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比了个摔跤的姿势,看看我的样子又笑道:“有什么好惊讶的,那一年陪你买下多吉时远远站在山头,和胤祥站在一起的不是?还算是个有情义的汉子…胤祥在兄弟里头只有和先前太子和四阿哥好,太子没了,他一定就是四阿哥了。不过我真不明白,你和四阿哥好,跟胤祥瞧着也好,真叫人糊涂…”
她只糊涂了一小会,就甩甩头算了,转而又说:“可是光有情义有什么用?我听说,八阿哥才是最有能力做大可汗的,漠南蒙古各部时常和他来往的,你那个四阿哥,如果能保护你们,怎么会让你们流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过还好,你不像那个什么公主…”
她一脸嘲讽和鄙夷:“娇滴滴的像根草似的——风一吹就倒,草原这么美,她还整天哭丧个脸,又嫌牛羊肉荤腥,又嫌学骑马磨破了手,死了也清…解脱。”阿依朵总算没说出“死了也清净”,兴致勃勃的接着长篇大论道:“不过你就可爱多了,挺合我胃口的,不想中原也有这样的女子,我知道,你们不就是想走吗,可是‘那个人’又不能保护你,你回去又能怎样?不如就留在草原上陪我算了!还有胤祥,大可汗又不肯把草原分给自己的儿子们,倒把自己的儿子都关起来了,肯定老糊涂了,还理他做什么?回草原来,自由自在的多好?”
我很震惊——平日里笑声比话多的阿依朵语出如此惊人。我很想大声反驳她:胤禛可以保护我,他已经用了自己最大的赌注来保护胤祥和我,而且就算他的未来很艰难,做不成皇帝,什么路我都会陪他走下去,胤祥也一样。但一想到她这个可怕的提议,想到她的话里有一些不可否认的现状确是事实,想到我居然有永远离开胤禛这种可能性,鼻子突然酸了。见我发呆,阿依朵揽揽我的肩,大笑着策马转身要离开。我连忙拉住她:“不要让台吉知道,是我们知道他出过兵这件事!让我和胤祥还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如果你做不到,我们只好硬闯出你们的草原了!”
她注视了我一阵,才说:“好吧,可是,不是你们说的,还有谁会知道呢?” “你们不是有人在拦截和京城的交通吗?就说从来往的什么人口中得知的,就说…朝廷要出兵了,现在要紧的是研究对策,你也不要让他细究,要追究,就交给你来办不就行了?”
“朝廷出兵,也不会来我们喀尔喀草原的,你放心吧。”说着,她打马而去。
为了安抚胤祥的情绪,我想了一天,晚饭后正要慢慢和他说起,阿依朵就来了,刚说了几句,说到什么策凌本意不是想打仗,只是喀尔喀西边的一些小片的草原近年老是被西藏一些喇嘛头人吞并,朝廷的兵力又鞭长莫及不能替他们出头,所以趁机…
“阿拉布坦也是只贪心的狼,草原上谁不知道?我们只要自己的草原,不会跟他搀合的,如果朝廷出兵,我们就收回来再看胜负…”
胤祥已经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朝廷给大札萨克和台吉多少好处?还嫌不够?还想去那狼嘴里拣肉吃?你们是不是都被老鹰啄了眼?皇阿玛多少苦心才平定了草原,还不是为咱喀尔喀,连公主都嫁过来了,他倒好,才没几年又帮着阿拉布坦跟朝廷作对,不知道天底下还有礼义廉耻?”
阿依朵听了有一瞬间发愣,但是面子上下不来,只好冷笑道:“你倒是忠心耿耿的,只可惜你那个皇阿玛只想把你关起来——他都不认你这个儿子了,你还替他瞎嚷嚷什么?这里随便给你一块草原,不比受那个闲气强?你想想你额娘是怎么死的?”
