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知道为什么男孩跟女孩无法在一起吗?』我又问。
「为什么?」
『因为男孩和女孩都在现实中生活,并不是存活在小说里。』
「这个结局不好。」
『不是故事的结局不够好,而是我们对故事的要求太多。』
礼嫣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我也跟着沉默。
「我想再玩一次第一个字的游戏。」礼嫣打破了沉默。
『好。』我点点头。
「今天我要走了。」
『今。』
「不会再回来了。」
『不。』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有。』
「我喜欢的人是谁?」
『我。』
「接我的车子来了。」
『嗯。』
「再见。」
礼嫣说完后,打开车门,回过头,终于掉下眼泪。
黑色的轿车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听见车声,只听见悲伤的声音。
我试着开口说话,但总是说不出话来。
即使由喉间发出的嗯嗯啊啊声,我听起来,也很悲伤。
悲伤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萦绕,赶也赶不走。
虽然想摀住耳朵,但又想到这是礼嫣最后的声音,手举到一半便放弃。
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咬着牙,用力摀住耳朵。
过了一阵子,手缓缓放开,悲伤的声音已经变小,渐渐听不到了。
看了看四周,才发觉我和礼嫣一直站在那家咖啡馆的对面!
突然想起珂雪还在咖啡馆内等我,我立刻冲过马路。
用力推开咖啡馆的门,却没看见珂雪。
只见老板冷冷地看着我。
「她走了。」老板说。
『啊?』
我终于可以正常发音。
「她留了个东西给你。」
老板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画。
画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脸上没有表情。
而她的右手,正拿着笔,在脸颊上画了几滴眼泪。
我完全没听见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有股力道在拉扯,很痛。
试着调匀呼吸,但氧气始终不够。
凝视这张画愈久,女孩脸上的泪水便愈多,
我彷佛快要被这些泪水所淹没。
我知道这张画的名字了。
它一定就叫做悲伤。
「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
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
珂雪曾对我这么说。
由此看来,珂雪一定是最厉害的画家。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一天,我下班后仍然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还在,但我等到咖啡馆打烊,她却未出现。
我和老板之间没有对话,他只在结帐时说了一句:「一共是120元。」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搭上捷运列车回家,我度过失眠的第一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二天到第十天,我每天都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一直都在,但她始终没来。
老板连话都不说了,结帐时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1天,是礼拜六,我早上十点就到了。
老板正好打开店门开始营业,我直接走进去坐在靠墙座位。
「已订位」的牌子消失不见,我心里一阵惊慌,以为她不会来了。
只见老板从吧台下方拿出「已订位」的牌子,轻轻擦拭一下,
再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放在桌上。
太阳下山了,对街商店的招牌亮起;招牌的灯暗了,黑夜吞没整条街。
她依旧没出现。
结帐时老板的右手又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摇摇头。
老板再比一次: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还是摇摇头。
「什么意思?」他终于开了口。
『我忘了带钱。』我说。
「对面有提款机。」
『我连皮夹都没带。』
这是我和他这11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老板凝视我一会后,说:「今天我请客。」
『谢谢。』我说。
「饿了吧?」
『嗯。』我点点头。
「你去坐着等。」老板转过身,「我弄些东西来吃。」
我回到座位,安静等待。
十分钟后,老板端了两盘食物走过来,放了一盘在我面前。
『你那盘比较多。』我说。
老板把两盘食物对调,然后说:「吃吧。」
我吃了几口,听到他说:「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不会吧?』我抬起头,『你看起来像是她叔叔。』
「你想听故事?」他说,「还是想打架?」
『听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大三时,她突然想出国去念书。」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她的画是死的,没有感情。」
『是吗?』
「图画跟工艺品不一样,你不会觉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画……」
『怎样?』
「会。」他说:「画会哭,也会笑。甚至可以让看见它的人哭或笑。」
『喔。』
「她不想只学画画的技巧,她想学习如何在画里表达感情。」
『那还是可以留在台湾啊。』我说。
「在台湾,感情容易分散;在国外,全部的感情都会集中在画里。」
『她想太多了。』
「你懂什么。」他瞪了我一眼。
我不想跟他顶嘴,于是说:『你说得对,我不懂。』
「她还在台湾念书时,就喜欢来这家店,也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这家店不是你的吗?』
「那时候还不是。」他说,「她出国念书的那几年,我拼命赚钱,后来
顶下了这家店,也拜托店长教我煮咖啡。」
『那个店长人还真不错。』
「不。他以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
我觉得很好笑,笑了几声。
老板看起来酷酷凶凶的,又留了个平头,难怪会让人误会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湾后,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钱,
又想看她继续画,所以我让她用画来抵咖啡。」
『嗯。』
「她给我的每幅画,我都好好保存。有机会的话,想帮她开个画展。」
『你人真好。』
「自从她认识你以后,便愈画愈好,这点我该感谢你。」
