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陡然心头一震,下意识后撤。
那人却已抱拳逼近前来,将所有退路掌控在一步之遥。
“靖王府卫左都尉,童前。”
有那么一瞬间,甄贤脑海里是彻底空白的。
到底还是来了。
那个人,他自以为相知于少小的那个人,他曾立誓要用一生追随辅佐的那个人,今上的次子,靖王嘉斐。
甄贤尝在心底、在梦里描绘过无数次,嘉斐再次找到他时可能的情景,却没有一个能比此情此景更叫他难堪绝望。
“我不想见他。”甄贤下意识握紧了拳。
“那你想怎样?”童前挑起眉,“留在这里做那野蛮鞑子的——”他似在脱口而出以后才意识到这话里带刺,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甄贤面色惨白。
他知道此刻正上演的是什么戏码。
这位童都尉必不是自愿来的,但也还是勉为其难地来了,因为靖王殿下坚持。
然而,坚持要将他找回去的,恐怕也只有靖王殿下一个罢了。
童前一定打心眼里厌恶他,因为是他让靖王殿下做下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决定,是他让靖王殿下偏离了正道在如此可笑的闹剧里弥足深陷。
七年了。明明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人为什么还不死心?还要这样紧追不舍地来抓住他…
而他自己,明明该为此惶恐惊惧,该义正词严地从速避退,为什么…在心底,在那无人可以触碰的深渊里,竟还有一丝不曾死去的欢喜,如久旱逢甘霖的植物一般,雀跃地舒展了饥渴的枝桠?
心情如此微妙而复杂,惊涛骇浪地卷涌,面上却不得不依旧静若平湖。
甄贤觉得,他果然还是无法骗自己的。但他不可放纵。
“我…不能见他。”
他暗自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这种事你没有决定权。”童前嘲弄地扯扯唇,“你就老老实实跟着王爷不好么?何苦折腾。”
甄贤垂着眼,“甄贤并非适合留在殿下身边之人。”
童前怔了一瞬,讪讪冷笑,“这种事是个正常人都明白。但又如何呢?王爷找了你七年。他要你回去。”
甄贤紧紧蹙起眉,“他不该找我。我和他原本就不该活在一个世界里。”
“既然如此,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去招惹了殿下。”童前截口反驳,“你当初为何要从岭南回京城?明明惹了人心,又这样任性地一走了之,好还都让你占了?”
甄贤遽然一怔。
当年他从岭南一路回京,满心里全是意气风发的欢喜,自以为天宽地广从此再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伴随那人凌风展翅扶摇九重,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世间最大的阻碍原是他自己。
或许,皇帝当年不杀他,只是早已看透了他罢。
“是啊,你就当作是我对不起他吧…”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肩头的颤抖。
但童都尉显然是不买这个帐的。
“你没这个资格!甄贤,打从你招上殿下那一刻起,你就没得选了。”童前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冷硬低语:“明晚起事,我趁乱带你走。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甄贤不由皱起眉。
童前这是打算将那些边民当作弃子,用完即抛。的确,以童前的立场而言,利用那些边民瞒天过海是捷径。可那些被裹挟至此的边民呢?又有谁人曾真心替他们着想?
一旦他们抛下边民们自顾自逃走,那些从未受过训练亦不曾经过大事的可怜人定会阵脚大乱,或许根本逃不到延绥就全完了,即便有人侥幸到了延绥,没有七皇子这块保命符,他们也敲不开戍军的辕门。
人命,原来当真是贱如草芥的。
“…你站出来的时候就已做好打算了么?”甄贤沉声问。
“我是领了王爷的令来救你的,不能让你跟他们一起死在这儿。”童前冷冷一咧嘴,想了想,“最多再带上七殿下。”
甄贤原本想反驳些什么,却听见苏哥八剌压低嗓音的疾呼。
“甄大哥!哥哥他们跑马回来啦!”
