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无亲人,少时的记忆里徒留的两人,除了张梁笙便是许芳了。
心底里百感交集,明晰眼眸隐约透着几许恍惚,蹲下身子,轻柔地抚摸着正在舔着自己毛发和爪子的晚晚,沙哑低沉地声音很难启口,似有些不适,清咳了几声,终是好些道:“晚晚,你知道吗,我同她曾是最好的朋友。”
是的,不是丫鬟小姐,是朋友。
是年少至亲的朋友的,为何现在变成了这般?
她本不用去,亦不该去,可她不禁想起自己的阿弟,他经常笑言她,说阿姐,其实你才是世间心肠最好的人,他们都被你骗了。
阿弟,如果你在你也会去看你的芳姐的,因在生死面前,爱恨又算得什么?早晚是要在下面相会的。
两个院落相距不远,不过一会儿工夫,在外头她已隐隐听见许芳略略飘渺的沉吟声,鲍里斯医生走出了门外摘下口罩,见着明晰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此人气色不佳,连走路都有些晃悠,却是自持镇定,连旁边的丫鬟小厮都无察觉。
“这位是我们大太太。”刘管事知鲍里斯医生没有见过明晰,便开口介绍道。
“大太太?”原以为这府里只有二太太同三太太哪里晓得还有一个这样的大太太,五官虽精致干净,却真真是无一丝灵动,怨不得不得势吧。鲍里斯有些许晃神,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中文倒算流利,赶忙蹙眉道,“你们快去见见吧,对不起,尽力了,她一直叫唤着要见一个叫‘小姐’的人。”
瞧见鲍里斯有些迷茫,刘管事赶紧让外头堵着的家仆们开了路让明晰进去,随后一遍跟着,一遍侧头对鲍里斯医生道:“正是我们大太太。”
气若游丝,面色灰败,已是游移之时,许芳挣扎着干涩略艰难地启口:“我,我要同小姐一人说话。”
生子痛晕厥过去后,眼见许芳醒来第一句并不是“孩子”而是“我家小姐在哪里?”肖婶觉着脊梁处都发凉,这真是冤孽,分不清到底是何原因,她抱着刚出生的襁褓孩童退去,心里一下下莫名地叹气着,也不知为何。
指关节泛白的手颤颤巍巍地上去攫住坐在榻侧的明晰的单手,恍如隔世,许芳泪眼迷离,满面皆是泪痕,颤抖着声音虚弱地说:“小姐,我不是在做梦,你,你竟没有甩开我、、、、”
卑微而心切,明晰只觉得一件件一桩桩的人和事都在慢慢地离她远去,到底要吝啬到什么时候才罢休,她竟无一样留得住,甚至是面前极恨的人竟也要走了。
“你不是说这世上不能只我一人得到所有么?你不是说凭什么就我一人得好处么,你瞧你快熬出来了,你还生了一个胖小子,该到你心想事成的时候了,你又在说什么傻话呢?”恍惚间,明晰抬手给她擦拭面上的泪痕,抚开她额前湿漉漉黏在肌肤上的头发,低沉地呢喃道,因许久未开口同人说话,声音明明这般沙哑难听,却是这般轻柔而从容,叫许芳心里又是一颤,发白的唇哆嗦了好几下,然,是再无力气扯开笑颜给明晰看了,只得手上动了动,贴得明晰的手心更紧了些。
她依旧是她,即使是难缠,即使是冷漠,即使是清冷,即使是狠辣倨傲,她依旧是从前的明晰,温柔到了极致是那样好的女子,她从来比不得她,从来比不得,所以才会在弥留之际,唯想见的只有她一人。
深深吸气,仿佛还不愿一口气喘不上就闭上眼睛,许芳抓着明晰的手,哽咽着声音,气息不稳,语序不禁紊乱着道:“小姐,是我,是对不住你,是我、、、、可姑爷始终是爱你的,若不是,若不是因杜家一家三口皆遭暗杀之事,他心有余悸,为了叫人不注意你,他、、、、他不想的,那日,那日萧念梳拦着我的去路,问我‘怀珠’是谁,我便更笃定此事,我再三逼问郑副官,郑副官已同我说了,杜家的杜夫人太招眼了,是被侮辱一番后求姑爷杀死的,姑爷虽聪明一世,却是当局者迷,你,你便莫要同他再置气了,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不要再同姑爷、、、、姑爷心里也苦、、、、你,你也是、、、、”
“芳儿,你莫要再说了。”明晰眼神一沉,攥紧许芳的手,淡声道。
“小姐,你到我死都不肯原谅我么?还是你不信?不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是,从不是你的错。我信,我信你所言。”眉目深远,低头凝视着不停喘气的许芳,明晰语气冷淡着说,“我知你没有骗我,夺我丈夫的人不是你,错的亦不是你,他也许一开始是为了我,可后头早已不是了,事与愿违,芳儿,我同他缘分已尽。”
