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王子琪掩口轻咳,下一刻,一名少年上前叩首道:“启禀皇上,两个月前,微臣与家姐外出游湖,途中不慎将玉玦遗失,兴许是那幕后黑手派人偷走或者恰好拾到,于是将所有罪责推倒王氏身上,好借机沉痛地打击王氏。皇上圣明,千万不要被奸人所蒙蔽。”
说话的少年乃是大理寺丞王清贺,他正是王子琪的次子,王清婉的弟弟,也就是未来的国舅。
“好,既然你们都说是有人栽赃嫁祸,那朕倒要问问,为何你们的人会在四月下旬出现在江南的临安城?”
闻言,我不由暗吃一惊,王氏竟然派人去过临安,而当时尚在江南的我却对此事一无所知,难不成是李斐跳过我直接上报了裴少卿么?回想彼时撞见的遥辇人,再推算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莫非,王氏当真劫走赈灾金,欲联合遥辇国犯上作乱吗?
然,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有蹊跷。裴少卿离开帝都之前,对外称病不朝,只有王国师一人知道实情。倘若他果真怀有不臣之心,大可借机夺取帝都,何必还要大费周折地跑到千里之外的临安去见遥辇人?
或者说,他们的目的仅仅只是赈灾金,遥辇人的出现只是一个巧合?
王国师忙辩解道:“启禀皇上,老臣、老臣并不知情啊!王氏乃是望族,上上下下几乎有千人之多,谁在什么时候去过哪里,老臣绝不可能一一知晓,或许、或许他们只是去游山玩水罢了…”他语意焦急,额间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看模样并不像是说谎。
裴少卿轻哼道:“游山玩水?玉玦丢了是巧合,去江南也是巧合,这么多巧合都发生在你们身上,倒真是好生奇怪!”
王国师连连叩首,反复道:“求皇上相信老臣,王氏真的冤枉啊…”
一时间,所有外戚党纷纷下跪,山呼冤枉。九龙殿内,磕头声此起彼伏,场面蔚为壮观。
裴少卿冷眼旁观,面上若带几分细碎的怒意。外戚党遭殃已成定局,不管幕后主使究竟是不是他们的人,此番王氏在劫难逃。
只是,我十分好奇裴少卿究竟会如何处置。如若下手太轻,王氏日后继续作威作福,但下手太重的话,恐难向王太后交代,于王清婉入宫为后也极为不利。
此事真真棘手之极。
小喜子阴测测道:“肃静!”
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裴少卿道:“既然你口口声声呼喊冤枉,那朕便派人好好查一查,以免祸及无辜。在真相大白之前,暂停王氏所有可能涉案人员的公职,以观后效。”
王国事垂眸敛目,双拳紧紧攥起,显然对此极为不服。沉默良久,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老臣叩谢皇上恩典。”
裴少卿摸了摸下巴,继而眼皮一掀向我看来,问道:“扶爱卿,你以为如何?”
我正庆幸今日早朝没有我开口说话的份儿,结果临到结束还是被点名了,这厮哪怕点我一次名都觉得舒坦,这便是传说中的“爱你我就欺负你”…___,
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那个吻,耳根子迅速烧烫起来,我尽量镇定地说:“皇上圣明。”
他盯我许久,盯得我面红耳赤,凤眸之中若一簇幽火在燃烧。我本以为他又要出言调戏,不料,他却是不咸不淡道:“既然无人有异议,那便退朝吧。”话罢,拂袖绝尘而去。
百官三三两两地离去,王清贺扶着王国师走出大殿,经过我身旁时,老狐狸忽然皮笑肉不笑道:“赈灾金丢了可以不用负责,随便说几句谣言便能搅得满城风雨,偏偏还有皇上庇护着。真是好本事呢,只怕尊师在你面前都要自愧弗如,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正是扶相。”
我斜斜瞟他一眼,笑道:“王国师谬赞了,家师为人光风霁月,学识渊博,本相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学来一成,说什么青出于蓝还真是愧不敢当。至于赈灾金被劫之事,究竟是有人文过饰非还是有人造谣诬陷,皇上自会明察,我等不必评说。但在此之前,王国师最好谨言慎行,有些话要是传了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说皇上昏庸误国呢。到时再惹得皇上龙颜震怒,于你们王氏可就是雪上加霜了。”
“你!”他怒极,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道:“哼,举头三尺有神明,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别以为有皇上给你撑腰便可以肆意妄为。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小丫头片子还能得意多久!”
