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才刚到,我们便相隔300公里。
五月底毕业考考完,没等六月初的毕业典礼结束,她就上台北了。
而我,因为考上本校的研究所,便开始放暑假等九月中旬开学。
她告诉我,认识我之前就打算出国念书,平时也积极准备考托福。
上台北是去补托福,三个月加强班的那种。
她借住亲戚家,于是又给了我第三组数字,是亲戚家的电话号码。
在亲戚家不方便深夜讲电话,也不能讲太久,我也不好意思常打。
她偶尔会在两座城市之间移动,而且移动的时间未必是假日。
如果回台南,也未必回家,可能待在住宿的地方。
每当我很想找她说话时,只能循环拨打三组数字——家里的、住宿地方的、亲戚家的,但通常找不到她。
她已经很少使用MSN,所以在MSN留讯息给她的意义也不大了。
往往她看到讯息时,都已经过了好几天。
因此我买了部手机,让她可以随时找到我。
我很希望她也买手机,但她觉得没必要。
“用不了多久。”她说。
她在台北补托福期间,如果我们有通电话,通常是她打我手机,但她却很少打。
而且手机电话费太贵,根本不敢讲太久。
我曾要她拨通我手机后,马上挂断,我再打那三组号码其中之一。
“不用了。”她说,“我们得为不久的将来的离别,先做热身。”
这个说法也有道理,不然如果习惯通电话,将来她到美国后怎么办?
趁现在慢慢习惯很久讲一次电话,以后相隔万里才不会太难受。
好,就把这300公里的离别当热身,准备应付10000公里的离别。
然而思念无法先做热身准备。
你可以试着养成很少讲电话的习惯,以应付将来很难讲电话的状况,但无法养成不思念的习惯去适应将来的离别。
相反,越是比以前更少互通音信,越是想念。
尤其在深夜,思念的浪潮排山倒海而来,只能被吞噬。
在第一次因为思念她而失眠的深夜,我下床写了封E-mail给她。
曾经跟你说过,我特别喜欢在深夜想念你。
但从没想过,会因为想念你而失眠。
思念是需要排遣的,也需要找个出口,或许在深夜写信是个好方法。
有些东西是假的,比方吴宗宪说他很帅。
有些东西可能是真的,比方吴宗宪说他是浑蛋。
有些东西应该是真的,比方吴宗宪说他很花心。
但总有些东西是真的,而且是如同太阳般闪闪发亮的真,比方现在坐在计算机前写信的我,正毫无保留地想着你。
谢谢你让我在每一个深夜,都可以因为你而不寂寞。
如果可以,请你允许,允许我保留在深夜里思念你的习惯,直到太阳不再闪闪发亮为止。
脑中的思绪既多又杂,敲打键盘打出的文字却简单而寥寥。
虽然E-mail可以立刻送达,但这封E-mail恐怕跟手写信一样。
如果是手写信贴邮票寄出后,对方可能要过几天才收到,而这封E-mail虽然一按键就马上送到她的信箱,但她过几天再开计算机读取,也同样是要过几天才能读到信。
白天也常会突然想起她,然后就会出神。
比方吃饭时会忘了咀嚼;
喝咖啡时会忘了烫而一口喝下;
走路时会突然冻结,然后被后面的人撞上;
骑机车时经过路口会一直向前,忘了右转回家。
她在台北的日子我常抬起头看看天空,寻找爱尔普兰星。
只可惜很难发现飞机的踪影,我抬头看了三个多月,才抓到三颗爱尔普兰星。平均一个月抓一颗。
如果是战时,那大概一个月就可抓完100颗,如果侥幸不被炸死的话。
8月初一个炎热的日子,正打算睡午觉时,她打电话给我。
“15分钟后,可以到我家巷口吗?”
“没问题。”我说。
当然没问题,我10分钟就到了。
算了算,她到台北两个半月了,这次才第三次见她。
把很少见面也当热身好了,因为以后她在美国,恐怕是难得一见了。
我等了10分钟后她才下楼,抱着一盆绿色植物。
照理说我应该对她抱着一盆植物感到好奇或惊讶,但我的视线完全集中在她身上,没看那盆植物第二眼。
即使她抱着一颗炸弹,我大概也不在乎。
“我们先找个地方再说。”她说。
“噢。”
我跟她并肩走着,心里很纳闷她要找什么地方。
只走了五分钟,她在附近中学围墙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也坐下,在她身旁,我们中间是那盆植物。
“这叫舞草,也叫跳舞草、情人草等。日本人叫它舞萩。”她说,“我喜欢舞萩这名字。”
“那就叫舞萩。”我说。
这植物约40公分高,叶子是由三片长椭圆形的叶子组成的复叶。
顶端有一些两侧对生的细长小叶,但比长椭圆形的叶子小得多。
所有叶子的颜色都很青翠。
“舞萩是世界上唯一会随音乐舞动的植物。”她说,“只要光照够、声音振动够强,舞萩就会跳舞。”
“真的吗?”我开始好奇了,“你试过?”
