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助理跟了她许久,从元湛出现的那天起,她便觉得眼前这个她熟悉已久的上司变得陌生了,至少对元湛的态度真的叫她摸不清头脑。护他的时候护得像护犊子,折磨他的时候折磨得像不共戴天的仇人,真真叫她看不透。
“跟赵导说,这条我觉得不满意,重新来。”
话落,连陈碧落的助理rose都不禁打了个哆嗦,现下可是冬天,不管元湛平时健身课程再多也抵不过严寒侵袭。
这一个晚上,就那样,元湛破天荒NG了三十多遍,这些年演技磨练得炉火纯青,连导演都挑不出错,可偏偏制作方财大气粗,导演不得不看脸色,生生不忍心将元湛折腾得俊脸惨白得如鬼魅,浑身无法克制地哆嗦。
第二天,华尊影视有几个新入职的员工皆是元湛的粉丝,在中午休息时间躲在茶水间撞上来公司开会的赵导便壮着胆忍不住地问:“赵导!赵导!外界都说咱们陈总是元湛的金主,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就是!你就告诉告诉我们呗!”
赵导皱了皱眉,回想昨天晚上的场景,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开口道:“怎么可能?!”
话落,赵导方意识到失言了,毕竟是陈总的八卦,岂能随意谈论,但是到底开了口,便也就继续说道:“你们也别瞎猜了,陈总是不是元湛的金主我不知道,但陈总不是很待见元湛倒是真的,昨天那个戏啊,你们是没看到,连我都觉得不忍心,淋得真是浑身都在发抖,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刚好来开会我也就索性放全组大假了,刚好让元湛也缓一缓……”
……
“你这么折磨他,何必呢,你也知道你没多少时间了,伯父让你回美国完婚也不是催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静谧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檀香的味道,柏谨言拄着黑曜石光洁剔透的拐杖,容色苍峻,透过落地窗望
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低声劝道。
陈碧落别过脸,不置可否:“你有空还是想想怎么讨你妻子的欢心吧,这个事情你就别管了,‘华尊’是你在控股,但你别忘了,这是我的私事,公事上我可以听你意见,私事我只听我自己的。”
“……也罢,我不劝你,你自己想清楚。”
她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怅然若失,然后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起来:“谨言,婚我是肯定要结的,我活了两回难道还会活不清楚吗?他……呵,谨言,我以前很希望他想起来,如今倒不希望了,反正结果还是不会变的,我没指望他像你一样到我跟前赎罪,我只是觉得既然碰上了放过他太可惜了,现下我也到了渴望家庭的时候了,政治联姻我本来就不排斥,爸爸给我挑的人我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就这样吧,他原本就是想从我身边逃开的,等到我和你一起策划的剧落实拍完后,我也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终究是要回美国的,将来他若是有办法真的从我身边逃开,呵,我倒也愿意成全他。”
……
其实,第二天元湛是没有什么事,一丝没松懈还赶到米兰参加了时装周,状态看起来极好,只是回来后又连续赶了几场夜戏便病倒了,连他的主治医生都禁不住地念叨:“……拼命也不是那么拼的,命只有一条!”
她去病房看他的时候,他正在看《凤凰牡丹》的剧本。她凝在病房门框旁,环抱着胸斜睨着他,以为他能在剧本里想起什么,可他抬眼望她的目光空茫而冷静,一丝都未有其他情绪,他果然应是想不起来了吧……也好,也罢,这样省心多了。
“我该让行政部给你颁发一个三好员工奖。”她耸耸肩,嫣然笑起来,走到他病榻前递给他一束花。
他见她难得的好脸色竟心情有些莫名舒朗起来,抿起薄唇扯笑:“你不是说了么,我是你的印钞机,印钞机不卖力印钞还有什么用?”
