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壹悬笑骂:“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陈嘉郡向霍壹悬打了个招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霍叔叔好”,霍壹悬亲自为她拉开座位坐下。霍壹悬一见陈嘉郡点的是一份儿童套就汗颜,以前他也跟方是非那些家伙一样好奇过柳惊蛰看女人的眼光,如今见了,还真事,嗯,不枉此生。
最后霍壹悬说了声“你们慢用”就走了,再这么观望柳惊蛰心术不正地对一个这么纯洁的小姑娘下手,霍壹悬感觉自己搞不好会报警。
陈嘉郡今晚是有事跟柳惊蛰商量的。
这个商量的时间,她也挑得很好。
这都得益于方是非对她进行的指导,他提醒陈嘉郡、柳惊蛰这段时间的心情很好,完全处于恋爱状态的男人,智商下降得很快,防御性也变得很薄弱,在柳惊蛰的人生中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完全可以得寸进尺的空手套白狼,放过了这个机会,当他再次恢复柳总管的本色时,再想占他便宜,那就几乎不可能了。
思及此,陈嘉郡直奔主题:“柳叔叔,下个月,学校有一个公益实践活动,我想去。”
“什么活动?”
“是山区的支教活动,高校联盟组织的,不同学校的同学都会去。”陈嘉郡看了他一眼,问,“柳叔叔,你不同意吗?”
柳惊蛰心想这什么鬼问题,还用问吗,他当然不同意。
她去了他找谁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然而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却变成了:“去啊,这是好事。”
“呵。”
陈嘉郡松了一口气,冲他一笑。
柳惊蛰切开牛排吃了一块,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看到了她正埋头吃意大利面的动作,头顶对着他。
他忽然很舍不得。
舍不得这个小女孩,更舍不得这份还没有被世界糟蹋太多的情怀。他舍不得告诉她,成年人也有慈善,甚至他也做过慈善,一掷千金数量惊人,但所有温情的表象下,大部分都逃不过利益的影子;他也舍不得陈嘉郡不善言辞的样子,好像她用“好的”“嗯”“可以吗”三句话就够用在所有场合,这是一个还未学会还手的孩子,只当自己不会说话是词荒闹的,殊不知这是每一个纯良的灵魂都会面临的困境。
柳惊蛰放下手里的刀叉,忽然道:“把你手机给我。”
陈嘉郡不明所以,递给他。
他在她的手机上录入一个号码,对她道:“在外有事,打我这个号码找我。这是紧急用的号码,这些年只有你表舅舅知道,在哪里都能找到我,明白吗?”
陈嘉郡明白过来,重重点头。
“嗯,”她满目真诚,“柳叔叔,谢谢。”
陈嘉郡走那天,柳惊蛰亲自去送她。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陈嘉郡依然贼心不死“柳叔叔,我能抱抱你吗?”
“不行。”
陈嘉郡撇撇嘴。
下一秒她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柳惊蛰不多见的温和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来:“这种事,要男士主动才行。”
陈嘉郡受宠若惊。
珍重地深呼吸,当他的味道包裹住她全身的时候,陈嘉郡才恋恋不舍地推开了他:“唉,要两个月见不到柳叔叔了。”
柳惊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陈嘉郡,别整天想这种事,女孩子胸无大志只懂些情啊爱的,入不了我的眼。”
陈嘉郡摸着被他用手指弹过的脑门,“呜呜”了一声。
在她这个年纪,并不能理解柳惊蛰做出这些事的苦心与不易。
男女之事会上瘾。
柳惊蛰明白,他对她是足够克制了。
在她这个年纪,要教会她上瘾是很容易的,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不防人,又有感情,他只要勾一勾,诱一诱,就能让她在两性之事上离不开他。然而柳惊蛰终究在“道德”二字面前致了礼,对她下手也总是浅尝辄止,次数不多度不深,恰恰好,令她还未到上瘾的地步。
“再过两个月你就二十岁了,算算时间,那时候你也差不多支教结束回来。”
陈嘉郡听出言下之意,笑:“是要给我什么礼物吗?”
