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不放心少爷,所以跟皇上还有沈将军一同回南朝。”铁蛋儿下了马,低声对裴凌南说,“我一走,丞相又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夫人既然留在北朝,就请多陪陪丞相吧?”
“我心中有数,你快去吧。”裴凌南拍了拍铁蛋儿的肩,铁蛋儿抱拳,去追马车了。
裴凌南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重新进入幽州城。城中不知因为何事,正在戒严。裴凌南随便拦下一个官兵,一问才知道,被关押的宁王侧妃李元淑和郡主耶律斛珠不见了。
牢中的一干罪人皆道不知,连被单独关押的宁王耶律璟,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裴凌南返回行宫,迎面撞上了楚荆河和秦书遥,两个人皆行色匆匆。
“凌南,这几日太忙了,你回来,我还没跟你打过招呼。先不说了,急着出门,回见!”楚荆河三言两语交代完,就跑出门去,秦书遥追了两步到门口,摇了摇头,“这个兵部代尚书,真是不好当。”
“书瑶,荆河这是去哪里?”
秦书遥回过头来,浅浅一笑,“看我,就顾着他了。你,可还习惯?”
“你说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北朝人,这样的天气,反而爽利。刚才我在城中拦了一个士兵,他说李元淑母女不见了,是吗?”
“可不?荆河就是在忙这件事情。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牢里面肯定有原来为他们办事的人,所以两个大活人才会凭空消失了。本来皇上也没打算要她们的命,可后来丞相查出来,李元淑参与了这次谋反的事情,还掌握着一份联名状,所以才全城缉捕。”
裴凌南微微眯起眼睛。李元淑这个人,平日里是骄纵跋扈了一点,说这个女人会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倒还说得通,可是说她有谋反的头脑,却委实差强人意了一点。裴凌南问,“丞相在哪里?”
“在他自己的房间,走廊尽头的那间就是。”
“好,我这就去找他,问一些事情。”
裴凌南转身就往长廊的尽头跑,脑子里面隐隐约约地闪过一些念头,但都不敢肯定。政治,远远比她所见到的,所经历的,要复杂得多。可即便是这样,人命也并不是能够被轻易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这一点她坚持。
她抬手敲门,阮吟霄应道,“门没关,进来吧。”
她进入屋中,见他已经解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正欲喝。大概见她进来,又把药碗放在床边的矮凳上,和煦地问,“何事?”
“你怎么了?”
“一到冬天就容易咳嗽,老毛病了。坐。”
裴凌南坐下来,忍不住催促道,“药凉了,效果也就会减半,赶紧趁热喝下去。国家现在不能没有你。”
阮吟霄嘴角噙着抹自嘲的笑,端起碗,咕咚几口,就把药喝了个干净。
裴凌南搞不懂他。有时是那么高高在上,有时是那么深不可测,有时却又那么寂寞得可怜。也许他一直在跟自己,在跟命运战斗,斗到最后,已经忘了这一生什么是自己最想要的,也已经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权利。她有时真的很想问,要这样孤独终老吗?
“你来问我李元淑的事情?”
裴凌南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楚大人问过。你们两个都出身御史台,对于很多事情,比旁的人敏锐。而且肯定也都以为是本想要杀人灭口,对吧?”
裴凌南哑口无言。她想什么,他都知道。
“我承认,其实原本打算放她们母女一条生路,像南宫碧云母子一样,毕竟孩子都是无辜的。但他们帮她逃走了,这是对皇权,对我的挑战,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管,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她们找出来,并以严惩。耶律璟自作聪明,反而害了自己的妻女,这也算是严重警告。”
虽然阮吟霄说得有理,再加上多事之秋,本该采用严刑峻法,但想起与自己女儿同龄的耶律斛珠,裴凌南还是不忍心,“耶律斛珠,可以幸免吗?”
“这要看李元淑的觉悟了。”
花事七十
在搜城的那几天,裴凌南一直惴惴不安。
她虽然如以前一样,处理公文,并按时参加阮吟霄召开的会议,但每每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格外地留心。秦书遥说她是操闲心,耶律斛珠只是贵人之女。可裴凌南忆起那个小人儿粉雕玉砌的模样,还是不忍心。
“你爷爷的,让不让老子活了!”楚荆河推门进来,看到裴凌南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书瑶绣了你们成亲时被面的花样,让我过来看看。你好像很不欢迎我?”裴凌南起身,哀叹了一下,“唉,有些人真是重色轻友,前几天还勾肩搭背地跟我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转眼就为了衣服,砍自己的手足了。”
秦书遥听到了关键,上前一把揪住楚荆河的耳朵,“你说谁是衣服呢?”