医院病房里白亮的灯光刺得陈碧落眼睛略略干涩酸疼,陈碧落眼色一深变得幽远而沉寂,掀眼越过元湛的面庞,定定地盯着白墙上的一个点,如呢喃自语地问:“你恨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用问句问他,他一时愕然不能语,在他还未回话时,她突然收回眼怔怔地对上他黑如墨玉的俊眸,心头荒芜一片,笑意凝得深深,如浅吟地道:“你记住,你应该恨我,因为你的确只配恨我。”
话落,她不再言亦不听他说转身便走,留下一室的冷香,他心脏剧烈猛缩,怔愣着竟然能闻得出她擦的香水是Jean-Paul Gaultier的。他听rose不经意提起过,Jean-Paul Gaultier是她最钟爱的牌子。
究竟要从什么时候追溯起,日久相处,无可避开,他对她的熟悉度也愈发深了,在他抗拒得不行对她采取两耳不闻时,她的所有就像钻进心底细缝的凉风肆意地侵袭进来。
第八十七章 心刺
父亲很早的时候就 对陈碧落说过:亲爱的,你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你的幸运在于你不用风雨飘摇,不用孤苦无依,你有良好接受教育的机会,你有强大的家世背景,你有许多女孩子渴望并无法匹及的东西,但同样,你要付出的也是许多普通女孩子都会拥有的,比如柴米油盐的平淡和相濡以沫自由恋爱的权利。
她当时的 表情超乎年龄,娇俏的少女脸蛋上波澜不惊:“我懂的。”
在她父亲还未来 得及反应,她又说了一句极其淡漠而理智的话:“这同样也意味着我和他是平等的,我不用看他的脸色过活,我们的婚姻任何的牵动都影响着两个家族,即使他有心亦不能轻举妄动,父亲,我很满意这样的方式。”
平等,爱情从来不是平等的,有爱的婚姻不一定平等,而无爱的婚姻不管它看上去有多千疮百孔,至少它能保证它的平等性,因不相爱,所以可以变成极其荒诞的公平,而这她并不排斥。
当年她爱他,因爱他,步步被逼退,委屈换来的从来不是成全,她的身世比不得他,家中亦未有人替她说话,公婆虽表面上明着帮她,暗中却是存了让她依了他的意思,如今,她想最后一次吧,当见到他的第一眼,她想就任性一回吧。
肖左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和《凤凰牡丹》的导演、监制一起挑选演员,眼见看了那多都挑不到适合的,不由正揉着自己作疼的太阳穴,接起电话那头低沉朗悦的嗓音第一句话便是:“我现在在A城,女工作狂,你在哪里忙着呢?”
他从来吊儿郎当,声音一出,她便弯起来眉眼,状似没好气地说:“谁像你,肖大闲人。
她并未将肖左当成自己的未婚夫,他们一直上的是同一个大学,同一个系,一起在图书馆温习,一起临时抱佛脚挑灯夜读,他有他万花丛的女友们,她亦有那些个蓝颜知己,因婚约在身,他们很早就约定了,要做一辈子的好友,然后你未婚我未嫁便随了父辈的心愿。
今是暖日,阳光温煦。
元湛却觉得手脚冰凉发冷,黑色鸭舌帽底下神色晦暗,Ray-Ban质地良好的墨镜里那双深邃寡淡的眼神愈发暗色。他刚从另一个剧组赶来,监制约了他也来选角,却不料刚来便将她前所未有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和她共枕那么多日子,现下才发现原来,她是会笑的啊……他这样想着,心底忽如骨鲠在喉,噎不下吐不出,她笑得真诚而洒脱,不似对着他,只会笑得那样蕴含着他看不清的凛冽嘲讽。
手不知不觉攥得极疼,他不知自己在气恼什么,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自己的颈项,逃都不逃不开。
他的声音从
喉间生硬的飘出一句:“还没看完人,你,去哪里……”
她拿起包侧过身经过门口站着的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他手一抬,但她好似没有发现他一样,只让他抓住了一缕空气。
拿下墨镜,他转身望过去,只瞧了个她的背影便被好些个影视学院的女孩子尖叫着团团围住。工作人员花了点功夫将围住他的人驱赶开,而他至始至终都默不作声,待室内稍有秩序些后,便神情恍惚地径自坐落到她方才离开尚未失温的椅子上。
“恩……怎么,很难受吧?”
在他耳边幽幽启口的是圈内极富盛名的监制姜桦声,不输元湛的容貌却打扮得极其邋遢,胡渣满下颚,只有那双星目含威且深沉迷人。
元湛似还未回神,只是双手环胸道了句:“什么?”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你听过没?”姜桦声似笑非笑,只是淡淡地扬起声音,眼睛还是很沉稳地盯着站在眼前一个个展示自己的面试者。
眸色顿变阴鸷,他不会不懂姜桦声话中的隐喻。
极快,元湛冷冷地低喝了声:“……闭嘴!”
