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抵达山顶,圣湖羊卓雍错便在眼前一览无遗,湖平如镜。
据说夏天时湖水是碧绿色,但此时四周的山无半点绿意,
天空却是纯粹的蓝。
湖水的颜色便跟天空一模一样,水天一色。
羊卓雍错在群山环抱中显得雍容娴静,完全没有波动。
站在山顶俯视清澈且湛蓝的湖水,感觉眼前的景色是平面而非立体。
湖水好像是天上的神画上去的,并非真实存在人间。
我们只不过是看到神的绘画作品而已。
远处的山峰还有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羊湖水力发电站,
利用羊卓雍错跟雅鲁藏布江之间超过800公尺的落差进行水力发电。
但眼前的羊卓雍错是如此平静,既无流入的水,也无流出的水。
千百年来她便这麽静静地躺著,连呼吸时也看不见起伏。
如今要放水发电,她是否会被惊醒?
虽然羊湖水力发电站是抽蓄发电站,亦即用电尖峰时放水发电;
用电离峰时,再用多馀的电力将雅鲁藏布江的水抽回羊卓雍错。
换言之,抽蓄发电的最大意义是在调配用电,并非增加电量。
因为放水时产生多少电,把那些水抽回也就要相同的电。
如果西藏的电量始终不够,又该如何调配?
会不会因而放的水多、抽回的水少?
如果这样,那麽美丽的羊卓雍错是否会逐渐苍老?
正胡思乱想间,韩寒拍了拍我肩膀,说该上路了。
绕回曲水大桥,沿著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河——雅鲁藏布江西进。
沿途见到不少高原柳,但看起来跟大昭寺旁的公主柳没什麽两样,
都呈现叶子掉光的乾枯样貌。
四点半左右,终于抵达后藏首府和政教中心——日喀则。
扎什伦布寺就在日喀则西北方,是历代班禅的驻锡地。
寺内有五世至十世班禅的法体灵塔。
扎什伦布寺西边有座强巴佛殿,「强巴」是藏语「未来」的意思。
未来佛就是汉地的弥勒佛,释迦牟尼佛涅槃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
将下生人间成佛。
刚走进强巴佛殿只觉得庄严,不经意抬起头时突然震惊。
有尊佛像约七层楼高,矗立在眼前,感觉伸长了手就能碰触。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镀金铜像,佛像高22.4公尺,莲花座高3.8公尺,
总计26.2公尺。
佛像上镶嵌了各类宝石,眉宇之间更镶了一颗核桃般大小的钻石。
昏暗的寺内照明,让佛像看起来像是「画」在牆壁上,有些虚幻。
我左右移动了几步,才确定佛像是立体的,而且真实存在。
说来奇怪,不管我站在哪裡,总觉得强巴佛正微笑地注视著我,
彷彿说:「嘿,你来了。」
我心裡暖暖的,有一种幸福感。
走出强巴佛殿,韩寒便问:「你为什麽一直在笑?」
『有吗?』
话一出口,才发觉嘴角挂著笑。
然后我索性笑了起来,韩寒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觉得我疯了。
在扎什伦布寺内行走,脚下的路是石块铺砌成,高高低低也多曲折。
经过几百年来寺内僧侣的走动,石块表面非常光滑,常得小心脚下。
像迷宫般密佈的白牆黑框僧舍,紧凑连接著,走道总是狭长而深邃。
喇嘛们常在转角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身影。
我突然有种错觉,「辨经」快开始了,我得加快脚步。
「走慢点!会摔跤的。」韩寒的声音。
这时才醒悟,我只是游客,并不是寺内的僧侣。
时间快六点半,很快便要天黑,是该离开扎什伦布寺的时候了。
路金波曾说寺庙外有高原柳,但刚来扎什伦布寺时,也没瞧见。
「枯柳披金衣」到底是什麽?目前一点头绪也没。
一走出寺门便听见歌声,好奇之下循声走去。
在寺庙围牆边,一位藏族小孩背著藏式六弦琴正自弹自唱:
「那帕伊勒西拉,里沙依奇拉萨哈……」
唱到后来,越弹越快、越唱越快,脚下也配合节拍跺著舞步。
藏族小孩唱完后,笑了笑便离开。
注视他的背影一会,看见他的左手边立了一排约三层楼高的高原柳。
江南的柳树总在水边,阿娜多姿,像含羞的美人;
但高原柳不同,虽然树枝依旧茂密且阿娜,树干却总是挺立。
眼前的这排高原柳,叶子早已掉光,看似乾枯,却有一股坚毅之气。
而且株株高大挺立,全身金得发亮。
我脑裡响了声闷雷,莫非这就是「枯柳披金衣」?
