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而看向他处,静静地说,不知道是说给面具人还是说给李安然。她说,“我邱大哥,死了。”
一时间谁也无话。面具人和李安然,这两个人正想动手,她突然走出来,说了这么一句。
李安然怔了一下,朝琳儿走来的方向走去,邱枫染死了,他要去看一看。他们曾经是兄弟,邱枫染即便投靠面具人,可是也从来没对他这个二哥动手。
有才华和洁癖的邱枫染,其实很骄傲。虽然他做事的手段凌厉狠绝,但他从不在背后下黑手。他明争,但不屑于暗斗。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君子品质。
他们不在一条道路上,乃至成对手,但毕竟,是知己。
李安然走了十多步,突然站定,回头问道,“小倩姑娘,是怎么死的?”
面具人心惊,李安然,他是什么脑子,这么短的时间,他为什么就判断出,谢小倩已经死了?
面具人前所未有深切地感知到,李安然,真的是很可怕的对手。他想问题,真的是太快了。
面具人道,“他要娶琳儿,谢小倩,当然死。”
李安然望着面具人,全身杀气。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路过琳儿身边,对琳儿道,“你一边去。”
他的话语温和,但是不容抗拒。
琳儿没动。
李安然回头看她,说道,“你君若哥哥和火凤儿哥哥在,也让你一边去。”
琳儿低下头,后退。
李安然对苏笑道,“苏前辈请。”

苏笑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微昂着头,还带着王者的风范和气度。
一决高下。很好。
药丸早已经服下。他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内力充盈,去对抗李安然。
李安然的剑法高妙,但也不是所有时候都可以那么轻松地把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苏笑毕竟是苏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是在云初宫,他苏笑的云初宫。
他静静地等李安然出招。

李安然出手,一个剑花斜刺过去。
苏笑愕然,他一直等着李安然漫天的暗器。
可是没有暗器,李安然竟然,用剑。
用剑,可以杀他吗?这简直是笑话。
苏笑迎招,但很快发现,他自己很被动,很狼狈。
李安然的剑招,有着剑的神韵,刀的精神,还有暗器的诡秘。
苏笑仓皇之间,疲于应付。这剑招之高妙,胜过玉树欧阳。
一时间,被内力震掉的竹叶翻飞如小刀。

苏笑一个趔趄,他的身形扑地,然后,启动机关。
李安然在他扑地的瞬间,剑尖点地高高地跃起,在半空中,看见苍翠的竹林如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排排的翠竹向四面倾倒。
琳儿仰面望,一身宽大白衣的李安然在夜空的风中如同翩然清举的白凤凰。
她的心,忽而颤动。二十年,她不敢动面具人一根手指头,那么多人,不能动面具人一根头发。可是李安然,这样孤身一人。他敢来,敢杀。他也能来,能杀。
李安然的暗器出手,在风中细细的呼啸。
苏笑窒息。
他启动机关,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然逃脱。
不想李安然比他更快。李安然高空俯瞰,出手的时机和火候,恰到好处。
就差一点点,不是吗?就差一点点,苏笑,就可以躲进机关,虽然药力消失他的内力会空虚,但躲进机关,总有生还的可能。不是吗?
苏笑不能动。四肢麻,痒,痛。他一生精于毒,还是敌不过李安然暗器里的毒。
李安然在半空中一声清啸,苏笑骇然发现,李安然手里的剑削断着青葱的翠竹,然后,笔直的剑,带着李安然强大的内力,摧毁了,他的机关。
苏笑惊醒。李安然在上,以他的眼睛和心智,可以很清楚地判断出他的机关所至。
他是李长虹的儿子,菲虹山庄的少主人,天下的机关,能瞒得过他吗?他在上看一眼地脉走势,便已经了然于胸。
何况,李安然这样强悍爆发的内力,将机关一击而毁。他苏笑就算躲了进去,又如何逃得命去?
今夜,注定一死。那好吧。早晚是死,他本来也活不长。

机关损毁的烟尘,裹着凌乱的竹叶,在半空中坠落纷纷。
李安然的剑,指着苏笑的咽喉。月光明复暗,凉如水。
琳儿被气场冲击,跌坐在地上,看着李安然的剑,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在面具人身边,一脸泪。
面具人看见了她。他的身体在流血。温热的血,细细地流。流。
他叹了口气。突然闭上眼。琳儿,在哭。在为他哭吗。
琳儿难道不想杀自己吗?还是她,想起了这么多年,他也曾经,那么疼爱过她。
情怀如裂。面具人闭目,落泪。

琳儿几乎是哀怜地望着李安然。可是求情的话,她说不出口。她也不敢说。
面具人曾经对她好,可是对别人,何曾好过?
她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立场,去求李安然,她有吗?
如果,倒在地上的是李安然,她去求苏笑,苏笑会因为她,放过李安然吗?