楚荆河嗷嗷地喊疼,“她瞎编的!你信你的密友还是夫君啊?”
“你还不是我夫君呢,少给自己脸上贴金!”秦书遥一脚踢过去,楚荆河抱着脚原地跳了两下,哀怨地看着裴凌南,“都你惹的!”
裴凌南微笑,“你们如今是越发地不顾忌了,当着我的面也敢打情骂俏。看来我得跟皇上回禀一下,成亲的日子越快越好。”
“凌南!”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叫,而后相互看了一眼,各自背过身去,耳根都有些红。
裴凌南知道自己再留,是真的不便了,便告辞离开。
经过回廊的时候,看到两个士兵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
她心下一惊,上前拦住,“这是…?”
士兵给她行了礼,“大人,这是宁王的侧妃。”
女子抬起头来看她,目光哀恸。
裴凌南见没有耶律斛珠,便问,“郡主呢?”
“这个女人怎么也不肯说,我们正要把她压到丞相那儿去呢。”士兵说着,就继续押李元淑往前走,裴凌南想了一下,向耶律齐住的地方跑去。
耶律齐亲政不过数月的光景,处理起如山的政事来,颇为力不从心。
裴凌南问带路的郭承恩,“皇上昨夜又是通宵都没有睡?”
“可不是?谁劝也不听。皇上那倔脾气您也知道,少时只听沈大人的,现在只听丞相的。”
裴凌南进到屋中,耶律齐头也不抬,“朕说过了不吃。”
“皇上,如果您不吃,恐怕在把如山的政务处理完以前,自己会先累倒的。”裴凌南把食盘端过去,耶律齐抬起头来,“裴卿?你怎么来了。谁让你做这种事情的?郭承恩!”
郭承恩连忙上前一步,“皇上息怒。老奴见您一直不肯吃饭,束手无策,刚好裴大人来,便求她劝劝您。”
耶律齐瞪他一眼,又对裴凌南说,“朕一会儿会吃。”
“这都已经是下午了,再等一会,就该吃晚饭了。”裴凌南叹了口气,把食盘放到耶律齐的面前,“臣看,您是被丞相给带坏了。事情可以再做,身体累垮了,可不一定能好全。”
耶律齐把奏折放在一旁,乖乖地开始吃饭。他对裴凌南,不仅是君臣之情,更有些别的敬畏之心。这敬畏之心,许是少年时代,承沈流光的师恩。也许是因为,她是沈小妖的娘。
“这几日忙于公事,一直没有问你,小…裴大和阡陌还好吗?”
裴凌南在屋中的椅子上坐下来,点头道,“好。跟着臣这个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的娘,不如跟着他们的爹。”
“崇光皇帝…”耶律齐顿了一下,微笑,“很懂孩子的心思。”
“说起育人,流光可比不过丞相。皇上看看臣家的那两个孩子,哪还有半点同龄孩子的天真?像两个小大人,一肚子的心思,连臣这个做娘的都看不懂。”
耶律齐喝了一口水,“他们俩出生的时候,天降祥瑞,又有疯道士传说是帝后之相。丞相那么教,也是用心良苦。你看,你们家不是很快就要出一个皇帝了吗?”
裴凌南自嘲道,“起初臣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孩子会跟皇室扯上关系。光儿这边是定了,可阡陌,却总是让臣不能放心。所谓后,是一国之国母,放眼当今五湖,这孩子哪来的因缘际会做这个皇后?臣心里不愿信,可又觉得,命这种东西,不容易堪破。”
耶律齐被饭噎了一口,坐在椅子上捶胸顿足。郭承恩连忙上前递水拍背,他这才缓过气来。因为裴凌南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猛然地撞进沈阡陌当日在北军军营说的话,“你要娶我。”他心有余悸地想,这所谓的后,难道落在他这儿了?
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居然还有些窃喜?耶律齐有点心虚,不敢看裴凌南,只能低头吃饭。
“皇上,臣这次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李元淑和李家难逃罪责,但宁王之女耶律斛珠却是无辜的。能否将她交给南宫碧云抚养?”
