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让人以为我是间谍,我会强调我人一定在大厅内,而且会公开谈话或打电话,也不会使用江湖暗语。
我通常苦苦哀求、死缠烂打,有些警卫只好帮我通报。
但多数的情形,他会说:“如果你再不离开,我就要叫警卫了。”
“你自己就是警卫啊。”我说。
“说的也是。”他站起身,“请吧。”
“拜託啦,我只是要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位叫韩英雅的女孩而已。”
“可是你刚刚说要找同父异母的弟弟。”
“因为只有我弟弟认识韩英雅,而认识韩英雅的一定是我弟弟啊。”
“莫名其妙。”他开始推我,“快走!”
“我要找solution啊!”
“但我根本不懂你的question!”
他把我推到门外,说了声不要再进来了,然后转身就走。
有次我正被赶出来时,手机刚好响起。
“欧吉桑。”她说,“你在做什么?”
“正在练轻功。”我说。
“嗯?”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着我,我两脚腾空了。”
她笑了,在她的笑声中,我双脚着地。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兴奋。
“什么事?”
“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恭喜。”我问,“是什么样的工作?”
“公司在关庙,是食品加工业。”
“嗯。”我笑了,“要好好工作喔。不懂的地方,记得要问人。”
“嗯。”她也笑了,“先这样。bye-bye。”
“bye-bye。”
虽然刚被赶出来,但听到她找到工作后,我觉得我比她还开心。
连续一个半月,我利用上班时间的空档熘出来找人。
其实上班并没有所谓的空档,我只是单纯熘出公司而已。
每天熘出来一次或两次,视当天情况而定,但每次只找一家公司。
46家公司都找过了,只有11家成功,还剩35家。
主管应该知道我这种诡异的行径,但只要我的工作进度不delay,他们也就睁隻眼闭隻眼。
这期间每个星期天清晨,她都会约我一起骑单车,路线不一定。
老是跟同事借单车很怪,我乾脆自己买了辆单车。
骑完单车回家后,我会整理档桉或是打电话,晚上再跟她一起吃饭。
她选的餐厅很怪,店名一定有“家”这个字。
比方贵族世家、三皇三家、咖啡艺术家、我家牛排等。
“为什么妳选的餐厅名字都有“家”这个字?”
“这样才有在家里吃饭的感觉呀。”
“妳这只是单纯的幼稚?还是妳渴望家的温暖?”
“单纯的幼稚。”她笑了。
“妳果然是23岁的小女孩。”我也笑了。
她说她老家在云林,父母都是公务员,她从高中开始出外求学。
唸高二时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高中毕业后就分手了。
“那时才17岁,什么都不懂。我好像太早谈恋爱了。”她说。
“早恋爱总比晚恋爱好。”我说。
“哦?”
“如果妳三、四十岁,结了婚有了小孩,这时突然想谈恋爱,岂不是很惨?”我说,“如果谈恋爱的时间不对,那么宁可早也不要晚。”
“你这只是单纯的抬杠?还是真有哲理?”
“单纯的抬杠。”我笑了。
“你果然是35岁的欧吉桑。”她也笑了。
“35岁并不老啊。”我抗议。
“23岁也不小呀。”她也抗议。
在这个变动剧烈的时代,差了几年出生,成长背景和环境便明显不同。
十岁的差距就足以形成一道又宽又深的代沟。
她从国二开始上网,高一时就有了手机;而我上网的年代虽然较早,但那也是我研二时的事了,手机更是到南科工作后才办。
我和她差了12岁,在我们的心里,难免会觉得彼此间差了一代。
所以我认为她是小女孩,她认为我是欧吉桑。
唸大学期间,她前后交了两个男朋友,她说他们都是帅哥。
“我的结论是,帅的男生都不可靠。”她说完后,指着我:“所以你很可靠。”
“谢谢。”我说,“我又想哭了。”
她却笑得很开心。
可能是贪玩又常常约会的关係,她唸大学时很溷,课被当了很多。
“同学都顺利毕业了,但我竟然还差26个学分才能毕业。”她说,“大五上想振作,可惜只过了6学分。大五下一开学又刚好跟男朋友分手,心情很差,本想乾脆休学算了,直到遇见了他。”
“看来他是个好人。”我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像被针刺了一下。
“是呀。”她很得意,“你知道吗?我大五下总共修了20个学分,而且竟然All pass耶。”
“那是因为妳的努力。”
“或许吧。”她笑了笑,“其实有没有拿到学位并不是那么的重要,我最感激他的是,他让我的人生转了个弯,不然我再朝以前的方向走下去,迟早会看到悬崖,搞不好我还会往下跳。”
我静静看着她,没有接话。
照理说我应该要因为她说到他时的眉飞色舞而不是滋味,但我没有。
我由衷为她高兴,真的。如果说谎的话,我马上变秃头。
“欧吉桑。”她说,“我一直提他,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我摇摇头。
“我没有把你当成是他的替代品哦。”她说,“他是他,你是你。”
“我知道。”我点点头。
既然提到了他,我便跟她说起这段时间内找solution的过程。
我只简单说重点,也说了我通常用要找同父异母的弟弟当藉口。
不过中间的挫折和辛劳,隻字不提。
“欧吉桑。”听完后,她说,“你好有毅力哦。”
“哪里哪里。”我说,“我也只剩下毅力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和毅力?”