我心中一哂,果然是父女,说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只可惜,这样的话对我而言杀伤力为零。
38今宵与君别梦寒(3)
回到相府,已是晌午时分。
师父、沈湄、沈洛三人正围坐在花园里赏花品茶。沈洛伤重未愈,裴少卿特意恩准他在家休养,最近一段时都不用上朝。至于沈湄,她来相府的次数比去太医院当值的次数还要多,自是不必说。╮(╯▽╰)╭
我将笏板与奏折交予管家,快步走过去坐下,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师父递来一杯清茶,微笑道:“喝口茶歇一会儿,很快便能吃饭了。”
沈湄端详我一阵,问道:“扶相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我心道,你每次见我,除了说我脸色不好还会说点别的吗?面上却是和善地笑道:“最近政事繁忙,有些劳累罢了。我的身体一向很好,不碍事的。”
“若扶相得空,不如让下官替扶相请个脉,开些药方调理调理身体。”她这话虽是对我说,余光却时不时地扫向师父。
我心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碍于颜面,却也只得笑道:“那便有劳沈太医了。”说完,立刻向沈洛使了个眼色:你快管管你妹妹,再这么三天两头地往相府跑,谁还敢娶她?
沈洛面无表情地摇头,用眼神对我说:管不了。
我:管不了也得管,长兄如父呀。反正你最近歇息在家,不若趁此机会替你妹妹选个好夫君,如何?
沈洛:由她去。
我:那也不能天天来相府报到,这里绝对没有她的良人!
沈洛无奈地摊手,一脸我真的不想管的模样,端起茶悠悠然地喝了起来。我登时气结,心生一计,清了清嗓子道:“书蓉!”
“噗——”
一口茶全喷出来,沈洛那张原本冷清如霜的脸微妙地红了。我心底暗笑,这二人之间果然有奸|情。沈湄忙不迭替她哥哥擦拭茶渍,一脸莫名。
沈洛状似无意地瞥了我一眼,说:“管。”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师父:“?”
我笑眯眯地岔开话题道:“师父,今日皇上下令将王氏一干涉案人员停职,说要彻查赈灾金被劫案,一切都如您所料。不过,大理寺丞王清贺说,那枚玉玦是他与王清婉一同游湖时不慎弄丢的。王国师似乎也很不服气的样子,还暗讽徒儿妖言惑上、蒙蔽圣听。师父,您说这事会不会果真是冤枉了他们?”
沈洛抬眸看看我,复看看师父,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师父摇头,淡淡道:“狗急跳墙,不必理会。”
见他答得笃定,我便也不在追问。
十日之后,东厂暗卫在大理寺丞王清贺的府中搜查出了那遗失的四万两赈灾银,由我亲自点对无误之后,送还国库。
人赃并获,在如山的铁证面前,王氏百口莫辩。
我对王清贺此人尚算了解,他并无真才实学,不过是受父辈荫庇方得入朝为官。除了爱逛逛青楼、喝喝花酒之外,并无其他大过错,平日里做事也算得上是谨慎。若说他有能力和魄力密谋劫走赈灾金,委实教人难以置信。
消息一经传出,举国上下一片哗然。外戚党素来横行霸道,百姓早已敢怒而不敢言。人们纷纷指责王氏为国之蠹虫,甚至有人联名上书,要求裴少卿严办涉案官员,绝不能姑息养奸。
事发后,王国师气得当场晕厥,险些撒手人寰。王子琪则挥泪断腕,亲自将王清贺绑了送往刑部受审。审讯过程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总之王清贺非但认了罪,还主动交代了十余名同谋。这些人大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显然是替罪羔羊。
劫走赈灾金形同篡国,原本是诛连九族的大罪。然,裴少卿念在王子琪大义灭亲、王清贺认错态度尚好,加之有王太后为其母族求情的份上,最终只是判了王子琪与同谋充军塞外,并未将其处以极刑,更不曾祸及满门。除王国师之外,其余在朝为官的王氏子弟一律贬官三级,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但回头仔细想想,此案仍有诸多疑点。