耶律齐看她,“丞相的意思是?”
“斩草除根。”
“朕认为丞相说的有道理。”
裴凌南不以为然,“那皇上为什么能够放过南宫碧云?为什么连耶律擎苍这个儿子都能放过,却不能放过耶律斛珠这个女儿?”
“南宫碧云戴罪立功,耶律擎苍身份特殊。总之,这件事情,是丞相全权做主,朕也没有办法。裴卿若是想要有什么转圜,还是应该从丞相那里下手。”耶律齐说得很诚恳,无半点推卸之意,裴凌南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从耶律齐的房里退出来,裴凌南站在廊下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有些还落在她的肩头。她的手臂忽然被人拉了一下,她回头,见是楚荆河。而楚荆河的身后站着阮吟霄,眸色暗沉,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说你,要把自己弄成雪人吗?鼻子都冻红了。”楚荆河为她把肩头的雪花拍去,脸上有些兴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元淑被抓住了,这下能睡个好觉咯!”
裴凌南看向阮吟霄,阮吟霄却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裴凌南说,“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是要多死一个人。那耶律斛珠…”
阮吟霄淡淡道,“下落不明。”
“哦,这倒稀奇了,也有丞相找不到的人?”裴凌南冷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楚荆河看着裴凌南的背影,问阮吟霄,“这女人,好端端地,又生的是哪门子的气?”
阮吟霄摇了摇头,径自往前走,楚荆河叹了口气,快步跟上了他。
裴凌南回到房中,却是一份公文也看不下去。她满脑子都是疑惑。为什么耶律擎苍和南宫碧云可以幸免于难,而耶律斛珠不可以?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还不懂什么叫政治阴谋,就要面临父死母亡的惨剧。这并不是她的错,这样太过不公平。
她把公文都推到一边,索性上床睡觉,谁知刚躺下,就有人敲门。
大冷的天,被窝温暖,她不想去开门,所以也不应声。谁知道敲门的人却很执着,一下一下地敲着,足足敲了十多声,她才终于忍不住,“谁啊。”
门外淡淡的一声,“我。”
裴凌南一下子坐了起来,外面还下雪吧?他身体没有大好,若一直这样把他关在门外吹冷风,回头老陆会把她杀掉的。她不敢再想,一边披衣下床,一边说,“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她跑去开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雪好像下大了。
“快进来。”她很自然地把阮吟霄拉进屋中,然后用力地关上门,“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一件衣服,那个狐狸毛的皮裘呢?别跟我说你没钱。”她把火盆搬到他的面前,“赶紧暖暖吧。”
阮吟霄坐下来,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些回暖,“你不意外我来?”
“虽然不知道你来干嘛,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吩咐就说吧。”裴凌南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而后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想必跟宁王案有关吧?这次落网的大都是你的政敌,又有崔家和李家,肃清了他们,从此以后,朝堂之上就没有任何人敢跟你作对了。”
阮吟霄把茶杯放在两掌之间滚动,犹豫了一下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什么?”
“以往你公私分明,很少把私人的感情带到公务上来。是不是耶律斛珠让你想到了什么?”阮吟霄顿了一下说,“她的身世和你有些像…”
“丞相别误会,一点都不像!我只是想起阡陌,觉得她可怜罢了!”
“小南…”
裴凌南站起来,摇了摇头,“不要以为你能堪破人心。前尘往事,我早就放下了,也不会执着。只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为什么能放过耶律擎苍,却独独不能放过耶律斛珠?”
“你懂的,不是吗?你只是被你的恻隐之心蒙蔽了眼睛。耶律擎苍的母亲,是南朝人,她在北朝没有任何的势力,也无争权之心。我见过她,也与她恳谈过,算是知晓她的为人。但李元淑不同。她身后的李氏家族,就算因为此次的宁王案而元气大伤,亦不会善罢甘休。她会成为政权斗争一枚棋子,包括她的女儿。”
花事七十一
裴凌南闷不作声,阮吟霄又说,“不过你说得对,稚子无辜。她虽然不能留在母亲身边,但我会保她一条性命,送到平凡的人家去,平平安安地长大。她才四岁,也许几年之后,会忘记今日的种种,做一个开开心心的正常人。”
“你…找到她了?”