到底是好友,姜桦声亦不恼,只是敛下戏谑的神情平静地道:“元湛,也许现在你不知道,但可能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明白,人们总说轮回,轮回……其实轮回并不是全意味着重复,很多时候,它意味着重新开始,死死抓住过去的是死人,忘掉过去的才是活着的人。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上一回是那样,这一回又不会再相同,这辈子是夫妻,下辈子可能不会再相逢,亦可能只是彼此的过客。元湛,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配不上她的,以她的身份地位,她迟早是要走的,我想以她从小接受的观念,她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的。”
你谁啊,连她都会说,他连条狗都不如,她怎么可能为你停留?
所以,他是她的过客,对她来说,他只是个消遣解闷的玩具……他意味深长极淡极淡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是的,他不是应该开心嘛,她终于可以放了他了,他不用再想方设想地从她喜怒无常的控制下逃开了,他千方百计想逃离她的方法可能一朝就会被成全。
多好……
元湛姿态轩昂,纹丝不动地坐在台下,凝视着台上的各种角逐角色的面试者各显神通,争抢表现,脑海中不可抑制浮现的是那天她如神邸一般出现在当时最落魄,最狼狈不堪的他眼前,那样美艳而气势逼人仿佛可以抵挡和驱走所有的严寒和黑暗。如果没有她,他会在哪里,而如今他在这里了,她又会去哪里?
她所给他的帮助,可能只是她所拥有的微小一些东西,于他是全部。他恨她,恨她践踏自己的自尊,恨她时好时坏的心情,恨她从来对他不假辞色,恨到差点忘了,当初,第一
眼遇见她时,他心底里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掠过的悸动。
……
她一直吃的都是外卖,不是各大酒店里送来的菜便是水果蔬菜沙拉抵腹,所以在见到肖左这几年竟练就了一手的好厨艺竟莫名觉得惊喜万分。
“怎么为了泡妞竟然学会了烧菜了?!”陈碧落凑到他跟前,见他手起刀落,几样蔬菜切得那样细,啧啧称奇。
“什么话啊……那为了娶到你啊。”肖左耸耸肩,嘴角弯起,随手抹布擦了擦手,从切好的菜中递给她一块切好的黄瓜片,“也不知道谁小时候老吆喝着要嫁个厨子的?”
她就着他的手咬了口,听闻他言,心里徒然“咯噔”一下,眉头微蹙,这才想起当年玩家家时她嚷着要嫁一个会烧菜的男人。
“你还记得啊……”
她涩涩一笑,心底却觉得有一阵温暖气流从细小残缺的地方吹了进来。
“恩。”他手忙着,温柔的声音从鼻尖溢出,敛下眼,目光沉沉,低声像是积满了勇气认真地道,“其实……碧落,你知道吗?你离开美国第一年我没有想过你,我反而很开心,我们终于分开了,虽然那么多年我们情如好友,但是老被捆绑着真的有点累,你不在,家里的长辈亦对我束缚极少,我玩得比以前更疯。”
怔忡间,听到这里,陈碧落倏地轻哼一声,冷睨了他一眼,他触及她的目光便抚额失笑接着道:“哈……连我也没想到,到了第二年,很奇怪,我竟然突然就觉得厌倦了……觉得你不在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真的,不骗你,然后我就想,啊,可能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吧。之后到了第三年,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去适应这种变化,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想和你在一起,然后到了第四年我发现是的,做好准备我就来了。”
“……什么,准备?”陈碧落不着痕迹地咽了咽清咳了一下,此生头一回是愣住了,目光呆茫呐呐问。
他眯着清俊朗润的眼眸,深深望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响亮地道:“娶你的准备啊,从心底里承诺跟你在一起,只跟你在一起的准备。”
原来……他真的是在向她正式求婚。
陈碧落红唇微张,半天缓不过来。