比如,王氏是从何处得到行程路线和暗卫分布图的、出现在临安城的遥辇人与他们有何关系等等,这些王清贺都没有交代。再者说,案发之后,江南全境戒严,四万两纹银数额如此之巨大,要避过所有人的耳目从江南运回京城几乎绝无可能,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总觉得他认罪认得很是蹊跷,也曾向师父问询。
但师父却说:“王国师父子是何等的精明,倘若此案与他们无关,他们为何要认罪?外戚党的势力盘根错节,朝中以及地方都有他们的人,要取走路线图和分布图简直易如反掌,要瞒天过海运回赈灾金也并非难事。”
就这样,一切尘埃落定。
然而,此案还未彻底平息,朝中波澜再起——原本是皇后不二人选的王清婉,因弟弟是赈灾金被劫案的主谋而受到牵连,降为柔妃。
“圣德五年,岁在辛亥,五月二十日,皇帝诏曰:兹有王氏之女清婉,明敏贤良,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东宫,尝闻雅名,令其侍从左右,弗离朝夕。赏其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亦知其少而婉顺,长而贤明。特立为柔妃,择日册命,钦此。”
先前的圣旨作废,由礼部重新起草,复交由我审批。我再三通读,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将圣旨交给小喜子,道:“就这样吧。让钦天监择良辰吉日上报礼部,准备侧妃大典。”
“奴才明白。”小喜子接过圣旨,并没有直接离开,迟疑一瞬,道:“扶大人,皇上近来心情不大好,每天都说没有胃口,不肯用膳。下朝之后便把自己关在御书房,直到深更半夜才回玉芙殿就寝。奴才担心长此以往将有伤龙体,您的话皇上一向听得进,您若是见到皇上,定要好好劝劝他才是。”
提笔的手蓦然一抖,墨汁滴落在奏折上,缓缓氲开。
“在我心里,不是随便谁都配得上皇后之位,有资格与我并肩执手的,只能是我所爱的女人。”
身为帝王,自然不能让爱与不爱左右自己的决定。但裴少卿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他不愿做的事没人有可以强逼。因为不爱,他终究没让王清婉坐上皇后的位置。
只不过,即便那个位置不属于王清婉,也绝不会属于我。
心下滋味万千,有无奈,有酸涩,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自那日以后,他便再也没有与我单独说过话,交流仅限于上朝的那几个时辰。他每天都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几次三番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却终究开不了口。
他要的我不能给他,多说也无益,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我扶额道:“这么大的人怎么就不能接受现实?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搞什么绝食抗议?幼不幼稚?”
小喜子苦巴巴道:“扶大人别这么说,皇上心里难过着呢。”
我无力地挥了挥手,道:“好了,大人我知道了。若得机会,我会劝皇上的,你回去吧。”
小喜子走后,我一人独坐在书房中。奏章上的字我一个也看不进去,眼前反复浮现出那道侧妃圣旨上的词句。不知为何,心里竟是空落落的,隐约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嫣儿,又在想什么?”
听得有人唤我,我这才回过神。抬头望见师父正月白风清地站在门前,白袍衣袂翩然,唇畔的微笑柔若春风,教人一时忘却烦恼。他的手中握着一枚锦盒,有八宝璎珞点缀其上,显得精致小巧。
我忙笑道:“发呆罢了,没想什么。”
他缓步走进来,一撩衣袍在我身旁坐下,温声道:“奏折都批完了吗?”
“还没有呢。”我望了一眼堆积成山的奏折,颇有些丧气地摇头。思量一瞬,又道:“师父,我朝选官制度积弊已久,先帝为集中皇权而分化事权,推行恩荫制度,官员举荐人才的权力被无限制的放大。王氏之案再次暴露恩荫制度的种种弊端,徒儿打算上书皇上,趁此良机将师父没有完成的官制改革进行下去。”
师父赞赏地点头,道:“嫣儿,你已经很有主见了,往后大可不必事事征求为师的意见。若想要做什么,只要是于社稷百姓有裨益的,便放开手脚去做,知道吗?”
