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停下,他要去追哥哥…
追啊…追啊…
“阿玄…”又是那个声音,柔软又有些焦急,还充满担忧,几根温热的纤指摸上他的额头,似乎在为他驱赶着什么。
“洛公子,你快来看看,阿玄这是怎么了,他流了好多的汗啊!”那个柔软的声音似乎忽然离自己远去了,焦急地走向了另一侧。
“柳姑娘,勿燥,放心,这正是好现象啊,陵主恐怕在做什么噩梦,既然能做梦了,就离醒来不远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夹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走近。
“柳姑娘,你别太担忧了,你也受了重伤,现下你的身子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你再这样憔悴下去,陵主若醒来,看着多心疼…”声音已经近在身旁,似乎有道视线细细瞧着自己。
“阿玄已经昏迷许多天了…”那个柔软的声音也已近在身侧。
“浅儿…”不知为何,突然念出这个名字。
身旁似乎有人明显有些激动,方才抚摸他额头的那熟悉的手瞬间握住了他的,“阿玄,我在,我在。”
就在这时,前方的秀雅少年忽然消失了,他大惊之下大叫出声,同时,也猛地睁开了眸子。
“阿玄,你醒了!”一个明显很惊喜的声音。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笑着的清丽容颜,随即,轻纱罗帐也映入眼里来,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哪里有什么牡丹,又哪里有那个秀雅少年…
看槿木权峥仍然发着愣,浅陌着急又困惑地看向身边的洛公子。
洛公子摇头微笑,示意她没事。
浅陌只好又回过头来,抬起袖子,为他擦着额头又冒出的大量的汗,眸内充满了心疼。
眨了眨眼,槿木权峥似是终于算是彻底醒了过来,看到浅陌,喃喃唤了声,“浅儿。”
浅陌重重点了点头,双眶湿润,泪还是落下来,然而想到是该是高兴的事,又努力地笑,结果又是哭又是笑的,“傻子,大傻子。”
意识渐渐清明,各种回忆瞬间涌入脑海,明白过来刚才那不过是一场梦,抬手抚上自己前胸,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那样的一掌,他并未作任何防御,怎生还能活呢…
这时,才发现耳边一直有清越的琴声环绕,熟悉而又陌生的调子,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竟是他儿时哥哥常常弹给他听的那首《明月清风》…
带着微惊的神情,微微侧头,不远处,八仙桌之上,一只香炉云烟袅袅,隔着一道珠帘,在他这个方向看来,一个浅灰衣衫男子正侧身专注地抚弄着琴弦。他闭着眸子,看不到他眼内的波光。
明月清风…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还能听到这首曲子。
放在胸前的手指微动,似是想到什么,他的眸光顿时变了,询问的眼神望向身边的浅陌,浅陌将他这片刻所有的肢体和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内,明白他恐怕已然将什么都想明白,瞥了一眼珠帘外的那人,转回头来,神情一片黯然凄楚。
槿木权峥的眸光登时一痛,说着便要起身。
就在这时,《明月清风》的曲子突然中断。
一声轻轻的喝止之声自珠帘外仙音似的荡来,“小峥。”
77京城之变(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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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轻轻的喝止之声自珠帘外仙音似的荡来,“小峥。”