『韩寒,你没近视。』我揉了揉眼睛、擦了擦眼镜,深怕这是幻觉,
『请你告诉我,这些高原柳是金色的吗?』
「这……」韩寒张大了嘴,似乎很惊讶,「竟然是金色的。」
原以为只是阳光的反射,但举目四望,并没有阳光射进扎什伦布寺。
已经七点了,四周呈现太阳刚下山时的景色。
即使是寺庙的金顶,此时也已显得有些灰暗,不再金碧辉煌。
但这排高原柳却发著金光,像传说中的金色佛光。
耳畔隐约传来喇嘛们的诵经声,我仰头注视金色的柳,倾听诵经声。
我觉得自己变得很乾淨,可以清楚看见内心,甚至跟灵魂对话。
『你从哪裡来?』、『你现在在哪裡?』、『你要往哪裡去?』
我一口气问了自己的灵魂三个问题。
「不管轮迴了多少次,你总是问相同的问题。」
我彷彿听见灵魂的回答。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给答案。』我说。
「你执著了。」灵魂说。
『为什麽?』我问。
「如果问题根本不存在,又何必要有答案。」灵魂回答。
不知道跟灵魂对话了多久,突然间,脑海裡浮现一幅影像:
20年前,我考完大学联考准备填志愿的那个午后。
我记得从没在志愿卡上填上水利系,所以当放榜结果是成大水利时,
我甚至打电话去询问是否电脑出错?
这些年来,这个谜团始终存在心中。
但此刻脑海中的影像清晰地显现,那个午后我坐在书桌前望著窗外。
我在窗外的天空看到一团东西,像是光,又像是影。
然后我好像突然领悟了什麽东西,于是低下头开始划志愿卡。
我看到我在志愿卡上划了成大水利的代码,我甚至还看到代码。
心下突然雪亮。没错,我确实填了水利系。
「喂!偷生的蝼蚁!」
脑海中的影像被打散。我转过头,竟然看见沧月在十步外。
『你怎麽也在这?』我往她走了几步。
「你走路变正常了。」沧月笑了笑,「没得到高原反应吧?」
『我已经忘了有高原反应这件事了。』我也笑了笑。
沧月说那天从机场载我到拉萨后,便到处走走,今天刚好来日喀则。
这几天她看了很多,也体验了很多,心境改变了不少。
「西藏人说:幸福是圆的东西,不容易背。」她说,「所以任何可能
带来幸福的东西,哪怕是一丁点,都要更加珍惜,呵护于手中。」
『你似乎顿悟了。』我说。
「我已经听见西藏的声音了。」她说。
『喔?』
「只要心够静,就听得见。」她笑了笑,「你刚刚不也在听?」
『如果心够静,那麽听见的是自己?』我说,『还是西藏?』
「你执著了。」她又笑了笑。
「生命果然值得热爱。」沧月笑著说:「我得好好写篇小说,宣扬
蝼蚁尚且偷生的观念。」
『最好是这样。』我说。
「明天我要启程前往珠穆朗玛峰,祝福我吧。」沧月说。
「我也是耶!」韩寒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插进一句话。
沧月没理会韩寒,跟我道声再见后转身便走。
韩寒的手,依然指著自己的鼻子。
「这姑娘好怪。」韩寒把手放下,说。
『喔?』我问,『怎麽怪法?』
「我长这麽帅,她竟然都没看我一眼,也没跟我说半句话。」
『你执著了。』我笑了笑。
虽然已听不见喇嘛们在大殿裡低沉的诵经声,