“是的。”
我还得再发挥我的毅力,因为还有35家公司得打听。
不能再直接走进别人的公司了,那些警卫一定认得我。
我甚至怀疑我的画像已被贴在公司大门口,一经发现,立刻报警。
苦思了两天,我决定使出杀手锏。
我在午休时间快结束前,到别家公司大门口附近堵人。
有些工程师午休时会外出吃午饭,饭后一定要回公司。
我只要随便堵个人,再请他帮忙就得了。
话是这么说,但能不能成功我完全没把握。
我利用午休时间,一天找一家。刚开始去堵人时,我很紧张。
堵到人时,我会先展示挂在胸前的名牌,名牌上有我公司的名字、我的姓名和职称,他们便知道我也是南科的工程师。
虽然我们不是同家公司的员工,但电子工程师的气味相彷,谈吐穿着也类似,很容易会有亲切感。
我一五一十说起要找solution的原因,没有任何隐瞒。
因为电子工程师通常善良而单纯,但脑筋与思路却很清楚。
稍微不合逻辑的事他们马上能分辨,因此据实以告才是最好的办法。
“蔡姓工程师、小于等于30岁。就这两个限制条件?”他们听完后问。
“嗯。”我点点头。
“OK。”他们很乾脆,“给我名片,资料整理完后我mail给你。”
“谢谢、谢谢。”我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有些人甚至说要直接帮我问公司的蔡姓工程师是否认识韩英雅,然后再把结果mail给我。
也有一些工程师听我说故事时津津有味,听完后还会说:“其实你的问题不在于如何找到他,而是在于如何取代他。”
“一针见血啊。”我说。
“有守门员又如何?还是得射门啊!”
“一针见血啊。”
“不过既然你大她12岁,她又那么漂亮,你还是不要造孽吧。”
“仍然是一针见血啊。”但这次看见的血,是从我的心脏流出。
“我明天就mail给你。”他拍拍我的肩,“如果找到他,请你节哀。”
这个杀手锏无往不利,我每天都有斩获,别家的工程师都肯帮我。
依照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我迟早得节哀。
随着确定的公司越来越多,solution.xls里红色字的部分也越来越多,只剩20家左右还是黑色的字。
如果南科所有公司都找遍了,却找不到solution,那该怎么办?
找solution的假设条件是她提供的资料正确,蔡、南科、工程师。
但还有个不确定性,就是他是否还待在南科。
万一他离开南科了呢?
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的那组号码,我已经很眼熟。
“欧吉桑。你在做什么?”她说。
“我正在寻找猎物。”
“嗯?”
“我出来找人而已。”我说,“有什么事吗?”
“明天陪我到百货公司买衣服吧。”她说,“我的衣服都太轻便了,总不好意思上班时都穿这样吧。你明天有空吗?”
“只要是假日,我24小时都有空。”
隔天放假,我们约在百货公司门口碰面。
时序已是夏秋交接之际,但她的穿着还是那么清凉。
我得再忍一阵子,等秋天真正来了,我就不必担心会流鼻血了。
我陪着她走进一些服装专柜,偶尔她问我哪件好看?
我只能苦笑着说出都好看这种毫无诚意的答桉。
“你要顺便买你的衣服吗?”她问。
“不用。”我说,“我不在百货公司买衣服,我都随便穿。”
“你呀,吃随便、穿随便、住也随便、出门骑着破机车。”她说,“食衣住行都随便,那你还剩什么?”