阮吟霄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裴凌南终于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心狠。”
“不是我不心狠,是我见识到了母亲的力量。女人,一旦有了想要拼命保护的孩子,就会有不同于平日的坚韧,这一点,我很佩服。”阮吟霄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时有些失神,“你知道吗?你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对我笑过了。”
裴凌南一怔,敛了笑容,“你该走了。”
“小南,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很重要吗?”裴凌南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你太能算计,我们每个人都在你的棋盘上。你的棋盘随时会有新鲜的棋子,谁都不知道哪天会突然被你舍弃,哪天会为你所用。”
“小南!”
“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能找出一堆道理反驳我,你懂得比我多,我说不过你。你让皇上出面撮合楚荆河和秦书遥,楚荆河早晚会知道他承了你的意,你便不动声色地拉拢了人心。还有赵康,我曾经听越香凌说,你去过赵康住的那个客栈,你们见过面,是不是?”
阮吟霄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裴凌南。裴凌南自嘲地笑了笑,“你别忘了我是你教的。纵使你用什么棋子我不知道,但你出棋的套路,我心中还是有数的。不过若说为官当政,一点手段都不用,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对错的问题,是立场的问题。所以不要再问我你是怎样的人,你在我心中怎样,不会影响你的仕途,也不会改变我们的关系。你是我的恩人,老师,仅此而已。”裴凌南抬手,示意阮吟霄可以走了。
阮吟霄忽然走到床边,擒住裴凌南的手腕,强迫她与他对视,“你以为你选的人,有多好?”
裴凌南笑,笑得前俯后仰,反倒让阮吟霄不解。她说,“最开始,他并不是我选的,而是你替我选的,丞相大人。”
阮吟霄立时无言以对。
他其实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他知道无可挽回,他也不是在挽回什么。只是每每看到她跟赵显的夫妻情深,心中有一个地方就会隐隐作痛。幻想那个揽着她的男子是自己,幻想她在对自己撒娇嗔笑。每当这个时候,内心就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来,他思索了很久才知道,那情绪,叫后悔。
但是世上,没有后悔的药。他不能回头,也不会停下脚步。
裴凌南再回到上京城,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街道,行人,雪,与记忆中的都没什么不同。可能是看的人的心境,大大不一样了。昔日的沈府已经重建,如今是她的府邸,不见了很久的双双,在府中跪等着她。
这个女孩,当初是南朝的细作。如今,是赵显的探子。在这次南北联手,铲除宁王的行动中,充当信使。双双有很多的身份,甚至仔细联系起来,当初到府库来请裴凌南去永福宫的那个宫女,甚至也与双双有几分相像。
裴凌南自嘲地笑,自己这枚棋子,早不知道是谁手中的了。
“起来吧。”她抬手,双双站了起来,“皇上交代说,夫人有了身孕,不能太过劳累。夫人今天想吃什么?”
“随便吧,”裴凌南想了想,“你会做醉排骨么?”
“那…那个还是沈将军做得最好。”
裴凌南叹气,“是啊,当初天天都能吃到的时候,并未觉得多好吃。那之后许多年,当再也没有人能做出那种味道的时候,我才开始怀念…皇上还说了什么?”
“皇上说,夫人如果问起公主和皇子,就转告您,他们都很好。现在皇上已经回到金陵,动手处理国事,太子被罢黜了…”
“之后呢?”
双双面不改色,“应该是被遣送回原先的封地去了。”
裴凌南点了下头,到底是亲叔侄,纵然赵康有错,也不会有生命的危险。她又问,“皇后呢?”
双双这下有些犯难,犹豫着开口,“皇后她…她不在了。皇上宣布国丧,把她葬进了皇陵里面,又封翁大人为安国公。这次澶州会盟,翁大人功冠朝臣,若不是他主战,还不知太子那个糊涂蛋会不会迁都呢。”
“翁大人之节,确实令人敬佩。然而树大招风,只怕他于南朝朝堂,亦会变得举步维艰。”
双双有些不服气,“夫人,你怎么能这么说?有越大人,还有皇上在,不会让良臣心寒的。”
裴凌南满不在乎地笑笑,“也许吧。”
北朝朝堂,百废待兴。虽然皇帝下令,宽大处理宁王案的官吏,但阮吟霄私底下排除异己,逼得许多与宁王有牵连的官员引咎辞职。朝堂之上一时空出了许多的职位。礼部安排人手,提前举行科举,同时让一些被贬斥回乡,下放到地方的朝臣重新返回上京城。
裴凌南不得不在御史台熬夜,重新整理官员的官凭。
同僚几乎都换成了新面孔,往日与她相熟的那些,早已经不知去向。
一个女官把一份文书送到裴凌南面前,“大人,这是关于加封小安王的文书。”
“小安王?”裴凌南不解地把文书拿过来,翻开一看,上面是耶律擎苍的名字。南宫碧云这个女人很了得,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成功地与宁王划清界限不说,还让儿子成功地承了爵。安王?安分守己的意思么?够讽刺。
“我知道了,你去跟礼部侍郎秦书遥大人说一声。”
“是。”
女官走后没有多久,秦立仁便到御史台来了。他原先一直留在上京,主持政事,与阮吟霄里应外合。他神色仓皇,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凌南…我…”
“立仁,你怎么了?”