这声音就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挣扎着要下床的槿木权峥忽然就定在那里。
灰衣男子由琴后站起了身,绕过琴来到珠帘处,挑起珠帘,从容走来。
“真是任性,好生生打搅了我一首《明月清风》,败了兴。”虽是说着斥责的话语,声音却是非常温柔的,向来清淡的眸中也满是柔和的光芒。
槿木权峥浑身一震,瞬息之间,竟恍惚似是回去了多年以前,那相依相靠,那彼此怜惜的幼年。
然而,待那人走近,看清他的脸庞,再顾不上回味旧时时光,心顿时一阵绞痛,忽然别开头去,竟不忍再看。在背着光线的地方,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颤抖。
耳中响起一句话:天下间同时练成《无悲经》《无笑宗》二书者,唯倾云岭倾云独上一人矣。
浅陌看看方走过来的倾云独上,又看看将脸埋在阴影里极力控制悲伤的槿木权峥,心中也不禁难受,凑前一点,将槿木权峥的头,揽到自己肩上。
倾云独上走了过来,拍了拍槿木权峥的肩头,“值。”
就一个字又令槿木权峥浑身一震,抬起头来,望向身边的倾云独上,那已然沧桑了十年的面容,是他已经失却了很久的他所熟悉的怀念的温柔。
“哥。”如同以前一般,夹着深沉的感情,唤出这声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什么都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千言万语都融在了二人的眸底,一切恩仇过往都湮灭在那相视温情而笑的瞬间。
值…
槿木权峥知道这一个字包含了多少,知道就这么一个字,哥哥在向他传达什么。
纵然被抽去了整整十年的大好生命,然而,他愿意,他不后悔,他是愉悦和欣慰的。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沉溺痛苦…
既然,哥是如此看重自己,甘愿用十年的寿命换他的生存,他就该让自己的生存发光发亮。痛苦,内疚,难过,这些只会让对方揪心,这并不是他该做的事,纵使心中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了难过悲痛,他却不能允许自己再耽于痛苦,再让自己的情感在伤悲上纠缠。
也许,最好的回报,便是忘却吧…
忘却过去所有的痛,不再计较歉疚,微笑着走入新的开始。
他们所有人新的开始。
第三十八章京城之变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傻瓜!”
次日,一早醒来发现一直守候的床空空如也,褥子都没了温度,知道那人已离去良久,证实了心中某种预感,浅陌只觉心痛如割,只得咬牙切齿,恨恨嘶骂。
目光一扫,果然在枕头底下发现两张纸,慌忙拿起来看,放在上面的一张就几个字。
“对不起。”
放在下面的那张…
浅陌的手不可遏制地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休书!
洋洋洒洒的一封休书!
竟然给她写休书!
休书被捏成一团,几成碎末,虽然早就料到,早就有所准备,还是控制不住生气啊,她简直要气得发狂了,槿木权峥!
咬牙切齿地转身,气红了脸就欲向外走,没走两步,忽就有些惊诧地立在了那,一腔气愤顿去,赤红的眸中瞬间染上了一丝复杂。
珠帘旁,一个男子依靠在雕花木栏上 ,一双修长玉雕似的手随意而优雅地拿着一支短笛,眸光幽幽望着她,发侧的流苏和珠帘一个节奏在风中轻轻舞着,正是在瞬息之间度过了十年的倾云独上。
那一刹那,浅陌坚定的心产生了一丝动摇,想要去找槿木权峥算账的脚怎么也迈不动了。
倾云独上站在那,望着瞬间僵住的浅陌,微微笑笑,轻声,“弟妹。”
浅陌蓦然睁大眼,她听到了啥?
倾云独上微微叹息,“看来我真是比不上小峥。”不知是何意味地笑了笑,“说起来,我与浅儿相处的时间远要超越小峥,然而,你能料到他会放弃你逃走,却在见到我的那一刻产生了一丝慌乱和不忍。在你心里,小峥比我要通情理啊。”
听到这话,浅陌大急,张口欲言,倾云独上却微微一笑摆手打断了她,悠悠然向她走来,道:“我们上路吧。”
“上路?”
