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朵皱眉望着远处:“他们汉人有一种东西,叫‘礼法’…”
“就是传说中女人被陌生男子摸了一下手就要自断手臂的‘礼法’?阿依朵你也听说过那种东西?”我是真的很吃惊。
“哎!岳钟麒是汉人嘛!再说我家里还有个被贬在家的老亲王呢!你问我,我倒问你,还能怎么样?烦死了…”
阿依朵烦躁的甩甩头不肯再和我罗嗦,跑出去找马儿散心了。
岳钟麒在西边带来的第一场胜利,为雍正二年开了个好头。
三月初九,青海大捷。岳钟麒率军出击后,于归途歼敌二千,使敌无哨探,蓐食衔枚,宵进一百六十里。黎明,抵罗卜藏丹津驻地。叛军尚未起,马皆无衔勒,仓皇大溃。罗卜藏丹津“衣妇人衣”,遁走,擒其母及妹夫等。本日,年羹尧奏报大捷。
罗卜藏丹津既败,西边又用了一段时间妥善安置边防:设立官员,留兵驻守,又调蒙古兵、派满州兵进驻,将土地交给当地蒙古人居住放牧,分明地界,避免纠纷…雍正二年间,西部大局基本安定,虽后来仍有叛军残部偶尔骚扰,有岳钟麒在西疆驻守,芥末之众再也难以形成大患。
胤禛的统治得到了进一步稳定,看似朝局平稳了些。暑热刚褪,仍然是在南方荷花依旧盛开的秋天,年羹尧安稳了西边布置,奉命进京陛见,途中,总督李维钧、巡抚范时捷跪道迎送,至京师,行绝驰道,王公大臣郊迎,当真是风光无限,一时歌功颂德之声不绝,繁华热闹不堪,我却只带着多吉和粘竿处一队身手不错的便衣侍卫,悄悄南下了。
“凌儿!你…皇上怎会又准你出宫来?”
邬先生突然抬头见到我,惊喜交集。因为又有一项叫做“耗羡归公”的改革要交给李卫推行,李卫如今升了两江总督,衙门仍设在南京,在这座百年老宅后花园书房中,我见到白发苍苍的邬先生举手扔掉手中书册,潇洒自如,目光敏锐,精神矍铄,才重重的放下一颗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皇上安排我南下的关防时,简直不敢相信呢,皇上说过不再让我出宫的…”这是真的,说“居然”,就是这个意思:“我去年就惦记着先生身边没有稳妥的人服侍,又怕你一起兴就又去哪里云游,再也找不到,秋风一起,突然特别想念江南,心里一急,就深思熟虑,想尽办法…居然真的又说服了皇上!”
总算轻轻松松的身在江南了,而且没有什么大事,我可以四处去玩,想想都叫人心情愉快,于是又补充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上没有封成我贵妃,加上现在年大人进京叙功,年妃在宫中风头无双,他总觉得亏欠我点儿什么似的——我才不像他那样小心眼儿呢…”
“呵呵,那个我也听李卫讲起了,无妨!” 邬先生爽朗的摇摇手说:“若皇上不甚在乎,圣纲独断,硬要下旨册封,也不是什么难事。皇上登基以来,流言何其多?但皇上要封赏或贬谪的人,哪一个最后没有按皇上的意思办?正是因为没有册封你,凌儿,足见皇上对你爱护备至,患得患失、投鼠忌器…”
…邬先生说话永远这么深奥。
无意中说出“何苦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受煎熬”时,我就曾隐约感觉到胤禛受到了触动,但只是庆幸,他终于明白了我什么不想去争那一口闲气,而只愿平安是福。像邬先生说的这么清楚透彻,我却从没想到过。
当下欣慰的说:“邬先生,我在京城,特别是在皇上身边,经常想,要是时时能和你说说话多好,总能长点儿智慧,脑子也清爽有条理。现在朝中好多事都一团乱麻似的,还能整日气定神闲的,恐怕只有方先生了。”
“青海大捷,革新推行也还算顺畅,事事有条不紊,怎么至于一团乱麻?”
“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问住了,努力思考回忆着,是啊,好象大局看上去都还算好,为什么我印象中皇帝、亲贵王公、大臣们总是锁着眉头,阴沉着深不可测的眼神?
“哎!我没有那个政治头脑,但我只感觉进乾清宫的人没一个简单的,还都有很重的心事…邬先生,你不知道,我本来圆明园住得好好的,可皇上说习惯了让我伺候笔墨,又在清宫给我安排了一间屋子,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乾清宫嘛!”