“我…唉!”秦立仁低下头,好像有难言之事。
裴凌南看他的神色,试探地问,“你既然来找我,是否与丞相有些关联?”
“我…我找到了耶律斛珠,正打算依照吟霄的指令办事,可是耶律斛珠被人劫走了!我该怎么向吟霄交代?”
裴凌南先是一惊,而后就明白了。阮吟霄所谓的“放过”,就是让秦立仁悄悄地把耶律斛珠杀掉,造成她流落于民间的假象,好掩人耳目。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心,总是狠得让人心寒。她淡淡道,“这样也好。”
“可是…李元淑拿走的那份官员名单,我们还没找到。”
“这很重要吗?反正现在的朝堂,已经全是阮吟霄的人,有没有那份名单,不会有多大的影响。你只要告诉阮吟霄,人杀了就行了。”
“凌南?”
“还不明白吗?”裴凌南站起来,给秦立仁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耶律斛珠只是个小女孩,父亲是即将被处死的逆贼,李家也倒了,这个时候,把她救走的人,还能图谋什么?无非是恻隐之心而已。”
秦立仁还是不放心,“可万一…”
“有什么万一?就算十年后她长大成人,那时,皇上羽翼已丰,还怕一两个刺客,一两场小风波?更何况,你怎知救她的人,是要她报仇,而不是让她过平淡的生活?”裴凌南走到门口,仰望着月亮,“广寒宫,寂寞夜,无限悲凉。我们这些人十年之后,又会是什么下场?还有朋友吗?亲人的脸还能记得吗?当初同窗之谊,还有谁会放在心里?我累了,你也累了,甚至阮吟霄的心里也是累的。总有一天皇上会找人牵制他,目的是为了巩固皇权,到了那时,他的心境大概也会同我们一样了吧。”
秦立仁走过来,伸手按住裴凌南的肩膀,“我知你的意思。”
“承天太后,曾叱咤北朝多年,如今也只落得个在永福宫吃斋念佛的下场。可谁说,她现在,就不快乐?人都应当知道,该退的时候退,改进的时候进,立仁,你就算事事推助阮吟霄,他的命运,结局,还是一样。”
秦立仁点了点头,口中一声轻叹,“你什么时候离开?”
“该离开的时候。”裴凌南笑,“我不是嫦娥,我不会去偷飞天的灵药。”
花事七十二
北朝的冬天特别冷。但春暖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地靠近。
随着科举考试的结束,官员的增补,朝中人手不足的情况有所缓解。
裴凌南慢慢把手中的公务尽数转接,新任的御史中丞,是个年轻又有干劲的青年。裴凌南总觉得他眼熟,他却不肯说他们在哪里见过。
这一天,承天太后派林素琴来,邀裴凌南去永福宫小叙。那时,裴凌南正在写辞官的折子,不好推辞,只能前去。
永福宫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门庭若市,高贵威严。随着太后还政,朝中的大小官员不必再到这里来询问太后的意见。这个曾经北朝的最高统治着,如今穿着一身轻纱,跪在佛像前,脸上,是洗尽铅华后的淡泊。
林素琴把太后扶起来,太后让她退下去。
裴凌南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太后开口。
“朝中的事,多谢你帮忙。如今内乱渐渐平定,官吏也增补完毕,是你离开的时候了吧?”