『不客气。』
「但她现在离开了,也是你造成,所以我无法原谅你。」
『对不起。』
我们开始沉默,同时把注意力回到餐盘。
『说说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学艺术的,怎么不继续画?』
「艺术是讲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没天分。」
『会吗?』
「没错。我顶多成为艺术评论家,不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创作者。」
『为什么?』
「创作者必须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评论家却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
『你没有"自己"吗?』
「认识她以后,就没有了。」
老板说完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老板摇摇头。
『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
老板站起身,走到吧台。从吧台下方拿了样东西,再走回来。
「这是她的手机。」他把一只红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说:
「你要的话,三千块卖你。」
『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机干嘛!』
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
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
『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
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
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
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方。
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8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
应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
「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在。你可以走了。」
『她去哪里?』
「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
『嗯?』
「你有没有跟她上床?」
『喂!』
「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
「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
『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
『喔。』
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
『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
「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
『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拋拋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
『多少钱?』
「两万块。」
『太贵了。』
「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
『还是太贵。』
「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
我不等她说完,用跑的下楼,不再回头。
搭完公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18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20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
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妳在画什么?』
「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
我的视线往她的前方搜寻,看到那只神奇的牧孩犬。
再低头看看小莉的画,画里的狗全身毛发直立,有点像刺猬。
『妳在画小皮被雷打中的样子吗?』我问。
「什么!」小莉双手插腰,大声说:「是小皮生气的样子啦!」
『画得真好。』我干笑两声,有些言不由衷。
小莉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着怀疑。
『妳妈妈呢?』我试着问。
「她待会才会来接我。」小莉又低头画画。
『我是问妳那个会画画的妈妈喔。』
「她走了呀。」
『她不是有打电话给妳吗?她跟妳说了些什么?』
「她叫我要乖乖的,还要听妈妈的话。」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妳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你很吵耶!」
小莉转身背对着我,似乎不想理我。
『妳知道吗?』我移动两步,走到她身旁,弯下身接着说:
『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小莉没反应,我又继续说:『而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
话还没说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烟跑掉了。
然后我听到狗的吠叫声,不是来自小莉的画,而是来自草皮的那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一个月,我又开始继续写《亦恕与珂雪》。
自从礼嫣和珂雪离开后,我原本已经停笔;
但现在觉得,我一定要往下写、不断地写,才会化解心中的悲伤。
写到〈悲伤〉这个章节时,我不断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
也感受到珂雪的悲伤。
于是写完〈悲伤〉后,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不过我领悟到一个道理:
如果图画能让人听到声音,也能让人心里有所感受;
那么小说是否也是如此?
