世间有太多事,愈解释,愈成掩饰。
白弈托艮戊予她带来简讯,道出些始末。
事前,韦贵妃之子,李乾之四兄,魏王李裕曾在踏青时与英王夫妇“不期而遇”,那期间有些甚相谈自是不得而知,但,尔后,英王妃便与魏王府上婢伎几有来往,更疑惑者,祸起后,贵妃所居的昭阳殿与魏王府上竟都悄无声息的处置了人,俱是拔去了舌头,死状惨烈,且这几人又都或多或少与乐府司与九重门禁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利用祥誉报仇心切设计,意图牵出谋逆案清剿异己,倒是个不错的算盘。
只是他们错估了那女子。她在最后一瞬由恨倒戈向了爱,虽然,终还是没能救得她郎君性命。
其实,英王本可以不死。只可叹他太痴。
墨鸾闻之唏嘘。这讯息多少令她有了些许宽慰,那幕后杀人的血手不是太后的,不是她的阿婆。可不知缘何,只要想起那夜火光大盛中,太后异常冷静的神情,她便浑身哆嗦。那不仅仅是冷静,是至极决绝的冷酷。
她以甥女之名,奉懿旨前去兰心殿探视德妃,才到门前,便一个踉跄被德妃身旁的大宫女穗儿推下阶去。“我们兰心殿上下便是死绝了,也不要你这给鸡拜年的狐狸来怜悯。这猫哭耗子的模样还装来骗谁!”穗儿一双眼哭肿了,眼神却似刀子一样。
墨鸾只好默立,正自心苦,却听个女声道:“这没眼色的小贱婢,做得这等混账事说这胡话,仔细着要割舌砍手。”那声音不高不低,绵柔婉转,却暗含一股子韧劲,不怒自威。墨鸾寻声望去,见一华贵女子给人搀扶着,缓步走上前来。那女子身着蓝锦宫装,高腰宽裙依然遮不住隆起的肚子,显是有孕在身。她袖边袍摆皆绣着金线菊,髻上插的花儿也是蓝色的,不及牡丹浓盛,却是别有罕见风韵。她的容貌是极美的,又透着精明聪慧。
一见这女子来,穗儿立时变了脸色,甚是羞惭地迎上前去恭敬道:“良娣怎么来了?”说着,便伸手要扶。
那女子一推手狠狠将穗儿掼在地上,冷面斥道:“还不快向贵主赔罪!”
穗儿摔在地上,又不服,又委屈,但再不敢违抗,低伏着向墨鸾赔罪。
墨鸾虽认不得那女子,但听穗儿呼之为“良娣”,立时已猜到,那恐怕正是德妃的亲内侄女,东宫太子良娣谢妍。论起来,还是她的“表姊”。她慌忙将穗儿扶起来,又向谢妍深深福了一福。
“这贱丫头没规矩着实该打,表妹别怪,阿姊也给你陪不是了。” 谢妍微笑,亲手拉起墨鸾入内殿去。
才到门前,便有癫狂痴叫传来:“畜生害我孩儿!阿鼻大地狱在等着你们!尔等必遭千刀万剐,八千里业火焚身!”只见一个披头跣足的妇人,手里紧紧攥着把剪刀,正拼尽全力在榻头屏风上猛戳。金绘翠描的屏风,早已千疮百孔。
谢妍见状惊得面如土色,急呼道:“你们还愣着!快将妃主那剪子请下来!”
一众宫人慌忙涌上去,抱足的抱足,摁手的摁手。
德妃惊声嘶叫,竟似个癫痫疯妇,挣扎许久,直到精疲力竭,被人夺了剪子,便彻底蜷缩起来,躲在榻角,痴痴呆呆地,又哭又笑。
昔日典雅高贵的德妃已彻底不在,只剩个干瘦老妇。她的头发,竟全花白了,散乱着落在脸颊两侧。
失子之殇,一夜尽白头。
谢妍在榻边软垫上坐下,抚住德妃手臂,叹道:“大姑母,您是不是连阿咏也一并怪罪了?”
德妃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谢妍,双眼忽得一亮,竟泛出稚儿般清澈兴奋地光来。“阿咏。阿咏。”她声声唤着,一把抱住谢妍,俯身贴面在谢妍隆起腹上,轻抚着,咯咯地笑:“乖宝宝,你是不是阿娘的乖宝?”
“大姑母…”谢妍惨然涰泪,捋着德妃散乱发丝,柔声轻哄道:“阿弟要托生到侄女儿这里来,大姑母要保重贵体,好再抱抱阿弟呀。”
德妃闻言,瞬间,便挂着泪珠开怀咧嘴,那神情竟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姑娘。
墨鸾从旁看着,刹那泪涌。
然而,及至英王发丧前夜,德妃却忽而薨没了。她半夜里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在庭院中疯跑,大笑着说看见了她的九郎,最后,坠在了太液池里。
她坠了下去,那凄厉的笑声与怨恨的诅咒却永远留在了深深九重之内,回荡不绝。
不断有宫人说,在太液池上撞见隐隐幽魂,看见德妃主、英王与王妃前来索冤,人心惶惶。
皇帝悲极,在太液池上大作三日三夜法事,超度贤卿爱子亡魂。
道场散去,墨鸾从旁悄悄抽身,心潮涌动,竟是说不清的悲愤寒冷。
那母亲至极的绝望与拼尽生命的控诉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沿着宫路,缓缓地走,轻地听不见步声。
忽然,远远处,一阵呼喝喧闹传来。她抬头,见几个卫军围作一处,垓心那人的银铠红巾何其醒目,一瞧便知是蔺姜。
只见蔺姜竟将个内侍摁在地上,狠狠一拳下去,便是鼻血横流。但他全不打算住手,拳拳扎实,俱是落在那内侍头脸上,竟似有多大的仇怨一般。那内侍似乎乱叫嚷了句什么,他猛一扬手,竟将那细瘦瘦的一个人“哗啦”掀飞起来,跟上去便是一脚。那内侍哀叫着瘫软在地上,兀自抱着脑袋滚躲。蔺姜仍不停手,暴戾起来像只愤怒眼红的狼。
这样打下去,岂非要出人命?
