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桃李深处没有什么变化。这边毕竟属于胤禛当年庄园的土地,显然一向有人管理,竹林更加茂密幽深,最喜人的是,正值果树结实的夏天,桃树和李树上挂满了累累果实,坠弯了树枝,实在可爱。
亭外增加了几处石桌石凳,近看时,上面密密写满了文字,或诗或词。亭中大约也有人专职整理,倒是干干净净,但又有一些不甘心的人,用笔墨写了笺纸压在檐下四周,还未及整理。顺手拣几张看,有文辞还算通顺的,有不知所云的,甚至还有和相好女子约见于此的密情传书,看得我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不知道这里又见证过来来往往多少才子风流、人间传奇?
扔下纸,冰凉的石碑触手光滑,未染纤尘。
“我一直想着,你不知道有多寂寞,谁知比我还热闹…你会闲烦的吧?人们带着俗世喧扰来来去去…但偶尔看看人间烟火也不错,你瞧,夕阳把这里都染成了暖暖的橙色,远处农庄上炊烟袅袅…”
指尖顺着邬先生的笔迹滑过一个个文字刻痕:“忆女凌、锦…你知道吗?本来我就要在这里陪你了,但是他…”
想起“他”,那张表情坚毅、轮廓险峻如同米开朗基罗雕塑般的脸,那个仿佛能撑起天地的孤独背影,还有从虚无里唤我回人世的那双不顾一切的眼睛…
不由得笑了:“他简直是个暴君。我猜,他想留下来的人,阎罗殿也不敢收。”
“但这么多年没有来看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一时还真需要从头回想:
身为哑女时,因为这里已经时常有人前来,包括…
八阿哥那一局胜了,我和胤祥被逼去了喀尔喀蒙古…
然后边疆战事爆发,我辗转到了青海…
康熙驾崩,我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世上最险恶的处所——紫禁城。
“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十八年就一闪而逝,这具借用的身体已经三十四岁,我对回到现代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倒数剩下的日子…哪怕能多出一天也好啊,贵妃不贵妃的,都无所谓了…可谁见过他这样霸道的人?都已经接受了还不够,居然一定要降服人家的思想…”
夕阳沉到了远处的地平线,把一切的影子拉到无限长,背靠在碑石上,能望到我曾住过好几年的小山庄一角。
“碧奴和孙守一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了,性音大师又在四处云游,邬先生走了,一个人…善良的良妃死了,但用宜妃的话说,总算去得风风光光…你知道吗?胤禟也死了。”
缓缓步出八角亭,夕阳西下之后,小小溪渠边已经有细细的凉风,林木稀疏的地方,已经可以望到那座山头。
“…他时常到你面前来烂醉痛哭的时候,我就在那么近的小山顶上看着他…冥冥中他是在向你赎罪。但一切果然都已化为烟尘…你一定早已回到你该属于的天上,而他也该喝下了那盏孟婆汤,重新堕入轮回…只剩下我,还在等待世间无常的安排…”
…
“主子!主子!”被我赶在远远的林外和侍卫亲兵们一起等着的高喜儿突然冲过来:“皇上圣驾到啦!”
几行灯笼井然有序的从四面围绕过来,没有多少动静,灯笼和骑兵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排下整齐的阵法,树上倦夜归巢、安然入睡的鸟儿们受此惊吓,纷纷扑翅飞走。
胤禛在侍卫们的簇拥下缓缓而至?
不过是抽空溜出来透透气,祭拜一下故人而已,他以为什么?我会逃跑?