如果说人生真的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说,恐怕除了那天她生辰时的他抱起萧念梳神色幽远恍惚说的那句“有的”,便是了。
如若许芳之事是让她气恨难当,那么,萧念梳之事才真真是让她明白什么叫作夫妻缘尽,再难回头。
胸口一紧,疼痛加剧,许芳倒抽口气,知明晰说的是萧念梳,咬着唇,淌着泪,半撑着身子,紧攥着明晰道:“不可,她萧念梳是个什么东西!我、、、、我、、、、小姐,你若放,这一生都要放了,你若收,这一生便收回来了,你原谅姑爷吧,他现下对你虽不能说是一心一意,但到底是真心的,到底、、、、”
“、、、、他从前有多爱我,如今我便有多厌他,我要的是从前的赵钧默,他要的亦是从前的明晰,而如今,我们都已不是从前的我们了。”很多事在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中的安排内灰飞烟灭,消失无踪。再回首,每每,他们四目相对,内心响起的恐怕皆是那句:“从前的你已经不在了。”
明晰还在替芳儿轻柔地擦拭着泪痕,可不管她怎么擦,许芳还是泪眼婆娑,盯着她,眼白里盛满了血丝同水光,倏地,身子剧烈一抽,浑身都酸疼了起来,许芳再无力气攥明晰的手,只咬着唇用尽力气嘶哑地说了最后一句:“小姐,我最舍不得的竟是你。”
话落,手一松颓然垂在了榻边,明晰凝视着空荡荡的手心,再怔怔地去碰了碰许芳的手,许芳再没有反应,她目光幽静,眼顺着她脸颊静静地淌下落至许芳渐渐冰冷的臂上。
一室孤冷清香,是许芳少时最爱的花香,她闻着这空气中的血味同花香,缓缓地垂眼,素手盖住许芳的眉眼,替她将被子盖至额头,遮住灰暗发白的面部。
“睡吧,睡醒后一切便都好了。”
晃神间,体内像什么在绞一样的疼,明晰淡淡笑了笑,喉咙一紧,舌苔一甜,竟是为了忍着情绪一直抿着的唇边渗出了血痕,她很平静地掏出了手帕擦了擦,然后放好,一步步沉默地走出了房内。
许芳出殡时,明晰远远地望着棺材,想着那天少时她们第一次见面,如果知道今时今日的场景,她不该走那条路,更不该同她说话,领她回明家,也许,在另一个地方,她会活得好好的。
赵延盛在学堂读书,不允出席,在学堂里哭得岔气,小厮只好一路好声好气地安慰,到了明晰跟前,诺诺地唤了声:“妈妈。”
瞧着儿子稚嫩哀伤的模样,明晰立在那儿“恩”了声,母子之间恍若陌生,抬手唤了丫鬟过来照顾孩子去房间休息。
朦胧间,赵钧默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他从丫鬟手上接过云肩替她披上,然后不置一词,也不想对上她冷漠疏淡的眉眼,正欲离去时,明晰竟回头叫住了他道:“她死前让我原谅你,她说你是为了我方这样做,现在呢,现在你是否能对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没变过心,你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人?”
她的目光坦荡而平静,赵钧默望着如今的明晰,胸腔溢满了莫名的酸楚,那么多日子的争执相对,这一天,她平静地同他说话竟恍如隔世,而他竟哑口无言,半晌,他方抬手,替她擦了擦额前的冷汗,眸色渐深,状似呢喃:“随安,对不起。”
“谢谢你,赵钧默,谢谢你没有选择骗我。”话落,明晰虚无地笑了,眉目疏朗,站在他面前,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又好像一切的过去都再也过不去。
他们相识而笑,却已找不到何种缺口可以再续。
淡淡的,他目光沉沉,眼角禁不住地渗出了泪,在她淡漠地别开眼时,亦转身冷静地用套着白手套的手状似不经意的掠过眼睛,然后再无多言,身姿挺立,戎装慑人,仿若从无伤怀过。
自许芳死后,许芳的孩子由萧念梳代为抚养,满月的时候,萧念梳一心想办得有声有色,赵府早前便装葺一新,宾客满堂,在座都是军政要员,同僚上司皆在,商界之人虽忌惮着日本人,但看在赵家的面子上,亦有不少人出席,纷纷举杯共庆。
酒席摆了好几十桌,桌上皆是南北佳肴,特别是熘肝尖、熘腰花、摊黄菜和煎丸子。是萧念梳刚花大钱挖来的厨子做的,俱是拿手菜,菜鲜香可口,出席宴席的也皆是食客,挑剔得很,这番吃下来倒是满意得紧,桌宴上好些个都是留过洋的,这交谈间时不时还交杂着好几国的语言,真真是门庭若市,人声鼎沸。
眼看大家都就餐完毕,最后,丫鬟竟端来了一盘羹肴,只径自端到了主桌,有明眼人眼看便喊道:“好菜,好菜啊!好一个‘龙虎凤’,这可是粤菜中的大菜!”