“臣,惶恐。”
太后看了一眼裴凌南微微隆起的肚子,“澶州会盟以后,以南朝向北朝纳岁币作结。看起来好像是我们北朝赢了,实际上呢?大家都输了。你放心,哀家不会对你和崇光皇帝的骨肉怎么样,毕竟,现在的我,也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妇人了。”
太后伸出手,裴凌南连忙上前,扶着她往卧榻的方向走。
“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么?”太后看似随口问,裴凌南却斟酌了一下,回答,“暂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希望光儿和阡陌能够堂堂正正地留在南朝宫中。”
“你不用防着哀家。哀家知道。”太后做了下来,轻轻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坐。”
“臣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如今这座宫殿,只你我两个人。”
裴凌南仍然犹豫,手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太后拉了她一下,强迫她坐下,“哀家又不是老虎,更不是当政的时候了。哀家知道你的性子,学那个人,学了七八分像。可是他的狠,你却一点都没有学会。否则不会对一个耶律斛珠放不下心,不会参不透南宫碧云能够保命的原因。”
裴凌南不解地看着太后,太后怅然,“哀家年少时,也曾心软过。不敢杀生,不贪求权利。是与他在一起后,才开始苛求把一切都操纵在手里的感觉。人的一生,要做坏人很容易,要做好人却太难太难。我幼时见他,他也并不是今天这般模样,他的父亲叫他信陵,是相信有一天,他们能回到故土去。他入仕以前,也一直只有这样一个愿望。”
裴凌南的手背太后握着,不敢动弹。
“后来他遇见了你,从你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还没有贪念,没有**,简简单单的信陵。所以他保你,他在与我周旋的同时,想尽所有的办法保你。把你赶出吏部,让你被选进御史台,让沈流光不得不站出来娶你。是,哀家逼他,哀家与他的关系并不如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我们就像是争夺同一片山头的虎狮,我不敢说他爱不爱我,只能说我们相杀。”
裴凌南的嘴角动了动,觉得太后的手心冰凉一片。当他们身不由己的时候,年少时的情分也就都化为乌有了。
“所以宫是个可怕的地方,要走,要离得远远的。你的个性,沈流光的个性,都不适合呆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地方。如果我是嫦娥,如果有飞天的灵药,我宁愿去广寒宫,孤独终老。”
裴凌南惊得站了起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无须惊慌。哀家既然已经还政,便不会再做什么。”太后摆了摆手,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渐渐放远,“我曾经恨过你。我恨被他保护的你,恨与崇光皇帝举案齐眉的你。后来我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面渐渐地想明白,我会变得一无所有,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心中没有怨恨,亦无愧疚。不管是不是无意中改变过谁的命运,我的人生也都已经赔付了。”
“太后…”裴凌南拜了一下,觉得她的身影特别萧索。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裴凌南可以走了。裴凌南郑重地行了个礼,转身的时候,听她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一边走出宫殿,一边与那个叫楚楚的女子一起吟,“冬日游,似水云雪落满头。 莫是谁家少年不知愁。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回到御史台,楚荆河已经坐在里面等她。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我现在可是吏部代尚书,能治你一个渎职的罪。”楚荆河笑着打趣。
裴凌南没好气地说,“楚大人真是好手段,不需要我帮忙了,就治渎职。要治早该治了,当初在幽州的时候怎么不治?”
“你这张嘴啊,就是吃不得亏!”楚荆河摇了摇头,又说,“我是来请你的,这个月十五,我娶妻…那个凶婆娘,你知道的。”
裴凌南愣了一下,然后拜道,“恭喜恭喜,可算是开花结果了。书瑶落落大方,又是吏部侍郎,哪来什么凶婆娘?”
楚荆河双手抱在胸前,满不在乎,“要不是她逼婚,我才不打算成家呢。”
“你也老大不小了,楚家就你这么一个男儿,你总得想着传宗接代才是。”
“你还是先苦恼你肚子里的那个吧!别又生个怪胎出来,那两个小鬼已经够人受的了。”
裴凌南笑,拍了拍楚荆河的肩膀。
楚荆河成亲的这天,上京城分外地热闹。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没办喜事,百姓们都在街道旁边看热闹。皇上赐婚,新郎又是国舅,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裴凌南一大早就去了秦府,陪同秦书遥。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从嫁服到妆容,都要求尽善尽美。
秦书遥紧张地拉着裴凌南,“我怎么记得,你当初嫁给流光的时候,没有这么麻烦呀?”