倾云独上望她一眼,“小峥任性起来,你一个人对付不来的。”
浅陌眨了眨眸子,胸中涌出感慨,顿时似是有万千言语要说,却又偏偏都梗在了嗓子口,就是说不出。过了片刻,她长长叹息一声,摇摇头,道:“你错了,倾云哥。”
倾云独上眸子微动,似是有些微诧。
浅陌笑了笑,眸光柔软,夹着感叹,“在我心里,倾云哥并没有哪方面比阿玄差。.21ZW.方才的不忍,只是一个有心之人本能的怜惜。倾云哥为救阿玄,牺牲自己十年的好年华,我不忍在这个时候还刺痛你。我知道,你必然会说你不痛,这些你都心甘情愿,然而,我也知道,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多么轻松,多么容易,你心底必然是有些黯然和失落的。”
静若深潭的眸浅浅荡开一层涟漪,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意料不及的震诧,倾云独上没想到浅陌会说这样的话。
浅陌垂了眸,任睫毛和垂下的流海儿遮去她眸中的哀伤,声音转低,“虽然,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并非我们任何一人所愿,然而,我还是想和倾云哥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让你难过了,无论是阿玄还是我,都伤害你太多。”
半晌的寂静之后,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到了肩膀上,微微震颤之下,抬起头,是倾云独上含着笑意的眸,英俊的面颊上是释然温暖的神情,还带有酸涩的欣慰,只见他朱唇轻启,好听的声音随即轻轻飘出,“这些话,实不必说的…若说伤害,我给予你的,给予小峥的,又何尝少了?那些错乱的过去就过去吧…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上路吧…”
浅陌微微一颤,倾云独上却再没说什么,坚定而又温柔地凝望着她,唇角凝着柔软的笑意。
呆了一会儿,浅陌也微微笑了笑,感怀地点了点头。
倾云独上唇角的弧线大了些,转了身,率先向外走去。就在转身的刹那,他嘴角的笑意顿去,满含温柔的面容顷刻变得复杂,他沉沉合上双目,良久,才复又睁开。
浅陌跟在后面,脚步沉重,心中百千滋味交杂,辨不出个苦乐,一时只觉五脏翻搅,难受异常。
出了门,撞上花月容、天行吟少还有洛公子,几人都担忧地瞅着他们。
花月容越过倾云独上,直接望向浅陌,担忧地道:“小帝君…他…”
花月容这一望,这一问,浅陌复杂的心绪登时犹如堤坝断裂,洪水倾泻,心一酸,狠狠捏住花月容递过来的手,勉力忍着自己的颤抖。
花月容面容一沉,叹了口气,翻过另一只手掌附在浅陌因用力而发白的手上,“小陌,别难受,咱们去找他。”
******
返回京城的路上,十分热闹,一辆足以容纳十人的马车上坐得满满,浅陌陪同天一王夫妇坐在左侧,花月容、天行吟少、洛公子坐在右侧,倾云独上、天一池墨坐在中间。
花月容被夹在天行吟少和洛公子的中间,如临大敌一般正襟危坐,秀眉紧凝,全神的血肉都不自在地僵着。天行吟少安静地坐着一旁,安静地望着花月容,洛公子却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花月容不太自然的姿势,一个人在一旁自顾自地一壶一杯自斟自饮,很是自在快活,时而歪头和花月容搭搭话,时而故意去她耳旁占她一下便宜,在接收到另一侧男子微寒怒意的目光之后,也只是略略挑挑眉,扯唇一笑,不以为意地回过身来,继续自斟自饮。
不知忍了多久,花月容终于忍不住,质问向正靠着车壁悠闲地闭目养神的倾云独上,“喂,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车上!”其他人回京城都有事要做,这两个人根本就是闲人吧!
倾云独上眼都没睁,“这个…姑娘不是最清楚吗?”
没想到倾云独上会这么回答,花月容先是有些恼,瞪着眼睛怒盯倾云独上,片刻后却有些不自在地低了头,脸奇异地红了,天行吟少洛公子看着这难得的景象,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直了。
“你,你,你果然也不是好人!”憋了半天,花月容只能找到这句话回敬倾云独上。感觉自己被欺负了,委委屈屈瞥向对面的浅陌,“小陌,一车的坏人,都欺负我,你也不吭声!”