我阻拦不及,心中直叫苦,这话大大的不好,直戳了胤祥最不能碰的痛处,本来可以好好商量的事情顿时变成了火上浇油。果然,胤祥气得浑身发抖,一拳头击向阿依朵座位旁边一个京里带来的大青花半人高瓷瓶,瓷瓶应声而碎,碎片溅了姐弟两一身。
冲突一起,守侯在屋外的阿都泰等人都被惊动了,连忙进门查看,两个蒙古女奴连忙蹑手蹑脚上来要给胤祥包扎手,也被胤祥两脚踹开。众目睽睽之下,阿依朵有些下不来台,愤愤然拂袖而去。
这场冲突直接导致了矛盾明朗化,我们本来希望假装不知,悄悄离开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众人忧心忡忡,一改以往在草原上自由轻松的气氛,都处处留心起来,只可惜阿都泰年轻、武世彪粗率,孙守一虽然沉稳细心,但也不是个大局之才,竟是一点主意没有。策凌果然是只老狐狸,虽然心知肚明,却也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对我们也一如既往,只是我们的活动不再像以前那样自由,走哪里都有了策凌的卫队跟着。阿依朵和胤祥跟两个小孩子似的,再也不说话,见到了也是各自别开脸,只苦了我,在中间来回调和,希望能从阿依朵这里找到转机。
牧草越来越枯黄,性音急得无计可施,于是我召集了众人商议,想让性音在冬季之前先回去传递消息,顺便带走碧奴和孙福来。我的理由是:眼下形势停滞未明,且冬季到来之后,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离开草原,大家都只有等明年开春才能有所作为,性音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回京城找胤禛和邬先生研究了对策,开春带着办法再来才是正经。而带走碧奴和孙福来,是因为考虑现在情形特殊,今后万一有冲突发生,带着妇孺既危险又难免拖累所有人,不如先让她们母子安全转移。
在这次危机发生之后,我们多次在一起商议形势,阿都泰、武世彪对我的话渐渐信服起来,胤祥更是没什么好说的,于是性音找到了最后一些还没有离开的蒙古货郎,带着眼泪汪汪的碧奴和孙福来离开了。果然,只要我和胤祥还在,蒙古人并没有留心到别的细节,他们顺利的离开了。
冬季刚刚到来,西藏的消息就传来了,阿依朵也从来不向我隐瞒:准噶尔军,其中就有策凌送去的三千骑兵,已经攻进了拉萨。此时统治西藏的也是蒙古王,称作和硕特蒙古汗王,叫拉藏汗,阿拉布坦把他和他的蒙古家人、臣属全部俘虏,很多还在战乱中被杀死。
“阿拉布坦太过分!残暴贪婪,现在没人能知道他想做什么。” 阿依朵很坦白的说,“我已经在劝说台吉大人,春天就召回我们自己的军队。”
“不论你们打算怎样做,我和胤祥都得离开。”
“可阿拉布坦居然占领了整个西藏,大可汗肯定会生气,生气就会出兵,那时如果朝廷对我们的态度不好,台吉大人肯定是不会放你们离开的。”
“策凌坏心眼,是想留我们做人质,让四阿哥为难。那你呢?你不是也想留我们吗?”
“我当然不是了!凌儿!我是真心的,你看,你这么瘦弱,京城都是坏人,四阿哥又不能保护你,你又回去那里,该怎么办?” 阿依朵一着急,汉语就生硬起来,我仿佛能透过她褐色的大眼睛直看到她脑子里去。
无论策凌、阿依朵、胤祥和我,各自都是什么心思,在严寒的冬天又封冻一切时,都只能回到看似正常的,不停消磨时间的生活里,等待。
康熙五十七年春,图拉河上的冰才刚刚融化,一个轰动的消息就传来了:二月里,康熙令侍卫色楞统率亲兵,征剿西藏。色楞仅率领满、汉、土司兵数千名向西藏疾进,在西藏的喀喇乌苏河与准噶尔军相遇,一战之下,竟全军覆没。
战争的消息不可抑止的在乌尔格传播开来,策凌听说朝廷军队大败,竟也依然不动声色,并不让自己的骑兵撤军,显然是尝到甜头不肯撒手了。见此情形,阿依朵在我的劝说下有些动摇,连小王子成衮札布初也开始感受到气氛的紧张,不再缠着我们问这问那。
此时,南方的牧民担心受到战乱影响,纷纷北上,胤祥听我转述朝廷战败,已是天天坐立不安,又见这段时间有乱可趁,立刻让所有人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打算找机会悄悄离开乌尔格。
策凌对我们盯得很紧,眼看夏天到了,还没有机会,胤祥想着朝廷下一步应当如何用兵,又是心痒难熬,又是烦躁不安,渐渐的连我都无法安抚他了。正着急间,风尘仆仆的性音赶到乌尔格,据他说,一路上牧民很多,巡逻的骑兵也多,我们应该立刻趁乱离开,胤禛的人就在东边接应。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正在有条不紊暗自准备,胤祥却不依不饶的问性音,朝廷战事如何,性音被问了几次,扭不过松了口:“…现在抚远大将军王的大军差不多都该进驻西宁了,不但钦封了大将军王,皇上御驾还送了大军出京,那场面…啧啧…现在京城里说什么的都有,王爷一头还要全力调度大军后方的粮草,熬得苦!天天咬着牙只是办差,脸上就没见过笑影儿…”
胤祥哪里还听得下去,慢慢坐下来,直发愣:“大将军王…”
当晚胤祥就犯了病,咳喘了半夜。他这个症候除非受寒或过量饮酒,平时很少犯的,没想到这温暖的夏天也会突然犯病,又在这当口儿,急得众人都围着他着忙,策凌派了几个蒙医过来,调理了两天,又按照邬先生的一个方子服了药,才慢慢好了些。
这天傍晚,我正守在胤祥榻边,听外面不知哪里传来的马头琴声看书,一直闭着眼象睡着的胤祥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凌儿!我们今晚就走!”