“还有育乐啊。”我说。
“那你有什么娱乐?”她问,“你又快乐吗?”
“这……”我竟然完全答不出来。
“这什么这。你应该要好好认真过日子。”她说,“不然才35岁的你,就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欧吉桑了。”
她的话突然点醒了我。是啊,我到底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每天认真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想成为蜜蜂吗?
“还发什么呆?”她说,“帮我看看,这件漂不漂亮?”
我回过神,看见她试穿了一件新衣服,正站在一面全身镜前。
这面全身镜也许经过特别设计,使镜子里的人看起来特别明亮。
因此镜子里的她显得非常亮丽,浑身散发出的亮度更是十分刺眼。
我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但自己却也入镜。
原来这面全身镜很正常也很诚实,因为我身上完全没有亮度。
我彷彿听见镜子说:“欧吉桑,你带着你女儿来买衣服吗?”
这面镜子应该以谋杀罪被起诉,因为我照了后大概会吐血身亡。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照这种全身镜了,没想到它可以让我看清自己。
虽然很遗憾,也很不想承认,但我和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到底好不好看嘛。”她转身又问。
“不公平。”我说,“妳怎么可以这么漂亮。”
“很好。”她笑了,“虽然你没认真过日子,但你起码说话有趣。”
“哪里哪里。”我说,“我也只剩下有趣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毅力和有趣?”
“嗯。”
她笑了笑,决定买下这件衣服。
她总共在这间百货公司买了四件衣服、两件裙子、一条裤子。
走出百货公司时,她似乎很高兴,好像终于解决了一件烦心的事。
“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买这么多。”她说,“自己逛百货公司时,总是犹豫不决,根本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买。所以真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但其实我又没做什么。”
“你做了很多呀。”她笑了,“你让我觉得,我穿什么衣服都漂亮。”
“事实是这样没错啊。”
她又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如果他一直没出现,你就当我男朋友好了。”笑声停止后,她说。
“我当然很想,但是不行。”我说,“我一定要找到他。”
“欧吉桑。”她说,“你好伟大。”
“哪里哪里。”我说,“我也只剩下伟大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毅力、有趣和伟大?”
“是啊。”
某种程度上,我应该可以算伟大。
因为其实我不想找到他,但我却拼了命找他。
而且我还要继续拼命。
7.
秋天好像到了,早上出门上班时,已经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凉意。
尤其是这个礼拜天的清晨,准备骑单车赴约时,觉得天气很凉,赶紧又回家披了件薄外套再出门。
没想到一看见她,她竟然又是只穿牛仔裤加短T恤。
“喂。”我说,“请妳尊重一下现在的天气吧。”
她只是一直笑,没回答我,转身便往前骑。
我赶紧跟上,跟她并排骑车。
这次的路线和第一次跟她相约骑单车时一样,沿着安平堤顶,骑到盐水溪出海口。
到了尽头,我们依旧并肩坐在堤顶上,吹吹风,看看海。
在现在的天色下,海天几乎一色。
我突然想到她的衣衫单薄,便脱掉外套,想让她披上。
但随即又想起,外套一定满是我的汗臭味,只得作罢。
然后再悄悄穿上外套。
“谢谢。”她发现了,笑了笑。
我倒是有点尴尬。
“我应该快找到他了。”我试着找话题。
“哦?”她微微一愣,“真的吗?”
“应该吧。”我说。
“辛苦你了。”她站起身,“吃蛋饼吧。”
“嗯。”我也站起身。
只剩下15家还没确定,如果没意外,我想应该快找到了。
隔天上班时,我依旧在午休时间去堵别家公司的工程师。
“不好意思。”我向他展示挂在胸前的名牌,“我是南科的工程师,不是推销员。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问。
我开始讲起我和她认识的过程,这故事我已经讲了20遍,熟的很。
“你是说,那女孩以为你是她在Blue wave认识的蔡姓工程师?”
我才讲了两分钟,他便打断我,语气似乎很惊讶。
“是的。”我说,“因为她只知道他姓蔡、在南科当工程师。而我刚好也符合这两个条件。于是……”
“等等。”他很激动,又打断我,“我也符合啊。”
“是吗?”我吃了一惊。
我仔细打量眼前的他,年纪应该是30岁以下,身形和我差不多。
他没戴眼镜,五官称不上帅,但斯斯文文,长相算清秀。
“你认识韩英雅吗?”我问。
“我认识啊!”他情急之下抓住我肩膀,“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你先冷静一下。”其实我也很激动,“请让我问你几个问题,然后我再告诉你她在哪里。”
“抱歉。”他鬆开抓住我肩膀的手,“你问吧。”
“你动过近视雷射手术?”我问。
“嗯。”他说,“那是今年二月的事了。”
“你见过韩英雅几次?”