童前扫一眼一溜小跑奔来的蒙族少女,低头转身就走,犹如入夜黑狸。
甄贤黯然静默一瞬,缓缓阖目,再睁眼,眸色如火。
第10章 十、问罪
朔州总兵白皓仁是连滚带爬从他那个新讨的小妾床上爬下来的,连鞋袜也没来得及穿好,只匆忙披了衣袍就往议事正堂上跑。
没多久前,当值的戍卫来报,说今上的二皇子靖王殿下突然来了朔州总兵府,点名要见他白皓仁。
白总兵起初睡得迷迷糊糊,心道这靖王殿下不是奉旨往江南去游山玩水去了,怎可能突然在这北疆边陲冒出来,定是有人假冒诚心戏弄他,还不耐烦地让人将之乱棍打出门去,待亲眼见着戍卫送上面前的名帖印信,才吓得彻底醒过来,顿时汗流如注。
这位靖王殿下可是了不得的厉害人物。
数年前京中曾有一桩震动天阙的大案,朝野上下无不为之惊愕惶恐,靖王殿下可是在其中唱了主角儿的。
当时京中有皇亲国戚私贩军马中饱私囊,种种矛头直指中宫外戚和郑皇后所出的五皇子。
皇帝震怒无比,要责罚五皇子,不料五皇子却大呼冤枉,反称说这是二皇子的党羽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故意设下陷阱拉他和皇后下水,企图以此动摇与他一母同胞的长皇子在朝中的根基。五皇子还口口声声指称他二哥因为当年元皇后王氏亡故之事记恨他们母子久已,甚至连父皇也是一并记恨在心的,早就存了杀父亲杀兄弟自尊九五的念头,又说早先皇帝大寿时二皇子进献的西域异香其实有毒,长期焚之便能叫人缓慢中毒死得无知无觉。皇帝便命人将香取来察验,不料查出虽然香本身确实无毒但放置在那鎏金香炉里焚香以后就的确有毒了,皇帝接连数月时常头疼也正是因为这香的缘故。
原本皇后与皇子卷入这天大的贪腐之案已是丢人至极,不料却又拉扯出兄弟阋墙弑父篡位的夺嫡闹剧,皇帝龙颜大怒把除了体弱多病的四子与尚幼小的七子以外的另五位皇子连夜全召至面前,叫他们互相检举当面对质,如有坦白或可从宽,如不坦白次日统统交大理寺由三司严加彻查。
众皇子各个吓得犹如惊兽,竟真就争相谢罪互相攀咬起来,连某年某月某日谁的妻舅酒后失言曾经冒犯了天颜、谁谁府上的奴仆又大约说过怎样大逆不道的胡话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全兜出来,哪还有半点手足之情,当真难看至极。
反倒是二皇子一个人,既不谢罪也不攀咬,就安安静静跪在那里,除了五皇子所举西域香这一件事,竟也没人再说得上他什么别的,说来说去,无非也都是诛心。
皇帝命二皇子开□□待。
二皇子便说了三点:
其一,没做过的事,不认。
其二,既然五弟向父皇出首他,而那西域香又确实查出不妥,依法应该将他立刻押送大理寺,会同刑部、督察院三司审理,查清真相。
其三,相信父皇英明。
于是皇帝当即就把人扔去了大理寺,又命另外四个儿子全跪在跟前等着,不查明白了谁也不许起来。
三司接了这烫手山芋不敢怠慢,不眠不休查了三天,回报皇帝,因为这香本身是没有毒的,实在查不到这香中毒与二皇子有所关联的证据,反倒是那焚香的香炉是郑皇后亲自敦促置办的,每日焚香的宫人也全是郑皇后跟前的人。
这下事情反而又转回了中宫这里。
郑皇后所出的长子生性懦弱,早就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那伶牙俐齿的五皇子十分不服,仍旧嘴硬得很,说这都是二哥设下的局,诚心要害他们母子,要皇帝务必再深入彻查个明白,又还东扯西拉,把些平日里与二皇子走得近的朝臣都牵扯进来,其中不乏老臣肱骨。
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其实已经不想再查下去了,只是苦于事情必须有个交待。
而就在这个时候,二皇子却在大理寺上表求见父皇,请父皇罚他前往皇陵替元皇后守孝,对外称说是他未查明那西域香的用法禁忌就随便进献才引发祸端,就此将事情推在他身上做个了结,不要再深究下去,免得父皇为难。
于是皇帝就顺水推舟了了此事让二皇子去了皇陵,但盛怒之下仍然重罚了其余皇子一年的食邑,还特意将五皇子禁足。
然而五皇子仍旧一口咬定自己受了冤屈,说这桩桩件件都是二哥设计好的,非但不好好禁足思过,还擅自带着娘舅家的家仆和卫士跑去皇陵找二皇子的麻烦,结果被皇帝知晓了动向,派出锦衣卫去拿他回来。五皇子不肯就范,与锦衣卫撕打起来不慎受了重伤,回了禁城没几个月竟然就这么死了。
皇帝虽然嫌弃这个不省心的儿子闹事捅娄子,却又哪里会真想要他的命,又是伤心又是暴怒,要那些伤了五皇子的锦衣卫抵命。