还没有找到机会开口为自己辩解,他的手已不容置疑的伸到我面前:
“凌儿,随朕回家。”
御辇轻轻颠簸,四周马蹄嘚嘚,胤禛却再也没有说话。好几次想开口,偷眼望望他抿紧嘴唇、神色深沉的侧脸,又觉得,还是等他先发作好了…
我们没有回到圆明园,而是直接去到宫中,西华门、隆宗门…下御辇后,胤禛不要换乘软轿,拉着我的手向养心殿走去,快得我时不时需要小跑几步。
…他总是这样,从不回头看我,却拉得那么紧…冲锋陷阵般,只顾专心往前走,仿佛我们的前路充满了荆棘和危险,而他,只要将我藏在身后,就能放心的随时准备披荆斩棘,替我们抹去一切阻碍。
胤禛胤禛,你这个专横霸道的偏执狂,真的被你打败了,或许我就彻底屈服一次…向你保证是心甘情愿还不行吗?…
正要“自首”,胤禛脚下稍稍一滞——胤祥已迎候在门前阶下朗声请安,直到我们走过,才站起来。胤禛拉着我进殿,在东暖阁坐下,向胤祥呵呵一笑,总算有了表情:
“你倒是腿快,下午在圆明园都议过了,今儿还有什么要务?朕不是叫你回府好好歇着吗?这都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臣弟职责在身,宫门下钥时分,自当亲往巡视宫禁防卫,不然,回府如何能放心?之前先往外城九门巡察时,听说在花冢那边儿闹得好大阵仗,便知必是此事,心下惟恐皇上龙颜不悦,有违圣恙,是故赶来请安。”
“唉…”亲手把李德全送上的茶转递给胤祥,胤禛叹息:“你的担子太重了…朝中宫内,大事小事,什么都叫你担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但这次是凌儿任性,连朕也没法子。”
“呵呵…没皇上惯着,谁能任性到这样儿?”
“嗯?”不但胤禛,连我都惊讶——平时无论皇帝多么示以宠信,他都谨慎有余,今天怎会一开口就舍得拿我们取笑?
胤祥笑笑,一直没有看我,只向专心要听他下文的胤禛说:
“四哥,雪莲花儿以冰为心,以玉为骨,清傲绝尘,不愿与凡花比肩,才远离红尘,独自与雪山为伴。若她甘愿被放进寻常花园儿里头,与牡丹芍药之辈为伍,雪莲还是雪莲么?与寻常俗艳还有何分别?”
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这些,若不是一心要替我回护辩解,谁能有这样深沉细腻的心思?!那个在漫天肆虐的风雪中痴守在我身旁的少年恍惚间又回到眼前…我低下头,想驱散突然充斥脑海的冰雪,与冰雪中那一星顽固不肯熄灭的火。
“…四哥,人间如此珍罕雪莲,不就是为着她这点儿稀罕?依臣弟看,皇上不但不必气恼,反而当为之浮一大白!呵呵…”
胤禛好象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忽然有些出神,缓缓低头以手扶膝,似有触动。少顷,突然回首向我笑问:“这里头,可还有什么朕还不知道的典故?”
厉害的胤禛,这是他多年的本能:胤祥的言语已经很隐喻了,他却突然转来问着我。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若心中有事,难以坦然应对,哪怕蛛丝马迹,也绝对瞒不过胤禛的双眼。
或许在暴风雪中,只有雪山圣湖曾见证过什么“秘密”?但我深觉胤祥可敬、可亲、可爱、可怜,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任何掩饰,因此多年来,认识我们的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与他投契亲切,不异亲人、胜似手足。如果连这都没有成为问题,还能有什么“典故”?
“我和十三爷曾亲眼见过雪莲,皇上知道的,不知这算不算典故?”
看着胤禛的眼睛,我笑了笑,随即偏过头,半心半意嗔怪:
“但刚才十三爷如果是在拿雪莲做譬喻,凌儿就不明白了,天下哪有肉身凡胎的女子担得起那样的褒美之辞?这样的话要是让外人听到了,不知道的,还当凌儿果真如此轻狂无知呢!誉过其实,明褒暗贬,十三爷莫非是在讽刺凌儿不知好歹?”
胤祥还是没有看我,但乍然听我这么说,倒和他的四哥相视一愣,随即便忍不住发笑,胤禛也为之侧目,转头看我。
“…再说了,雪莲的确是玲珑剔透,但也太过孤僻冷漠了,皇上您给评评,难道我就那么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令人生厌么?”
胤禛本想保持严肃的,可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摇头无奈浅笑的胤祥,不禁也破颜一笑。
“哈哈…亏得好久没见识凌儿的伶牙俐齿了,一不留神刻薄起来,真能把人噎个半死,你瞧瞧她,可恨不可恨?”
“如此说来,是胤祥多事了。凌主子是天上的仙女娘娘,胤祥一介粗人,鲁莽愚钝,不该妄评,罪过、罪过…”胤祥站起来,微微弯腰作惶恐状:“请皇上和凌主子恕罪,胤祥这就回府面壁去,顺道儿,把那窖藏的陈年美酒挖出一瓮来,明儿亲自扛进宫送给皇上和凌主子,来负荆请罪。”
“原来你还私藏着好酒?既已被朕知道了,早日贡上来方是良策!呵呵…可别舍不得,这就赶回去先喝没了,明早送不来,算你欺君!”