“我试过。”
“你怎么试?”
“唱歌。”她说,“但好像没怎么动。”
“那我知道了。”我说。
“你知道什么了?”
“你声音较低沉,声音的温度也很低,难怪舞萩不想跳舞。”
“最好是。”
“不然你再试一次。”我说,“这次改用尖叫。”
“神经病。”她瞪我一眼。
“你是唱哪首歌试的?”我问。
“晏几道的《临江仙》。”
“宋词太深奥了。”我笑了笑,“难怪舞萩听不懂。”“不然你来试。”
“我?”
“嗯。”她说,“而且也要唱晏几道的《临江仙》。”
“好。”
“你会唱?”她似乎很惊讶。
“会。”
“你真的会唱?”她更惊讶了。
“你很讶异吗?”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共场合唱歌其实是件尴尬的事。
还好这里算僻静,现在四周也没什么人走动。
我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唱……
“你真的会唱?”她又问。
“会。”突然被打断,我差点岔了气。
“那你唱吧。”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舞萩动了,顶端两片对生的侧小叶不停地摆动。
也许应该说,舞萩开始跳舞了。
它舞动时有如蝴蝶振翅,也像体操中婀娜多姿的优美动作。
时而一片小叶向上,另一片向下,时而左右轻轻扭动,好像随着我的歌声婆娑起舞。
尤其唱到“小苹”时,可能是我的错觉,我发现舞萩跳得更快。
我突然想到,我不曾用专有名词叫过她。
她叫林秋苹,熟一点的人或许叫她小苹,但别说小苹了,连秋苹、林秋苹等,我都不曾叫过。
只有打电话时,基于礼貌,电话一接通便问:“请问林秋苹在吗?”
除此之外,完全没有。
正纳闷为什么我从未用专有名词叫她时,我发现她似乎很激动。
“舞萩……”她有些哽咽,“真的会跳舞。”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可我是第一次看到。”
她突然流眼泪,泪如泉涌,仿佛眼睛里有碎片,眼泪必须一直流一直流才能让碎片流出来。
“怎么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我有点惊慌失措。
“没事。”她右手朝我挥挥手,左手掏出面纸擦拭眼泪。
我静静地看着她,想等她哭完,不再流泪为止。
而她只是专心流眼泪,要让眼睛里的碎片流出来才会停。
“在我们不知道的领域里,植物有自己的感官。”她终于止住泪。
“嗯。”
“或许我也像舞萩一样,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感官。这感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第六感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她说,“我不清楚,而且也不重要。”
“噢。”
“你今天为什么带舞萩给我看?”我问。
“没有为什么。”
“那你刚刚为什么哭?”
“我不想说。”
“噢。”
“总之,我决定了。”她说。
“你决定了什么?”
“我不想说。”
“噢。”
“你只会说‘噢’。”
“我也决定了。”我说。
“你决定了什么?”
“以后我可以叫你小苹吗?”
“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噢。”
“你只会说‘噢’。”她瞪我一眼。
“我明天上台北。”她说,“你后天有空吗?”
“有空。”
“后天晚上我九点半下课,你可以在补习班门口等我吗?”
“好。”
“不好。”她摇摇头。
“啊?”
“你还要搭车回来,太晚了。”
“你可以留我过夜啊。”
“神经病。”她瞪我一眼。
“反正隔天没事,我搭夜车回来就好。”我笑了笑。
虽然很好奇她为什么抱着舞萩出现,更好奇当她看到舞萩舞动时,为什么突然泪流不止,但她既然不想说,我再问也是白搭。
何况能到台北跟她见面,这让我非常兴奋。
那种兴奋会盖过所有好奇心。
我搭四点多的火车,到台北时还不到九点。
补习班在火车站附近,走路过去应该不用10分钟。
走出火车站,看到路边花店立了一张牌子:七夕鲜花大特价。
我才知道今天是七夕。
老板怂恿我买花,我心动了,甚至觉得不买花会对不起国家民族。
花被包成一束束,但只有两种:三朵红玫瑰和五朵粉红玫瑰。
本来想买三朵红玫瑰,但三朵红玫瑰150,五朵粉红玫瑰200,以单价而言,粉红玫瑰较便宜,所以我改买五朵粉红玫瑰。
到了补习班,还不到9点20。
在门口拿着花等人很怪,便走到三间房子外,双手拿花藏在背后,背部斜斜靠在柱子上呈现完美的15度角。
眼睛注视着从补习班走出的人,静静等她出现。
9点40,她走出补习班,在墙边停下脚步。
我立刻走向她,双手还是把花藏在背后。
“小姐,”我走近她右手边,“等人吗?”