谁料想那些倒霉催的锦衣卫们为了自保却供出来,说是临去皇陵以前长皇子特意召见他们要他们务必要将五皇子尽快抓回来,“手段强硬些也没关系,让五弟受点教训也好”…锦衣卫们喊冤说都是从命于长皇子才失了分寸。而那个多嘴多事愚不可及的长皇子听说胞弟就这么一命呜呼,早就在自己府上哆哆嗦嗦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竟然还跑进宫来抱着父皇的腿痛哭流涕,把锦衣卫们供出来的那点破事全认了,求父皇宽宏。当场把皇帝气得一口老血呕出来,从此给他圈禁在京郊,再不许他踏进京城一步。
经此一案,郑皇后折了幼子,长子却也再也不能见了,就变得有点痴痴呆呆的,每天抱着两个布偶,面无表情端端正正坐在坤宁宫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皇帝不想再提伤心事,更不想看到这样的皇后,这坤宁宫就更不去了,后宫诸事全都交由四皇子的生母万贵妃主持,只当这中宫是个摆设便罢。
三年以后,皇帝把二皇子从皇陵召回京中,就封了靖王,开了王府,还赐了许多封赏,比之其余众子,青眼有加是显而易见的。
许多人都说,靖王殿下孝贤,又是元皇后独子,苦尽甘来是福报。
但也另有人说,五皇子当年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从头至尾都是二皇子设局,皆因为当年元皇后王氏之死与郑后脱不开关系,要至郑后母子于死地为亡母报仇。
还有人言之凿凿说是宫里传出的消息,靖王殿下回京受封当日,便去拜谒了中宫,当着面儿问郑皇后:“当年你害死我母亲,可曾想过今日会害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九重之内究竟都发生过些什么,白皓仁自认一介边关武夫他根本闹不明白也不想闹明白,然而,单看这一场大戏从始到末,死了一个皇子,废了一个皇子,连皇后也废了半个,竟就只有靖王殿下和抚养其长大的万贵妃得了好处,白皓仁就觉得,这个靖王殿下一定很可怕。
如今这个可怕的靖王殿下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冒出来,正坐在他这朔州总兵府的议事堂上,还差点被他命人乱棍打出去。
白皓仁吓得一路腿软,差点没尿在裤子里,筛糠似的爬进议事堂,连面前人长什么模样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然后他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笑起来。
“太/祖皇帝曾有诏命,军中将士浴血卫国是天大的功劳,面见天子也可只行军礼,不必跪拜。白总兵对小王行这么大的礼,岂不是折煞小王?”
靖王殿下这话虽是笑着说出来的,落在白皓仁耳朵里,实则是在骂:“你一个皇帝也不用跪的人竟然这样跪我,安的是什么心?”顿时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战战兢兢抬起头。
这一抬头,他便一眼发现靖王殿下正在翻看他朔州辖下的录事簿。
这大菩萨究竟是来干嘛的?难不成是大半夜来查账…?
白皓仁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想不明白,终于颤巍巍开口试探着问了一声:“王爷,您…?”
“白总兵先起来说话罢。”嘉斐合起掌中录事簿,朗声笑道:“小王日前得了密报,不得已北上出关,来办一件大事,需要借白总兵的兵马一用。只不过,小王有一事不明,还得烦请白总兵先指点一二——依照我朝律法军规,瞒报军情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白皓仁才刚离开地面的膝盖顿时又是一软。
这靖王殿下说起话来没一句不带着笑,却也没一句真让人笑得出来。白皓仁直觉自己是有什么事儿犯在这王爷手上了,可又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急得如热锅之蚁,当即喊出声来:“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可否给卑职一个明示啊?”
嘉斐笑容骤冷,将那卷录事簿往白皓仁面前一扔。
“四年前鞑靼人曾经占了延绥,杀害强掳我圣朝子民,这件事白总兵为何隐瞒不报?”