“只有两次,都在Blue wave。”他说,“那时她白天唸大五,晚上是百威啤酒的酒促小姐。”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你的朋友都叫你什么?”
“因为我叫蔡政杰,谐音是正解。”他笑了笑,“所以熟一点的朋友就叫我solution。”
政杰就是正解,也就是solution。
经过三个多月的找寻,我终于找到正解——solution。
就像小时候看的《万里寻母》这部卡通,跋山涉水甚至是飘洋过海,历尽千辛万苦后,马可终于找到妈妈了。
记得看到马可跟妈妈重逢那一集时,我哭得一塌煳涂。
好感人啊,马可终于找到妈妈了。
然后呢?
我们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他开始跟我说起认识她的过程。
原来他要去大陆出差那天,在香港转机时,手机竟然掉了。
他只好先打电话回台湾,暂停门号的通话服务。
一个月后他回台湾,第一件事就是复话,但电信业者告诉他,他的门号早已被回收,而且也已经有人使用了,他只能申请新门号。
他很生气,但电信业者置之不理,他只好去跟消保官投诉。
可惜一直没有结果。
“她的手机号码存在我的手机里,所以我也无法联络她。”他说,“我去了Blue wave几次,但都没找到她。后来才知道,她已经不做酒促小姐了。”
我终于明白他和她错过的原因了。
如果当时她问他在哪家公司上班,或是他问她在哪间大学唸书,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我调出手机的通话记录,把她的号码给他。
他很慎重拿出笔,并从皮夹抽出一张名片,把号码写在名片上。
他默唸了几遍,似乎想记熟,然后再把那张名片放回皮夹收好。
“我不敢再只依赖手机的通讯录了。”他苦笑着。
“请给我一张你的名片。”我说,“我也会把你的号码给她。”
“谢谢。”他赶紧又从皮夹抽出一张新名片给我。
“你不用再找消保官了。”我说,“我明天会去取消我的门号,你记得要赶快再去申请这门号。”
“这样不好吧。”他说,“你不必这么做。”
“没关係。”我勉强笑了笑,“我想这个门号对你们而言,应该有特别的意义。”
“那……”他似乎很不好意思,“让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我说,“能不能请你明天再打电话给她?”
“为什么?”
“今晚我想打电话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你了,给她一个惊喜。”
“没问题。”他说,“我明天再打。”
“谢谢你。”
“请别这么说,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对了。”临走前,我又想到一件事,“请问你几岁?”
“我今年28岁。”他说。
跟我认识第二个女朋友时的年纪一样,有点年轻又不会太年轻。
不晓得他会不会也像我当时一样冲动?
如果他像我当时一样冲动,会不会无法包容她的任性?
“她喜欢骑单车。”我说,“如果可以,你也尽量培养这个兴趣。”
“骑单车吗?”他想了一下,“我尽量。”
“是在天刚亮的清晨喔。”
“啊?”他似乎吓了一跳,“这个嘛……”
“一大早起来运动对身体很好,你就当养生吧。”
“只能这么想了。”他苦笑着。
“还有她吃饭时喜欢找名字有“家”这个字的餐厅,她说这样才有在家里吃饭的感觉。”我说,“请你不要笑她幼稚。”
“嗯。”他点点头,“我知道。”
“还有……”
我想了许久,或许因为方寸已乱,始终想不出还要交代什么?
“还有什么呢?”他问。
“没了。”我说,“我该走了。”
“我刚刚没看清楚你的名字。”他问:“能不能请问你的大名?”
“我只是单纯的爱花之人,所以才求人之水。”
“嗯?”
“先这样。”我竟然学起她的口吻,“bye-bye。”
我慢慢走回公司,脚步很沉重。
虽然相信自己一定会也一定要找到solution,但我从没想像找到solution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今我已经体会到了,因为我的脚步已经告诉我。
回到公司后,我整个下午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他既然已经出现,我该以什么样的角色陪在她身旁呢?
或许我可以单纯扮演朋友的角色,但我做得到吗?
