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玉珥又捧过两只沉香木的小匣子递到陈秀面前。陈秀含着泪接过来,亲自打开来看,却见里面是一叠契约,于是不解的转身看着王博,轻声问道:“九郎,这又是什么?”
王博轻笑:“这是彭城以北绵延八百里边境以南的一万四千亩耕田的契约,从今以后,这些耕田都是你的了。这可是你的夫主我用建康城周围的良田给你换来的,你需要用心经营。”
“呜…”陈秀转手把小匣子丢给明珰,自己则上前一步扑到了王博的怀里,再次把眼泪鼻涕什么的都抹在他华丽的棉袍上。
明珰和玉珥相视一笑,摆摆手,吩咐众人把东西分别抬进厢房里去,不管灯光下深情香吻的一对璧人。
第二日午饭之后,陈秀带着王博出了陈家铺,二人同乘一骑,向着西北方向的山林而去。身后阿言阿信带着几个护卫近身相随。陈酆则留在了家里陪王麟下棋。
新年的第一天,阳光明媚,昊天高远,浮云流逝,连山擎日战西风,冬日削林胜峥嵘。
湛蓝蓝的苍穹下,金瓜银斧,黄钺红旄。
黑压压的兵阵里,一簇军马绣旗招展,斗大的‘陈’字在空中飞舞。
最前排的一千人手持盾牌,身负弓箭。后面的两千人手握长矛,挺立如松。
在后面的五千人均骑在战马之上,身披铠甲,目不斜视,其严肃正规一丝一毫不让朝廷兵马。
王博很满意的牵着陈秀的手,迎风站在高岗之上,开心的说道:“我的卿卿真是了不起。”
陈秀也跟着笑:“都是九郎对我的宠爱啊。不然我哪里有本事建起这支队伍呢?他们的教头可都是九郎身边的护卫呢。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阿绣。”
“卿卿。”王博低头看着怀里的佳人,无奈的问道:“三年之约已经过去了一年。我的阿绣到底想以什么身份回建康呢?”
陈秀转身仰面,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巧笑道:“嗯,配得上九郎的身份——怎么说也该是大将军吧?”
王博轻笑,抬手刮了一下陈秀发红的小鼻子,低声道:“手握北境边防重权的女将军?”
“嗯,这样的人,勉强可配得上九郎的身份了吧?”陈秀轻笑着瞥了一眼那八千精兵,心里暗暗地想着,若是我手握八万精兵,不知道司马皇室的人会作何感想?
“唔,还能有别的意见么?”王博皱眉做沉思状,眼神瞥向那些整齐的军士兵勇,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笑意悄然流淌。
“九郎说呢?”她明眸皓齿,笑得宛如欺雪梨花。
“那,卿卿可不可以再给为夫生个孩儿?”王博低头在她耳边悄声说道,“皓儿像我,可我想有一个像卿卿的女儿,看着她一点点的长大。”
“女儿长大了要嫁人的。”
“唔…我们的女儿,一定要有天下最好的男儿来配。”
“像九郎这样的人么?”
从山里回来时已经是傍晚,连山之上,残阳倒影,雁字一行。天边迤逦着白丝般的云彩,经晚霞的挑染,由金红转为碧紫,虽似鲜艳锦缎。
王博一进正厅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家里的仆妇婢女们都小心翼翼的,走路都低着头,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陈秀转头看了一眼王博,目光中带着询问。王博无奈的摇摇头,拉着她往书房里去。
书房里有两个人。端坐在榻上面色冰冷的王麟,和站在榻前垂手而立的青衣女子。
“阿鸢?”陈秀不解的叫了一声那女子,走到她的跟前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再看看冷着脸的王麟,疑惑的问,“你们怎么了?阿鸢你冲撞了十一郎?”
王麟见王博和陈秀进来,便把手里的东西往案几上一放,说道:“九嫂,你人不认识这件东西?”
阿鸢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陈秀,眼睛又红又肿不知哭了多久,陈秀越发的不解,伸手拿过那只被王麟拍在案几上的玉镯,仔细一看,脸上也带着惊讶:“阿鸢,你这镯子是哪里来的?”