李安然道,“苏前辈,我一定要杀你。你所加给我李安然的,我都可以不介意,可以一笔勾销。但是你加给别人的,加给燕儿的,我不能,也没有权力,代替他们原谅你。你本来,就不可原谅。”
苏笑道,“项家,慕容家,空云谷,白家,斩家,还有你们李家,一家一家灰飞烟灭,我无需,要谁原谅。”
苏笑望了琳儿一眼,小心翼翼地对她,笑了一下。
他伸手,想要去摸琳儿的头,但中途顿住。他深深望着琳儿,琳儿看着他在哭。
他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李安然随后撤了剑。
琳儿骇然屏住呼吸。
苏笑死了。

苏笑也是骄傲的。他毕竟曾是号令天下的王者。他奄奄一息,但是没有让李安然最后补上一剑,他死于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活。他死前最后的意识,竟然又回到了他十四岁六月初三的下午,耳边是众人那一片刺耳的,响亮的哄笑声。
哄笑,哄堂大笑。
“叔叔”,小小的琳儿跑着扑到他的怀里,“抱抱,叔叔抱抱”,琳儿说。
叔叔抱抱,抱抱…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有点懒懒的,非常懒散啊,身体软绵绵的,看来出去玩也是体力活,昨天我还收拾了家,经过打扫的战场,现在干干净净了~
话说,我昨天看《鹤唳华亭》看得直哭,那作者的文笔,她的叙事节奏,哎,没的说了,那叫一个好~不过,她文笔好,学问大,连我这学中文出身的,读起来某些词句都觉得晦涩。汗,偶本科研究生都是中文啊,汗死~太不济了,脸红着逃走~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是谁的色相(上)

又是一场,江南烟雨。
和五年前,差不多的时候,杏花已经谢了,青石板的路上,有着淡淡的香。
李安然还清晰地记得这烟雨的江南,只是这漫天烟雨的江南,还记得李安然吗?
记得吗?五年前,他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候,有欢聚一堂的兄弟,有诡异不解的谜题,有难民,有,燕儿。
燕儿。李安然的嘴角淡淡翘起来。说不出是沧桑,还是怀念,还是想起当年的一场相遇相知,是欢欣的。
与他一起来的是琳儿。她看上去苍白憔悴,她要去花溪苑,那里埋葬着她的母亲。

黄昏,幽幽暗暗,姗姗而来。细细密密的雨帘,不远处点亮了晕黄的灯火,偶尔的犬吠,伴随着巷子里悠长悠长的叫卖者的吟哦。
如此宁静的,温情的生活。
李安然一个人站在雨帘里,看江南白家。
那所原本就破落的荒宅,历经五年的风雨,变得更加破落。毁败的门扇露着巨大的缝隙,肃穆无声地承受风雨。
李安然一步步走近。门被轻轻一推,便脆弱地倒塌在地上。
房屋半塌。茂密的过人高的野草。李安然踏进院里,竟然惊走了一只慌慌张张的野兔。
一只乌鸦“呀”地一声叫,飞起。黄昏很快淹没了它乌黑的翎羽的影子。
荒凉如斯。李安然几乎要落下泪来。

李安然靠坐在荒草间的石阶上,细雨丝丝密密地打在他的脸上,不远处屋檐的积水,落得淅淅沥沥。
荒草掩没了白家,掩没了悲怆的李安然。
他得知了真相,可是这真相,他又怎么告知白家人于地下!就因为白梦鹤给他的娘接生,就因为白夫人生的女儿漂亮。
白家,彻彻底底,再也没有一个人。那个唯一的女儿,李安然曾经誓死要护卫住的,他的爱,他的妻,却已经死去三年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不能和那个白宅的女子,携手来到这里,共同烧一烧纸,祭慰他们的亲人。
他们约好了的。他对燕儿说,他会带她来到这里,上一炷香,然后,携着她的手出了这门,到西湖上,为她采一捧半开的荷。
半开的荷,燕儿拿在手里,高过她的头,盈盈地笑。
西湖年年都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可以采,可是却没有了燕儿白皙的素手来接。
给你一捧半开的荷。李安然突然感觉襟怀间,到处都是燕儿的气息。