“女孩子,二十岁的生日,一生一次,总要盛大一点才好。”
他点到为止,不透露更多,摸了摸她的脸:“变成更好的样子,回来见我。”
陈嘉郡心中一震。
柳惊蛰提点人,带她一程,总是这样,用几个字,就回响很大,这是抓人心的好手,知道怎么才提得起她的精气神,怎么带才带得上她的信仰、希望和爱。这既是她的亲人,又是她的情人,但彼此间总存在一段遥远的路程,叫陈嘉郡此生都有努力的方向,跑得比旁人快,还比旁人准。
她伸手,抱了抱他。
她也不说谢他的话了,这些年来他令她明白,比起她的小情小爱,人世间的恩情还有更大的。
陈嘉郡走后,柳惊蛰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样子,只是当方是非在夜晚拉他出去玩的时候,他一边用肩头夹着手机拒绝说“不去了,没空”,一边翻着陈嘉郡的课本思考这小姑娘所受教育中还缺什么,还需要弥补什么。
无欲则刚。
每每想起陈嘉郡什么都敢给他、什么都敢信他的样子,他就觉此生能拥有的都在这里了。
这天晚上,柳惊蛰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男人想也没想接起来就骂回去:“说了不去,别烦我。”
电话那头顿了下,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柳君,晚间打扰,不胜惶恐。”
柳惊蛰动作一顿。
他的思维乱了一秒,才听出这个声音。这是一个太令人诧异的声音,他本以为和这个声音可以再无往来。
柳惊蛰静默了半晌,才接上了一句公式化的应对:“好久不见,樱庭君。”
男人走去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顺便提醒那边:“贵方的合作案已经由唐家的方是非先生负责,樱庭君如果想问这个,想必是找错人打错电话了。”
“不,柳君,我是有事拜托您。”
柳惊蛰没什么兴趣:“什么?”
“望您伸手,护小女周全。”
那个执掌樱庭财团近三十年的老人在对话那头对他道:“阿市遇刺了是您所在的唐家……下的手。”
柳惊蛰对樱庭市的感情比较复杂。
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孩的身份背景,所以也在五年前就知道了这个人出现在母亲身边的用意。他知道她是樱庭直臣用心良苦的一步棋,接近柳家,博得好感,打出和唐家合作的感情牌。但柳惊蛰知道得还不止这些,他还知道,他知道的这一切,作为当事人的樱庭市,反而是不知道的。或许,从她幼年时被父亲送进护理行业接受严酷训练时,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走向了后来的命运,不是被送往柳家做事,也是会被送往其他任何一家对樱庭直臣而言需要去接近的人家的。
柳惊蛰并不想和这样的女孩有太多前牵扯。
一个不知情却在做着他知情之事的女孩子,即便他想动手除掉,良心上也总是过意不去。五年前他就想过除掉她,然而他没有舍得,因为他意外地发现,他的母亲太喜欢这个异国姑娘了。
因为不晓得自己是颗被利用的棋子,反而会将事情做到最好,樱庭市就是这样的命运。东瀛小女孩的认真、寡言、灵慧、臣服,都在她一人身上体现了。柳老太太病重之时也曾任性地对柳惊蛰发脾气道:“就你金贵!人家都肯嫁了你娶一娶还能要你命呀?!”一度把柳惊蛰搞得很头痛,他这个妈不讲理起来全世界都得让着她。
所以后来,柳惊蛰是感激樱庭市的。
感激她在最后一程好好地送走了他心里永远的莫小姐。
这份感激,不太重,也绝不轻,恰恰好让柳惊蛰一生不忘。
男人连夜赶往医院。
她刚做完手术,隔着无菌病房的透明玻璃窗,柳惊蛰看见那只打着石膏被医用支架高高吊起的右手。
这双手他见过很多次。
当年就是这双手,捧着一碗热茶对老太太道“婆婆、喝茶、烫烫的”,也是这双手,将老太太的地方料理得一尘不染,他甚至记得她擦地时,背后的和式浴衣领口恰恰好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有一层细细的发梢,叫人见了心里一软。
主治医生站在一旁向他说明情况:“是刀伤,速度和力道都非常凶狠,直接刺入了手臂骨,虽然手术很顺利,但送来的时候已经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期,后果可能不太好。”
柳惊蛰声音微冷:“‘不太好’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可能会残废。”
“尽力治。一个女孩子,还这么年轻,不能落下这样一个结果。”
“好的,我们会的。”
当医生退下时,柳惊蛰听见身后响起医生的一声礼貌的招呼:“樱庭先生。”柳惊蛰回头,见到了这个许久未见的东瀛老派企业家。
他老了,或者说,是被一种束手无策打败了。
这种束手无策的抑郁与不甘心令他舍去了所有的礼貌与客套,苍老的声音下有切齿之恨:“唐家……”
柳惊蛰没有任何表态,举步欲走:“我会联络最好的医生,明日就为令千金联合会诊。”
樱庭直臣很失望:“柳君,即便我如此告诉了你,您也不信是唐家所为,是不是?”