然,他的这番话却像一阵清风拂过池水,一汪涟漪慢慢地散开来……密密麻麻莫名百感的情绪如雨点一样向她袭来。
她猝不及防,亦惊觉自己出奇地,竟不是那么抵触的。是累了吧,又或者是她太任当年的回忆将自己侵袭,如一座冰冷冷的牢笼锁着自己,如今有那么一个人打开牢笼对她说:出来吧,我在这里,而且我已经做好要照顾你一生的准备了。
房间里未开空调,从窗外吹来的风虽然冷飕飕的,她却感到并不那么寒冷。
“你……”
面上
顿感冰凉一片,她恍若做梦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方发现自己已哭得泣不成声,差点跌坐厨房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是肖左及时将她揽在怀里,摩挲着她柔顺的黑发,眼里含笑地道:“你看,我们都已经不小了,碧落,是不是不要那么残忍再让我变成更老的新郎了?恩?如果你愿意,什么都别管了,跟我回美国吧。”
第八十八章 我不难过
这是她第一次去医 院看应泽如,当年她最恨的人,今天竟然会如此平静地对上她苍白瘦弱的脸。
“你没有 想到,我们竟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吧……式映,真的,好久不见。”她站在她的病榻前,平静地启唇,艳丽的面容上宁静无波。
陈碧落替她榻前 有些焉了的花束换上新的,然后垂下眼坐在榻前,静静地望着应泽如紧闭着略染上了些灰暗的眉眼道:“式映,今天天气很好,你真该起来看看,我时常在想,当年如果我们以另一种方式遇见,也许我们会成为朋友,只可惜我们是因为同一个丈夫而遇见的……”
躺在病房里的应泽如那样瘦骨嶙峋,定是受尽了折磨,全靠营养液和机器续着生命不可不说悲哀。
“式映,你知道的吧,当年我很恨你,我想你也恨我吧,明明不被所爱,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占着那个夫人的位子,我以为我一步步退让他会感谢我,会重新在意起我,但是到了我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得到的不过只是他心底里所谓善解人意的模样罢了,他可能会感谢我帮衬她迎了你进门,但也仅此而已吧,这怎么会是一个女人所要的东西呢?后来我方想到,为什么我会被一封发来的电报打败了,从此心灰意冷,再也不垂死挣扎了,是因我知他心里已经装着你,我在那儿傻傻地等,只是为了成全自己最后的那一点期冀,我不是在等他,而是在等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就地死心,死心就是在我阖上眼的那一刻我还是没等到他……现在我又见着他了,我想……我该放手了,我不能再让自己沉浸在过去不可自拔了,式映,当年我固执地想,即使是死我都是他的正妻,论资排辈你得在我后面,多少次我看你跪在我面前的样子,我就在想,这份苦我咬牙也要吞下,因我恨,我看不开,现下,我有些想明白了,如果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又何必苦苦担着正妻的名分折磨自己。”
“式映,你醒来吧,醒来了,我们让一切都过去吧。”
叹息的低语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消散,陈碧落转身的瞬间未见到应泽如扇而蠕动的睫毛上染满了湿润,听说植物人是有听觉的,如果哭泣是有声音的,陈碧落应该就能听见应泽如隐含疼痛的哭声。
应泽如在梦里,虚弱无力,她的意识在身体机能渐渐衰退的同时亦混乱不堪。有个女声在那儿同她说这话,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陌生又熟悉。
她想起那一年,自李碧城走后,家里乱成一团,她方发现她做不好郑家的大夫人,她只知爱起来便是要生死相随,却忘了,妻子从来不是一个爱情的代名词,更多的是相濡以沫,
是相知相守,而她以为爱是能代替一切的。她太小了,任性直率,她会怪郑修仁忙于公务不能陪自己去舞场,她会怨他满脑的政治思想,她会跟他讲英文,从前他们觉得沟通无障碍,后来却觉得,障碍多了去了,她讲到后来永远是哪家的官家小姐烫了新式的头发,换了新式的衣裳,她觉得他们是相爱的并无不妥,直到有一日,她听到他同友人讲话说了一句:“我很想碧城在这里给我泡一杯茶,同以往一样甚么话都不同我讲,只是陪我静静地呆着,给我泡一壶茶。”