“你不是正病着吗?怎么骑马?”
“我昨天就没事了,今天是装的,邬先生的方子哪次不是喝三剂就灵?”
“可是…”
他狠狠捶了一下卧榻:“凌儿,再不走,我就要憋疯了!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皇阿玛脚下,找他问个清楚!”
“你别着忙!我明白,我们这就走。但你得听我的,可别误了大事儿。”我握着胤祥的手,半恳求半命令的摇了摇,把他按回病榻,起身立刻一个一个去知会其他人。
趁众人开始各行其事,我把多吉叫到房里,问他:“我马上就要离开草原了,要去一个和你的家乡、和草原都不一样的地方,如果你舍不得离开,就留在这里,或者回西藏…”
多吉痛苦的扭着自己的耳朵,突然轰隆一声坐到地上,抽抽搭搭的说:“主人不要我啦?”说着就要开哭,吓得我连忙小声向他解释一阵,他什么都认,只要继续跟着我们,既如此,也随他了。
夜色渐深,我把药都扔掉,佯怒打发两个蒙医回去取药,阿都泰、武世彪等人敲昏了里外的女奴、卫兵,众人一个接一个出了宫殿,因为都是牧民装扮,在乌尔格城内倒不显眼。只是多吉未免太招眼,只好蜷缩着藏在我们唯一的一辆马车里,我作男装与胤祥骑马走在最前面,看似不慌不忙,却随时担心着身后的动静。
很快就出了乌尔格,渐渐没什么人烟了,我们招呼多吉下车,开始策马飞奔向西。策凌怕朝廷征剿,在东面和南面设置了不少军队巡逻,一来探听消息,二来设置关卡,所以我们最后决定仍然按来时的路,先向西一段,再往南,绕出策凌布置的军队分布范围,最后才往东,虽然绕了路,但也是无奈之举。
大家埋头急驰,四周安静得只有我们的马蹄声,因为不忍心下杀手,那些被打晕的人很可能已经苏醒,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大军四处追赶找寻,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视线开阔的草原,进到南北走向的山脉里去。
果然,一向非常安静乌尔格有了些喧哗吵嚷之声,身后大家没有说话,却暗暗加快了速度,马鞭破空划下的飒飒之声不绝。忍不住回头扫视一眼,宫殿四周已经灯火通明,灯光下可见骑兵巡游集结的身影。
高大的山脉看着已经近在眼前,却始终到不了,身后又有了追兵,听那马蹄声,人数还很不少。
刚刚来得及躲进两道山脊中的一小块树林里,后面的骑兵手中无数个火把就映亮了我们身后的草原,只要他们四面包围搜山,恐怕难免武力冲突,胤祥怒道:“策凌这只老狐狸,居然连西面也不肯漏下!” 武世彪则已经拔出长刀,打算一战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远远呼喝着什么向这边赶来,蒙古骑兵们突然暂时停止了行动,纷纷向后张望,我们从高处林间往下看时,阿依朵只带了几个人,也随后飞奔而来,一路赶一路喊着什么。我经过这几年草原生活,蒙语说得不算流利,但听懂已经没有问题,听见阿依朵叫他们收队回去,我惊喜的看了看胤祥,他只抿了抿嘴,面无表情。
“可是宫殿四周只有这个车辙印是新的!”骑兵队长也用蒙语大声向阿依朵报告。
“他们用的不是这样的车!再说,这一路向南都是台吉大人的骑兵,不用担心。走罢,走罢…” 阿依朵的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骑兵们扰攘一阵,果然纷纷收兵走了。
阿依朵走在队伍最后面,转身时,向我们藏身的这一带看了一阵才回头,随即响起一曲清澈嘹亮的《鸿鲁嘎》,阿依朵的声音在草原夜空里直传出很远。
《鸿鲁嘎》的歌词是可以自由发挥的,草原人用它来唱很多不同的生活感受,阿依朵唱的词,是我从未听到过的:
鸿雁飞去南方,那里有肥美的水草和鱼虾,
鸿雁飞去南方,它还会回来哟,
亲爱的朋友你可会随鸿雁回转草原?