“这个,不好意思,”柳惊蛰面色清朗,丝毫没有动摇,“推理探案,捉拿凶手,不是我的专长,你需要警方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老人一声讥诮:“警方?唐律和警方的关系,你比我清楚得多。”
“是,我很清楚,”柳惊蛰不动不摇,“但我更清楚的是,唐律从不对女人下手。”
他的立场再清楚不过。
这些年柳惊蛰见过的离间与诋毁不下数百次,这点伎俩,不在他的眼里。
“那么,我明日再来看望她。”
说完,他举步欲走,没有再谈下去的欲望。
“柳君。”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了他,“你知道,阿市是在哪里遇刺的吗?”
很微妙,他对他讲这句话,用的是日语。柳惊蛰一听就明白,他是想避过身边其他人,单单用他和他两个人懂的语言,与他说一个秘密。
想必老人也看出来了,柳惊蛰对此事的不好奇与不追究,是数十年在唐家的历练行程的。对唐家的忠心他一字不说,然而他的行为、他的应对,无一不在体现这两个字。
樱庭直臣终于放弃追问,索性坦白相告:“是在您父亲的墓前遇刺的。这五年来,自从您母亲过世之后,每逢忌日,阿市都会来此拜祭两个人,一个是她侍奉过的您母亲,还有一个,就是您的父亲。”
柳惊蛰终于变了脸色。
现实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面对甚至参与这席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父亲过世了;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这世间竟然有一方土,长眠着他此生最亲的另一个人。
柳惊蛰对父亲是没有什么印象的。
他消失得太早了,早得连柳惊蛰都还未来得及学会称呼他一声。
柳惊蛰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母亲的回忆。他很明白,母亲完完全全是照着父亲的样子来塑造他的,有时她会看得入眼了,摸着他的脸笑一声说“有点他的样子了”,又或者在他遇事一筹莫展时,她会讲“慌什么,他不会有你这样的表情”。
“柳矜持”。
柳惊蛰不止一次对着这个名气描摹与沉思。单单一个名字,就有草木不惊,按兵不动的兵法在里面。
成年后他只知,父亲为唐家出海做事,遇到海难,从此下落不明。
莫小姐是拒绝接受这个说法的。
“哪儿是下落不明呀,是回家的路不好找,多走几天罢了。”
她常常这样对人说,也对她自己说。
柳惊蛰心疼她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她从年轻说到老,为这“多走几天”四个字等足一生,直至去世,她终于才不说了。
所以他常常从身后轻抱她,未成年时将一个孤寂的美妇人轻拥,成年后将一个不服输的老太太用力抱住,他是将两个柳家的男人该给她的情分一人来给了。
午后,阳光正好。
天气一点点暖起来,青山绿水化去了冰雪,开始显现原本苍劲的面貌,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的好山河,适合发生一点好故事。
可惜,柳惊蛰一生,没有好故事。
这是一座私人墓园,华丽、空旷,人踏进园里踩上了绿草,会有窸窣的声音,令人心生敬畏,生怕就此惊扰了灵魂。
柳惊蛰查过,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这里,是唐家的产权地。产权所属人一栏上清晰地显示出了历代继承人的轨迹,从前隶属唐秩,现在隶属唐律。
柳惊蛰不是没有犹豫过。
踏入这里,脚步千斤重。
他即将面对的事,牵涉进唐家前后两代人,他这个当事人,动一步牵全身,一个不小心,活人不得安宁,逝者也不得合眼。这些年他把分寸拿捏得极好,即便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仍然做到了。然而当柳惊蛰看见,他约的人也按时出现在了这里时,他终于有了最坏的打算。
方伯在墓碑前,显然已经站了很久,脚下雨后湿润的泥土地都下陷了几分。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方伯似乎早有“总有这一天”的觉悟,他连转身都没有,缓缓开口问:“你能约我来这里,我就知道,樱庭家的那位老先生,已经把是非都在你眼前搬弄过了,是不是?”