胤祥倒也干脆,潇洒一揖,果真就躬身退后出门,步履轻快,一笑转身而去。
胤禛其实不擅于酒,酒量甚至还不如我——可见他心情已豁然开朗,我居然就这样又赖掉一次。心潮余波未消,怔怔望着两行灯笼引走步履轻松的胤祥,胤禛拉着我的手轻轻摇了摇,把它贴到自己脸上,笑意淡淡,抬头看我:“今晚不批折子了,陪朕歇息去吧,十三弟的酒,朕已未饮先醉了…”
“如意,那些小太监是在扫落叶吗?”
“主子!奴才就知道主子要看落叶,可恨这群笨手笨脚的小奴才…去去去…” 高喜儿见我扔下手中果盒来到院中,连忙跟出来驱赶小太监。
“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发觉,什么时候,又开始落叶了?是不是他们每天勤快过头,都把落叶打扫掉了?本来就关在宫里,弄得那么死气沉沉,现在干脆连季节都不知道了,一叶知秋,没有落叶,还是秋天么?”我拣起一片叶子,捏在手里:“春有落花,夏有残荷,秋有黄叶,冬有白雪,才是四季,夏暮了,留得残荷听雨声,隆冬时分,暖一壶酒,拥炉赏雪,还有些意思,不然,这又没电脑又没飞机的,还能玩什么?”
“啊?…”高喜儿在没听懂,又不敢问的情况下,一律傻笑拼命点头:“主子说的是!今后叫他们都记着!春有落花,夏有残荷,秋有黄叶,冬有白雪,都不准打扫!”
“你是不是还要故意堆些落叶,以示秋情,摘些花瓣,去葬落花?别叫人笑掉牙齿了,让他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吧。”
兴致索然,午后阳光淡淡的洒在手中落叶上,初秋气息扑面而来,顿时有了秋思怅怅的氛围。
“秋风起,思鲈鱼,不知道邬先生好不好?又到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了,该住在圆明园才对呢。”
藏心阁扩建时,按我的意思,仍然只用香草葛藤搭成半人高的篱笆,以融入湖畔大片草地的天然景致之中,视野开阔的的临湖庭院里,也不做任何矫饰,只移来一颗合欢树,夏日里绿荫如伞,红花成簇,叶纤似羽,秀美别致,陪伴我和胤禛度过不少绵绵清宵。眼下,它的落叶应该已疏疏铺满脚下草地了吧?
“…奴才明白了主子们就爱看些这个,冬天里雪积得没法儿走道儿,也不能把雪扫了,奴才就不明白,白乎乎的一片雪,又不是下的大米白面,有啥看头?还有这枯叶子,横竖也瞧不出来…”
“嗯,你明白?京城秋天没有风沙,澄澈的碧云天、黄叶地,是最显这座城市沉静沧桑大气的时节,有人被红墙黄瓦欲望心机迷了眼,居然直到离开时,才发现它这个让人看一辈子也看不腻的好处…恐怕还不只他一个呢。”
但他,或者他们,无论生者往者,注定沉沦红墙黄瓦中,再也没有机会以一种疏离的姿态,回头清醒的看看,这样寻常百姓都能享受到的最好风景。
高喜儿又不懂了,不敢插嘴,陪我转了几圈,拂去石凳上的落叶看我坐下来,忍不住又嘀咕:“主子一时一会又是出神又是叹气的,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变个方儿给主子开心,听说今儿皇上下旨,中秋节晚上在宫里家宴,各位首辅、六部大臣也蒙恩列席,后头宫里主子们都兴兴头头的准备礼服首饰呢。”
皇帝本来就不爱热闹,这几年又忙于政务,今年还刚刚重病了一场,后宫里一向过于冷清了些,现在他居然这么有兴致,后宫众人会如何喜出望外、翘首以待,自然是不必说的了。
“…这次好几位主子都晋了位,皇上说各位主子都是从原来府里就服侍了多年的,该赏,于是贵人进了嫔,嫔进了妃,就是没有贵妃,奴才是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贵主儿位,怎么主子就硬是给推了呢?再过不了几天,就八月十五了,到时候儿瞧人家多热闹…主子说的不错,咱们还是回圆明园吧!”