我无法在已经喜欢她的情况下,单纯扮演朋友的角色。
如果继续陪在她身旁,那么我和她之间将会错着过。
与其错着过,倒不如错过。
从找到solution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下班回家,脑海中不断浮现加贺千代女那首传诵千古的俳句。
我在心里反覆吟诵,无法自已。
朝颜生花藤
百转千迴绕钓瓶
但求人之水
日本人把牵牛花叫做“朝颜”,因为牵牛花的生命只有一个早上。
她只在早晨绽放美丽的花朵,但中午之前花朵就会枯萎。
牵牛花是缠绕植物,她的茎会缠绕或匍匐生长,像藤蔓一样。
“钓瓶”就是井边的吊桶,以绳索绑住吊桶,便可以从深井中取水。
一早起来到井边打水,发现可爱的牵牛花正悄悄在井边绽放。
然而牵牛花的藤蔓却绕着井绳并缠住了吊桶。
如果要打水,势必会扯断缠绕住井绳和吊桶的藤蔓。
爱花的人不忍心伤了朝颜,只好去向邻家讨水。
或许讨来了水之后自己却舍不得用,反而拿水去灌溉朝颜。
以前读这首俳句时,隐隐觉得有禅意,也有慈悲心。
难怪加贺千代女后来会剃髮为尼,遁入空门。
而我现在对这首俳句有更深的感触。
牵牛花真的很漂亮,为了让花开得灿烂,我宁可不喝水。
我拿起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停在她的号码。
10秒后,手机的萤幕暗了,我再按个键让萤幕亮起。
萤幕忽明忽暗了三次,我终于下定决心,按了通话键,回拨给她。
没想到第一次打给她,就是为了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他。
“唷!”她笑了起来,“什么风把您吹来?真是稀客稀客,欢迎光临My phone。您是升了官?加了薪?捡到钱?还是中了乐透?没想到您肯大驾光临,我真是三生有幸,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我……”她噼里啪啦说出一长串话,我反而词穷。
“等等,让我先做好心理准备。”她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吧。”
“我找到他了。”
“他?”她很惊讶,“真的吗?”
“嗯。”我说,“他叫蔡政杰。政治的政,豪杰的杰。妳要记好。”
“哇!”她叫了一声,“欧吉桑,你太强了!我给你拜!”
“还有他在台达电上班,妳也别忘了。”
“谢谢你。”她说完后便又笑个不停,越笑越开心。
真的是好甜美的声音,像疗伤系音乐一样,让人有舒服平和的感觉。
“我可以叫妳英雅吗?”我等她笑声稍歇后,问。
“你有病呀,当然可以呀。”她笑骂一声,“只是你老是妳呀妳的称呼我,不知道在龟毛什么。”
“那么英雅,妳……”我吞吞吐吐,“妳……嗯……”
“说呀。”她催促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妳一定要幸福喔。”我说。
“唷!”她又笑了,“干嘛学日剧的对白?”
“这是日剧的对白吗?”
“是呀。”她说,“我高中时很迷日剧,里面的对话就是这种调调。”
“天空是碧蓝的,海洋是广阔的,而英雅是美丽的。”我说,“这才是日剧对白的调调。”
“永远在一起吧。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她说,“这也是日剧对白的调调。你还能想到别的吗?”
“我会等妳回心转意,但只有一百年。”我说。
“如果我的生命变得一团乱,那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的关係。”她说,“还有没有?”
“还有……”我突然醒悟,“喂,我不是要跟妳讨论日剧。总之妳一定要幸福喔。”
“我知道啦。”她说,“不管是在风里、在雨里、在你我梦中相遇的夜晚里,我都会幸福的。”
“这不是日剧,这是琼瑶。”
“你说的对。”
我们竟然很有默契,同时笑了起来。
“差点忘了。”我赶紧拿出他的名片,“我唸他的手机号码给妳。”
“嗯。”她说,“你唸吧。”
“妳拿出笔了吗?”
“当然。”她说,“我又不像你会骗我。”
“那次真的很抱歉。”我耳根开始发热。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笑了笑,“不过我一直很想问你,那时你明明不认识我,为什么还要跟我道歉而且抄下我的新号码?”
“因为那时候的妳,听起来很伤心。”
“你那时又不认识我,为什么会在乎我伤心?”