阿鸢的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你站住!”王麟瞪着阿鸢的背影,低声呵斥。
然而阿鸢似是没听见一样,匆匆的跑出了房门。
王博蹙着眉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陈秀拿着那只带着一点紫色水头的玉镯,轻声叹道:“这个是阿媛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每日都带在手腕上,从不离身的。”
王麟也红了眼圈儿,扭过脸去,哑声道:“这是她十岁生日的时候我送给她的,她随身带了五年了。”
王博的眉头拧得更紧,不悦的问道:“既然这样,东西怎么会在她的身上?”
“我问她,她不说,只是哭。”王麟气恼的一拳捶在案几上。
陈秀想了想,说道:“阿鸢是那年在十公主北去和亲的队伍里救出来的。当时她受了伤,又一直不说话。有护卫想要跟她结成连理她也一直摇头不答应,我看她是个省事的,便把她叫道跟前当差。闲暇时候也问过她的家乡,她只是笑,什么也不说。如今看来,她还是大有来历的。”
王博点点头,说道:“许是之前跟阿媛有过接触的,阿媛把此物赠给了她?”
王麟摇头:“不可能,阿媛离去之前的一天,我还见这只手镯在她的手腕上。”
“那可真是造化弄人!”陈秀顿时愣住,半天才缓过神来,心想这个阿鸢不会跟自己有着差不多的经历吧?
王麟却想不到这一层,他只是恨恨的说道:“我猜是有人记恨阿媛,偷偷地盗了她的墓。而这个贱婢十有八九是十公主身边的人。”
这话陈秀也不敢否认,只是越想越是蹊跷,便伸手把玉镯拿过来,问王麟:“十一郎可能信我?”
王麟不解的抬头看着陈秀,问道:“九嫂这话什么意思?我与九兄的情谊,难道还会怀疑九嫂不成?”
陈秀轻笑:“那就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我去问她。”
“好。”王麟点头,事情牵扯到萧媛,他便不能冷静。
王博看着陈秀出去,方劝着王麟:“阿麟,这件事情多有蹊跷。不过你也不必太过伤心,相信阿绣会把事情弄清楚的。”
陈秀拿了那只紫翡翠的镯子找到了阿鸢,把明珰遣出去守在门口,走到阿鸢跟前,把她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方道:“阿鸢,你到底是什么人?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何人,姓甚名谁,这次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阿鸢抬头看着陈秀,目光哀切悲凉,半晌才无奈的低下头去,半晌方道:“回夫人,奴婢不记得了。奴婢一想以前的事情便头疼欲裂,所以从不敢想。”
“不记得了?一丝一毫也不记得了?”陈秀看着阿鸢的眼睛,似是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只是她目光明澈见底,虽然哀伤,但也能勇敢的看着陈秀,心底不似藏私。
看了她半晌,陈秀方低下头去,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玉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问道:“你会写字么?”
阿鸢想了想,说道:“会。”
“来人!”陈秀扬声吩咐:“拿笔墨来!”
明珰一直守在门外,听见吩咐忙叫人端了笔墨纸砚进来放在案几上。
陈秀指着案几上的笔墨对阿鸢说道:“来,你写点字给我看看。”
阿鸢伸手拿起了笔,略一思索便在雪白的绢帛上写了起来。
仲夏风清和,芳草亦未歇。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约。
芳尽何须恨,夏木正婆娑。
蜃气为楼阁,虫鸣入耳郭。
细雨垂纤草,风回聚落英。
晴日生麦气,绿阴胜花期。
风老莺声雏,雨细梅子肥。
农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
阿鸢缓缓地写着,一笔一划,随着每一个字落在白绢之上,陈秀脸上的惊诧越是明显,当她写完最后一句‘月明船笛起,星灿芰荷熏。’一句时,陈秀已经哽咽着坐在她的身边,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半晌才哑声问道:“你这些句子是哪里来的?”
阿鸢看着陈秀落泪,惊慌的往后退了退,说道:“这两年来,奴婢心里一直有这些句子,每次暗暗地念叨出来,心里便很是高兴。念叨的多了,也就通顺了。这应该是即景联句,只是奴婢也说不清楚这些句子是从何而来。”
陈秀点点头,拿起那块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绢帛对阿鸢说道:“你且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认真的看着阿鸢,说道:“以后你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了。”
阿鸢不明所以,但也没有多问,只得答应着起身送陈秀出了厢房。
陈秀拿着那片绢帛匆匆进了书房,进门后猛然立住,一动不动,只站在那里捂着嘴巴掉眼泪。
“阿绣?”王博见状忙起身过来,揽过陈秀的肩膀拿了帕子给她拭泪,“怎么哭了?”