说到这里,忍不住要埋怨一下。乾清宫是内廷中心建筑,明代十四位皇帝的寝宫,由于宫殿高大,空间过敞,明代是分隔成暖阁九间,分上下两层,共置床室二十七处。清代皇帝虽不把这里常设为寝宫,但建筑和东西暖阁都沿用明朝旧制,是召见廷臣、批阅奏章、处理日常政务、接见外藩属国陪臣和岁时受贺、举行宴筵的重要场所,连皇子读书的上书房,也都迁入乾清宫周围的庑房,雍正元年,皇帝还亲手把密建皇储的匣子存放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
“哦?乾清宫怎么了?” 邬先生呵呵笑道。
“那里太空旷幽深了,安静人少的时候四处都像有细碎的回声,晚上点起灯烛,边角僻静处,铺墁金砖的地面上,总觉得倒映着穿前朝宫女装束的影子,一抬头却什么都没有…太监宫女们相信皇帝是真龙天子,能镇压百邪,皇帝不在那里时,一个个连走路都不肯靠近乾清宫走…”
“呵呵,明朱棣建紫禁城,已有三百年,自然有不少故事,明嘉靖年间‘壬寅宫变’,万历帝郑贵妃‘红丸案’、泰昌妃李选侍‘移宫案’,都发生在乾清宫,年岁久了,故事添油加醋或捕风捉影,多少有了些怪力乱神,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而已,何足道哉!”
正要向先生讨教那几个历史旧案内幕,守在门口的宫女齐声唤了一声“李大人”,眼下升官最快,天下侧目的全国最富庶两省总督李卫拿着一摞文书进来,却为了要不要行礼罗嗦一阵,我不耐烦,站起来也不受礼,直接问道:“狗儿,你今天接我时虚礼都有了,现在也没外人,就别打花胡哨了,我问你,去年给你的十二万银子,你把用途去处、采买东西价格都一一列了帐册,呈给了皇上,我也看了,开粥厂、遣返补贴土地被淹的灾民、采买军粮和战衣…十二万都用得一清二楚,怎么没见你给翠儿买的东西呢?”
“这、这…”李卫没想到我劈头就问这个,挠起了头。
“那帐册是他的主意,却是我帮着写的。李卫说,皇上派他来这么肥的地方当官儿,却还穷的要主子变卖首饰为他筹钱,惭愧得要死,哪还能自家用,翠儿也是这么说的…”
邬先生顺手拿过李卫放在书桌上的文书一边翻看,一边笑呵呵替他解释着,不知道看到什么,忽然评论道:
“有些不知就里的人,以为李卫受重用只因为他是皇上的旧家奴,谬以千里!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天子?瞧到现在,加上皇上自己,皇上唯一心宽纵的人,就在我们眼前。李卫不受世俗拘束,办事不拘泥、有奇效,看似处世油滑,而内心赤诚,对皇上绝不假以半分私心,所以皇上才能这样用他,只要李卫此性不改,可保一生官运亨通!”
没头没脑又被夸了一顿,还是被平生很少开口夸赞什么人的邬先生这么大力勉励,李卫搓着手,张着嘴直乐,我却奇道:“邬先生看见什么了?这么多感慨?”
也拿过那摞东西来看,原来是今天刚到的朝廷邸报、发给各省官员督促实行朝廷各项政令的“廷寄”,还有皇帝批复给李卫的折子以及转给李卫看的折子,朱笔密密麻麻写满了折子边角所有空白。
这些东西里面包含的内容极多,从今秋勾决死囚的案件信息到两个官员之间有什么私人关系无所不包,我放弃了,丢下它们,疑问的看着邬先生。
让书房四周的人都走远了,只高喜儿和翠儿身边的心腹丫头景儿两个人守在门口,邬先生才问:“皇上今年,斥责次数最多,和给赏最丰的,都有谁?”
因为这话不知道是在问我或李卫中的哪一个,我先答道:
“皇上给赏得最丰的自然是年羹尧,青海一胜,年羹尧晋为一等公,加一精奇尼哈番,从户部拨银子二十万两给年羹尧‘劳军’,又封年羹尧之父年遐龄为一等公,加太傅衔,赐缎九十疋。相比之下,冲锋最前、立下首功的岳钟麒只封为三等公而已。”
“嗯,还有呢。”
“还有…最丰厚的,还要算亲贵。平日里‘舅舅’隆科多所受荣宠备至,最为风光,八爷廉亲王也已经食双亲王俸,除了铁帽子没得可封了,平时大小节庆、大事小事无不加意赏赐,嗯…自然还有十三爷。”
“那皇上斥责得最多的又有谁?”