“徒儿知道。”
长久以来,我总是喜欢依赖着师父,喜欢在他的庇佑下无忧无虑地生活。如今,我终于能独当一面,也是时候成为他的依靠了。
师父将璎珞锦盒打开,放到我面前,微笑道:“这支珠钗是送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我定睛一看,只见那支珠钗由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体莹润通透,钗头是一朵妖娆盛放的重瓣莲花,一枚硕大的珍珠镶嵌其上,光泽细腻温润,柔亮似星辰。
我顿觉万分惊喜,道:“师父,为何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徒儿?”
“这枚珍珠是为师的母…娘亲留下的遗物,再过半个月便是你的生辰了,为师知道你素来喜爱珍珠,便命人打了这支珠钗送给你。”
我想了想,还是将锦盒推回他跟前,说:“师父,这支珠钗徒儿很喜欢,但既然是师父的娘亲留下的遗物,还是应当由师父好好收藏。师父惦记着徒儿的生辰,徒儿已经很开心了。只是这份礼物太过珍贵了,徒儿承受不起。”
他抿唇微微一笑,道:“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珍珠,有滋阴补血、美容养颜的奇效。只有放在姑娘身上,它的效用才得以发挥,为师一个大男人,留着它也没用,不过是白白浪费了宝贝。况且,为师本就打算将这枚珍珠留给你,你且收下吧。”
我顿觉受宠若惊,感动得眼泪哗哗。半晌,犹疑道:“师父真的打算把这枚珍珠留给徒儿?”这可是他娘亲唯一的遗物啊。
师父点了点头,道:“来,为师给你戴上。”说完,取出珠钗小心翼翼地插在我的发髻上,抬手间,一股淡淡的清香自他的袖中飘散出来,一时间,教我心跳加速,面颊烧烫。
戴好后,他含笑端详良久,旋即将我拉到铜镜前,轻柔地扶住我的肩,道:“觉得怎么样?”
视线落在铜镜上,我惊觉自己面色甚是绯红,仿若扑了三层胭脂,再无心思留意珠钗。师父站在我身后,与我靠得极尽,近到彼此呼吸相闻。
我有些心猿意马,慌道:“好…好看。”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镜中的我,温润的眸中盈满笑意,竟是极为动人,仿佛连稀世珍珠都失去了颜色。良久之后,轻声道:“十年光景,恍若弹指一挥间。想不到,我的嫣儿竟已出落得这么美了,美得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倾倒。”
第一次听到师父夸我漂亮,心里自然欢喜得紧。我低头赧然道:“徒儿不过是蒲柳之姿,一点都不美,沈太医和王柔妃她们都比我美。”
他淡淡笑道:“在为师心里,你便是最美的。”
39今宵与君别梦寒(4)
王氏一案再度牵出官制弊病。
先前有考生联名上书质疑科举考试的公正性,举报部分考生提前获得试题。经彻查,乃是吏部官员徇私舞弊,在印刷加密时偷偷抄下试题,并高价出售,导致试题泄露。主谋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并交代了十余名同谋,既有吏部的高管,亦有协同销售实试题的地方官员。
裴少卿龙颜震怒,严办了一干涉案人员,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虽说其中没有王氏的人,但那主谋却是王国师的门生,因此外戚党再次受到沉重打击。
我不失时机地上书重提官制改革之事,得到裴少卿的欣然应允,恩荫制度由此废除,那些受家人荫庇而得以入朝为官的官宦子弟一律贬官三级,视政绩提拔。此外,自明年起,每年加开科举三场,除进士科之外,再开殿试和明法科,以律令《刑统》大义断案,为的是选拔一批颇有能力办案能力的官员。
恩荫制度废除,损失最大的莫过于王氏。因此,外戚党与相党的斗争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知为何,王国师一口咬定是我师父命题时故意泄露试题,之后栽赃嫁祸给他的门生。每日早朝总要与我争锋相对,我说一他偏要说二。但凡是我的提议,不论对错,他统统坚决反对…虽然绝大多数情况下他的反对都是无效的。
我对此颇为无奈,只得委婉地提醒他:“本相听说西洋那边有种病叫做“被迫害妄想症”,症状与王国师的表现非常相似,得病之人常常妄想有人要陷害自己,终日惴惴不安…王国师老是觉得本相师徒二人要加害于你,这是病,得治!”语毕,留下气得脸色煞白的老狐狸,施施然远去。
与此同时,钦天监测算六月初一乃是良辰吉日,遂将侧妃大典定于那天举行。此前,外戚王氏受到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是以百姓对王清婉这位后宫第一妃并不看好。
六月初一那日,上午帝妃巡礼帝都,下午祭天祷告,具体的繁文缛节由礼部安排,我要做的只是带领百官在神明台恭候圣驾。
未时一刻,我准时达到神明台。
出乎意料的是,神明台周围除了当值的侍卫,并没有看到任何官员。我心生疑窦,莫非是我记错时间了?掏出诏书一看,上面写的确是未时一刻没错啊。究竟是我来早了,还是百官来迟了?