“不是。”她回答,“我等猴子。”
我愣了愣,来不及回话。
“我等猴子来抓住我。”她说。
我完全愣住,不知道怎么回应。
“你的手在干吗?”她问。
“噢。”我回过神,双手把花递向她,“情人节快乐。”
她先是一愣,然后伸手接过花束。
“买花实在没必要。”她面无表情,语气还是低温。
我觉得很沮丧,刚刚应该买三朵红玫瑰才对。
以总价而言,红玫瑰较便宜,损失较少。
我们一起等公交车,再一起坐公交车。
经过六站左右,最后一起下车。
“累不累?”下车后,她问。
“坐公交车不会累。”
“我问的是火车。”
“我坐火车时都在睡觉,所以不知道火车累不累。”
“神经病。”但她笑了。
我们并肩走着,天空好像飘了一些雨丝,但雨太小了,几乎没人打伞。
“你吃晚餐了吗?”她问。
“在火车上有吃便当。”
“哦。”她说,“本想如果你还没吃,可以一起吃点东西。”
“啊?”我大吃一惊,“竟然可以一起吃饭?”
“你很讶异吗?”
“那你当我没吃吧。”我说。
“神经病。吃了就是吃了。”她说。
我很扼腕,早知道就不在火车上吃便当了。
但我真的很讶异,为什么她已经可以跟我一起吃饭了?
我们接下来都没开口,只是并肩走着。
雨丝还在飘着,这样也好,让原本盛夏的夜晚不再酷热。
走到一盏水银灯照射下的巷口,她停下脚步。
“我就住这巷子里。”她说。
“下了公交车后还要走二十几分钟耶。”我看了看表,“你每天这样走不会累吗?”
“我刚刚提早两站下车。”她说,“平时只要走三分钟。”
“为什么提早下车?”
“想陪你多走走。”
我看了看她,水银灯映照着她,她整个人变得很明亮。
“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吧。”她说。
“为什么?”
“我怕讲出不该讲、不会讲也不想讲却忍不住讲出口的事。”
“你补英文补过头了。”我笑了笑,“讲中文好吗?”
“总之,我自己走。”
“是什么事?”我问。
“刚说了,不该讲、不能讲,也不想讲。”
“透露一点就好。”
“再过两个礼拜课程就结束了,到时候我会回去。”她犹豫一下,“或许回去后,再看看吧。”
“你的再看看,通常看不到任何东西。”我说。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总之,那件事跟我的决定有关。”她说。
“什么决定?”
“这决定跟你无关。”
“噢。”
“你只会说‘噢’。”
“那是因为你只会不说。”我说。
“你回嘴了。”
“是啊。”我笑了起来,“胆子突然变大了。”
她也笑了起来,很灿烂的笑容。
“很晚了,你赶快坐车回去。”她说。
“可是……”
“不要担心我的决定,那决定不是坏事。”
“到底是什么决定?”
“你只要记得,那决定跟你无关,你不要有压力。”
“压力?”
“我走了。”
她说完后,转身低头默默往前走,没有回头。
虽然有股冲动想追上去,但我一直待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背影越来越暗、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
我始终不知道她的决定是什么,但我相信她所说的,那决定不是坏事。
小苹,你有你的决定,我也有我的决定。
我决定要尽一切力量,克服10000公里的离别。
第9章
夏天快结束了,秋天即将来到。
我最怕这种时节,因为十几年前她就是在夏末秋初时到美国的。
那时我深刻体会到“愁”字的意义:
秋入我心,心上有秋,如何不愁?
虽然绝口不提出国这件事是那时我和她之间的默契,但她应该可以在出国前夕,打个电话跟我说,如果说不出口,在MSN留讯息或写封E-mail给我也行吧?