我把《亦恕与珂雪》拿给大东看。
他说当他看到小说中所描述的珂雪那张"爱情在哪里?"的画时,
他突然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画里相拥的这对男女,应该就是亦恕与珂雪。」他说。
大东让我更加确定,亦恕与珂雪之间,存在着爱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两个月,公司恢复正常下班。
但小梁却提出了辞呈。
小梁说他才28岁,想出国再念点书。
其实从礼嫣走后,我就不再觉得他是个讨厌的人了。
在爱情小说中,最大的冲突通常不是来自不同,反而是来自相同。
也就是说,两个男人喜欢相同的女人,或是两个女人喜欢相同的男人。
这就是我和小梁之间最大的冲突点。
于是在我的小说中,小梁成了反派人物。
如果小梁也写小说,那么在他的小说里,亦恕一定扮演着反派角色。
李小姐决定减肥,因为她没陪礼嫣吃素的这两个月来,胖了三公斤。
她开始运动、跑步,也不坐电梯了,爬楼梯到公司上班。
九楼耶!难怪如果我早上刚进公司时碰到她,她总是气喘吁吁。
一个星期下来,我觉得她变壮了,大概是脂肪转化为肌肉的缘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三个月,我租了一辆车,开车到东部。
在花莲附近,见到一大片油菜花田。
我不禁停下车,在这片金黄色的世界里徜徉。
这就是珂雪那幅"天堂"的画里所呈现的景象啊。
我忘记所有的追求和悲伤,觉得又重新活了过来。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一时之间忘了车子停在哪,
刚好看到附近有座房舍,便跑了过去,在屋外的檐下躲雨。
那似乎是一座庄园,有三四间简单的砖瓦房,院子是一大片绿草地。
草地上摆放了二三十颗巨大的石头,被人工雕凿过。
我四下一看,屋外立了个小招牌,说明这是一座石雕庭园。
「年轻人。」一位看来六十多岁蓄着灰白长胡子的老先生撑伞走过来,
「进来躲雨吧。」
看他面带微笑,态度又很亲切,我便点点头说:『谢谢。』
我们一起撑伞走到庭园中的凉亭,他收了伞,说:「喝杯茶吧。」
我坐了下来,感觉头上有雨,抬头一看,凉亭的屋顶只覆盖茅草,
于是大雨穿过茅草,在凉亭内形成几股水柱。
我挪了一下位置,躲开雨柱,接过他递来的热茶。
凉亭外的大雨虽然倾盆,但凉亭内的老先生正烧着水沏茶。
我觉得温暖而宁静。
他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的?我据实以告。
然后说:『如果这座凉亭让我来盖,一定不会漏水。』
他听完我的话后哈哈大笑,笑声非常爽朗,像热情的年轻人。
老先生一面喝茶,一面开始告诉我他的故事。
原来他是个素人石雕师,没受过正统艺术学院的洗礼。
年轻时为了生活,不管工作性质,前后做过几十种工作,但都做不长;
后来终于在石雕的世界里,找到自己。
「我刚开始做石雕时,常潜到海里找石头。」老先生说。
『为什么?』我很疑惑,『山上到处是石头啊。』
「海里的石头更坚硬。」他说,「石头愈硬,雕凿的难度愈高。这样在
雕凿的过程中,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我发觉他年纪虽大,身体也看似孱弱,但眼神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雨似乎停了,他看了看凉亭外,说:「我带你四处看看吧。」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
我们经过一间屋子,只见满地都是坏掉的铁锤和凿子,我很震惊。
右手拾起一只沉重的铁锤,铁制的部分已因反复的撞击而弯曲。
我心里琢磨着,这要经过几千次、几万次的用力敲打才会如此啊。
「有时我会觉得,跟我的石雕作品相比,这些才是真正的创作。」
老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老先生的石雕作品都随意摆在屋外的草地上,没有多余的装饰。
「反正是石头,也不怕日晒雨淋。」他笑着说。
他的作品似乎都以中年妇女为主,而且都呈现圆润与坚毅的感觉。
他说那是他母亲的形象,一个典型的台湾农村妇女,朴实而健壮。
有一件作品则明显不同,它比较像年轻女子,而且石头形状像蚕豆,
使她看起来像是怀抱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
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凿空。
由于刚刚下了雨,凿空的左眼内蓄满了水,风一吹,水面扬起波纹。
『这个作品很特别,它叫?』我问。
「柔情万千。」他回答。
「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
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
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
「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
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
『非常喜欢。』我点点头,『而且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
竟然能传达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
「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
『是吗?』
「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
「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
『是这样啊。』
「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
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
『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
对车子没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
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柔情万千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
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
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
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
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
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
『她……』
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无法再说下去。