“因为……”我想了半天,想不出理由,只得沉默。
她也没说话,似乎正等着我说出个理由。
“你真的是一个温柔的人。”过了许久,她才打破沉默。
“我也只剩下温柔了。”我说。
“你只剩下的东西还真不少。”
“不过现在只剩下要告诉妳他的手机号码而已。”
“只剩下?”她很疑惑。
“没事。”我说,“我要开始唸了,妳要仔细听好喔。”
我唸了两遍他的号码,然后告诉她我也把她的号码给了他。
“他应该明天就会打电话给妳。”我说。
“不用等明天。”她说,“我待会就打给他。”
“这样也好。”我说,“希望这次你们不要再错过了。”
“要再错过很难吧。”
嗯,我想应该差不多了。
“我说过妳的声音很好听吗?”
“你说过几次。”
“那我再说一次。”我说,“英雅,妳的声音很好听。”
“谢谢。”
“我说过妳长得很漂亮吗?”
“开玩笑的时候说过几次。”
“那我这次正经地说。”我说,“英雅,妳长得很漂亮。”
“谢谢。”她笑了。
“那……”我拖长了尾音,“先这样。bye-bye。”
“唷!”她又笑了起来,“你在学我哦。”
“妳怎么老是唷啊唷的?”
“表示惊讶呀。”
“喔。”我说,“总之,bye-bye。”
“嗯。”她说,“bye-bye。”
我用左手拇指按了红色的结束键,挂断电话。
然后咬着牙,再用左手拇指按着红色的结束键三秒,关掉手机电源。
8.
我隔天立刻去换了新门号,付了一笔换号费。
承办小姐告诉我,一般门号回收后大约要经过三个月,才会再把门号租给下一个使用者。
“不过我也碰过不到一个月就把号码再租给别人的例子。”她说,“这种疏失很容易会造成下一位使用者的困扰。”
对我而言刚开始确实是困扰,但后来却演变成一场美丽的邂逅。
“我应该要给贵公司一笔邂逅费。”我说,“可以刷卡吗?”
“呀?”她一头雾水。
“没事。告辞了。”我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我似乎又开始对年轻的异性说些言不及义的话了。
“什么?”我去更改手机号码时,人事部门的熟女大叫,“你几个月前才刚改过,现在又要改,你烦不烦?”
“妳每天化大浓妆都不嫌烦,我每几个月才换一次手机号码为什么要觉得烦?”
“你……”她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
“抱歉。”我说,“我刚刚说错了,其实要把浓妆卸掉比较烦吧。”
“给我滚!”她终于可以说出话了。
看来我对熟女也可以说些无聊话了。
这样也好,反正我接下来应该要认识一些轻熟女或是熟女。
如果再认识年轻女孩,我想……
我不敢再想了。
我似乎又在人生中按了一次Reset。
虽说又是重新开始,但反而回到第一次按Reset之前的日子。
日子枯燥、人快枯萎、存在感薄弱。
晚饭又不知道该吃什么,往往只能到巷口7-11买个御便当。
“要加热吗?”看起来才20岁的女店员问。
“再热也无法温暖我这颗冰冷的心。”
“呀?”
“请加热。”我说,“谢谢。”
我常想起她,也怀念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包括骑单车、吃晚饭、甚至是那段莫名其妙通电话的日子。
我这时才发觉,她甜美的声音果然是一种疗伤系音乐,所以跟她相处的那段日子,我的身心都很健康。
如今她的声音只存在于记忆,而且越来越模煳,我觉得自己快生病了。
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振作,我也该听她的话,好好认真过日子。
为了不想成为蜜蜂,我开始在食衣住行育乐方面做点改变。
例如我不再老是包便当或是到7-11买御便当,我会试着煮东西吃。
虽然大概只是煮水饺之类的小儿科厨艺。
我也决定骑单车上下班,反正我住的地方离公司很近。
假日清晨就骑单车到郊外,越骑越远,汗也越流越多。
所有负面情绪和寂寞空虚感似乎会随着汗水排出体外。
换新手机后一个月,我去了一趟日本,五天四夜的单车旅行团。
前三天都是在石川县白山市附近骑单车游景点,大约骑了50公里。
印象最深的是沿着手取川骑向日本海的这段路程,因为我沿途不断回忆起跟她沿着安平堤顶骑到盐水溪出海口的往事。
最后一天我脱团独自到白山市的“千代女の里俳句馆”逛逛。
我在展览室看见加贺千代女亲笔写下的挂轴:“朝顔やつるべとられてもらひ水”
加贺千代女写这首俳句时是35岁,和我现在的年纪一样。
或许35岁是个心境开始转变的年纪。
回想交第一个女朋友时太年轻,关于爱情的概念,似懂非懂。
大概只知道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拉倒。
交第二个女朋友时,觉得自己够成熟,也知道要珍惜爱情的缘分。
但我却不懂包容与体谅,不懂当女生说冷时,其实不是要你给她外套,而是要你给她一个拥抱。
如今因为她的出现,让我学会包容与体谅。
虽然听起来可能会有点噁心,但我打从心底认为只要她花开灿烂,我便心满意足。
我真心怜惜朝颜之美,根本没想到我得喝水。
回台湾后,我在工作岗位上变得更有活力。
下班后也会找些事来做,日子过得算充实,空闲时不会无聊到爆。
她说的没错,只要改变过日子的态度,人生就会不一样了。
我不再用毛笔写英文字,改用原子笔写,果然顺手多了。
有天下午我去找客户确认一下他们对产品的要求,六点左右回公司。
一进公司刚好碰见那个人事部门的熟女。
“喂。”她叫住我,“下午有人打电话来公司找你。”
“谁?”