我推开神明殿的大门,里面也是空无一人。放眼望去,唯见一片幽寂,袅袅香烟悄无声息地弥散开去。
神明台位于皇城的至高点,是供奉许国历代帝王和股肱重臣的地方。我此前并不曾来过,首次步入其间,不由得深深地为眼前气度恢宏的景象所折服。
我缓缓地走过狭长的回廊,虔诚地瞻仰历代帝王的画像,从开国的太祖太宗,到文帝裴览、武帝裴昀,再到第一位女皇裴慕雪,最后到先帝裴若海,只觉心生敬畏,闭上眼,仿佛还能触碰往昔那些峥嵘的岁月。
正当我欲转身回头,挂在先帝画像旁的另一幅画像却不期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画中少年生得肤白若雪,风神朗润,与先帝极为相像。
大皇子裴少桓。
若我没记错,这位裴少桓应当是先帝的元妃所出,听闻他极为聪慧,三岁诵遍诗词,五岁通读文选,九岁时便能将一干大学士辨得哑口无言。只可惜,他十岁时便与母妃一道莫名其妙地烧死在遗珠殿了。倘若他当时活下来,粗粗算来,现在大概也有二十三四岁了。他是第一位以皇子身份被供奉在神明台的人,足见先帝对他有多宠爱。
我盯着裴少桓的画像许久,忽然觉得他有些面善,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袭上心头,似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快得我来不及捕捉。
正当我神思怔忡,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裴少卿负手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今日他身着黑红衮冕龙袍,华贵雍容,广袖上绣有金龙腾跃,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帝王气度。此刻,他的眸光一片深静,形容有些憔悴,分明比前几日又清减了不少。
我上前叩首行礼,他迅速将我扶起来,我奇道:“皇上,您不是应该与柔妃一道巡城的吗,怎么会在神明台?”
“朕没去,小喜子扮成朕的模样巡城去了。”
我微微一愣,无奈地笑道:“皇上,您都要成家了,怎么还是这么率性而为?微臣听小喜子说,您近来茶不思饭不想,晚上睡不安生,大约是心里很不好受。不过是立个妃子罢了,皇上不该这么任性。”
“小喜子还是这么多事。”他的唇畔勾起一丝笑,极浅淡,却也极苦涩,“小嫣,朕还以为你不再关心朕了。”
裴少卿头蓦然一颤,我忙别过脸掩饰自己的异样,笑道:“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一日为臣,便要以君为纲,微臣时刻心系皇上的龙体。”
他沉默良久,并未接我的话,却是直截了当道:“朕故意修改了给你的诏书,旁人都是未时二刻到,只有你是未时一刻。”
“为什么?”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见你一面?怎能与你单独说说话?”他略走近几步,逆光而立,面上神情难辨。“小嫣,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在躲避我,上朝总是低着头,若非我点你的名,你根本不会抬头看我一眼,下朝之后也总是抢先离开,好像怕我留你说话似的。我…我就真的有那么让你生厌吗?”
没想到我的一些不经意的举动,落到他眼里竟然成了刻意逃避。我低下头,看着彼此交叠的身影,眼眶不觉湿润,“皇上误会了,微臣并没有躲避皇上,只是…”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罢了。
裴少卿声音微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王清婉降为柔妃吗?”
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却不能说出来,只因为明白说出来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我咬了咬唇,道:“微臣自然知道,大理寺丞王清贺密谋劫走赈灾金,罪同篡国,皇上体恤王氏多年忠心耿耿,对其从轻发落。但皇后乃是一国之母,理应身家清白,绝不能与乱臣子贼有所牵连。皇上将王清婉将为柔妃,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