浅陌摇头笑,“小月,我可帮不了你。”
花月容轻哼,瞪了左右二人各一眼,天行吟少不动声色,洛公子哈哈大笑。
浅陌心头沉重,她又何尝待得安稳?左右父母自上了车就没说过一句话,这哪里像是夫妻?两个人看起来都心事满腹,尤其是爹爹,眉头一直绷着,也不知有什么烦恼的事令他这么郁结。想起那日在自己病榻旁所见的情景,浅陌暗暗在心里叹息,那日干爹追着娘亲出去就再没回来,也不知干爹现下如何了。她亲眼目睹过干爹的痛苦,了解干爹对娘的一片深情,整整二十年没能相见,这次重逢,他又是什么心情…而娘呢,娘又是如何想的?爹娘这诡异的气氛,爹眉宇间的忧愁又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呢?
“咦…”浅陌腹内正胡乱想七想八,忽听花月容奇怪地咦了一声。.
车内极度安静,这声轻讶虽然很微弱,还是异常清晰地传入了在座所有人的耳朵。众人皆抬头看向花月容,浅陌也暂且放下心中纷乱心绪,抬眼望过去。
只见花月容微侧身,扳过天行吟少的脸,向前凑了凑,盯上去瞧。
浅陌吸了口气,瞥眼看向洛公子,果见洛公子眉目深锁,脸上已没有了那一贯的笑意,拿着酒杯半靠在车壁之上正幽幽地盯着花月容。
花月容浑然不觉背后有道不寻常的目光,仍旧凝着眉端着天行吟少的脸瞧着。
“月儿…”天行吟少微微一愕。
花月容正瞧得入神,蹙着眉没理他。
微愕很快退去,瞳孔内清辉一闪,唇角弯起一个弧度,身子放松下来,天行吟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既然美人爱瞧,那么就让她瞧个够吧!
似是瞧出了端倪,花月容收了手,捏着下巴做思考状,美颈一转,望向对面,目光落在了天一云翳身上,定定地看着,却对浅陌说道,“小陌,你觉不觉得这小子有点像王爷…”
天行吟少脸色变了,浅陌也是一惊,某个在心里一直欲明未明的点似是突然被点开了!早在初遇天行吟少时,她就觉得他身上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如今听小月这样一说,难不成那种感觉竟是因为他的轮廓实在和自己的父亲有几分相似?
转头望向冰素吟,果见她已满眼震惊地盯向天行吟少,单薄的身子甚至在抖,脸上一片雪白。
花月容完全没有注意到气氛的诡异,将目光调到冰素吟身上,大惊道:“不得了了,这么一看,又感觉有点像王妃!”
天行吟少闭起了双目。
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池墨不禁也面露诧色,望向浅陌,两人目光一触,几乎同时若有所思地又看向已然闭起眸子将一切拒绝在外的天行吟少。
“天行…公子…不知你娘…”面色如雪的冰素吟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勉强问出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天行吟少仍旧静静坐着,眼睛也未睁,淡淡道:“王妃,有些事情,还是问我爹比较好。”
冰素吟身子一震,怔怔望了对面这个年轻人好一会儿,终是黯然合眸,别开了头。
花月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纳闷之余无意瞥向浅陌,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脑中灵光乍闪,不禁有些吃惊地盯向旁边的人。
天行吟少虽然未睁眼,却似完全看到了花月容的反应一般,淡淡开口:“月儿,不要乱说话。”
车内顿时陷入奇怪的静寂。
之后接连的几天,直到马车进入京城,车内再也没提及由于花月容的无心之言发生的这段插曲。
进了城之后,倾云岭的随从就都被倾云独上打发去客栈了,而他本人以及其他人受浅陌所邀,决定在天一王府暂且住下。
天一王府门前,众人刚下了马车,正要向庭院行进时,左方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表哥、表嫂一去多日,让我好找啊。”
一听这声音,花月容顿时一哆嗦,俏脸都变成了菜色,心想,不会吧…
众人齐刷刷向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锦衣华服仪容俊美年纪三十上下的男子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大跨步地走来。
花月容老远看见此人,光电一般,哧溜一声躲入浅陌身后。
说话间,方才还在远处的笑声就到了跟前。略一停脚,定睛看住浅陌,笑容飞走,震撼道:“小王…莫不是眼花了?”