顿时,白皓仁浑身的冷汗就都下来了。
原来是为这事。
四年前确实有这么一桩破城败军的事被他按下来没有上报。
当年他苦于无法应对连年袭扰的蒙人铁蹄,在朔州城门张榜求贤想找个军师,接连七日都无人揭榜,正在他心如死灰的时候,却来了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除了似因为奔波赶路而显得疲劳瘦削之外,瞧着简直就是个刚离家没多久的官宦子弟。外加这少年又不肯告诉他真实名姓,只自称叫贾明,一听就是个假名嘛。
白皓仁当时觉得这肯定是个偷跑出来玩的大家少爷,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想随便给点银钱打发了拉倒。没想到那少年却不拿银子,只笑笑留了一张舆图给他就走了。
白皓仁把那舆图打开一看,见上头写写画画尽是些标记,把居庸关外四镇所属边防及土堡尽数做了注释,还用箭头画出了鞑靼人来犯时的应对部署。
起初白皓仁没往心里去,觉得虽然这少年能画出这张舆图也算是下了一番功夫,但毕竟是小儿胡闹。
没过几天,鞑子又杀过来了,白皓仁被打得找不着北的时候突然想起这张舆图,翻开来看,见这鞑子进攻的路数竟与图中所绘暗合,惊奇之下便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照着图中所述策略调遣兵力。
结果这一次白皓仁不仅击退了鞑靼铁骑,还把沦陷的榆林、延绥二镇又重夺了回来,大大得长了一回威风,为此皇帝还专程派了钦差来犒赏他。
白皓仁心下大为震动,慌忙命人去把当日那个少年找回来,找了三天才在朔州城内的一家酒肆找到在那儿扮说书先生的少年。
白皓仁说不敢独自居功,要替这少年上表求个功名封赏。
那少年却拦着他,说自己不想出头做官,也无心建立什么功业,愿意在幕后给白皓仁做个门客谋士,条件只有一个,就是白皓仁不能把和他有关的事说出去,不能泄露他的行踪。
白皓仁虽然琢磨不明白这里头都是些什么道理,却也答应了。
于是这少年就在朔州总兵府留下来。他为人行事十分低调,平日里也不肯抛头露面,几乎不叫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在朔州一住就是三年,三年间他教白皓仁下令朔州辖下所有城镇军民皆开始学着“牧马知马,养犬狩猎”,要“改变汉人的思路,试着了解蒙人的习性”,又教戍边军民加固土城。这三年间鞑靼人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嚣张无阻,屡屡在朔州边镇受挫。白总兵一改往日温吞水的作风开始大有建树,有不少人都半开玩笑地问白皓仁是不是请了个神仙藏在府上做法。白皓仁不好意思真将功劳占为己有,便对外说确实请了一位军师,但其余就不肯再多透露了。即便只漏了这么一点口风出去,那少年还和白皓仁发了好大的脾气,差点甩手走了,亏得白总兵求爷爷告奶奶了大半天只差没哭爹喊娘了才留住人。
白皓仁曾经好奇问过他这神仙军师一次,为什么来朔州做这些事。
军师也不肯告诉他,只露出一脸唏嘘哀色,说是从前狂妄自大无知无畏害死了人,只好找个地方救人赎罪,求个心安。
他说得深奥,白皓仁听不懂,也不好意思多打听他人私事,便随他去了。
再后来,就到了四年前,鞑靼人冒出个天生勇武的小王子,据说是金帐家族的后裔,又气势汹汹南下杀过来。
圣朝边疆的土城土堡有许多都年久失修得厉害,虽然这三年边镇军民已经尽力修补,也总还是有顾不及的地方。
于是有一天那小王子就头狼领着狼群一般冲了下来,直接推倒了延绥一角的土墙强占了延绥镇,然后以延绥镇百姓的性命做要挟,强行把军师掳走了。
当年白皓仁曾为这事煎熬了数月,日日辗转,夜不能寐,坐卧不宁。
按理说,这人他应该要去救。
可若是报上去说鞑靼人破墙占了延绥最后就把他府上的一个门客抓走了…谁信啊?就算信了,被上头晓得他让鞑子冲进来扣了一镇百姓做人质,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数度思前想后之下,白皓仁一咬牙,决定就这么把这事儿按下去算了。
反正鞑子风驰电掣地来了又走了,延绥也还在手里。军师又一向深居简出,事到如今都没几个人知道他是谁。
为求安心,白皓仁还在府上给军师供了个长生牌位,每日晨昏三炷香贡品叩首从不敢怠慢,只当军师已经为国捐躯去了…
但他可万万也没有想到,时隔四年竟然会有位京大内的王爷为这事儿找到他门上来。
还偏偏是那位靖王殿下。