「年轻人。」他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
我擦了擦眼角,说:『她还好吗?』
「她很好。」他说,「不过她跟你一样,看起来很悲伤。」
我觉得刚刚应该失态了,平静一会后,又问:『她有说什么吗?』
「我们坐着说。」他又带我走回凉亭。
「她说……」老先生又开始烧开水,「快乐是向外的,悲伤是向内的。
正因为悲伤,所以让她看清了自己。」
『嗯。』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画里表达很多情感,唯独对人,她还不会表达。
所以她要不断地画,一面化解悲伤,一面学习表达对人的情感。」
『嗯。』
「但她画了三个月,悲伤依旧,直到看见那件石雕,她才领悟。」
『她领悟了什么?』
「她必须先把自己凿空,才能蓄满柔情。」
『凿空?』
「嗯,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说她想要画一幅画,让这幅画能够
装满她对那个人的感情。」
『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跟我说声谢谢,就走了。」
『喔。』我很失望,低着头不说话。
我觉得已经打扰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辞。
他陪我走到门口,突然说:「对了,我有告诉她,要她早点回去。」
『她怎么说?』
「她说她画完那幅画后,就会回去。而且她会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画。」
『是吗?』
「嗯。」他点点头。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时,他又说:「别担心,她会回去的。」
『嗯。』
「她是为你而画的,所以你一定会看到那幅画。」
『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又开始发声狂笑,笑声暂歇后,说:「我是个石雕师,我连石头
的感情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的感情呢。」
我脸上微微一红,笑了笑,便离开那座石雕园。
开车回家,心里觉得有些踏实。
我不必再像无头苍蝇四处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四个月,大东的《荒地有情天》终于开播。
从第一集开始,每晚九点,大东、小西和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
「拜托,荒地耶!」大东大声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个大浓妆!」
「还有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少一点蕾丝会死吗?」
「我写的是王宝钏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莲!」
「男主角抹的发雕也太神奇了吧,风那么大,头发竟然一点也不乱!」
「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气,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劲啊!」
大东总是边看边骂,声音通常盖过电视机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东,说:「唐太宗之后的皇帝,是很难当的。」
『什么意思?』我问。
「唐太宗,是那么好的皇帝,继任的皇帝,当然倍感压力。」小西说。
『嗯?』我还是不太懂。
「大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么美好,演员当然有压力。」小西说。
『喔。』
我总算听懂了。
一个月后,《荒地有情天》下檔。
看完最后一集后,大东跟我说:「你的《亦恕与珂雪》呢?」
『结局还没写。』
「为什么?」
『因为结局还在进行中。』
大东听不太懂,把我的小说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后,说:
「其实还是可以拍成电视剧。」
『是吗?』
「不过要小心,茵月可能会被演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
珂雪则会被演成好象不用上厕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东说。
『那亦恕呢?』我问。
「亦恕?」大东说,「随便找个人来演就可以了。」
『喂。』
「开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
『这么惨啊。』
「没办法。」大东耸耸肩,「这就是文字创作和影像创作的不同,文字
总是可以给人想象的空间。」
我起身要回房时,大东又说:「你还是继续写结局吧。」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东,因为珂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所以结局根本没办法写。
「故事没结局很奇怪。」大东又说,「还是写吧。」
我回房后想了很久,决定打开计算机,开始写《亦恕与珂雪》的结局。
万一珂雪始终没回来,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
当珂雪看到《亦恕与珂雪》的小说或电视剧,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六个月,礼嫣终于要举办个人的钢琴演奏会。
老总给公司每个人买了张门票,要我们大家都去捧场。
他还特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这张最贵的票,给你。」
我低头看这张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
『为什么对我最好?』
「因为你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
『是礼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知道?」老总似乎很惊讶。
『因为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等等,不可能用来形容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老总反而笑了笑。
我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
「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礼嫣跟你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
『这点我明白。』我回头说。
「明白就好。」他说,「好好去听她的演奏会吧。」
『嗯。』
「听完后写份报告给我。」
『什么?』我吓了一跳。
「开玩笑的。」他又笑了笑。
礼嫣的钢琴演奏会那晚,她穿了套深红色的礼服,人显得更明亮。
我忘了她总共弹奏了多少首曲子?