显然,他倦鸟思巢了。
友人劝道:“那你就是接她回来啊,这又如何了,男子汉大丈夫同自己的妻子有什么可置气的,想必她也不是真的恨你。”
他只黯淡地摇头说:“你是没见着碧城当时走时候的模样,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是那么的怨怼,我想就这几日和式映说清楚,给她准备一笔钱找个安置的地方住,也不枉她跟我一场。”
“政绥兄,你可考虑清楚了,既是你的妻便不会真的恨你……不过也罢,你要是能将此事处理得宜倒是更好了,对她对你皆好,就像一切未发生过一样。”
一切未发生过,她又算什么?!心一点点地沉到了谷底深渊处,女人心毒起来,男人亦敌不过,上天见怜,她怀孕了,她以死相逼,他不得不就范,从那天起,她一直留意从法兰西传来的信息,不曾想,原来李碧城也怀孕了,她咬牙切齿顺势便回了那句:有式映照顾,万事放心。
碧城,你还是握着他的心,而我不能什么都没有。至少留着人亦是好的。
你永不会知晓,你比你所想的得到了更多,他……后悔了。他想静下来,想回家了。
彼时,或许上天的确是在帮她,从那以后法兰西再没有音讯传来,甚至他后因仕途升迁和秘密公务在身根本出不得国更无法将消息传送出去,因后来那位也开始防着他了。
那么多年,是她陪着他,眼见他厌倦了官场,亦一天比一天厌烦了外头风花雪月的生活,回到了家他常常忙完公务什么皆不坐,只是盯着那梨花木桌上日渐灰暗淡的紫砂壶发呆……她想,原是这世上真有报应,从前,他的心在她这里,她欣喜他回去了他夫人身边亦只是个空壳,如今这个空壳倒在她这儿了。而他心之所向想归去的地方却怎么都归不去了。
她的孩子从小叫她:小妈。因这府上的人同他都讲,他们还有一位大夫人……呵……大夫人啊,不是她。
那年,她永不会忘记,一位姓董的女士带着李碧城的儿子回国了,他欣喜若狂,甚至搁下了公务堵在了人家门口。其实她岂会猜不到他想问的是什么,他应该最想问的是:碧城,她还好吗?
可惜,她知他问不出口,因不敢问,那么多年了,他怕他更悔,所以轻易不触碰。
这一日,他神色异常平静地回来,脱下了戎装,驱走了警卫,用那个茶壶头一回给他自己泡了壶茶,那么些年,他从未自己用过那个茶壶,她知他私心还在等着李碧城能亲自给自己泡茶喝,可惜,再不可能了。
“你为何不问问我?”她哭了,饮恨吞声,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状似若无其事的他。
不曾想,他只是略略瞥了她一眼,面上笼罩着惨暗的死寂,平静如深渊潭水,语速极慢极慢:“我……为何要问你,我只想问问我自己,错了一时,一天,一段日子,便错了一生,我为何要问别人,我该问问我自己才是。”
她从来未怕过,可她真的怕极了那一刻面无表情,从容自若的他,终于他还是在她失声痛哭时极平静地举起了左手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她错愕哑然时,血液就已喷得她脸上沾满了血腥味。
后来她也随他去了。因忐忑了半生,终于不用忐忑不安时也便是生命的结束了。
陈碧落轻轻阖上应泽如病房门时,依稀看见不远处楼梯转角有一个熟悉的背影迅速一闪而过,她眨了眨眼,又仿佛适才只是错觉。
……
曙光初照,漫天彩霞。
陈碧落决定回美国的前一天去找了柏谨言,他正带着家人乘坐了缆车登上山顶看日出。
“真的就走了?那个项目不跟了?”柏谨言和陈碧落交谈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不远处正在给Daisy喂早饭的傅随安。
陈碧落笑了笑,妆容淡了许多,笑意和煦:“恩,那个项目就交给你了,拖了几年一直没有进行完成,我又不像你,家人孩子都在身边,我毕竟是女人,谨言,我累了,我也到了想有个家的时候了。”
柏谨言拍了拍陈碧落的肩,叹息道:“好,多保重。”
“希望下一次在美国见到你的时候能看到不再用拐杖的你。”陈碧落戏谑地挑眉。
柏谨言敛下眼,眯着笑,眼神凝在Daisy和傅随安的身上:“快了,我最近在尝试开发新的治疗药,应该会有效果的。我多希望,今天是陪他们爬山上来的,而不是让他们陪我坐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