半是慵懒地在自己怀里撒娇,柔软地埋头在自己颈项间细细的笑。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地,温馨恩爱地厮守。
燕儿在清冷的春天,睡到半夜非要拉着他去看杏花。杏花怒放,燕儿裹着锦袍光着脚,讨好地煮茶。
点点滴滴,往事扑面,一寸寸铭心刻骨。
李安然有一次从外面回来,看着燕儿在对岸的桥头,在一片飞扬的杨花里,看着柳枝的雏燕在稚嫩地叫。
李安然甚至还能清晰地想起,那日明媚的阳光格外温暖,他的燕儿,对他笑得温柔和煦。
直到有一天,她一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怀里。她在生死的刹那想逃离,可是他不许。
不许,可还是生死相离。

刚见到燕儿的时候,燕儿在深夜出现在这白宅里,背着把琴,带着个黑猫。
她的眸子很黑,很美,很亮。
微仰着头,双唇半开,□着白皙的颈项,李安然内心怜爱,无端地以为,这江南的夜雨,会让她冷。
她明眸皓齿,破颜而笑。她笑的时候,好像眉宇间有一层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
曾经以为是错觉。李安然那时候还不懂。
如今,他明白,燕儿眉宇间那层淡淡的月光,叫做忧伤。
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玉树临风美少年,在缭乱她的心。这让她如何不忧伤。
只是燕儿啊,当年初遇时,你的忧伤也美若月光。而今我所到处,所有的月光都是忧伤。

夜深了,烟雨,有点冷。琳儿披了一件藕荷色的袍,等李安然。
她在花溪苑祭奠,花溪苑破乱,有母亲孤独的坟。
只是这山上还是有樱花,有溪流。很繁盛的樱花,清泉修竹旁,还立着那块怪石,隽秀的小楷,写着,落樱依稀,当年颜色。独来醉酒,人生几何?
就是在这里。母亲的气息,就是在这里。
亭子里还残存着一张桌子,三把椅子。
三把椅子。小时候她和父母也经常去赏樱花。她欢盛地在落花间跑跳,从父亲的怀里扑到母亲的怀里。
母亲很会煮茶。母亲很会做点心。她做的点心非常美味,遇茶即化。咽下肚,唇齿间还回味着莲芯的微苦,莲花的清芳。
她曾经幸福着窝在母亲怀里,看着父亲手中的黑狸。父亲笑,刮着她的鼻子对她说,“琳儿,这黑狸就给你了,你一定记得带在身边。”
她问为什么。
父亲说,“我在这黑狸身上种了药,从此黑狸在月圆之夜就会变得很厉害。将来琳儿要嫁人选夫婿,就用这黑狸,能让黑狸在月圆之夜变得很温顺的男人,就是琳儿要嫁的男人。”
她很好奇,抱着黑狸,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笑而不语,母亲责怪父亲在自己面前胡说,父亲于是笑,搂过她使劲亲。

曾经欢盛的童年。她以为可以一直那样欢盛下去,可是时隔不久,空云谷,他们的家就被毁灭了。
父亲不见了,母亲抱着她,指着闯进来的浑身是血的苏叔叔,对她说,孩子,去爱他。不要怕他,更不要杀他。
她小小的年纪似乎不应该懂,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她就奇迹般地懂了。
她像遇见救星一样扑到他的怀里,叫他叔叔,央他给自己报仇。
她本来以为,过不了多久,爹娘就会接她回去,爹娘就会救她。她等啊等,等了二十年,爹死了,娘死了。没有人可以救她。

如今她还在静静地等。等李安然。
她知道李安然去白宅了。很晚了不回来。她不去找,李安然让她在这里等他,她就等他。
琳儿心下愀然。李安然就是那个让黑狸在月圆之夜温顺的男子。可是这个男人不爱她。
他爱楚雨燕,他曾经的妻子。很爱很爱。
琳儿枕着胳臂,看着细雨中略显沉重的落花,轻笑。
李安然对她说,他要在杭州住一段日子,等着西湖里,半开的荷。
琳儿瞬间明白,他一定是曾经有过某种承诺,有关于,半开的荷。
他等着荷花半开,他会去涉水采来。
他采来,采给他心中美丽挚爱的妻,采给那个美丽的,他深深挚爱的女子。