“我的大小姐,沈流光只是个府库小吏,无权无势,你要嫁的那位,是吏部尚书,太后的亲弟弟,门楣高贵,这能一样吗?”裴凌南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觉得当初的那场婚事,着实仓促。
丫环不停地给秦书遥上妆,到了晌午的时候,才把首饰,衣服,妆容都办好。
秦立仁站在屋外问,“好了吗?吉时快到了。”
裴凌南连声应道,“这就好!快让喜娘进来吧!”
丫环把盖头盖在秦书遥的头上,秦书遥重重地握了一下裴凌南的手,就被喜娘扶出去了。喜乐声,欢呼声,充斥了整个秦家大院,刚刚还热闹着的闺房,如今只剩下裴凌南一个人。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也不出去,心下不知怎么,涌起一丝惆怅。
“不走?”有人站在门边问。
裴凌南抬头,见是阮吟霄。他难得穿了一件偏红的衣服,容颜也被这喜庆的红色染得平易近人了点。
“当然走,还要去楚家喝喜酒呢。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借丞相家的马车一坐?”
阮吟霄点头,“当然。”
马车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向楚荆河的府邸驶去。阮吟霄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上京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一场喜事,倒是把冬天的寒气给吹散了些。”
“这个时候,喝点酒,最好了。”
“今夜楚府摆宴,还怕没有酒喝?”阮吟霄看了她一眼,“只不过你现在情况特殊,不能贪杯。”
“我本来就没打算多喝,只是由衷地替他们俩高兴。”
阮吟霄淡淡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楚府,新郎和新娘已经到去拜堂了。正堂不足以容下所有人,有些不爱热闹的官吏就在院子里聊天。裴凌南远远看到刘无庸,几步走过去,抱了他一下。老头吓得不轻,回过头来,“你这丫头,要吓死我呀!”
“老爹,我可舍不得你死。”裴凌南调皮地拉了拉刘无庸的白胡子,刘无庸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家的娃下棋都能赢我了,你这个做娘的,倒还像个孩子。裴大和裴二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北朝玩?”
“他们正被他们的爹囚禁在南朝的皇宫中学习呢。以往太过纵容他们,学的东西太杂太乱,要当皇子和公主,必须得正儿八经地从头学起。阡陌那个丫头,昨天给我寄了一封信,什么都没写,只画了一只吐血的鸟儿。”
阮吟霄道,“她这是抱怨呢。没了自由,累得吐血。”
刘无庸也说,“是呀,这么小的两个娃子,正是贪玩的年纪,不要太严格了。”
“这事可不能怨我,是流光拿的主意。”裴凌南对刘无庸吐了吐舌头,搀着他的手臂,刘无庸笑着摇了摇头。
正堂上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新娘送回洞房。一身喜服的楚荆河,出来招呼众人入座开席。府里还请来了戏班子,小生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依依呀呀地唱,一瞠目,一甩袖,惟妙惟肖。
裴凌南听得津津有味,身边的刘无庸问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听戏了?以前怎么拉你,都不肯跟我一起去戏园子。”
“以前总觉得这东西太难懂,没劲。今天仔细听一听,觉得还不错。只不过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唱杜十娘?这曲子谁选的?”
刘无庸敲她的头,“还以为你长进了!人家这唱的是十八相送!”
“拜托,梁山伯和祝英台?这有比杜十娘好吗?”
刘无庸看了阮吟霄一眼,叹道,“是啊,数载同窗,情投意合,却没有在一起,怪叫人惋惜的。”
花事七十三
楚荆河被拉着一桌一桌喝酒,喝到裴凌南这桌的时候,已经有些不省人事。
楚府的下人点上灯笼,戏台上的戏子也谢幕了。
楚荆河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秦立仁在他身边扶着他。
“你别,别拉着我!今天…高兴!”楚荆河摇摇晃晃地去推秦立仁,秦立仁说,“荆河,你少喝点,一会儿还要洞房呢!”
“洞房,呵呵,洞房好啊!”他坐下来,拉着裴凌南,“喝!”
她只得端起桌子上的酒杯。谁知,阮吟霄伸手把酒杯拿走,二话不说地一口饮尽。楚荆河拍桌子喊道,“好,够爽快!再喝!”
楚荆河要给阮吟霄倒酒,阮吟霄却扔了酒杯,对着酒壶的壶嘴,仰脖喝了起来。
楚荆河不甘示弱,也扔了酒杯,直接拿着酒壶喝起来。
刘无庸上前劝酒,秦立仁也拉着楚荆河。楚荆河喝完,用袖子一抹嘴,指着阮吟霄就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呵呵…我们都有伴了…就你没有…就你没有…”他上前抓着阮吟霄的衣服,站都站不稳,“现在…你有没有一点后悔…嗯?有没有!”