再不然,到了美国后再通知我应该也不难。
可是她完全断了音讯,什么话都没说,什么字也没留。
过了几个月,我才接受她离开台湾而且不想再跟我联络的残酷事实。
接受事实只要几个月,抚平伤痛却要好几年。
搞不好即使过了十几年,也还是隐隐作痛。
就像我现在,想起这段过往,还是会莫名感伤。
没想到重逢已半年,这种感伤却依旧。
手机突然响起,她打来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她问。
“感伤。”
“怎么了?”
“拔河时摔得遍体鳞伤。”
“嗯?”
“没事。”我说,“你找我?”
“废话。”
“是找我的废话,还是不找我的废话?”
“1。”她说,“有空吗?”
“有。”
“我在黄金海岸。”她说。
“我现在过去。”我说,“还是那间白色小屋?”
“嗯。”
挂上电话,我赶紧开车出门。
今天是星期六,重逢至今她从未在假日打电话给我,所以我有点纳闷。
还没想出答案,我已到了那间白色小屋。
停好车,下车走到海堤上,她依然坐在十公尺外,面向大海。
我走到她右手边,坐了下来,陪她一起看海。
“视线要稍微往上一点点。”她说。
“往上一点点?”
“因为主角是夕阳,不是海。”
“噢。”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是特地约我出来看夕阳?”
“嗯。”
现在时间还早,大概还要一个半小时太阳才会下山。
严格来说,此时的太阳还不算夕阳。
但无所谓,即使是日正当中的太阳也终会变成夕阳,然后一定会下山。
想起十几年前,我们走下海堤坐在沙滩上看夕阳,如今是坐在海堤上看夕阳。
这算进步,还是退步?
以距离的角度而言,此处离夕阳更远一点点,算退步;
但以时间的角度而言,此刻可以看夕阳更久,算进步。
“还是要记得更改档案目录夹。”她说。
“嗯?”
“虚拟的影像档。”
“噢。”
这时才算真正的恍然大悟,原来她又想让虚拟的影像档成真。
我很感动。
在我的虚拟影像档中,主要有三个画面:
遥望雨后的彩虹、坐在海堤上看夕阳和星星。
如今和她并肩坐在海堤上看夕阳、看星星的画面都已成真。
“只剩一起遥望雨后的彩虹。”我说,“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
“其实我们有过机会看雨后的彩虹。”她说。
“真的吗?”我很惊讶。
“就是我半年前打你手机那天,也就是重逢那天。”
我想起来了,那天她突然打来,第一句话就是:
“你现在可以看到彩虹吗?”
“所以你是因为看到彩虹,才突然跟我联络?”我问。
“嗯。”她点点头。
“这理由太奇怪了。”
“我说过了,就像老天突然下雨,我会当作老天的暗示。”她说,“看到雨后的彩虹,也算是老天给的暗示吧。”
“如果半年前那通电话,我回答没有看到彩虹呢?”我说。
“那我立刻挂电话。”她说。
“为什么?”
“出国前夕,我决定从此不再跟你有任何联系。”她说,“只是因为看到彩虹,我才打给你。如果你没看到彩虹,那就算了。”
为什么隔了十四年又五个月后,她会突然联络我?
这问题我其实不太在意。
如果她失去音讯可以毫无理由,那么突然联络也可以没有理由。
如今她给了突然联络的理由,只是因为看到彩虹。
那么失去音讯,是否也有理由?
如果有,那又是什么?
我真正在意的问题,最想得到解答的是:
为什么她会断了音讯十四年又五个月?
我无法理解,更无法谅解,至今依然无解。
“为什么看到彩虹是老天的暗示?看到彩虹有那么重要吗?”
“不只是看到彩虹,”她说,“其实我最想的,是一起看彩虹。”
“为什么?”
“你曾说:‘小苹,风雨的路会停,然后我们一起看雨后的彩虹。’”
她说,“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
“那是你第一次叫我小苹,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她说,“从此我便觉得只要一起看到彩虹,我们风雨的路就应该停了。”
那是在她补完托福后,回来等待出国的短暂时间里,我对她说过的话。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算讽刺。
那时我觉得再远的离别都不是问题,我有信心可以克服。
所有因离别所产生的苦痛,都只是将来谈笑的话题而已。
而且我相信风雨的路,会停。
现在风雨的路停了吗?
或者说,会停吗?
我完全没把握,也没自信。
“为什么过了十几年你才看到彩虹?”我问。
“我曾经期待看到彩虹,所以期待下雨、期待雨停、期待雨停后天空出现彩虹,满满的期待。期待能早日和你一起看到彩虹。”她说,“但没多久,就放弃了。”
“放弃?”
“我放弃希望。”她说,“从此每当雨后,不再抬头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