李安然走近她身边,坐下,问她,“想什么呢?”
琳儿抬头,李安然笑得很温柔。
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有一丝慌乱。她的手扣着片落花,嘴上道,“没,没什么,就是,在等你。”
李安然道,“等我也不能这样子傻。这亭子破陋了,雨虽然细,久了也湿衣。当心春寒伤了身体。”
琳儿温顺地不说话。她看向李安然,他已然湿衣。
琳儿撑起伞给他,李安然怔了一下,笑,说,“你打吧,我,反正已经湿了。”
琳儿也不语,打着伞在后面跟着他。他们在客栈住下,琳儿出门要小二熬姜汤,小二说,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客官已经吩咐过了。

一住两个月。初夏了。
这三个月,琳儿很精心地为李安然调理身体。她精通医药,不用李安然吩咐,她也懂。倒是李安然有点过意不去。
他们所住的客栈忽然变得很热闹,很多富家公子有事没事来来往往东张西望,李安然很快就明白,他们是来看琳儿。
琳儿长得美。还是那种不惹纤尘,温润如美玉般的美。
杭州是出美女的地方,但其实也出美男子,还是有才华的,风神俊秀的美男子。李安然偶尔笑着问她,今天这位公子你觉得怎么样,不妨试着交往。
琳儿笑而不语地摇着头。奉上她煮好的羹汤。

那夜李安然不在。琳儿知道,西湖的荷,半开了。
琳儿一个人倚着月光,在院落里,静静地寂寥地等。断断续续地,吹了一夜的树叶,都是缭乱短小的曲子。
李安然一夜没回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是谁的色相(下)

苏笑死后,李安然给楚狂他们写了封信报平安,就去了杭州。一耽搁就过了两个多月,李安然再不回去,估计楚狂就会气得跑来杭州找他。
李安然于是带着琳儿回到白衣堂。众人自是欢喜,若萱扑在哥哥怀里娇嗔欢喜直哭泣。楚狂黑着脸不管三七二十一,拎过李安然,关上门,打。
李若萱“啊”了一声,茫然地望着众人。
斩凤仪一把搂过她凑在她耳边笑道,“你心疼就进去试试,看看你四哥打不打你。”
李若萱脸红着推开他。没过一会儿,楚狂和李安然两个人前后出来,楚狂若无其事,李安然苦笑。
因为李安然答应了楚狂一件事。
楚狂关上门先招呼了李安然两拳,然后逼他去云初宫。李安然怔住,楚狂理直气壮地道,“你是不是想着从此逍遥江湖四海为家?你想得美,紫嫣身体弱,我们婚后这么久没孩子,你不治谁治!”
李安然笑,说他给治。紫嫣可能就是身体有余寒,也不难治,不必去云初宫。
楚狂更是霸道刁蛮,“要孩子是小事吗?这天底下哪里的药材最多最全最好,哪里的气候四季如春,怡神怡心宜脑?云初宫不去到哪里去!”
楚狂的态度强硬,理由强悍,望着李安然眼里还满是威胁,好像是说,你敢说个不字试试?
李安然妥协,搪他不起。

楚狂整天懒洋洋的,随意往花丛里一躺,喝茶晒太阳。酒是不敢喝了,李安然明令禁止,严厉得犹如当年管教李若萱。
闲散的楚狂,全身都是高雅的兴致,和沈紫嫣在花丛里弹琴弄唱,在云初宫里东南西北地逛。
项君若服了解药,和晓莲住了十多天就离开了,毕竟晓莲掌管着那么大一摊生意,邱枫染死,平衡的格局顿时混乱,有许多事情。
若萱和斩凤仪住得乐不思蜀,两个人手拉手恩恩爱爱地逛遍了云初宫的每一个角落。