陈秀把手里的绢帛递给王博,哽咽道:“你看看,你们看看,这联句,还有这笔迹…”
王博接过绢片来一看,顿时愣住:“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王麟也站起身来从王博的手里拿过绢帛,一看之后立刻惊呼:“这不是阿媛的字嘛!这是谁写的,谁呀?”
陈秀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是阿鸢写的,这是那年在临州城桓四郎君府上,我们几个人的即景联句,一字不差。”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王麟呆呆的看着陈秀,宛若一个木头人。
陈秀看着面前两个不知所措的人,忽然间觉得上苍真是会捉弄人。不仅仅自己经历了一场噩梦又重新回到了从前,居然连阿媛也会有这样的事情。许是因为阿媛的身体被毒药破坏,才不得已换了一副身躯吧?
最叫人头疼的是,阿媛换了一副身躯,居然把两个人的记忆都抹杀了,只记得这么几句诗词,还有这跟随了十几年的字迹。想到这里,陈秀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紫翡翠手镯,无奈的笑了。
嗯,还有这只牵线的玉镯。
“九郎,十一郎。”收拾了思绪,陈秀缓缓地开口,“这也算是上天怜悯阿媛吧。”
“嗯…”王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事儿太过蹊跷,若是传了出去恐怕他们会把这小姑子当妖孽处死。所以此事还是不要多说才是。”说到这里,王博猛然一惊,似是想起了什么,紧紧地盯着陈秀。
陈秀初时不解,但不过一瞬间便明白了那目光的意思。
她的字迹曾经和谢燕文如出一辙,再对上今日之事,王博可不是要多想么?
幸亏王麟不知此事,听了王博的话之后,他无奈的笑了:“上苍果然待我不薄。既然这样,这个阿鸢我是要定了。”
陈秀轻笑:“只要她愿意跟你走,我没有话说。”
王博看了看王麟,又看了看陈秀,只得把心底的事情暂时压下,“阿鸢身份不同,阿麟你要细细思量。最好能查到她如今的身份。纵然不记得,但她的容貌在,她的家人总该认得她。”
陈秀说道:“这好办,阿鸢两年来一直在这里住着,跟外边的人都没有联系。若她跟着十一郎离开陈家铺,一路向南,定然会经过她的家乡。看见家乡的物事,许是能想起些什么。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在人前多露面,说不定能把她的父母引出来呢。”
王麟摇摇头,说道:“很是不必了。我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够了。”
王博看了陈秀一眼,没再多说。
陈秀便把手中的紫翡翠镯子交给王麟,低声说道:“她在厢房呢,你自己去跟她说?”
王麟接过玉镯,把写了字的绢帛折叠起来放入怀中,抬脚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王博和陈秀二人,烛光闪烁,陈秀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王博,心里暗暗地想着若是他再问起字迹之事,该如何跟他解释呢?
熟料王博并没有多问,只是走到她的跟前揽着她的肩,带着她往榻上坐下,低声劝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阿麟的事情,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陈秀点点头,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呢,忽闻一阵婴孩的啼哭声,便忙站起身来,说道:“一天没见着皓儿了。我去瞧瞧他。”
王博伸手拉住她,轻笑道:“我们一起过去吧。”
皓儿一整天没见到娘亲,似是十分的想念。一被娘亲抱进怀里之后,便呼哧呼哧的往她的脖子里钻。
小嘴巴流着口水,弄得陈秀满脸都是,又痒的不行,便咯咯的笑着往后躲。
“小家伙,过来。”王博长臂一伸掐着儿子的咯吱窝临到自己的怀里,手指捏着胖嘟嘟的脸蛋儿低声笑道:“想爹爹了没有?”
小王皓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王博,小手不停的挥着,嘴巴吐着泡泡,依依呀呀的说着什么。
王博被逗得笑起来,又举着儿子高过头顶,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叮嘱道:“小东西,快点叫爹爹,知道吗?”