浅陌自知当年宫中那场大火天下人皆以为她已死去,所以面前人见到自己难免会惊诧,难免会有所疑虑,微微笑笑,“表叔近来可好?”
来人姓槿木名琰,当今圣尊后天一氏所出,是槿木权峥的叔叔,浅陌的表叔。
听得浅陌开口说话,槿木琰敛去方才的震惊,颇有兴味地笑笑,盯住浅陌,“看来当年是场闹剧啊…”浅陌自幼不愿嫁入帝宫,槿木琰是知道的,而她不安分喜欢闯荡江湖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所以见浅陌还活着,他第一反应是那是浅陌自己编演的一场戏,目的不过是为了逃出帝宫。
浅陌自然知道他是误会了,只是也不愿多说,只笑笑回礼。此时此刻,她心情烦杂得很,实在没有心思没有精力去解释一场那么复杂的事。已然回到京城,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槿木权峥,她的心底克制不住地慌乱,不知为什么,她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祥预感,这种感觉来得毫无缘由,却强烈地非常清晰无比地撞击着她的心脏。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虽然她带着十足的决心,蓄满了全身的力量赶回了京城,但对于她和槿木权峥之事,她并没有多么乐观。如若是别人也好,但偏偏是槿木瑛瑢。她深深明白,这个名字对于槿木权峥意味着什么。恐怕,此时此刻他正在懊悔,懊悔于他和她之间的一切,自责感,罪恶感也许正在折磨着他,她甚至隐隐地沮丧地想,或许,他们真的就要这样结束了,他…也许真的再没办法接受她…
正胡思乱想着,见槿木琰眼睛又定住了,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不由心下纳罕,正当这时,槿木琰唇角轻勾,脸色已恢复如常,不知自哪变出一把扇子,拿着扇子以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斜眼睨向她身后,道:“容儿,出来吧。我看见你了,别藏了。”
一听这话,浅陌这才明白,这后来的震惊却是为着花月容了,然而,转瞬,了然又化为吃惊,小月怎么认识表叔的!
浅陌身后的花月容知道逃不过了,跳出来,一抱臂,一拧头,对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颇有些不屑的样子,道:“出来就出来,你待怎样?什么容儿容儿的,我和你很熟吗?”
槿木琰的脸又有些发青,然而很快又将怒气强压下去,道:“容儿,你就这么喜欢不辞而别?我和你熟不熟,你最清楚!”
花月容当下放下手臂,几步跃到槿木琰面前来,“我不清楚!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认识过鼎鼎大名的馨王!”
听到这话,槿木琰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还在生气…”
花月容一笑,“生气?”
“容儿…”槿木琰低叹着伸手欲搭上花月容的手腕。
花月容及时避了开,走到浅陌身旁,道:“小陌,我不想见到这个人,我先不和你们一起进去了。”话音一落,人影一纵,已然跳上附近房梁,快速向别处去了。
望着那远去的人影,槿木琰手中的扇子一时化为粉末,突然一纵身,也掠向花月容方才走过的房梁,远远丢下一句话,“抱歉,表哥,有些家事需要处理,小弟不日再登门拜访。”
天行吟少洛公子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皆面色不善,沉默片刻,终是都对天一王爷等人抱抱拳,撩起衣摆,掠身而去。
多少的吃惊,到了此刻也该归于平静了,浅陌暗叹,没想到当年小月口里的另一个臭蛋居然会是表叔。看方才的样子,分明小月和表叔之间的纠葛更多一些…这样,真的好吗…如果她没记错,表叔虽无正妃,但是家里却早有姬妾!