但我仍然可以从四周的空气中,捕捉到呢喃的迴盪。
或许这就是沧月所说的,西藏的声音。
我和韩寒在日喀则找了家宾馆,吃过晚饭后便休息。
我躺在床上,想起过去20年来时常埋怨当初念了冷门的水利,
而不是热门的电机、机械或资讯,以致常觉得鬱鬱不得志。
或许因为如此,这些年来的求学和工作并不是很顺利。
但现在心中法喜充满,这一世当个水利工程师应该是有特殊意义的。
刚闭上眼试著入睡,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彷彿又响起。
而金色的高原柳在脑海裡越来越大,最后整个画面充满金色。
遇见自己,在雪域中(7)
7. 巴松错中错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彷彿得到新生。
韩寒要继续西行到定日,然后前进珠穆朗玛峰;我则要回到拉萨。
我和韩寒道别,并感谢他这几天的帮助。
『听说过了日喀则,路就不好走了,几乎都是土路和泥石路。』
我握了握他的手,『路上小心。』
「别担心。」韩寒笑了,「我可是拿过赛车冠军呢。」
韩寒挥挥手,便钻进车子。
『要好好拍电影啊!』韩寒的车子起动后,我朝车后大喊:
『别光顾著和女孩子谈恋爱啊!』
「师兄!」韩寒将头探出窗外喊:「这样也是一种执著啊!」
告别了韩寒后,我到贡觉林路上搭车回拉萨。
西藏的公车只是小巴,不是一般城市裡常见的公车。
因为只有小巴才能在绵延几千公里的山路上行驶。
沿途见到几次阵阵白烟,通常在远处升起。
那叫「煨桑」,是西藏最普遍的祭祀活动,随著缕缕上升的白烟,
人们认为自己的身、语、意和愿望,已传递给神灵。
我也闭目祈祷,祈求能好好扮演这一世的角色。
下午四点左右回到拉萨,然后又到第一天来拉萨时所住的饭店。
安顿好行李后,直奔玛吉阿米。
「哇!」石康带著一壶青稞酒走近我,「几天不见了!」
我和石康便聊起这几天的所见所闻。
「原来蓝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是这意思。」石康似乎恍然大悟。
我说我的假期快结束了,不打算去珠穆朗玛峰,打算明天离开西藏。
石康说他这代理老板的身份今天也会结束,明天真正的老板会回来。
「明天我送你到机场吧。」石康说,「然后我也想去珠穆朗玛峰。」
这次西藏之行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临别前夕有些不捨。
我和石康就在玛吉阿米内拍了几张照,留作纪念。
『啊?这……』我看著数位相机内的图档,说不出话。
石康将头凑过来一看,惊讶地说:「又是光圈!」
「我还是去打印出来吧。」我们同时沉默一会后,石康终于开口。
那是我和石康站在挂满老照片的黄牆前的合影,
光圈出现在某张老照片上头。
这次的光圈只有一个,而且呈现金色,
和布达拉宫佛像壁画上的光圈明显不同。
我没跟石康再打20分钟内回来的赌,只是静静坐著等他。
石康将带有光圈的那张老照片影像裁剪下来,放大印成一张A4纸。
我们坐著琢磨一会,又站起身到牆前研究那张老照片有何特异之处?