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耳朵聆听琴声的时间,要长得多。
我不再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我听到的是,她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
礼嫣,属于妳的天空并没有牢笼,所以用力飞吧。
这晚礼嫣在台上弹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给我听。
每当我听到熟悉的旋律,总会陷入那个一分钟约定的回忆里。
而以前在公司相处的点滴,也随着琴声,在我心里扩散。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听故事呢?
礼嫣最后弹的曲子,是《海与岩》。
她重新编了曲,以致她弹第一遍时我还听不太出来。
后来她应听众要求,再弹一遍,而且边弹边唱,
我才知道那是《海与岩》。
《海与岩》弹完后,礼嫣站在台上接受热烈的掌声,并鞠躬回礼。
当她视线转向我这边时,我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
她忘情的挥挥手,而且笑得好开心,好象整个人快要跳起来。
我知道礼嫣看到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着我跟礼嫣的关系。
刚刚我在台下、她在台上;我比V、她挥手,看起来是如此自然。
我突然觉得,我是仰慕礼嫣的。
仰慕仰慕,"仰"这个字说得好;
但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是一段距离。
大东曾说,我写的小说很生活;可是礼嫣的生活却像小说。
原来小说和生活之间,有时是没有分际的。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七个月,大东终于要跟小西结婚。
喜宴那天,我和鹰男坐在一起,没多久,蛇女便摇摇晃晃走过来。
『怎么了?』我问她。
「我今天改戴隐形眼镜,觉得看到的东西都怪怪的。」蛇女说。
「如果妳平时穿裤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会走路?」鹰男说。
「想吵架吗?」蛇女说。
「来啊。」鹰男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说完后,他们就闭嘴了。
『你们的剧本都写完了吧?』我问。
他们都点点头,鹰男还说:「已经送给制作单位审核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昨晚的梦。」蛇女说,「昨晚我梦到野岛伸司说:
他是日本第一的剧作家,但只能算是亚洲第二。」
『那谁是亚洲第一?』我问。
「野岛对我说:就是妳!」蛇女回答。
鹰男听完后,在旁边笑得不支倒地。
蛇女瞪了他一眼,说:「不服气吗?」
「如果梦境会成真,那宫泽理惠就不是处女了。」鹰男说。
『什么意思?』我问。
「我常梦到跟宫泽理惠在床上缠绵,如果这也算数的话,那宫泽理惠
还能是处女吗?」鹰男边说边笑。
「可恶!」蛇女站起身,大声说:「我一定要教训你!」
「谁怕谁!」鹰男也大声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双手分别拉住两人,拉了几次,他们才闭嘴。
还好喜宴现场始终是闹烘烘的,鹰蛇之间的斗嘴不至于太显眼。
上了第二道菜时,新郎新娘开始在台上说话,现场稍微安静下来。
大东说得很体面,不外乎就是感谢一大堆人之类的废话。
大东说完后,把麦克风拿给小西,她摇手推辞,最后才接下麦克风说:
「嫁给大东,即使到北极,卖冰箱,我也心甘情愿。」
小西说完后,现场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掉了下来。
鹰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还拿得好好的。
蛇女问我:「你听得懂?」
『嗯。』我点点头,『在北极,谁还买冰箱?所以卖冰箱的人生活一定
很困苦。即使这么困苦,她也心甘情愿,真是坚毅的女人啊。』
「佩服佩服。」鹰男说,「我只知道北极冷、冰箱也冷,所以她这段话
实在冷到不行。」
「我也觉得好冷。」蛇女说。
我看了看他们,知道自己终于不再觉得小西的话很深奥了。
觉得小西的话不再深奥之后的两个礼拜,我搬离了大东的家。
把空间让给这对新婚夫妇后,我独自在外租屋。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八个月,是我第一次看见珂雪的季节。