冰素吟呆呆立在阶前,望着几个年轻人相逐而去的身影,嘴角浮起一丝凄苦的笑意,也不知是不是在羡慕年轻人的活力,感怀于他们还可以这样折腾。
短暂的插曲过去,浅陌的神思又被拉回自己身上,仿佛预先看到了槿木权峥疏离的面孔般,她的身子一凉。缓了缓心神,跟随爹娘进了府,安排好倾云独上的住处,浅陌独自回了梨星苑。穿过一排排久违的梨花,登上雪海闻香楼,换了件衣衫,整理了一下思绪,就又匆匆下了楼。方走出小楼,就见不远处一棵梨花树下,倾云独上一身薄衣蹁跹,气质洒然,正含笑望着她。
浅陌怔忡了一会儿,片刻释然,抬步走到倾云独上跟前,似是无奈地说:“直到现在才知道,倾云哥是多么了解我啊…”他是料定她必然会迫不及待进宫,所以刚刚到府甚至还未歇上一歇就特地到这里来等候的吧。
微风拂过,花枝轻摇,雪色花瓣飘零而落,倾云独上轻轻伸手接住一瓣,没有言语,淡淡转身,“我们走吧。”
浅陌怔怔地望了那个走得并不快的背影一会儿,一声几若无的叹息淹没在喉间,举步跟上。
来到宫里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缀在西边,彩霞烂漫,映得天地一片橙红。
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浅陌和倾云独上在看到一个八角亭时停下了脚步。
八角亭内,打理完一天的国事,只着一身轻便玄衣的男子,一手支颐,正闲散地坐在石凳上。他的手里握着一个酒壶,桌上摆着几道小菜,看起来此刻心情非常惬意。他左右两侧各坐着两个美女,正是他的那群妃子。他自顾自地喝着酒,女人们的笑声不时地传过来。
“浅儿…”倾云独上轻声出声,他看见浅陌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很差,小峥可不是什么转瞬忘情的人,她不会看见这种场面就误会了他吧。
“倾云哥,不用多说,我知道。”未等倾云独上说出下面的话,浅陌率先开口截断了他,不善的脸色渐缓。
倾云独上这才稍稍放心,谁知,就在下一刻,浅陌忽然低身弯腰抬起地上一个石子,冲着正陶醉于晚风中的男子就掷了过去。
石子破风而去,夹着细微的声响。
亭内男子似是毫无所觉,仍旧维持着他原来的姿态,在石子就要击上他额头的时候,轻轻伸出两根手指夹了住。
“有刺客!”看到帝君手内突然多出来的“利器”,众女花容失色,慌乱地站起。
亭内男子似是没看到这一切一样,转过脖子,望向石子飞来的方向。
柱后,一个白衣女子,宛若一朵雨后初绽的白莲,在黄昏金色的余晖中,从容如风而来。
众慌乱女子顺着帝君所望的方向看去,当看到那女子时,都“啊”的一声,在下一瞬,刚刚虚弱地唤出一个“鬼”字,便齐齐软倒在了桌子上,不醒人事。
浅陌走近亭内,目光扫过几个倒在一边的女子,看向槿木权峥,道:“用不着这样吧?为什么点晕她们?你很怕她们看见我?”。
“何必…”槿木权峥似是害怕浅陌的目光,别过头,“为什么要回来…”
浅陌吸了口气,绕过桌子走到槿木权峥面前,一抬手将一张纸贴在了他脑门上,“我的夫君在这,我自然要回来。欠你的东西,还你。”。f29c21d4897f78948b91f03172341b7b
槿木权峥抬手扯下脑门上的纸,看到是自己写的那封休书,神色一黯,半晌没有说话,手中的休书渐渐被揉捏成团。
“我想君上忘记了一件事,天下的男人或许可以任意休妻,你却不行。”看见槿木权峥微微惊诧的目光望过来,浅陌笑了笑,道:“莫非君上忘了我姓天一?早有规矩,若想休掉天一氏帝后,需百官会审。君上,你要休掉臣妾,敢问罪名为何?百官可又曾答应?” 。