“哎哟——眼看我们都吃饱了,赵先生不厚道啊,这菜只给自己家人享用呢!”
“你懂什么,这是疼人呢!这是大补的菜啊!”
“哈哈,是啊,瞧我这张嘴!”
“诸位莫笑,这是我特意叫厨子为我府上的大太太,她素来身体不好,我便叫人做了这菜给她补身子,你瞧,她架子大,才来呢!”萧念梳扬声说着,在身侧赵钧默徒然变冷的凝视下笑得极欢,一身茜色西式改良旗袍,立领上滚着金边,旗袍上绣着白鸟,煞是富贵美丽,飞扬的凤眼在瞧见一身素白长袍罩衫的明晰微微一挑。
明晰整整两天没见着晚晚了,她寻了好些时候,直到今天在中院萧念梳的丫鬟到她跟前说,这猫扰了萧念梳好久,在萧念梳那儿,她虽狐疑却为了晚晚不得不跟着过来,却不料丫鬟带她来到了宴会上,她目光梭巡了一圈,却毫无晚晚的踪影。
“晚晚呢,你的丫鬟说,晚晚在你那儿,它现下在哪儿?”
略略一挑眉,萧念梳闻言像是毫无准备,佯装不知,半晌,掩唇而笑像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方笑逐颜开,对着明晰笑道:“哦——嗳,你说那只畜生啊,你瞧,不是在这儿吗?”
她指着那盘“龙虎凤”,笑靥如花。
骤然间,“轰——”一声,天空像破了一个黑洞,大雨磅礴,暴风助着雨势,疯狂地翻滚怒号,似乎要用那铁豆一般的雨点将一切都击碎冲毁。好些雨丝飘进了宴厅内,引得一众宾客觉得冰寒沁人。
“随安——”
“好菜!”明晰怔愣半秒,忽然朗声笑了出来,笑容比从前更是艳上三分,诡谲冶艳,而后速度极快,一把夺过侧边赵钧默的佩枪,寒风凛冽,一枪例无虚发,夺命狠绝,没有迟疑。
“砰——”
一枪毙命,子弹从萧念梳的额间飞驰穿过,脑后瞬间开花,血肉飞溅,身子慢慢摔在了地上,她动弹一哆嗦,闷哼一声,一口气皆无了。
“晚晚死了,你怎么还能活着?”
喃喃如梦呓般凝立在原地,明晰眸色灰暗,神情恍惚,笑容淡淡。
“、、、、你应该下去同它见面。”
一命偿一命。
见状,霎时,一众宾客纷纷尖叫起来,四处躲闪,特别是好些女眷接连昏厥过去,在场的只有军政要员颇为冷静,开始维持秩序,安抚宾客。
“随安、、、、”赵钧默心下冰凉,见明晰下一秒瘫痪在地,单薄削瘦,飘若薄纸,只觉得眼前灰暗死寂,星火再无,目光微沉地一把将明晰揽在了怀里,只恍惚听见明晰附在他的耳畔,贴着他的耳垂温热虚弱地吐着话语呢喃着:“你瞧见了吧,我将你教我的枪法使得多好,将你的心上人杀了、、、、真是,对不住你了。”
顿时,心痛难当,刀割过心,他薄唇贴着明晰渗出凉汗的鬓发,心揪得拧了起来,深深地一闭眼,他复又抱紧了她几分,扬声喊:“仲安!”