墨鸾吓坏了,慌忙跑上前去,一把拦住蔺姜,呼道:“你在做什么呀!快罢住!”
那倒在地上的内侍一瞧见墨鸾,立时大叫起来:“贵主快救小人!蔺将军要打杀小人了!”
墨鸾仔细一瞧,那内侍一张涂满了灰和泥的脸,竟是昭阳殿里的曹常侍,常随在韦贵妃身旁来拜谒太后。墨鸾登时惊心,死死拽住蔺姜,低声喝道:“蔺哥哥!”他若真在内廷打死了贵妃主的亲信常侍,可怎么交待?
蔺姜不语,只黑着一张脸还要打人。
此时,一个守望卫军忽然喊道:“将军快走,阿韦子带着人来了!”
蔺姜气愤,又踹曹常侍一脚,拉过墨鸾便跑。
墨鸾慌得心也险些蹦出来,竟似听见了身后韦如海领人追来的呼喝声。但蔺姜便像只小豹子,竟一把将她抱起来,奔得飞快,三两下便蹿没了影。她只听见耳畔风声呼呼作响,连惊诧的心思也没有了。
待到无人处,蔺姜才将她放下来。
“好阿哥,你这闹得是什么?”墨鸾抚着心口,一惊之下,旧伤处竟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忍不住蹙眉。
蔺姜愤愤“哼”一声道:“再敢碎言碎语,剁了那阉货的狗舌头!”
墨鸾微微一怔。
原来他是为她。近来宫中风言风语,想必是曹常侍传了些什么难听的给他听见了。
她一下子心疼起来,张口欲言,却只终落得一声叹息:“你别牵累了自己。多不值得。”
“这怎么叫牵累?”蔺姜似还沉在激动中不能自拔,面上显出异样绯红。他忽然紧扶住墨鸾双臂,望着她的眼睛道:“阿鸾,我起过誓了,绝不做我阿爷还有殿下那样的人!我要保护你!我能保护你的!”
他终于喊了出来。他喊她,阿鸾。
墨鸾在心底哀叫一声,无端端心湖惊涛骇浪,水纹中竟旋起浓烈凄凉。她嗅见了隐隐血腥之气,甘美又绝望,苦涩无边。
“别说!求你别说!这种时候,别说这大逆不道的混帐话!”她语无伦次地喝止他。
“我要说!”他眼中却现出孩童使性的胡蛮来,“这算什么?他们…他们这都算是什么?我阿娘死了,她的郎君便眼睁睁看着。殿下更好了,他竟自己跟着去死了!他们…他们…”他双手紧攥,竟至颤抖起来,在自己唇下咬出一排血印。
丧友之痛犹如利矢,将那些封陈的血块从伤疤底下狠狠剜出。他便像只幼小的兽,驮着伤,在迷惘中狂躁着自抑。
“蔺哥哥…”墨鸾胸中刺痛,竭力试图将他紧握的拳掰开来。
他低下头去,抵在她肩头。他忽然笑起来:“他也这样。他如此薄待你。”
墨鸾蓦得浑身一颤。
他却一把掐住她双肩,迫视她的眼,乌黑瞳子里一片沸腾。“你为他险些死了,他却抛下你娶了别的女子,将你丢在这里!”
刹那,墨鸾脸色惨白。旧伤锐痛如刀搅,几欲窒息晕眩。只一句话,便将她刻意埋起的伤口生生刨起,再不能掩藏,只能鲜血淋漓。她踉跄着站不稳了。
蔺姜拉住她,几乎将她拥进怀里去。两人贴得愈发近。墨鸾甚至可以感知他灼烈的吐息。“你一直戴着我送你的簪子,不是么?”她听见他迫切地追问。“阿鸾!”他又唤一声,激情难抑,眸色已成深深漩涡。
“别喊!别喊了!”她抱住头嘶声哀叫,奋力地挣开他,却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胸口痛的仿佛立刻就会裂开,她止不住地颤抖,大口喘息,却呼不到空气。她捂着嘴将头埋下去,鲜红鲜红的液体顺着白皙手指的缝隙渗落。
他一下子慌了。“阿妹,好阿妹你怎么了?”他眼神瞬间清透起来,泛着粼粼的光,又是紧张又是愧悔。“是我错,我又胡乱说话。”他恼恨地捶自己一拳,将她扶起,“咱们找御医去。”
墨鸾固执地将他推开。
“阿妹!”他焦急地手足无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