鸿雁飞去南方,路途多艰辛,
猎人的弓箭时时追赶哟,
亲爱的朋友你可会随鸿雁回转草原?
…
“她在给我们送行…”我向着阿依朵去的方向挥挥手,虽然她看不见。
“走吧。”胤祥闷头吐出这两个字。
因为阿依朵说向南一路都有骑兵拦阻,我们只得再向西,从大山脉西麓再往南走,所以一夜都在山中跋涉。当太阳从我们身后的山头上升起时,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而胤祥犯病刚刚痊愈没几天,大家也很不放心,于是休息了一个上午。
这样紧紧赶路,还是用了三天才到达我们来时走过的大“泡子”,只不过,我们来时是沿它的东岸向北,现在则是沿西岸向南。
向南走了两天,发现沿路牧民纷纷北迁,只有我们是往南,有来往少量蒙军经过时,我们只好停下,假装往北的样子,待他们过去才能继续向南。
这样表面慢腾腾,暗里快马加鞭的直赶了有十几天,我们发现路上零散的蒙军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绝迹。我以为已经脱离危险区域了,向他们询问时却个个摇头不语,胤祥也不说话。这天正好经过一片草原时,远近几座小山之间散落了不少马粪,胤祥和武世彪两人不约而同的用脚去踩开马粪观察了一会,又四处望了一阵,最后对视一眼,似有默契。
众人商议时,我才知道,越向南走,不知究竟是哪方的军队集结得越大,还有小部分的战争痕迹。
“难道会是朝廷的军队,北上到这么远?”我不由得着急,忙问道。
“咱们已经在漠北与漠南蒙古交界处,朝廷的兵马若要北路从这里清剿准噶尔军的援军,不是不可能。”孙守一说。这个“准噶尔军的援军”,自然是指策凌的人。
“十三爷,我们要立刻想个法子避开战场!你若被朝廷的人发现,可比回到策凌那里还危险!”我立刻想到这一点,脱口而出。
“我已想过了,咱们这就往东走。” 胤祥淡淡的道,目光却向马车外的战场上逡巡了良久。
当天夜里,我们仍然趁夜色的掩护匆匆赶路,我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昏昏欲睡。这时远远走在最前面开路以及探听消息的性音突然打马回转,向胤祥说着什么,马车急停,我一下子惊醒了。伸头出去看看,发现我们又来到了一个小湖泊旁边,一带小小起伏、东西走向的山丘下面,有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胡杨林,现在已是草原的初秋季节,漫天星光下,隐约可见胡杨树叶已然泛红,美不胜收,却又因为黑夜的掩盖而神秘莫测。
“…他们以为我们是秋徙的牧民,叫我们别往前走了,我说我们急着要赶去锡林郭勒旗,问可有安全方便的近路,他们说待他们巡过这一带才知道…” 性音低声快速的说着,武世彪等人都围在一起商议起来。原来前面胡杨林后山脊上居然驻了一大队蒙古军队,性音没看见有多少人,只遇见了他们守夜的哨兵。
“咱们得赶紧绕过去。” 胤祥很快的说,一边往四周看了看:“从这山丘背后绕过去先看看再说。”一边回头向我看了一眼,我立刻点头也说到:“赶快!”
一行人迅速转过方向,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性音左右看看,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小声问道:“十三爷,这里头可有什么不对?”
“你不带兵不知道,他们这一准儿是在伏击什么人。” 胤祥一边小声催促着马儿碎步急走,一边回答。
“哎?”