“这个我知道,连下边地方官员都知道,自然是八爷受斥责最多,上谕:廉亲王存心狡诈,结党营私,凡遇政事,百般阻挠,颠倒错乱,又谕:廉亲王所办之事,皆要结人心,欲以恶名加之朕躬。管理理藩院时,将来京之科尔沁台吉等不给盘费,尽皆逐去,使彼等哭泣而回。管理工部时,凡钱粮应严追还项者,竟行宽免。”
李卫一丝不漏的背了几条,又评论道:“连八爷对以前良太妃娘娘薨逝时过于悲伤,也有明谕斥责说矫饰欺世,前几天又说‘允禩凡事减省,出门时不用引观,过为贬损,不按定制,巧取谦让之名,诳惑愚人,邀其称誉,怀奸败法,心迹昭然’,对了!皇上还说八爷负责采买陵寝所用红土时,折银发往当地采买,节省运费。上谕‘此特允禩存心阴险,欲加朕以轻陵工、重财物之名也’。”
这些线索看似琐碎,累积在一起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是这样的密室深谈,我也敛了几分对邬先生结论的好奇,默默无语。
八爷无论做什么,或奢或俭,或严正或宽厚,或高调或低调,看在最痛恨他的人——胤禛眼里,总是包含着无穷的诡计和祸心,自然要防备到神经质的地步。
但平凡小民、乃至寻常官员,如何能真正理解那数十年艰辛争斗下的阴霾,甚至留下的后遗症?他们只知道,天下闻名的“八贤王”,温良恭谦、敦睦友族、亲爱兄弟、宽待下人,而胤禛,则对这样一个好人处处挑刺、寻衅斥责、无端训诫,再联想起其登基不正的传闻、将一族叔伯兄弟“迫害”得差不多,以至于气死太后的事实,换成谁,眼前能不浮现出一个多疑冷血、残暴无情的形象?
邬先生温和的看看我,说:
“皇帝不惑之年才得以位登大宝,要整顿的事情却太多,心急了些,但八爷党迟早…是故,受责甚至已经降罪处置的亲贵宗室里,安亲王、裕亲王、简亲王以及几位郡王,贝勒阿布兰,苏努父子,七十、马尔齐哈、常明等,还有前任尚书、都统的宗室佛格、汝福等…其实皆为一党之人,我们都不算了。”
“先生,您是不是要说,皇上最近又放出风声,开始斥责隆科多和年羹尧了?” 李卫发现了我情绪的变化,很机警的联想到了什么。
“正是!皇上给你的密折,以及转给你的几封密折中,都有疑隆科多和年羹尧‘不纯’之语,直隶总督李维钧、四川巡抚王景濒、湖广总督杨宗仁、河督齐苏勒…”
先生一本本往下放折子,我一本本拿起来翻:“近者年羹尧奏对事,朕甚疑其不纯,有些弄巧揽权之景况”,“年羹尧来京,奏对错乱,举止乖张,大有作威福事”,“隆科多、年羹尧均非无瑕之器,于奏对之间,错乱悖谬,举止乖张,大露擅作威福,市恩揽权情状”…红色朱砂写出的字个个有触目惊心之效,我平时有个原则,绝不主动听、看任何政事和文件,所以这些折子我从未见过,看着,不由得读出声来:
“近来舅舅隆科多、年羹尧大露作威作福揽势之景,朕若不防微杜渐,将来必不能保全朕之此二功臣也。尔等当远之。”
“尔等当远之…” 李卫怔怔的说:“这是在敲打我们臣子啊,皇上这就算放出话来了…”
他脑筋转得极快,突然像个受惊的孩子般急急的问着邬先生:
“先生,您刚才是要告诉我们,受封赏最厚的,正是皇上斥责得最厉害的,他们,他们…要倒霉了!”
邬先生安静的微微笑着:“不出明年。”
“可是…可是…可是眼下他们正当风头,到时候一出事,谁,谁能想到啊?”