“浅儿,你当明白我的。”槿木权峥站起身来,抬脚离开。
“你这样算什么?”浅陌并不追上前,只如此问。。
槿木权峥身子一颤,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当初,是我招惹你吗?很长很长时间内,我都不喜欢你,是你不肯离开,一次又一次执着于我。你终于成功让我喜欢上你,而当我走进去,你却又冷漠地要走了。你说我当明白,是的,我明白,我知道为什么,只是我并不打算如你所想成全你。”。
“浅儿!”槿木权峥忽然转过身来,一双眸子赤红,好像浅陌说了多么过分的话。
浅陌逼近一步,“在你眼里,感情可是儿戏?说在一起,就在一起,说不想要了,那就不要了?你当我是什么?又当倾云哥什么?经过这许多事情,你居然还觉得我和他之间隔着一个你,还可以在一起?我该说什么好呢?我说…阿玄,你是不是有点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对于我们二人就是那种随便挥挥手就可以赶走的路人?”。
“我欠哥太多…你…原本就是他的…如果…”话还未说完,右颊上一阵剧痛,眼前是浅陌愤怒的脸,颤抖的身子,握紧的拳。
就在他发怔的瞬间,面前的女子忽然扑上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用力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真是铁石心肠,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这样。亏我回来的路上还幻想过,你只要看到我,就一定坚持不住了,不等我说话,就会和我说,休书不算,什么都不算,回到我身边,我们再也不分开。没想到,你果然按着我所想象的最坏的情况,又给了我一刀…”。
“浅儿…”感觉到怀中女子的颤抖,槿木权峥也不自禁地颤起来,抬手想轻抚她的背脊,然而终究是僵在了半空。
“阿玄,你当真爱过我吗?”
丝丝的风夹着轻轻的声音吹进耳内,槿木权峥浑身一震。
浅陌微微一笑,松开了手,退离开他的身子,盯着他的眸子,笑道,“这一生,我只许一人,既已许过你,那就再无他人之席。阿玄,你当真要执意与我陌路,要用我的一世孤独来换你对哥哥的心安理得吗?”。
槿木权峥一抖,眸内波光颤动,目含悲痛地望着浅陌。
“小峥。”晚风送来一声微带叹息的呼唤。。
槿木权峥身子又是一晃,慢慢回身,在他背后三尺处的地方,倾云独上正静静地看着他。
“润海?”。
就在槿木权峥和倾云独上互望的时候,忽听浅陌似是极为吃惊地念出一个名字,两个人瞬时齐刷刷向浅陌望过来,顺着浅陌的目光望去,隔着花枝树影,远处一辆马车正缓缓而过,马车并无奇怪,奇怪地是那马车旁边跟随着的竟是天一王最亲信的家奴!
浅陌微一蹙眉,脑中迅速回忆起归来途中父亲焦虑不安沉重忧叹的神情,不待细想,提气纵身,轻掠出亭,直追那马车而去。
马车中是谁?。
那条路是出宫的没错,是什么人,爹爹不能宫中来见,竟要派出亲信家奴领路带出宫去?
帝宫不比他处,哪里是随意进出之地,又是什么人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出宫?
浅陌不得不想起一个人,太后雷夕若。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三年前于家中发现的那个秘密。
心口隐隐地痛怒交加,若她所猜不错,车中当真是雷夕若,难道这么些年来,她爹一直都和太后有所牵连,纠缠不断?