李安然不辞辛苦尽心尽责地给紫嫣配药。云初宫地脉奇伟,一方天地囊括了四季的气候。李安然配药,琳儿给他做向导。
痴痴又痴痴。琳儿看着专心找药配药的李安然,除却心仪,还有怜惜。
他的笑容,在兄弟朋友中减却了沧桑的气息。他的白发,在俊朗的面容下多了令人着迷的味道。可是琳儿知道,他其实很孤独。
他清俊挺拔,好姿仪。他禁不住楚狂霸道,若萱撒娇,他甚至怕了斩凤仪,他放任别人,委屈自己,然后苦笑。
他待人温热,但其实他的心很淡。淡到,失去了与众人欢享人生的热情。
琳儿可以参透他内心的秘密。他厌倦他是李安然了。他想戴着面具,一个人飘然远去,学怜香子,淹没人海,一直到死。
只是楚狂不允许。斩凤仪也不允许。
孩子只是楚狂的借口,紫嫣真的有了孩子,他高兴是高兴,但一定很着急。他怕李安然再次不辞而去。
楚狂热诚,他那么聪明,自然看出了李安然的心迹。斩凤仪也不傻,否则问鼎阁一堆的事,他就赖在这里不肯走。
兄弟亲人,成牢笼,成藩篱。

琳儿忍不住怜惜。一个孤孤单单的李安然,顶着俊美的皮囊,厌倦人世,厌倦他自己。
他真实的三十年,透支的二十年,只是因为,无关他自己的一场阴谋游戏。在这场游戏里,他夜以继日的学习,失去了童年的欢笑,他严格苛刻地隐忍,失去了淋漓的性情。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儿,失去了家,熬干了心血,熬白了头发,然后,他发现,自己一生多舛,被折磨了半死不活,过程如此惨烈,但是毫无意义。
他如何不苍老,不心懒,不心淡。

上午的阳光,深深浅浅地照在那一大片的枝叶和花上。清俊的李安然,几乎是带着笑,专心致志地查看药草。他很美,很迷人,琳儿望着他,带着悲悯的甜蜜,屏住呼吸。
压住对邱枫染的愧疚,其实她心里已经爱上李安然了,不是吗?
原来她不懂。可是从她仰面,看李安然如同凌空清举的白凤凰那一刻,她的心颤动。从此在日日夜夜的纠结中,她开始懂。
看着他,会心跳,会心疼,会心喜。会心悸。
这,或许就是爱。因为他无心而心痛,又因为他温柔的对待,怅然自失。
是不是,爱他,就要留住他。留不住,就追随他。不能在云初宫朝朝暮暮,就伴随他到海角天涯夜雨孤灯。

琳儿为李安然煮了一壶茶。李安然擦着额头的薄汗,坐在琳儿的对面喝茶。琳儿拿着一株刚刚拔下的红色的石竹花。
“李大哥。”
李安然喝着茶,“嗯”了一声。
琳儿拿着花,突然问道,“你说,这石竹花,被我拔了拿在手里,与它自由自在长在地上,有什么区别吗?”
李安然愣住,望着琳儿,手里的茶面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他懂。
石竹就是石竹,被人拿在手里还是自己长在地上,原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正如人生原本毫无意义。
人生原本毫无意义,千姿百态,空幻一场。那些所谓意义云云,不是源于道德,就是出于功利。其实活着就是活着,生命就是它本身,即便都是转瞬消逝的色相,但正因为许多琐琐碎碎的事,因为会悲伤欢喜,因为这烟火气,才有趣。
他自苦什么呢?
琳儿望着他,李安然苦笑。

那夜正逢夜雨,琳儿冒雨为李安然送来调养身体的羹汤。
李安然顿时感激,琳儿湿湿的衣袖都拧出水来,李安然起身要去若萱那儿拿衣服让琳儿换,琳儿在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李安然站定。
琳儿道,“不用了,一会儿回去又湿了。”
李安然温声道,“傻丫头,其实你不用这样照顾我的。”
琳儿指着桌上热腾腾的汤,说道,“李大哥你快喝吧,一会儿就凉了。若萱他们一定睡了,我就湿了裙摆,没关系。”
琳儿说的也对,若萱估计是睡了。李安然迟疑着坐下,为琳儿舀了一碗热汤。
两个人喝着汤,琳儿捧着碗笑道,“李大哥,谷南面的那两棵凤凰树,今天我去看,一棵已经抽了新芽,另一棵却枯死了。它们是一起被移来的,我也是一样护理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子呢?”
李安然道,“成活总是有几率的吧。”
琳儿道,“我养了这么多年植物,用心体会,觉得同样一种植物,也是有各自性情的。它们是有灵性的,同样遭遇了斧斤移植的苦痛,一棵树有继续发芽生长的勇气,另一棵树却没有了,宁愿枯萎着死去。”
李安然笑,但倏尔沉默。琳儿,想说什么。