“风头太过,自然无以为继,到皇上再没什么可赏他们的时候,这出戏就该散了…皇上敲打你,你就该警醒点,跟他们有任何公私来往,半句话也要跟皇上奏明了,别的也没你什么事,冷眼瞧着罢。”
“我不管谁要倒霉了,可是皇上也不好过。”现在才叹出一口气,轻轻靠到邬先生身边,拉着他的手想汲取那冷静中的力量:
“先生去年给我的方子,实在没法子做到。酣然一眠,皇上一天能睡两三个时辰就算不错了,要皇上开怀一笑,更是难得,你们不是外人,说句不害臊的话,皇上就算夜里睡熟了,眉心也锁得紧紧的,揉都揉不开。还有十三爷…”的26e359e83860db1d11b6acca57d8ea88
说到胤祥,不能不想起,今年春天,我都已经忘记了什么的时候,一朵雪莲却同去年一样,带着几千里外雪山的清寒孤寂,静静躺在我“藏心阁”春色满园的背景中,让我愣怔原地许久。
“十三爷今年发病,仍在冬末初春,我都知道了,皇上发折子给李卫,我又呈了方子去的。”邬先生慢慢说道,“但观其脉案,此象已难根除,亏得十三爷底子好,只要调养有方,年年都可平安度过,凌儿不要着急…”
“年年?先生你告诉我个准信儿,能再平安几年?”
连李卫也紧张的看看我,看看邬先生。
邬先生平静的凝望我,沉默中仿佛有些叹息:
“凌儿,只看各人命运,仿佛世事如棋,翻覆甚易,令人心寒心惊。但退一步看,天道有常,好比夏花繁盛,秋叶凋零,皆自然之理…皇上、十三爷,还有各位‘爷’们既生在天家,生在大清一朝,圣祖之世,一切已有定数。该当的福寿,一样也短不了谁的;当不起的,硬要强求,反而贻害自身——听说圈禁中的二爷,已病在不治?”
“对,废太子胤礽,大约时日无多了…参与了夺嫡之争的众位‘爷’们,他也许就是最早去的一个。呵…”我冷不丁笑笑,在一旁早听得呆呆的李卫倒被吓了一跳。
“…红尘百劫,浮沉谁主?这一场风云,居然就要从当了几十年太子的胤礽身上,拉开散场的序幕,一群痴人,争了一辈子,生有何欢?”
无尽的沉默,我的疑问无人回答。
①出自《老子》上篇 道经第八章
另外,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皇二兄、原康熙朝皇太子允礽病故,追封和硕理亲王,谥曰“密”,雍正帝称“兄弟至情,不能自己“,亲往哭奠。至此,这班皇兄弟开始了迅速的凋零。
花逝
雍正三年夏天,刚进八月,京城热浪滚滚,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圆明园的上午,湖面漾起叠叠清波,送来凉风,阿依朵陪我坐在湖边枝叶繁茂的大树荫下,捧着冰果盒大快朵颐。
“你看,胤祥出来了。”阿依朵指着湖对面。
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对面皇帝处理政事的所在,而我们却躲在夏日浓密的植物后面,比较隐蔽,每当看见层层穿戴整齐的官员们狼狈的样子,阿依朵就乐不可支,借机取笑一番。
“前两天他又得赏赐了,‘允祥实心为国,操守清廉,加允祥俸银一万两;允礼照亲王例给与俸银、俸米,护卫亦照亲王府员额。’皇帝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给他了吧?连允礼也跟着沾光。”
看着胤祥远远的边走边在烈日炙烤下取了帽子抹汗,阿依朵继续八卦道。
但几乎同时,软禁中的十四爷允禵妻子病故,皇帝因其奏折中有“我今已到尽头之处,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等凄凉之语,而大加讽刺贬斥,言其狡诈伪饰。同样是兄弟,处境却天差地别,瞧在外人眼里是什么滋味且不管,就连胤祥自己,似乎也觉惶恐,坚决辞去了皇帝还要赏他一个儿子为郡主的恩典。
这些话要说起来无趣得很,我无聊的看看她:“好好吃你的水果罢,塞了一嘴的东西,还有这么多废话。”
“我就喜欢说,你护着他做什么?得了银子,才能年年运来雪莲呀。”
雍正三年春,雪莲再次准时送到我眼前,仍然没有任何话,只有一朵冰冷静默的花,看来胤祥是真的打算每年都来上这么一遭了。让这位百无禁忌的公主大嘴一说,我也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一转头正好看见藏心阁里的一名宫女急匆匆向高喜儿报告着什么。
高喜儿一听,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忙趋步过来,小声说:“主子,宫里年贵妃来瞧您来了,在藏心阁等着呢。”
“谁?”阿依朵立刻抬起头来:“就是宫里风头最足的那个年贵妃?年羹尧的妹妹?”