这么说那位神仙一样的军师何止是个大家子弟原来还是个皇亲贵胄啊?那你们倒是早点来找啊?这人到朔州都七年了,人没了都四年了,你才来?七年哎,生个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白皓仁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小心翼翼打量靖王殿下的脸色,揣摩着这事儿到底已经被靖王殿下知道了多少,讪讪赔着笑脸,迟迟不敢应话。
那靖王殿下似知道他不敢随便开口,也不为难他非立刻交待个清楚明白,反而微笑着替他说来:“想来这鞑子来了又走的事,在咱们这边镇上太稀松平常了,何况此事微妙,也不好上报。”
“对对对,王爷体恤,王爷体恤。”白皓仁赶紧顺杆往上爬,觍着脸点头如捣蒜。
嘉斐见白皓仁这模样,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叹一口气,“可白总兵是个明白人,该分得清楚,有些事你按得住,有些事你按不得。”
白皓仁微微一愣,没来得及想明白这王爷所指何意,就听见嘉斐又开口道:“数日前,七皇子的钦差卫队在你朔州辖内遭鞑靼人突袭全军覆没,我七弟被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如此大事,白总兵又还打算瞒到何时啊?”
他也并未用多大的声音呵斥,只是安静一问,就似在闲聊什么稀松平常之事而已。
白皓仁闻言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屏息闷了半晌,才炸了锅似的吼出来:“什么?这,这…七皇子被鞑子抓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第11章 十一、布阵
才吼出口,他就后了悔。
明知七皇子被掳而隐瞒不报,和压根都不知道七皇子被掳的事,从结果来讲好像并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哎…身为边将,自己死对他来说倒不算什么大事儿,但没能死在沙场上却死在这么笔糊涂账上怕是要连累妻小家人的。那才收回府上没多久的小妾本就是个歌伎,遣散或是陪死都无所谓,可怜在老家的老婆孩子还有八十岁的老娘要怎么办…?
白皓仁面如死灰,簌簌垂着头,哀道:“王爷明鉴,卑职早就收到京中旨意,说七殿下代天巡牧将来两州四镇查走,只是迟迟未见钦差大驾,还以为…还以为是正在路上…”
“呵,白总兵没功夫儿挂怀钦差,倒是有闲心豢养歌伎呀。”嘉斐立刻懒洋洋接了一句,瞬间又把白皓仁一年份的冷汗全渗出来。
依圣朝律法,官员不许狎妓嫖/娼,亦不许假借风雅之名追捧花魁豢养伎子。虽说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多有照玩不误者,也就是个不告不究的事,然而一旦有所举告,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连他刚收了个歌伎进门这种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靖王殿下这是有备而来。
躲是一定躲不掉了。
白皓仁“噗通”一声又匍匐在地上,脸几乎按进砖里去,连连地高呼“有罪”请求“开恩”。
嘉斐听着他哭喊了百八十遍,直到那声音听起来已经没什么气力了,才不紧不慢叹了口气,“所幸如今事情尚未传到京中,亡羊补牢尤未晚矣。否则岂不要惹得父皇心焦动怒?白总兵该记得罢,当年庄闵郡王薨时,那些个牵涉其中的锦衣卫,可是一个也没留下。”
五皇子身后谥曰庄闵,胜敌志强曰庄,睿圉克服曰庄,可是大大的美谥,征战一生马革裹尸的将军也未必能得,即便后头跟着一个“闵”也不过是个平谥,以五皇子的言行风评而论,皇帝痛惜少子夭折之情可见一斑。
今番七皇子若是折在了朔州,他白皓仁恐怕搭进九族也不得解皇帝心头之恨。
可白皓仁心底是真觉得冤枉。
按他收着的消息,这七皇子少说还得再有个三五天才能到得朔州,他早已安排了人马在地界上候着只等接应,谁知这小皇子怎么连影子都还没出现就无声无息地被鞑子拐走了?莫说他只是个普通凡人,就算他是个齐天大圣有通天的法眼也万万料不见这一出啊!
而今他这一屁股烂账该怎么交代才好?
恐怕也只有眼前这尊不请自来的大佛能救他一家老小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