“先生——这——”众目睽睽,一枪爆头。这刻如何是好,现下不同往日,弄不好是要上法庭的、、、、郑副官应声而至,心下思量好几番,心念流转,头疼欲裂。
“将尸体处理掉。封锁所有人的口,若有一字一句道出今天之事者,后果自负。”
第三十一章 婚姻里的贪念
萧念梳的尸体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白布,警政司派了人跟在赵钧默后头,因身份特殊,所以所长司长皆来了,办事员在那儿登记,还未问出口,赵钧默只是淡淡道了句:“枪走火了。”
分明是睁眼说谎话,枪就算走火,怎会分毫不差从眉心穿过。
现场好几个皆在赴宴名单中,俱是面面相觑,双双眼皮都颤了好些下。
事后,汽车行至情报局,车内赵钧默未动分毫,郑副官在侧,只见赵钧默略略怔忡地道:“仲安,萧念梳死了。”
“您伤心吗?”
“伤心?我来不及所谓的伤心。”寒眸深锁,赵钧默眸色幽暗,淡声道,“仲安,比起其他,我更担心随安出事。”
“先生,我明白您的担忧,依照民国法律,当众杀人是要被判刑的,如今政策到了急于验证、遵循的地步,恐没有轻易敷衍过去的道理。”
“我明白。”
话落,走出新进口的美式轿车里,他迎着烈毒的日头,竟有一丝苍凉之感。
局里议事厅开会完毕,黄埔旧识邀他至约翰餐厅聚会,他一人前往,既是旧识便也不多说,只是略略地喝了几杯咖啡,四下环顾,还算安全。
“学礼兄,有何事但说无妨。”
几杯咖啡下肚,皆没有说到重点,赵钧默知晓明晰病情日益加重,一心想快些结束。
“也罢,默卿兄,终是要提的,你应当明白伴君如伴虎的意思,你虽出于那位的嫡系,但那位可是从来猜忌多疑,我听闻您夫人当众杀了您近日的佳人,可你一味隐瞒,你应当知晓此女子在死之前是梨园的名角,好些达官显贵都捧过她,她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被你夫人杀了,即使忌惮于你堵得住他们的口,也挡不住他们私下的议论,何况你如此欺瞒,又用势威胁,你知道,这等同于显露了你的势力,这是我们这些人最为忌讳的,你做到如此且不论原由,但你无论如何,要为自己打算不是?”
这是间包厢,以赵钧默出于专业的敏锐感,深知这里并没有被装上窃听器等等,来人很有诚意,在现下政局混乱的时候还能不怕死同他商谈规劝,不能不说是诚意有加。
“作为学生多年跟随,恐怕没有临阵换营的道理。”赵钧默掩下眼,脱掉双手质地良好矜贵的白手套,放下手中进口的骨瓷杯,只平淡地回了一句,并无任何情绪显露。
对方亦不恼,只是笑笑,耸耸肩道:“默卿兄,我此番来,只为你,你恐怕忘了数年前你为了新婚夫人一掷千金,将荷院池塘填平,专门为你夫人扩建的花园还有那西式的玻璃温室房,后院碍到花园的房屋都一律拆除,好些居民都不得已搬了家,我犹记得当年光是花卉同树木假石都花了你将近数万多元的法币,虽是为了自己夫人,但这样的花费,这样的劳师动众,这样的实力,想必你也知道,那位是看在眼里的。”
略一怔忡间,杯勺在赵钧默手中倏地晃动了一下,轻触到杯沿发出微弱清脆的声音,他眸色深幽,手心莫名攥紧,胸口不禁一窒,面上波澜不惊,棱廓分明的脸庞抿着唇时分外坚毅严肃。
“结合近日之事,恐怕那位不可能不会心生异想。何况,如今勾结帮派残害无辜工人和革命人士,日本人虎视眈眈不说,还挑起内部争斗,你应当知道此做法是极为惨无人道的,我相信你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士,当年我们入校的爱国誓言,难道今日你都忘了?”