“你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妹妹。”
“到底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
“我忘了。”她说,“这有差吗?”
“当然有差!”我大叫,“我妈妈才不可能在外面偷偷生个女儿。”
“那你爸爸呢?”
“这我就不敢说了。”
“那她大概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吧。”
“问题是我哪来的同父异母妹妹?”我又大叫。
“她只说她哥哥姓蔡,在我们公司当工程师,今年35岁。”
“蔡坤宏也是35岁啊。”
“她确认过了,不是蔡坤宏。”
“可是……”
“不说了,我要下班了。”她说,“你妹妹今天晚上会打手机给你。”
“打手机?”
“是呀。”她说,“我给了她你的手机号码。”
“喂!”我第三次大叫,“妳不确定她是谁、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妳为什么随便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人?”
“因为我看你不爽呀。”她竟然笑了,“bye-bye。”
我带着满肚子疑惑骑单车回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种说法好像是我当初找solution时的藉口,难道会是她?
莫非她也像我一样,在南科一家一家找35岁的蔡姓工程师?
这不可能吧。她并没有一定得找到我的决心和毅力。
况且我在南科佔了地利人和之便,也得花三个多月心血才找到他,而离开她至今也才一个半月,她怎么可能这么快便找到我?
如果不是她,那么会是谁?难道我真有同父异母的妹妹?
又不是演电视剧,主角总是爱上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妹妹,然后才发觉彼此有血缘关係,于是痛不欲生,相约一起去跳楼。
如果既不是她,也不是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么到底是谁在耍我?
算了,等接到电话后再说吧。
我打开冰箱,拿出一包冷冻水饺,打算今天晚饭就吃水饺。
扭开瓦斯炉烧水,水还没开,手机却先响了。
我从左边裤子口袋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一组号码。
她的号码我虽然眼熟,但现在我只记得前四码,而这四码竟然和来电显示的前四码一样。
“喂。”我按键接听,很紧张。
“你好。请问你是在晶元光电上班的工程师吗?”
这听起来应该是女生的声音,但声音很低沉,像掐着脖子说话。
“嗯。”我语气很谨慎。
“你是不是姓蔡,而且今年35岁?”
“没错。”我问,“请问妳有什么事吗?”
“你认识韩英雅吗?”
“啊?”我吓了一大跳,“这……”
“这什么这,你到底认不认识韩英雅?”
“我认识。”
“哥哥!”她叫了一声,“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似乎不再掐着脖子说话,声音变正常了。
啊?这是韩英雅的声音啊。
“妳……”我舌头打结了,“妳怎么……”
“欧吉桑。”她笑了,“你在做什么?”
“我正在煮水饺。”
“那么先把火关了。”她说,“我要跟你说话。”
“喔。”我关了火。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我头髮慢慢的长了,要继续留吗?还是剪了?”
“继续留吧。冬天快到了,长头髮好,可以保暖。”
“嗯。”她笑了笑,“其实你只是不希望我花钱去剪头髮吧。”
“妳猜对了。”我竟然也笑了。
“你最近好吗?”她问。
“还好。”我说,“妳呢?”
“不好。”
“为什么?”
“如果我的生命变得一团乱,那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的关係。”
“喂,不要再用日剧的对白说话。”
“这不是日剧。”她说,“这是我的现况。”
“真的吗?”