从我的贵妃册封一事戛然而止的那天开始,高喜儿每天都在为这个犯嘀咕,现在又学会了激将法,我越听越有意思,瞅着他直发笑。
“高喜儿,念叨什么呢?”胤祥突然从大琉璃九龙照壁后绕出来,左右看着,一见我坐在树下,笑道:“你在这儿?正好正好,赶紧坐好了受礼。”
说着往后挥挥手:“这边儿。”
形形色色的人立刻络绎而出,端着各色盒子的宫女、抬着箱子的太监、捧着明黄缎面册子的官员,黑压压站满了院子,七嘴八舌的跪下贺喜。我一时莫明其妙,外加震惊,完全弄不清楚眼前是在发生什么。
“他们刚才说什么?”
“呵呵,他们说的是,贺喜固伦纯惜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胤祥笑道:“公主别瞪着我看了,赶紧受了礼,换上吉服礼冠,皇上等你往奉先殿祭祖呢,张大人已代皇上往天坛祭天祈福去了,皇上为着册封亲往祭天祭祖,大清开国以来也没几遭…”
“我…”
我已经来不及问了,就算开口,也根本没有人打算听我的。被乱哄哄簇拥着在后殿中听胤祥宣读圣旨,谢恩后又接受众人礼贺,接着是礼部侍郎唱礼、内务府总管呈上金册玉牒、敬事房太监将各项衣冠首饰等仪注必备之物一一送来过目。
圣旨里讲了些什么?礼部侍郎拖长了声音唱的什么?礼服、吉服、朝服,各分褂、裙、衫、帽等,冬夏春秋皆不同,又附冠、带、朝珠等物,便服是皇帝酌情赏赐,又有四季衣裳、各色首饰,甚至于荷包、鞋子…流水般从眼前递过,很快堆满了东暖阁。
宫女们慌慌张张替我换上吉服礼冠:黄缎彩绣龙凤团纹袍,石青缂丝五彩金龙朝褂,石青直经纱彩绣平金龙朝裙,黄缎彩绣皮里花盆底鞋,石青片金缘、上缀朱纬缨,顶衔东珠的坤帽…
“怡亲王?刚才秦公公念的什么?紫貂、黑狐不是御用的吗?”
好不容易插上话,总算有人听到了。
“主子,是上用的没错儿,但只要皇上御赐,王公大臣、后妃眷属用也不为逾礼…”高喜儿捧着手里刚接过的紫貂吉服冬冠,笑成了一朵花儿。
“高喜儿说的不错,《大清会典》‘典制服装’一节有规定,御赐物品不受品级逾分之限…”胤祥走进来,打量着我的新装,笑道:
“何况,异姓公主都封得,用些穿戴还有什么好罗嗦的?公主不会嫌弃太过仓促,准备不周吧?本来应当交给江南三织造新制的,江宁织造负责彩织锦缎,苏州织造负责绫、绸、锦缎、纱、罗、缂丝、刺绣,杭州织造负责袍服、丝绫、杭绸,但眼下只好用宫中存有的成品了,皇上之后必定还另有赏赐的…”
他说的其它言语全都成为空白,但异姓公主!?我总算明白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了。
顺治皇帝时,定南王孔有德在与南明王朝的战斗中惨死,他的女儿,当时还很年幼的孔四贞被孝庄太后收为义女,养在宫中,破例封为和硕公主。这一方面是因为其父在清朝开国时的军功;另一方面因为她与孝庄太后、顺治皇帝母子自幼相处,关系甚笃;更因为她后来虽下嫁驻守南方的将军孙延龄,却在三藩之乱中,收编孔氏旧部兵,在广西立下赫赫战功,很受清朝皇室尊重。她下半生在京城荣养寡居,死后得到厚葬,康熙虽大力赞扬了她,但也同时下诏“异姓公主不可再”,称异姓王与异姓公主是开国时的特例,今后不会再有了。
“…不必担心,添了一位公主,顶多在宫里算是一件大事而已,虽然圣祖皇帝有过诏谕,但公主毕竟即无承袭,又无封地,与皇族血脉亦无干系,外头并不甚关心。”
胤祥似乎并未怎么看我表情,却轻描淡写的解答了我的疑虑,顺便拨了拨宫女刚为我套上的朝珠:“后妃及命妇佩挂朝珠的时候,这个,附两串小珠的…应该挂到右边。”
无数次替皇帝整装,我早已知道这些繁琐的服装礼仪,比如以东珠、翡翠、珊瑚等串成的朝珠,每盘一百零八粒,另附小珠三串,一边一串,另一边为二串,每串为十粒,男子应将将珠子多的挂在左边,而女子应挂在右边。高喜儿见怡亲王如此细心,吐了吐舌头,将沉甸甸的珠子摘下换了方向,重新替我戴好。
但我此时无暇替自己顾及那些无聊的细节:“但固伦公主…”
固伦公主是皇后或者皇太后嫡女才能获得的公主最高品级。一般所称的“格格”在满语中差不多就是“小姐”的意思,一般尊贵人家的小姐,都能称为格格,皇女和王女年幼未封时也叫“格格”,与皇子叫做“阿哥”是一样的,却不是封号。郡王的女儿封号固山格格,亲王的女儿为多罗格格,而皇帝的女儿都称公主,中宫皇后所出,封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以及王女抚育宫中的,封为和硕公主。满族皇室偶尔为视荣宠亲密,也封一些蒙古王公的女儿为公主,比如阿依朵,但也只是和硕公主而已。总之,清朝皇室中的固伦公主,少之又少。
胤祥爽朗的笑声打断我的疑虑:“呵呵,正好,皇上收养的三位公主中,咱们五哥家的大格格也封了固伦公主。既然异姓公主,和非中宫所出、而封固伦公主,都已有过了例,册封一个异姓固伦公主,对四哥来说也实在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的决定。况且,不封则已,既然要册封,怎能不给你最好的?”