陈氏从后面进来,见了这父子二人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小郎君才六个多月呢,要叫爹爹,恐怕还得半年。”
陈秀心里因为王麟和阿媛的酸楚被儿子的笑声冲淡,看看天色不早,便吩咐明珰:“传饭吧。”
明珰答应着要转身出去,陈秀又叫住她,低声吩咐道:“单独备一桌饭菜给十一郎君送过去。”
“是。”明珰忙应声出去安排。
第二日,王博又随着陈秀出去,沿着陈家铺往东,策马疾驰,一口气跑出上百里,看着一个跟陈家铺极为相似的村子,王博才知道原来陈秀的手中并非一个陈家铺。
一直出了正月,到二月初二这日,王博和王麟才动身回建康。
陈秀把王博来时的马车装的满满的,各种皮草,精致米粟,各种活蹦乱跳的的野兽等,说是给王博带回去送人。
王麟自然带上了阿鸢,陈秀又送了她一匣子首饰和十几匹绸缎锦帛,并两个小婢女。
陈酆阿言阿信等人簇拥着陈秀,一直送出十几里路。王博心中万般不舍,但这一个月来的相处,他已经明了她的良苦用心。此时他只有回去继续筹谋,才能迎接他们的将来。
第114章 纷争
更新时间:201322 12:37:47 本章字数:8380
流萤残更共纷纷,一枝梧叶乱秋声。爱蝤鴵裻
但看故城无月夜,漫漫勾起几缕春。
又是夏末秋初时候,盛夏的闷热被北风徐徐吹散,天气渐凉。
建康城内,谢家府邸,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因为谢家三郎今日要迎娶萧家嫡三女阿娇进门,做谢燕文的平妻。谢家跟萧家联姻,成为建康城的又一桩美事,所以谢府上下皆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唯有一人一脸的愁容,躺在榻上称病不起。
姵香端着汤药悄声踩着朗润园悠长的回廊进了屋子里,对里面侍立的婢女摆摆手,众人悄声退下。
“夫人,该喝药了。”姵香跪坐在榻前,把手中的汤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轻声说道,“夫人?御医说这药是不能停的。若停一次,前面的可就白喝了。”
贺敏蹙着眉头叹了口气,莹白的素手上带着一个紫金嵌祖母绿石的戒指,手指缓缓地在胸口拂过,喃喃的说道:“我这心里可真是堵得慌,总觉得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姵香心疼的劝道:“夫人总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才好。凡事都要往开了想。”
“怎么想开?我不过进门两年,就算没能给三郎生儿育女,但好歹也是他的正室夫人。不过两年而已,家中美妾无数,个个儿都和他的心意,我克己守礼,孝敬公婆,善待下人,到头来落得这样的结局。以后这家里可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夫人别这样想,那萧氏阿娇再怎么样,进了门也要叫夫人一声姐姐。夫人是正室夫人,就算是平妻,分位也在夫人之下不是?只要夫人想开些,养好了身子,能为郎君诞下孩儿,一切便会云开雾散的。”姵香扶着贺敏坐起来,又端过汤药来喂她,“老夫人不过是因为子嗣的缘故,才跟萧家结亲呢。”
贺敏喝了两口药之后,抬手推开姵香递过来的汤池,无奈的说道:“花虽这样说,可是萧家的势力实非我们贺家能比。那阿娇进了门便要与我平起平坐,若能够为三郎诞下孩儿,在老夫人的眼里,她就在我之上了。”说到这里,她深深一叹,“这日子真真堵心,我想咱们还是回家去住些日子,这里就凭着她们折腾去罢了。”
姵香忙劝:“夫人万万不可这样。这个时候咱们若是回家去,老夫人心里必然不痛快。再说,夫人是八抬大轿进的谢家门,凭什么就这样回娘家去呢?等咱们二夫人进了门,还得给夫人敬茶呢,这尊卑分位可不能马虎呢。”
贺敏苦笑道:“你说的倒是有道理。”
“夫人,这种时候,您必须得挺得住。这先笑的不算笑,笑到最后的才是这个呢。”姵香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朝着贺敏轻声笑。