我还在思索,倒被她反应吓了一跳:“阿依朵你做什么呢?她可没惹着你。”
“你都已经不跟她争了,她还敢追到这里找你麻烦?等我去会会她!”
我哭笑不得,连忙按下她:“快别叫人看笑话了,有你这样的公主吗?你怎么知道她是找麻烦来的?你一去,有几个厉害角色也叫你吓走了,什么话也别指望好好说了。”
站起来理理衣裳,对阿依朵说:“况且她能来园子,一定是奏请过皇上,皇上准了才得进来的,皇上就在对面呢,能有什么事?你好好乘着凉吧,我去见见就回来。”
又嘱咐她身边的人看好她,不要让阿依朵莽撞坏事,才沿着湖岸绿荫往回走。
远远就看见一位宫装女子只带了一位宫女,一位嬷嬷,站在藏心阁外湖畔绿柳下,微微仰首,一动也不动的看着皇帝亲手写的那三个字。她打扮得很郑重,两把头儿后别着一朵硕大的芍药花儿,蟒缎旗装外套着玫红色纱罗坎肩,雪白围领,踩着“花盆底儿”,后面看去腰是腰、臀是臀,丰腴婀娜。
“给年贵妃请安。”
她反应过来,一转身拉住我的手:“妹妹快别多礼!我这么说来就来的,也没先知会妹妹一声儿,还正不安呢,只是请皇上准出宫一趟不容易,只好厚着脸皮就来了。我是康熙四十二年跟了皇上的,若是你不嫌弃,我就叫你一声妹妹了。”
“贵妃娘娘怎么这么说?不知道姐姐要来,没能去迎接,妆扮也随意,我倒是怕贵妃怪罪呢。平时也不敢请您移千金玉体来的,既能来,真是荣幸还来不及,若不嫌弃这里脏,姐姐赶紧请进屋喝盏茶罢,这大热的天,姐姐别累着了。”
请着安,说完了客套话,才站起来欲携她手进去,她却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那块匾,笑一笑看看她的嬷嬷,对我说:“妹妹,我说句真心话儿,你别见笑,一个女人,能得男人能这样对你,就算荆钗布裙,柴米夫妻,也是几世难得修来的福气啊。”
她这话说得十分感怀,倒像是真心的,我微微红了脸,又见她眼眶都泛红了,不由诧异,更加不知道她的来意。
第一次这么近的认真端详她:两只杏子眼,外眼角向下耷拉,描得细细的弯弯双眉也有些倒八字的样子,面相显得哀怨悲苦,大概因为这个表情的缘故,脸颊也显得有些松松的挂着,不太精神。她画了浓妆,被热气一蒸,粉面红唇,分外娇艳,但我却看得很是不忍。
在水榭临湖最清凉处给她安了座,她松开拉着我的手之前,又笑道:“妹妹这双手,水灵灵一把水葱儿似的,十指纤纤,叫人拉着好不可怜,真舍不得放。”
她亲热得越诚恳,我越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的手厚实潮湿,摸上去软绵绵的,颇感觉温柔敦厚,我一笑放了手,先亲自送上现成的冰镇酸梅汤给她,又端给她身边的嬷嬷。
“哟!凌主子,老奴不敢!”那嬷嬷一屈膝跪下来高举双手接了,却先不起来,把酸梅汤往地上一放,磕头说道:“凌主子,咱们娘娘来这么一趟也不容易,老奴忝着老脸也要先帮年贵妃娘娘说句话儿,从前太后老佛爷、皇后娘娘对凌主子您有些不公道,那都是外头的事儿闹的,咱们家年主子一向是个和顺的性子,对您连半句不好的话都没有过,您心里别有疙瘩…”
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拉她起来阻止她再说,自己说道:“您这么大年纪了,暑热的天,怎么动不动就跪?弄得像我这里不懂规矩似的。那些话儿都是陈年旧事了,提它干吗?你不说起我都忘了!”
“就是!咱们主子是,心如皓月明镜,不沾尘埃…”
高喜儿摇头晃脑说着,见我回头瞪他,吐吐舌头小声嘀咕:“这是皇上说的…”
“李嬷嬷是自小看着我长大,跟着我进宫的,待我同女儿一般亲,她一时心急,妹妹你别怪她。”年贵妃连忙解释道,又急急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