对。虽然事情太过突然,我还是不自觉为胤祥的安慰笑了笑——我们都知道,这的确是胤禛的性格。
康熙当年诸多措置中,造成诸子夺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太过于宠爱某个儿子,未免骄纵,反而使之变成“扶不起的阿斗”,其它儿子才因此有了夺嫡的机会和欲望。鉴于其造成的严重后果,胤禛可谓受教深刻,所以对他的儿子们异常严厉,殊少亲近。偏偏胤禛的子嗣至少在他们看来,实在太少了,儿子不能亲近,有过的四个女儿,又三个早夭,一个长大成人的和硕怀恪公主,康熙五十一年嫁人,康熙五十六年就去世了。我和胤祥不在的那些年,也是夺嫡斗争最黑暗激烈的一段岁月,高处不胜寒,膝下无子女之乐,身边又没有一个贴心的亲人近侍,除了邬先生,个个对他敬而远之,胤禛心中的寂寞,可想而知。所以他在那些年里先后收养了三个侄女,一个是废太子的第六女,和硕淑慎公主,今年刚刚嫁往嫁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个是胤祥圈禁时,他的福晋兆佳氏所生,和硕和惠公主,现在还在宫里,没有指婚;还有一个和硕端柔公主,是“皇五弟”胤祺家的大格格,因为聪明可爱,深得胤禛疼爱,雍正元年出嫁时,破例受封固伦端柔公主。
想到这里,正好又忆起,拜我在现代时对武则天、孝庄、慈禧这类“女强人”的特别兴趣所赐,无意中看到过,自从雍正皇帝开此先例,后来乾隆皇帝的十公主、慈禧太后收养的恭亲王的女儿,也顺利得到破例,受封固伦公主。
思前想后,这些解释很有说服力,因太过突然而造成的不安稍有缓解。但渐渐试图去接受胤禛这个“创意”时,越来越惊异于这里面还意味着什么…
高喜儿和宫女们一片忙乱,辨认着该给我此时佩戴的荷包。为应节景,小小荷包也按色彩、质地、纹饰,分为正月用的“五谷丰登”、端阳节用的“五毒”、七月用的“鹊桥仙会”、中秋用的“丹桂飘香”、九月初九重阳用的“菊花”、冬至节用的“葫芦阳升”、各种庆典用的“甲子重新”、大年三十用的“万国咸宁”…但胤祥望着他们淡淡发笑,心思却已不在这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凌儿,你还有什么顾虑?四哥已经做到了所有那些没人能做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初时叫人匪夷所思,但虽然如此意外,却又让人无话可说…也只有为你才能做到罢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不是还意味着,什么改变?”我喃喃道,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历史…”
我回到古代的身份如此卑微,以至于一直被纷纷扬扬的世事所左右,疲于应付,更遑论主动去改变什么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如果没有胤禛。
但我怎么能就这样死心绝望?胤禛一直在用他近于偏执的方式睥睨着某种类似于命运的东西,而且实现了、也就是改变了所谓的我所知的历史,哪怕只是赢得一个公主的册封…而我,已经眼睁睁看着过去十八年里一切的发生,难道还要继续什么都不做,坐等雍正十三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