甚至研究那张老照片的裱框。
结果都是一样,看不出奇特的地方。
石康拿起数位相机,用相同的角度往同样的地方拍了几张,
照片也都很正常。
『难道还要再去问大昭寺活佛吗?』我苦笑著。
「不好吧。」石康也苦笑,「再问下去,活佛便可兼职帮人分析灵异
照片了。」
「问我吧。」
我和石康闻声转头,又是穿黑衣黑裤戴黑帽的神秘人蔡骏。
「你应该是懂得一个屁股。」石康说。
「什麽意思?」蔡骏问。
「懂个屁!」石康大声说。
蔡骏不理会石康,直接坐了下来,向我伸出手。
我将那张A4纸递给他。
「嗯……」蔡骏沉思一会,说:「我懂了。」
『真的吗?』我很惊讶。
「没错。」蔡骏站起身,突然伸手指向我和石康的身后,说:
「外星人!」
我和石康反射性回头,但什麽也没看到。
转头回来时,蔡骏已拿走那张纸并跑到楼梯口。
「混蛋!」石康大骂。
「我不是混蛋,我是神秘人蔡骏。」蔡骏跑下楼,边跑边说:
「我去问大昭寺活佛。」
晚饭时分快到了,石康说今晚乾脆让他请吃饭。
盛情难却之下,我便留下来吃晚饭。
菜很丰盛,我对牛肉饼和香浓的犛牛酸奶留下深刻的印象。
吃过饭后,正准备告辞时,蔡骏又突然出现在楼梯口。
「活佛见到我了。」蔡骏说。
「说反了吧。」石康说。
「我没说反。」蔡骏说,「我没见到活佛,但活佛见到了我。」
『什麽意思?』我听不太懂。
原来蔡骏跑进大昭寺内,在佛祖等身像前拼命磕长头。
可能是因为他嘴裡咬著纸,喘不过气;也可能是他磕头太用力,
磕了一会头后,他便晕过去了。
等他醒来后,身旁站了位喇嘛,喇嘛说活佛刚好经过看见昏倒的他,
也看见他嘴裡咬的纸。
活佛除了帮他灌顶外,还说了一句话。
「哪句话?」石康问。
『喇嘛把活佛的话翻成汉语,写在一张纸条上给我。』蔡骏说。
「纸条呢?」石康问。
蔡骏没回答,从口袋裡拿出一样东西。
「看镖!」蔡骏突然说。
只见一团东西朝我和石康飞过来,我反射性闪开。
「唉育!」石康惨叫一声。
我见到那团东西躺在地上,弯腰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揉成团的纸条包裹著一颗小石头。
『是鸡血石吗?』
我看见石头上的红色部位,便用手指擦了擦,颜色竟然掉了。
『啊?』我吓了一跳,『是血耶!』
「混蛋!」石康右手摸了摸后脑杓,然后看看手心,
「我流血了!」
蔡骏又溜掉了,石康不断咒骂著。
我摊开纸条,纸条上写著:巴松错中错。
『巴松错中错这句,让你想到什麽?』我问。
「好痛。」石康回答。
我等石康擦拭好伤口,简单上点药,再一起研究巴松错中错。
我知道「错」在藏语是湖的意思,那麽错中错呢?湖中湖吗?
这不合道理啊。
「我知道巴松错,那是俗称红教的宁玛派圣湖。」石康说,
「但错中错我也搞不懂。」
石康果然也不懂,我们又陷入沉思。
「不如明天我们去趟巴松错吧。」石康说。
『远吗?』我问。
「距离拉萨300多公里,开车的话要六个钟头。」
『这……』
原本打算明天离开西藏,但又很想知道巴松错中错到底是什麽?