“我也觉得不对,野外驻扎,怎会连个防寒驱兽的篝火也没有,静悄悄的没声没息?”我从马车里伸出头去,发表我的意见。
“凌儿说得正是,还有其他原因,现在来不及细说,但蒙古骑兵怎么行军打仗我再清楚不过了,先避开是正经。再说,若天亮再被他们看见,指不定就会对我们的身份起疑。”
“唉,我性音竟是个空有一身武艺,毫不知兵的莽夫…”
…
正说着,性音脸上陡然变色,突然下马伏地细听,嘀咕道:“不对呀…”站起来想想又说:“咱们赶紧走,这动静不大,应该还在几里之外。”
“恐怕不在几里之外,就在眼前了…”阿都泰神色凝重,望向南面。
南面视线所及范围内的地平线上,一队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最前面两面明黄色的旗帜却是我们谁都知道含义的。
“果然…”胤祥咬牙切齿,横眉怒视胡杨林方向。
“这不会是十四爷的大军,不过是小队人马,很有可能是从这一带蒙古各部征调往西宁去的,所以只有少量骑兵,大部分都没有马,这厚厚的草,人踩着哪有声儿?怪不得老觉得不对!” 性音急急说道,一边拉着胤祥要往山丘北面走。我也急得脱口而出:“胤祥!这可不是为朝廷扬威的时候!还不快走!”
哪里还有时间走,与我们相隔一个小小湖泊的胡杨林后,有人用蒙语发了一声吼,划破了黑夜,顿时呐喊喧天,蒙古骑兵突然连绵不绝的从胡杨林中冲了出来,向南面那队人马杀去。
吼声刚响,额黄旗帜下的人马就猛然停了下来,似乎慌乱了一下,但在蒙古骑兵还未冲到他们面前,他们为首的一匹马上,一位将领突然也带头呐喊,鼓起士气向前冲来,双方几乎就在我们眼前厮杀起来。
这是真正的冷兵器时代遭遇战,我一时看得愣了,心中正在暗赞清廷那位将领看样子是个人才,却见一小队士兵径直向我们冲来,顿时慌了神。
“凌儿还不上马?” 胤祥喝道。我连忙跳出马车,爬上马背,随他们一起向北而逃。谁知那些蒙古军队不知怎的,却也这么快就开始溃退,几个蒙古装束的骑兵居然很快就跑到了我们旁边,一起逃命去也!纵使现在万分情急,我还是忍不住为之瞠目结舌。
毫无征兆的,我全身腾空飞起,向前跌落,反应过来时只能尽力蜷缩身子往草地上一滚,落地时还是没能调整好脚的姿势,两只脚踝处钻心的疼痛让我一时伏在地上起不来。
“凌儿!”胤祥一声怒吼在我身边响起,我知此时情急,最不能出事的就是胤祥,忙忍痛向离我最近一匹马上的性音叫道:“快拉他走!快!”
胤祥正要调转马头来救我,孙守一眼疾手快拉住他的马缰,此时我们身边已经有蒙军和清军在厮杀了,性音急得红了眼,趁武世彪与一个骑兵混战时的阻隔,一刀捅在胤祥骑的马屁股上,只见鲜血飞溅,那马儿仰天一声长嘶,发疯般狂奔起来。
电光火石间,胤祥被马带着从我面前擦过,星光下,他一对虎眼睁得圆圆的都是恐惧,手尽力的向我伸来。
不过是几分之一秒的时间,我像平时安慰他那样笑笑,摇头,没有伸手,他,或者应该说他的骑的马儿,转眼就跑远了。
孙守一、阿都泰、性音也随既如法炮制,用刀砍了马屁股,随胤祥的马狂奔而去。只有多吉,他一直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边,我摔倒之后,他狂怒的吼着,把试图接近我的人一个接一个摔了出去,我痛得泪眼模糊,只觉得身边都是多吉和晃来晃去的人影,还有激荡耳膜的兵刃碰撞声
感觉上过了很久很久,周围动乱的人群好像渐渐静了些。手上还拉着刚才绊我马脚用的马索,几个清军骑兵已经来到我眼前,没有接近,诧异十分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多吉,又越过他庞大的身躯,俯身看看我。
“是个女子?”
“什么?女的?”
“…”
一群士兵密密的围在我和多吉周围,其中不少看样子都是被多吉摔过的,一个个鼻青脸肿,也有拖着脚的,也有耷拉着胳膊的。见没有人敢上前,多吉一把把我扛起来,像平常那样坐在他一边肩上,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虽然是做男装,刚才却把大帽子摔掉了,现在一头长发散乱下来,直落到多吉身上。
因为坐在“高处”,我忍痛四周望了望:蒙军被击溃,四处逃散,清军无意恋战,略追了追,将其赶散了,正在收兵,草原上夜色茫茫,并无胤祥他们的影子,只要军队散开了,他们也能跑远,想必不会有事,心下才稍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