“嗯。”她说,“自从你不理我之后,我就不骑单车了。而且我打算以后都不骑了。”
“妳不可以放弃单车,如果妳放弃了单车,单车会很可怜的。”
“你自己还不是用日剧的对白说话。”她笑了。
“抱歉。”我也笑了笑,“总之妳还是要骑单车。”
“那这礼拜天你陪我骑。”她说。
“好。”我问,“还是6点碰面?”
“快冬天了,天没那么早亮。”她说,“改约6点半吧。”
“嗯。”
“先这样。”她说,“bye-bye。”
“bye-bye。”
她挂了手机。
啊?
我刚刚在做什么?
除了发现是她打来的那个瞬间觉得很惊讶外,之后我竟然都不惊讶?
最重要的是,我怎么没问她跟solution之间现在是如何?
而且我也没问她怎么找到我、为什么要找我之类的问题。
难道是因为我太习惯跟她讲手机,以致于即使已经一个半月没联络,我和她之间依旧可以很自然的交谈?
礼拜天清晨,我在约定前10分钟抵达,天才濛濛亮。
看来这阵子骑单车上下班让我的体力变好了,骑单车的速度也变快。
10分钟后她也抵达,天色终于明亮。
“欧吉桑。”她指着身上穿的外套,“我有尊重现在的天气哦。”
“很好。”我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转身向前骑,我立刻跟上,跟她并排骑车。
像以前一样,我们边骑边聊几句,偶尔会沉默。
不用刻意配合对方的速度,我们始终并排骑车。
我怀疑我们可能连呼吸的频率都一致。
这一个半月以来,应该发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们停下单车,并肩坐在堤顶上,今天的天气好得没话说。
我突然发觉,这次的路线仍然是沿着安平堤顶到盐水溪出海口。
可是我们刚刚并没有先说好要骑这条线啊。
为什么我们会很有默契一起骑到这里?
“妳怎么找到我?”我问,“难道妳真是一家一家找?”
“刚开始时确实是这样。”她说,“不过我打了20几家公司询问后,便放弃了,因为实在太难了。”
“那为什么……”
“等等。请让我先讚美你。”她打断我,“当我亲自试过才知道这有多么困难,也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毅力才可以做到。所以你太强了,我给你拜。”
“这没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妳过奖了。”
“后来是因为他说你在晶元光电上班,我才能找到你。”
“他怎么会知道?”我很惊讶。
“你忘了吗?”她说,“你找到他时,曾给他看了你的名牌,所以他知道你上班的公司。”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可是妳为什么要找我?”
“那你呢?”她反问,“你又为什么要找他?”
“这……”
“这什么这。”她说,“回答问题吧。”
“我觉得一定要找到他,妳才会真正快乐。”
“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类似。”
“类似?”
“嗯。”她笑了笑,“我也觉得一定要找到你,我才会真正快乐。”
“可是他……”
“我当然很感激他,因为他让我的人生转了个弯,转到正确的方向。”
她又打断我,“但转弯之后,却一直是你陪着我走呀。”
“我……”
“我什么我?”她说,“我虽然年轻,或许不算成熟,但还是分的出来什么是感恩一个人的心情,什么又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但我整整大妳12岁啊。”
“你试着回忆一下。”她说,“25年前,当你10岁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一位70岁的老婆婆对着你倚老卖老呢?”
“应该没有吧。”
“我那时大你60岁都没有倚老卖老了,你现在才大我12岁,为什么却要倚老卖老?”
“我很认真耶。”我说,“但妳竟然在唬烂。”
她格格笑了起来,笑声好甜好美。
“妳这阵子真的过的不好?”等她笑声停止后,我问。
“嗯。”她点点头。
“也没骑单车?”
“嗯。”她又点点头。
“那我以后还是陪妳骑单车吧。”
“好呀。”她笑了,“让我们一起骑单车,减少地球暖化吧。”
“暖化没什么不好。”我说。
“咦?”她很惊讶,“你怎么会这么说?”
“人心是如此冰冷。”我笑了笑,“所以这个世界还是热一点好。”
“你自己还不是在唬烂。”她又笑了起来。
起风了,海风从海面上吹向陆地,带来一股凉意。
“妳汗擦干了吗?”我问。
“擦干了。”她说。
“那么就享受现在的风吧。”
“嗯。”
我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海、转头看看她。
“你在想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笑了笑。
天空是碧蓝的,海洋是广阔的,而像朝颜一样的英雅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