「别执著了。」石康说,「多待一天再走吧。」
『说得对。』我笑了笑。
「我也要去。」蔡骏又出现在楼梯口。
「你还敢来!」
石康像隻猛兽衝了过去,蔡骏闪得也快,两人的身影迅速消失。
过了一会,石康才回来。
「混蛋,跑得真快。」
石康喘口气后,说他明天一早会开车到饭店接我。
约好了时间,我便离开玛吉阿米。
隔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便出发前往巴松错。
为了节省时间,石康带了些糌粑、犛牛肉乾和酥油茶在车上,
中餐不打算下车找餐馆吃。
旅途很顺利,下午一点半左右就到达巴松错。
我们踏著地上的积雪沿著湖边走,湖畔原始森林密佈。
我很惊讶巴松错的湖水可以如此幽深乾淨。
湖水清澈见底,四周山峰倒映其中,像是世外仙境。
如果你够无聊,原地倒立也能看见相同的景象。
我在一处石堆旁停下脚步。
「那是玛尼堆。」石康说。
这些石头上虽然没有刻写任何文字和图像,
但当它们被堆成金字塔形状后,便开始与众不同,彷彿充满灵气。
「玛尼堆中的每一颗石头,都代表一个藏人纯淨而虔诚的心。」
石康从地上随手捡起一颗石头,先将石头贴在额头虔诚默诵祈祷词,
然后把这颗石头安放在玛尼堆上。
「你可以绕著玛尼堆转三圈,这会给你带来安慰。」石康说。
我顺时针绕著玛尼堆转三圈,转完后觉得自己就像巴松错的湖水,
内心清澈而且平静。
然后我在远处树林中隐约看见屋角,像是寺庙的殿簷。
走近一看,发觉是座小岛,而且还有浮桥与陆地相连。
夏季水位高时,小岛的样子应该很明显,或许得搭船才能到岛上;
但冬季水位降低,小岛几乎快与陆地相连,浮桥只约20公尺长。
远远望去,很容易误以为这小岛是湖边陆地的一部份。
我和石康二话不说,走上浮桥到了小岛。
岛上有些奇岩怪树,还有一棵桃树和松树长在一起的「桃抱松」。
走没多久便豁然开朗,看见一座寺庙。
这是宁玛派古寺,大门左右两侧各有男、女生殖器半身人形木雕。
这间寺庙很小,主要供奉宁玛派始祖——莲花生大师。
这尊莲花生大师佛像很特殊,造型非常凶恶,像愤怒的鬼怪。
传说莲花生大师为了普度众生,具有八种变相,即莲师八变。
这尊佛像应该是其中的忿怒金刚像。
寺内昏黄的灯光下,眼前突然矗立此一忿怒金刚,心头不禁一惊。
这样也好,如果我有心魔,魔障或许可以被驱除。
走出寺外,举起相机拍下这座寺庙的外观。
拍完后,检视一下图档,我竟然又在寺庙上的蓝天看到光圈。
先是惊讶,继而感到一阵熟悉。
我想起来了,考完大学联考准备填志愿的那个午后,
我在窗外天空看到的像光又像影的东西,就是这种光圈。
「扎西德勒。」
我闻声抬头,只见一位年约60岁身著红衣的喇嘛站在我面前。
他头上还戴著一顶御寒用的白色毛帽。
『扎西德勒。』我双手合十。
「你从城市裡来?」喇嘛问。
『嗯。』我点点头。
「你觉得城市和西藏有何不同?」
『在城市,路是宽广的,但视野狭窄。』我回答,
『在西藏,路是狭窄的,但视野辽阔。』
「拍出佛寺的美了吗?」他又问。
『佛寺的美,根本拍不出。』我摇摇头,
『因为佛寺的美,不在外观。』
他点点头,又问:「天堂与地狱的间隔有多远?」
『只在一念。』虽然纳闷他这麽问,但我还是恭敬地回答:
『因为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他终于露出微笑,说:「欢迎来到千年古刹——错宗寺。」
这间寺庙叫错宗寺?
原来巴松错中错不是指湖中湖,而是巴松错湖中的错宗寺!