方伯其实不叫方伯,还得加一个字,叫方伯尧。
但这些年,唐家长辈中现存的、仍在当家的,只有他一个,唐律尊称他一声“方伯”,底下的人也跟着叫,久而久之反而没有人称呼他的全名了。
柳惊蛰心静如水。
从前他以为,唐家沉浮数十年,已经没有什么事引得起他的恐惧感。直到今天,柳惊蛰才惊觉自身的幼稚透顶,他还不够成熟,不晓得这世道永远会有值得他恐惧的真相。所以他躲不过今天,注定要栽一个头破血流。
“搬弄的是是非吗?如果是,这一座瞒着柳家所有人、私下建起的墓园,要让我怎么说服自己呢?”
方伯叹气:“你要知道,外人,是挑起内乱的好手。”
“内里没有乱,也挑不起。”他的神色很淡,这是玩弄人心的好手,知道用受害者的姿态可以博得同情的真话,“你们,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方伯一声反问:“我们?”
“呵,方伯,我能约您到这里,您就该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查的,我也会查一点。”柳惊蛰知道到了他这个地步,多少会有一点悲哀,是那种“知道太多”的悲哀,“这里是唐家的产权地,换言之,当年若不是唐伯的意思,现在若没有知会过唐律,这里是存在不了的。”
他近前一步,将手里的花束放在墓碑前,不太敢望近前的名字,怕见清了,和人的缘分也就尽了。
柳惊蛰低头,字句都很轻:“樱庭市是在服侍我母亲的日子里,无意中听到了您和我母亲的谈话,才知道了我父亲的安葬之地在这里。她在这里遇刺,同时遇刺的还有另一人。我查过了,是我父亲原本的心腹下属,也是当年跟随我父亲共同出海办事的人,他遇刺后,是被方伯您救下了。”一席话,说得不轻不重,决心却是破釜沉舟的,“唐律近日总是带伤不断,我不过问,不代表看不见。家里的事总是有好有不好的,可是有了个因果在哪里,它就由着在那里了。唐柳两家的事,你们瞒我的事,也会像千年的花树,两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无论多久,总会有个结果的。”
他起身,站了起来,终于有勇气,看向面前的名字。
当“柳矜持”三个字映入眼帘,柳惊蛰心里的钝痛几乎将他淹没。这么大的一个风景里,遍地好花,人却不在了,这么多的好花都变成了葬花。
私情一起,他是能狠的角儿:“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您不说,我也会查。到时候查出来了,您再想说些什么,也没有立场了。”
方伯尧若有所悟。
瞒了几十年,终于到这一天,瞒不下去了。
或许,父子连心,真相总是或早或晚牵引着他来了。费尽心思,全盘皆输,这就是命。我们总是以为能避开这样的命,总是避不过这样的命,所以才有“命不由人”一说。
“你父亲是死于海难,却不是一个人出海的。唐秩,还有你父亲的贴身下属,林寒,那天也一同上了那条船。后来,三个人回来了两个人,救生船也只容得下两个人,所以这个结果,当时我去办了,也始终没多问。怎么开口问呢?若里面一团脏,要从此挑起唐柳两家兵戎相见吗?若里面没有故事,只是清水一滩,就是伤了生者的心,认为他活着,所以他有罪。那时,你母亲一个妇人,又刚有了你,伤不了心,所以唐秩给了她一个永远的希望,我也没有多表异议,只说失踪,不说其他,连这个地方,都是他一人建立起来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柳惊蛰听着,眼底一层水光。
仰了仰头,将水色隐去。
他知道,方伯做事是顾忌着两边所有人,今天才会落得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结果。方伯本就是不清不楚的人,他总是笑说“难得糊涂”,连天地日月都说成是含糊却丰富的天色地色。这是个老式的好人,也是一个,纵恶的糊涂人。
“那为什么,一笔糊涂账,沉了这么久,会在今天染了血光。谁现动的手,总要说一说的。”
“事不由人。”
方伯很痛苦,他多少也算推波助澜的当事人:“因为林寒老了。人一老,就什么都怕。怕今生的债跟着他去,怕做错事太多冥冥之中有劫难轮回,他……后悔了一些事。”
柳惊蛰懂了。
这一懂,他就再也脱不了身了:“所以他说了真相。所以他将旧事重提,所以我父亲,是死于人为,而非意外。是不是这样?”