正胡乱想着,马车从一处隐蔽的小门出了宫,浅陌身形一闪,纵身一翻跳出了宫墙。刚在宫外站定,提气便要再纵追而去,就在这时,她的手臂忽然被一个人拉了住。顺着手臂望上去,是槿木权峥。浅陌的心微跳,可这个时候,她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他们之间的事情,回首看见马车渐行渐远,心下着急,回过身来抬手就要扫开手臂上的手,却听槿木权峥道:“我知道她要去何处。”
浅陌微微一怔,抬起头来,有些奇怪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槿木权峥。
京城城郊一座名为飞鸾的山上,丛林掩映间,一座寺庙以凌云之姿依山而建。深山空幽,密林寂寂,寺庙内一片萧索。从其屋檐长草,石板地落叶层层,窗棂之上积灰厚重来看,少说也空置几年了。。
这几年来鲜有人打扰的清静之地今日迎来了几位客人,伴着马蹄声,山道上一辆马车渐行渐近。帘子挑开,车内走出一位美貌的中年妇人,虽然她今日穿得极为素净,只略施脂粉,也未带什么贵重首饰,还是有一股雍容华贵之气扑面而来,冲淡了这深山老庙的些许幽寂。
在随从恭谨的目光下,妇人踏入了庙门。望着庙内众森然古朴的建筑,妇人眼中隐现泪花,那眼神酸涩却又甜蜜,似是想起了什么痛苦却也令人幸福着的遥远往事。
静静伫立于院中片刻,闭上眼,体味那风,神思和灵魂似乎都飞翔去了遥远的记忆深处,那模糊的斑斓缤纷的时光。
那一年,她还是一个二八的妙龄少女,那一年,她纯真如水,灿烂如花。
泪水终于从眼眶涌出,滑过面颊,滑过那些往事,那些岁月,无声坠入泥土。她忽然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那回不去的年纪,回不去的光景,是蜜糖,却也是砒霜。
片刻之后,嘴角却又弯起来,妇人睁开了眼,擦了擦脸上的湿渍,望了望不远处的大殿,眼中忽然迸射出某种光芒,直照耀得这片荒颓景象也闪耀起来
踏入大殿,妇人深吸了口气,含着笑环顾四周。殿内空荡荡的,几座佛像因为经久无人照理,已然不复往日金光灿灿,暗淡地靠着墙壁静默地看着这个尘世。佛像之下,几个破烂蒙灰的蒲团凌乱地散落着。。
妇人似在等待什么,她看起来很愉快,她有些期待,却又克制不住地有些紧张。她时不时地会望向殿外,手脚渐乱,时间的流逝,慢慢让她变得焦灼,变得更加紧张。尽管知道是自己等不及,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到了,现在还没到约定时间,但是她真的已经等不及要见到他了,他…怎么还不出现…
妇人并不知道,此时就在殿内的房梁之上,三道视线正注视着她。
房梁上的三人不是别人,正是马不停蹄先一步赶到了慌庙的浅陌、槿木权峥、倾云独上。
浅陌收回投放在雷夕若身上的视线,悄悄看向了身边的槿木权峥。他看起来很平静,脸容上并无特殊波动,只是那双向来澄澈的眸多了几分深沉,他在想些什么呢…。
就在这时,门外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
雷夕若的身子一抖,浅陌的心也是一颤,目光从槿木权峥的脸上移开,望向了大殿门口。
此时,天已黑透,但因为是满月,再加上早有仆从先进来殿里点了足够的烛火,所以光线倒也不怎么暗,殿内的情景,以及殿门外数尺之内在浅陌他们这个角度都还是看得清的。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雷夕若明显变得更加紧张,当门口当真出现那个身影,殿内的空气出现了刹那的滞凝,她甚至忘记了说话。
那个人跨了门槛,进了殿内,就没再走动,站在距离雷夕若不远不近的一个位置上,神色复杂却又从容地迎接着她的目光。
“云…翳…”哽咽着唤出这个名字后,雷夕若的泪瞬间漫了出来,“你终于肯见我了…”
又默默无语凝望了片刻,大概觉得自己太失态了,雷夕若忙抬袖抹去脸上的湿痕,笑了笑,走近天一云翳,抬起脸,犹如陷入热恋中的少女一般,痴恋又幸福地望着眼前这张虽然已然步入不惑之年却依然俊美的脸,“我就知道你没忘,你不会忘的,你不会忘的…”她扭头看看四周,感慨地道:“这里是我们相识的地方,我还记得,你也还记得,你会选这里见面,我真的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