遇见自己,在雪域中(8)
8. 遇见自己
我由于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错宗寺建于唐代末年,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喇嘛说,
「你很惊讶错宗寺的历史竟有这么多年吗?」
『不,我并非对错宗寺的历史感到惊讶。』我回过神,说:
『而是因为巴松错中错。』
「巴松错中错?」
我没细想,直接告诉他我收到巴松错中错这讯息的源由。
甚至还说了蓝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的故事,
这让我体会到这一世当个水利工程师是有特殊意义的。
「你著相了。」喇嘛听完后,说。
『著相?』我很纳闷。
「嗯。」他点点头,「著相就是魔,离相才是佛。」
『啊?』
「可以让我看相片吗?」他问。
我立刻把夹在台胞证那张布达拉宫佛像壁画的照片递给他。
『光圈在这,有两个。』我用手指指著佛像下巴的位置,
『大昭寺活佛说,每个光圈代表一尊佛菩萨。』
「光圈在哪呢?」他说,「我没看见。」
『明明就在这啊。』我又指了一次。
「还是没看见。」他说。
我很惊讶,楞在当地不知所措。
「心在菩萨,即成菩萨。心在佛,就成佛。」他微微一笑,
「佛菩萨只在心中,怎么会在相片裡呢?」
我嘴唇微张,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搞混了什么。
「佛菩萨都是慈悲的,如果佛菩萨与自己有缘,要生欢喜心,而不是
起执著心与妄想心。佛家讲求清淨平等,有分别心就不平等,起了
执著心或妄想心,便不清淨了。」
『是。』我双手合十,『我知道了。』
「《心经》上说五蕴皆空,将一切视为空,却不执著于空。到最后连
『空』都要放下。」他微微一笑,接著说:
「这也就是《金刚经》上所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我大梦初醒,不禁脱口而出:
『师父,我懂了。』
「藏人的生死观很豁达,生和死就像屋子裡和屋子外一样,虽处不同
空间,却在同一世界。所谓的生死其实只是由屋内走到屋外,或由
屋外走进屋内而已,不需要大惊小怪。」
『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在轮迴的过程中,或许在某一世、某间佛寺,我们曾经一起诵经、
一同礼佛,而且你还是引导我的师兄。」他微微一笑,接著说:
「所以,师父也是空。」
喇嘛说完后,点点头便走了。
「扎西德勒。」他走了几步,转过身,意味深长地说:
「师兄,好久不见。」
我突然有些激动,眼眶微微发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凝视我一会,笑了笑后又转身离开。
「这喇嘛好怪。」石康走近我身旁。
『嗯?』我回过神。
「他说的佛法好像是显宗,不像红教的密宗。」
『什么是显宗?什么又是密宗?』我笑了笑,接著说:
『石兄,你不仅执著,还起了分别心呢。』
石康哈哈大笑,拍了拍我肩膀。
既然谜底已经解开,而且回拉萨还有一大段路,我们便离开巴松错。
回程的路上,我和石康的心情都很轻鬆,感觉车子也变轻了。
石康放了卷CD,裡头有首《姑娘?曲吉卓玛》。
姑娘 曲吉卓玛
姑娘 曲吉卓玛
你就像莲花般的纯淨
你就像度母般的善良
你为爱来过这个世界
你不曾来到我身旁
天完全黑了,星星在夜空闪亮著,离拉萨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石康说饿了,车上还剩些糌粑和犛牛肉乾可以将就著吃,便停下车。
「这保温瓶不错。」石康笑说,「酥油茶还是热的。」
我们坐在路旁,在灿烂的星空下吃晚餐。
「回台湾后,你就见不著这样美丽的星空了。」石康说。
『是啊。』我叹口气。
「你执著了。」
『是啊。』我哈哈大笑。
晚上十点左右回到拉萨,石康送我回饭店。
「你运气真好,电才刚来。」柜台的藏族姑娘笑著说:
「你不用再说俺嘛呢叭咪吽了。」