但我已经很久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自从不去那家咖啡馆后,我上下班都得绕路走;
搬到新住处后,便不必再绕路了。
我相信花莲那位石雕师的话,珂雪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带幅画回来。
我只是等着。
老板在咖啡馆内等,我在我的生活以及小说中等。
已经是落叶的季节了,我走在路上,常把叶子踩得沙沙作响。
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来,便发觉左脚的鞋底黏了片落叶。
弯下腰,把叶子撕下,又看见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
我转了一下小腿,低头看着鞋底,原来我踩到了狗屎。
我迅速从椅子上弹起,鞋底不断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
「你在跳踢踏舞吗?」老总刚好经过,说了一句。
我动作暂停,他又说:「跳得不错。」
老总走后,我继续跳踢踏舞,不,是继续把鞋底的狗屎抹掉。
把鞋底弄干净后,我才知道去年落叶会黏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
没想到由于狗屎,才会让珂雪想画黏在我鞋底的落叶,
也因此而有《亦恕与珂雪》的开头。
如果《亦恕与珂雪》是部爱情小说,那这部爱情小说的肇因便是狗屎。
难怪常有人说,爱情小说都是狗屎。
我突然很想把《亦恕与珂雪》完成,于是打开计算机,又开始往下写。
不管上班时要认真工作这个真理,我只知道小说要有结局也是真理。
我很专心写,连午休时间也没出去吃饭。
就剩下一点点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画的长相,
还有我要对她说的话而已。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里的气氛开始热烈,有好几个同事在一起闲聊。
「什么?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馆?」
「是啊,咖啡满好喝的。不过老板很酷。」
「最后那幅画,你取什么名字?」
「我把它叫:女人与海。」
「太普通了。我取名为:海的女人。」
「那还是一样普通,听听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后一瞥。不错吧?」
「你们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谁来救救我。」
「你耍宝吗?那怎么会是图名呢?叫绝望不是很有文艺气质吗?」
「我最有文艺气质了,我取名为:汹涌中的凝视。」
「太拐弯抹角了,我取的画名比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
「你找死吗?取这种名字。」
「老板听完后,一脚把我踹出咖啡馆,我现在屁股还很疼。」
这几个同事说到这里便哄堂大笑。
「在咖啡馆内办画展,确实很特别。」
「那些画其实都很不错,看起来很有感觉。」
「我觉得很多图都是自然挥洒而成,甚至连画纸也是随便一张白纸。」
「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么衣服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总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赏画,真是一种享受。」
「不过很多张图的名字非常奇怪。」
「是啊,如果不是这些图名,我也不会把那幅画取名为我想跳海了。」
「说得也是。哪有图名叫迷糊、尴尬、逞强、哗啦啦之类的。」
最后这句话是李小姐说的。
我立刻站起身想走过去问清楚,匆忙之间左小腿还撞到桌脚。
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边,问她:
『你们说的是哪家咖啡馆?』
「捷运站对面那家呀。」
『真的吗?』
「嗯。」她点点头,「大概从上礼拜开始,同事们纷纷跑去这家咖啡馆
喝咖啡。因为听说咖啡馆内挂满了画,好象是开画展。」
『然后呢?』
「结帐时老板还会拿出一幅画,让你命名哦。那幅画里面画了……」
我不等李小姐说完,转身便跑出办公室。
出了公司大楼,往右转,依循着过去习惯的路径,往咖啡馆快步前进。
沿路上,秋风不断拂过脸庞,我感到阵阵凉意。
快到咖啡馆时,我放慢脚步,试着让自己激动的心冷却。
听到脚下又沙沙作响,低头一看,我正踩着满地的落叶。
不禁想起《亦恕与珂雪》的一开头:
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