难道你忘了、、、、
额前密密渗着汗,周身都有些觉得冰冷,舌苔泛起咖啡的苦味,胸口一寸寸不知为何凝结着心痛,他反复脑子嗡嗡地只想着那日她差点晕厥倒在自己怀中的画面,他怎么能忘了他曾经那么地珍爱她,他曾经是,的的确确是不是她就不能的,怎么会到头来觉得没有她他亦可以有别人,怎么能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会是一样的、、、、
浑身不着痕迹地轻颤,在友人狐疑错愕的眼前他抚额发笑,俱是酸楚——是了,他甚至忘了,那是他亲手设计,连园子里一棵树一块假石头皆是他排开政务,一个个为明晰挑的,而那时她一个满足的浅笑他都觉得心情舒畅,快意不已,为何到后来要的那么多,要求的那样多,要的越来越多,他本来就只是为了让她欢愉开心罢了,怎么至后来一点点都不一样了,本来他娶她就只为了让她能在他的怀里快乐罢了,那么简单,到后头竟变得这样复杂了、、、、
“是呵,我竟然忘了,我甚至忘了从何时起,我曾经付出这样多得到的,又那么轻易地让自己失去了。”
“默卿兄,你、、、、”
敛起心神,赵钧默拎起放置一旁的帽子,戴上,略低遮掩住了自己的眉眼,淡声对桌前那人道:“无事,学礼兄,你的话默卿我记在心里了,我亦有我的打算,稍后我派专车送你走,以防路上多事端。”
“好,那学礼便多谢默卿兄费心了。”
日头渐歇,夜幕轻启,回去前,他去了趟西街的凤轩居,那老裁缝一见着他便眉开朗笑,戴上老花镜极为亲切道:“赵先生真是贵客,好久没来了吧,我都忘了您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是么,我自己都快忘了,何况您老人家呢。”他稍一怔,侧边唇淡翘,低声笑道。
“今日是?”
他在好些布料前来回执手挑选:“来挑些素点的料子,她既然现下爱素的,便给她再做些素色的吧。”
晚饭前回到府邸,刘管事在旁略有支吾一边觑着赵钧默轻声道:“先生,二少爷那儿你是否先去瞧瞧,您都还未抱过他、、、、大太太那儿,那儿、、、、”
“她怎么了?”赵钧默蓦地顿步一转头,眉头紧锁,眼眸微缩。
“啊,二少爷他这几日好像略有些感冒、、、、”
“我问你大太太怎么了?”
刘管事又“啊”了一声,咽了口水,心下一窒,赶紧道:“你不在时太太将晚晚埋了以后,神色就不大对了。医生说是癔症失语。”
“什么意思?”走至中院,到了明晰房门外,冷眉微挑,赵钧默掐灭了指尖的烟头,伫立在卧房门框边上,他眼神深邃,言谈间又侧身望向房间里穿着素色睡衣望着窗前的半坐在榻上的明晰道,“给他们捎话过去,如若还治不好,叫他们走夜路时都当心着点、、、、”
话语平淡,字句见血。
闻言,郑副官哪里会不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性,只得耐着性子,旁边规劝轻声说:“先生,你也莫急,孙大夫是你留美时的挚友,你也应信他,他不也说了,是脑神经引起的,主要,主要还是受了刺激,再说,现下大太太的身子骨太虚了,也用不得太猛烈的药,只得慢慢治疗,这凡事都得有个过程、、、、”
“嗳、、、、”
郑副官话还未说罢,他却已经抬脚到了怔愣发呆的明晰身旁。
他瞧着她凝望着窗外淡漠苍白的脸,不禁想起,他已许久未见她笑过了,他忽然低下头,冷眸敛目,看着自己布满茧的手——原本,明明是想拼命握紧的,怎么徒然间竟一片虚无了、、、、尚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萧念梳在他的心上的确有那么点余地,却不想在明晰一枪将萧念梳爆头的时候,令他心如刀割的不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呼吸的萧念梳,而是他怀中渐渐变得眼神空洞四肢抖颤的明晰、、、、是呵,明明我是想将你呵护的,是想将你守在怀里的,然,为何到头来,我却忘了原本的本意,其实只是你而已、、、、
是的,当赵钧默同她成亲的时候,他恐怕从未想过,有一日,那样明媚璀璨的女子会在他的怀里淡淡地同他道:“杀了你的心上人,真对不住你、、、、”
他怎么能忘记,她是他亲自几次佯装有公务径自来南京只为娶入家中的女子,他的夫人,而今她竟对他说,杀了你的心上人,这句话在他的耳畔响彻,何其可笑。
“怀珠”,他虽口中唤她随安,然 ,心里她的名讳在他的心中却是“怀珠”,从何时起,他叫她珠光暗淡也罢了,却是现下,怀中早无珠了吧。
面上淡漠,却是心底里冷声呵笑,四肢百骸皆渐渐冰寒起来,他喉间如鱼刺在里,欲想启口却是不知说何言,半晌,终是道出一句:
“随安、、、、冷吗?”
他缓缓坐在她榻旁,替她披上绣着祥云图案的云肩,随即将她发侧的一缕乱发扣在耳后,她恍若未闻,只是指了指房间里开了半扇的西式落地长窗,眼一眨不眨,似乎犹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