『那么今晚不用受冻了。』我笑了笑。
我和这位藏族姑娘简单聊了几句,她说她叫卓玛。
『真巧,我刚刚才听了一首叫《姑娘?曲吉卓玛》的歌。』我笑说:
『这首歌的主角是你吗?』
「你试试到街上大喊一声:卓玛!」她笑得很开心,
「淮保很多藏族姑娘会回头。」
『喔?』
她解释说,藏语「卓玛」的意思是「度母」。
藏传佛教中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很多,度母是他化身的救苦救难本尊。
度母共二十一个法相,即二十一度母,最常见的是绿度母和白度母。
度母在藏地被百姓普遍敬仰,也是藏人心目中最亲近信众的女菩萨。
「所以藏族姑娘常以『卓玛』命名。」
『原来如此。』我说,『那么台湾女孩常以阿花命名。』
「阿花?」
『台湾人常用鲜花供佛,其实这鲜花并不是让佛菩萨看的,而是提醒
自己。因为开花结果,花是提醒自己因果的存在,要种善因,才得
善果。所以台湾女孩常叫阿花。』
「你是认真的?还是说笑?」
『你执著了。』我说。
「明天离开西藏?」卓玛问。
『嗯。』我点点头。
「明天12月31,你回去得搭三班飞机,到台湾时应该是元旦凌晨。」
卓玛说,「刚好是一个新的开始。」
『是啊。』我笑了笑,『真巧。』
我道了声晚安,淮备回到房间。卓玛又在背后说:
「这次西藏之行,你会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而且在梦中找到真我,
从此得到新生。」
我转身看见卓玛的表情,很祥和,像低眉的菩萨。
『你不是姑娘卓玛。』我双手合十,『你是度母卓玛。』
回到房间,我打了通电话给饶雪漫,说我明天要离开西藏。
饶雪漫说她的旅游团明天也要离开,她可以顺路送我到机场。
我请她帮我处理机位的问题,她说没问题。
挂上电话,我开始收拾行李。
收拾完后躺在床上,仔细品味这八天在雪域高原所发生的点滴。
隔天早上,拉著行李在饭店大厅候著。
石康先到,带来两盒尼木藏香送我。
「这是好东西。」石康笑了。
『你还要到珠穆朗玛峰,希望金刚结可以保佑你一路平安。』
我把一直挂在身上的哈达给了石康。
车子来了,卓玛朝我挥挥手,并说:「俺嘛呢叭咪吽。」
『这是六字真言喔。』
「你执著了。」卓玛笑了。
我也笑了起来,挥挥手跟她说声再见。
石康坚持上车送我最后一程。
『别执著了。』我说。
「你也别执著不要我送。」石康说。
「你上车的话,要收钱。」饶雪漫告诉石康。
「我顿悟了。」石康笑了笑,拍拍我肩膀,「一路平安,再见。」
车子起动后,饶雪漫坐在我身旁。
「你确定你不用去珠穆朗玛峰?」她问。
『嗯。』我很肯定,『我要回台湾,不去珠穆朗玛峰了。』
「为什么不去?」她似乎很疑惑。
『为什么要去?』我倒是笑了笑。
「你找到自己了?」她又问。
『算是吧。』我说,『而且我从此不再迷失,所以也不需要寻找。』
「真的吗?」
『你执著了。』我笑了笑。
「恭喜你。」饶雪漫说,「你确实不用再到珠穆朗玛峰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七喜是谁?』
「别执著了。」她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就够了。」
『我可不可以再执著最后一次?』
「嗯?」
『让七喜再帮我付回台湾的机票钱吧。』
「这不叫执著!」她大声说:「这叫得寸进尺!」
『说说而已。』我笑了笑。
到了拉萨贡嘎机场,饶雪漫拿出一张纸要递给我。
我说等等,然后先戴上手套再接过。
我猜的没错,果然是藏纸。
字条上面写著: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葡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著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
——仓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