贺敏果然笑了,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接过姵香手里的药碗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咕咚咕咚把那些苦药汁子喝了下去。
谢燕文的私邸修建在建康城南,引一泓清泉入院,在后院逐渐开阔成一片水池,池内湖石嶙峋,荷花点点,莲蓬俏丽,红菱生香。
身处靡费奢华之中的谢燕文全然不顾明天的婚礼如何,只邀着家族里的几位兄弟一起,各自半靠在榻上,一边品酒一边欣赏着美姬的歌舞。
正对着一湖叠翠红鲤,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说不尽的风光旖旎。
听仆从进来回禀说谢家五郎王基来了,谢燕文不由眉头轻挑,嘴角微蕴笑意:“他倒是位贵客,快快请进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觥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唱到梦字,声音已经极低,如梦似幻,舞姿极柔,便如随风之柳,在漫天花雨间低迥而下,随着余音袅袅,旋得定了,臂间轻缕缓纱如云,纷扬铺展开去,终于铺成一朵极艳的花朵,盛放在大红地衣上。
那舞姬盈盈一张秀脸,便如花中之蕊,衬得一双明眸善睐,目光流转,顾盼之间,好几人已经喝起彩来。
王基随着家仆穿过长长的曲廊走到近前来,只见到这般丝竹歌吹,脂香粉艳,谢燕文兴致勃勃携了他的手:“你难得来一趟,来来,来听听锦归的新曲,‘锦归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箫,吟绯之琴。’并称‘京都四绝’,今日我这里中已有双绝,绝不能错过。去叫他们把我埋在梨树底下的那坛子好水刨出来,给五郎泡一杯云山雪芽来。”
“多谢三兄。”王基身为谢燕文的妹夫倒是不怎么客气,一撩袍角坐在了谢燕文一侧的榻几上。
谢燕文的酒量极好,一坛子钧州陈酿,喝去了十之五六,依旧看不出半分醉意来。酒宴对着一池碧荷,虽然已是夏末,但依然郁郁青青。
凉风徐徐,醺然欲醉。谢燕文和王基谈些风月之事,议论谁家王公调教的歌伎,谁家的丝弦班子,王基心里有事,听他漫无边际的讲着,不过偶然搭话。
谢燕文打量了王基两眼,忽然道:“五郎,是不是跟阿瑛不够好,不解你这风流二郎的心意?”
王基正巧一杯酒入喉,闻言差些被呛住,连声大咳,半晌才缓过气来。
谢燕文大笑道:“你倒是个正经人,一听到这个就立时乱了方寸。”
“三兄说笑了。”王基望着一湖层叠如卷的碧荷,时值黄昏,半天绮霞如泼,映在碧水绿荷之上,便如飞金点翠,动人心神。他淡然道:“阿瑛与我情投意合,正是我心中的解语花。”
谢燕文点头道:“阿瑛的性子我知道,温和是有的,也不算任性,就是待人冷淡些,比较刻板。什么解语花,在我面前你还打什么马虎眼。”
一说就说到心里的隐痛上去,王基的脸色不禁有几分郁郁,谢燕文忽然兴致勃勃起来:“阿瑛不解风情,这满健康城里的名媛贵女不少,更不乏风情万种者,只要你相中了谁,我保管去替你说和。阿瑛那里也包在我身上。”
“三兄。”语气间已经有了萧冷的意味:“我来是有事想说与三兄知晓。”
谢燕文挥一挥手,阁中歌伎诸人瞬时退得干干净净,王基端起杯来,忽然喟叹:“三兄,咱们两个人,总有四五年未在一块喝酒了吧。”
谢燕文眉头不觉微向上挑起,一双深遂的眸中几乎看不清稍纵即逝的是何种神情,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四年。”
当初还是在洛阳城中,年终时陛下召见王基的父亲,王基随父进京。
王基的母亲和谢燕文的母亲是姑表姐妹。晋庭的门阀观念极强,各大家族多多少少都有姻亲关系,王谢两两家的关系更为纠缠不清。
谢燕文是个风雅之人,王基在王氏嫡子中虽然不如王博出类拔萃,但也不是庸俗之辈。
二人自幼相识,初时不过是亲戚上的礼数,后来慢慢的了解,交情越来越深。
只是后来,谢家和王家在政见上有些不合,谢燕文的二叔服谢公翦跟王基的父亲王晔有了些摩擦,牵扯到谢公翥这边,也跟王晔渐渐地冷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