汤喝完了,琳儿收拾好,打伞告辞要走,行至门口,她突然定住,静静地回头。
晃动的烛光,让她的脸幽幽暗暗的。琳儿沉默了半晌,问道,“李大哥,你说,如果当时在婚礼上,我不是跑到你身边,邱大哥,还会死吗?”
李安然一怔,静静地望着琳儿,没说话。
琳儿道,“我常常想,可是不知道答案。”琳儿说着,缓缓地转过身,面对李安然。她的脸苍白俊美。
她半低着头叹气道,“我也有心,很后悔。可是,看着你要走,婚礼要继续,我就很惶恐,惶恐到,不顾一切追上你。”
琳儿说完,用笑遮盖住眼里闪出的泪光,叹气道,“过很久了,我再后悔也没有用。既然我一直舍不得死,那我,就决定活下去。”她上前几步,拉住李安然的衣袖,轻声道,“我知道我很没出息。从小在云初宫,跟着他,时时刻刻小心翼翼,不敢露出马脚,怕他杀了我。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好,有多坏。以后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过。沈姑娘的身体没有大碍,等四哥有了孩子,你若是去游历天下,就带上我,好吗?”
李安然生生沉默。琳儿低着头,轻声道,“你,是嫌我麻烦吗?”
李安然还是没说话。琳儿抬头望着他,轻轻落下泪来。
李安然叹气。琳儿抓着他衣袖的手悄悄松开。

李安然柔声道,“傻丫头,你,也知道我的心思的。…”
琳儿垂下头,不说话。
李安然盯着黑暗的虚空,轻声道,“我不能带着你,因为,我不配。”
琳儿身子一震,抬目看他。他瘦削的脸。突兀的喉结。沧桑的话语和心事。琳儿看着他,泪就一行行地流出来,淌过她冰凉白皙的肌肤。
李安然望着她美丽的脸,在晃动的烛光中,琳儿的眼睛深黑清亮,裹着委屈和忧伤。他叹气道,“你还年轻,又这么美,拥有这巧夺天工的云初宫。若你敞开心胸接纳,愿意娶你的大家公子不知道有多少,但是,都不应该是我。我,无心。”
李安然道,“我虽说还不到三十岁,但其实,已经向未来透支了二十年,我活不了很多年,不可以再拖累女孩子。”
琳儿哽咽道,“我不介意。”
李安然道,“我中过试情的毒,很可能,再不能生育。”
琳儿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摇头道,“我也不介意,没关系。”
李安然叹气道,“不行,不介意也不行。”
琳儿像被电击一样踉跄了一步,闭目,泪汹涌而下。

雨下得越发细密,有风。琳儿打着伞伫立在风雨中,四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远远的亮着一盏灯。
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四面的暗黑把她包围,她变得很小,很轻微,轻微到,她寂寞地飘,像是黑夜里心怀怨念的孤魂野鬼。
可是,她不知道,她也控制不住,她好像在虚空中仍然可以看见李安然,可以看见他深夜里的烛光,还在点燃。
琳儿在这无边的黑夜,在无边的凄风冷雨中落下泪来。
她流泪,但也欣喜。她毕竟不是悬浮的孤魂野鬼,她毕竟有着生命的重量和温度,她可以站在这里,站在夜雨里,看着他依旧点燃的光。
有生命,就会有机会。
不是吗?

李安然落寞地靠在椅子上,他有一点累。
他几乎是很诡异地感知,琳儿没有走远,在外面的雨里,看着他。
李安然闭目,他很懒,甚至懒得去叹气。
这么晚了,风雨越下愈大,她一个人在夜雨里,不冷吗?
他既无心,还管别人冷不冷。
李安然觉得自己透不上气,窗外突然间一阵疾风骤雨,细细密密地,打在芭蕉叶上,散碎,坠落,细细碎碎密密麻麻的声音响彻天地。
李安然刹那间醍醐灌顶,源于天地苍茫辽阔的背景,风雨之下,那寥落的欢哗,裹着每一种生灵内心震撼的声音,浩荡而缭乱地,席卷而来。
只要活着,就难免不快乐。
人当然可以为活着的人而死,却不可以为死去的人而活。
他的心,茫茫然突而有一线鲜活。毕竟,他还要继续他生命中,每一个琐琐碎碎悲悲欢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