方伯抿了抿唇,告诉他:“五年前,林寒去找了你母亲,坦陈了你父亲遇害的真相,唐秩喜欢的始终是你母亲,才会对你父亲下手。我不想看见,因为这件事,你和唐家,兵戎相见。你父亲,唐秩,你母亲,都已经过去了。我了解你,你认定了是血债就一定要讨的,那样的话,就太悲伤了。”
唐家的人,个个是权谋的好手。上一代的人,动一动杀机,就除掉了情场敌手,还顺势从此让他们母子俩认仇作恩。一步棋,两个目的,这是典型的唐家手法。
柳惊蛰右手用力握住了左手手肘,扶了扶自己。
他需要扶一把,才站得住。
他其实,真的不适合受害者的角色。要去原谅,要去讨债,是件多么累又多么苦的事。尤其,还是向昔日朋友、兄弟、亲人。
“方伯,”他问,声音很轻,“这件事,唐律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方伯没有答。
柳惊蛰却懂了。
他那么聪明,连“不回答”都能见分晓:“从头到尾,是不是?”
柳惊蛰心灰意冷。
佛经里说起前朝孽缘,动不动就是数十亿劫难,他一向觉得夸张,如今才知这竟是真的。
千里之外,陈嘉郡正和烧大锅水做斗争。
柴是新砍的,还没晒干,透着一股山里的阴湿,不太好点火。陈嘉郡这些年学到了柳惊蛰的精髓,做起事来闷声不吭,天崩地裂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烧柴就只听得见噼啪的柴火声,她这么静搞得身边的胡菲也大气都不出一声。
胡菲是当地的女孩,论年龄还比陈嘉郡小一岁,论相貌却比陈嘉郡年长十来岁的样子,两颊两坨潮红,什么时候见了她都有种汹汹气势。用如今的新闻术语来形容,这就是一个当地的留守儿童。爸妈外出打工,从一年回来一次到如今三年没回来了,胡菲一个人拉扯着一个九岁的弟弟,小身子骨拉扯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气势来。
可是这小身子骨遇到了陈嘉郡,就被管得服服帖帖。陈嘉郡把她那个猴子似的弟弟也管得服服帖帖。
胡菲对胡弟弟没啥耐心,男孩子又野,山里的男孩子就更野,读了两年书连拼音都没学会,胡菲本来自己学习就不好,没想到胡弟弟学习更差,这两姐弟走到哪都被人笑,脑子笨啊,不行啊,气得胡菲连夜拉着弟弟两人一起熬夜苦读。然而这两人确实那方面不开窍,学习就是不行。胡菲一气之下嚷嚷“不读啦不读啦”,胡弟弟就在身后欢天喜地地跟着喊“不读啦不读啦”。
直到遇到陈嘉郡。
陈嘉郡在教人学习方面很有天分。
她三两下指点,就让这对“废柴”姐弟学会了英语。
陈嘉郡从此在这留守家庭站稳了脚跟,身后多了两个小跟班。
支教的日子其实也没有那么苦,空气好,人又闲,陈嘉郡不习惯的只有一件事:洗澡困难。
柳惊蛰是个有洁癖的人,陈嘉郡被他调教了十年,也被调教出了一些洁癖。当然她私心里还有那么点小九九:万一在这儿,身上味道久了,将来洗不掉,那她连对柳惊蛰求抱抱的勇气都没有了,她毫不怀疑柳惊蛰一把推开她的可能性,这事他干得出。
开春的山里小溪,留下来的是化了的雪水,刺骨的冰冷,陈嘉郡哆哆嗦嗦地抬脚往里面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