阮吟霄用手把他的脸推开,又拿起桌上的另一个酒壶。
裴凌南连忙上前,“别喝了!”
阮吟霄不理,拉开她的手,又把一壶酒饮尽。
“别喝了,对身体不好。你忘了冬天时受的伤了?”裴凌南把酒壶夺下来,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阮吟霄微眯着眼睛看她,忽然伸手拉她。
“你干什么?阮吟霄,你快放手!”
阮吟霄却不听,不管不顾地拉着她,越过重重的人群,向侧院走去。灯火远了,热闹远了,人声也渐渐地小了。
“阮吟霄!你不要得寸进尺啊你!”裴凌南用力把手甩开,转身就要回去,阮吟霄却猛地从背后抱住了她。他身上全是酒气,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她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开,只能冷静地说,“放开。”
阮吟霄说,“还有来世吗?”
“阮吟霄,你快放手!”
“他和她来世化成了蝶,永远都不分离,那我们呢?”阮吟霄放开裴凌南,走到她面前,“今生,你是我的梦,那来世呢?还会再相逢吗?”
“你喝多了!”裴凌南推开他,匆匆地往前走。走到灯火阑珊处,听到戏台上有隐约的歌声传过来,“君是萍,妾是水,相逢相爱梦一回。地久哭,天长泪,人间痴情不归路,愿化天上比翼蝶。”
裴凌南捂着耳朵,打道回府。
梁山伯和祝英台?他可真会选。可惜,当初,他没梁山伯那么痴心,她自然也不会像祝英台一样,以身葬爱。这个故事根本不适合他们。老远,她就看到双双在门口等她,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挥手喊道,“双双!”
“夫人,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双双还怕楚大人大喜,您要多喝几杯呢。”双双迎过来,把手中拿着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夫人肯定没有吃饱,双双去热一下饭菜,夫人先回房吧?”
“好啊,正好饿得慌呢。”
裴凌南回到房间,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忙了一天,她真的很累。临了,阮吟霄还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她看到桌上翻开的书中放着一枚银杏叶,伸手拿了起来看。来世?今生都没有把握好的人,凭什么要她的来世?她的今生,来世,再来世,都不要跟那个人有关系。
一双手忽然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吓得跳了起来,刚想尖叫,却见赵显在对她微笑。
“你,你!”
“怎么,短短几个月,连夫君都不认识了?”
裴凌南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四下看了看,“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走进来的好不好?”赵显走过来,握着她的手,“我就坐在书桌那边等你,是你一进来就想事情,根本没注意到我。”
“对…对不起。”裴凌南缓过神来,一把抱住了赵显,“流光,你来接我吗?”
“嗯,金陵基本平定下来了。我听双双说,北朝的朝堂也恢复如常,你可以离开了。”
裴凌南点了点头,有些心虚刚刚在楚府的事情,“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当然。我毕竟是南朝的皇帝,堂而皇之地在街上乱转,不太好。”赵显抬起她的下巴,浅笑,“你为何这么问?莫不是做了什么对我不起的事情…”
裴凌南连忙按住他的嘴,“胡说!”
赵显拿开她的手,“好,我谅你怀着我赵家的孩子,也不敢乱来。楚大人今天成婚吗?来的时候,看到街上很热闹。”
“是啊,他们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你的烂桃花终于开到别人家去了。”
赵显拉着她在床边坐下,“每个人都只有一朵桃花。书瑶不是烂桃花,她就是桃花,不过在楚家,才能灼灼其华,宜室宜家。不像某些人,不宜室宜家也就算了,还烧室烧家。”
“那件事,你到底要念我多久啊?”
“一辈子。”赵显低头,和裴凌南的额头碰在了一起。
为了避免伤别离,裴凌南连夜写好了几封信,交代双双送出去。她离开府邸的时候,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崭新的牌匾。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赵显扶她上马车,又吩咐车夫驶得稳妥些。
车轮咕噜转动,驶出上京城城门。裴凌南还是忍不住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她不是不辞而别,而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与其徒增伤感,不如让回忆就停留在昨夜那样喜庆的时刻。
她放下车帘,牢牢地握住赵显的手。
她不要约来世,她只要今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