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好看吗?”他仍是闭眼,含笑的语意中不掩揶揄。
我面上一烫,忙别过脸道:“皇上,微、微臣不明白皇上说什么…”
“嗯?”他豁然睁开眼,剑眉微微挑起,故意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
我硬着头皮重说:“…少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薄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哗”的甩开玉骨扇,慢悠悠地扇起来。半晌,似笑非笑道:“娘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便明说的吗?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横竖为夫也不是外人。”
离开京城之后,这厮调戏我的次数便越来越次,内容也越发肆无忌惮。每走到一个地方,他也不管旁人问不问,总要事先申明我与他是夫妻,俨然一副要搞得全天下皆知的阵仗。
小喜子这个帮凶显然对裴少卿险恶用心心知肚明,一口一个“夫人”叫的甚是欢畅。我面上坦然,心中却暗暗咬牙饮恨,心道,回京之后不好好收拾他的话,我便不姓扶。而沈洛对此则见怪不怪,偶尔也会用一种同情之中略带几分幸灾乐祸的眼神看我。
好在经过这几日的打磨,我已渐渐习惯,心中的悲愤之意也没有刚开始那般强烈了。
兀自淡定片刻,我决定开门见山与他说,“江南乃是天下粮仓,世人皆知其富庶丰饶。这次春旱旱情虽重,但凭江南多年累积下来的财力物力,应当足以应付,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以为,很大的原因在于,近几年来江南的赋税远远重于其他各地,官府财政早已入不敷出。少卿,你有没有想过,以此次赈灾为契机,改一改我朝的赋税制度?”
闻言,裴少卿颇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反问道:“你要改赋税制度?你可知现行的赋税制度是谁提出来的?”
我说:“知道,是我师父。”
“你要推翻你师父的政见?”
“并不是推翻,只是完善。再者说,制度既然有弊端便要及时修改,与谁提出来的无关。”
他挑了挑眉,似乎对此很有兴趣,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首先,可以令官府在每年春秋二季分别丈量一次土地,按土地肥瘠分为不同等级,每一等级分别征收不同的税费,此乃其一。其二,令官府存粮存银,遇市场粮价高时,便低价售出。遇市场上粮价低时,便高价售出。此外,在每年青黄不接时,由官府出面将存银贷与百姓,待收成时再还贷。”
我不紧不慢地将师父的话复述一遍,不时瞥了一眼裴少卿,想看他是何反应,蓦然发觉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眸光灼亮如火,神情复杂。
见他沉默,我心中不禁有些忐忑,怕是他不认同我的观点,正寻思这该如何说服他,却听他忽然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我干笑道:“呃,是我和师父一起想出来的。”
“是你,还是你师父?”
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我只得如实道:“好吧,是我师父。”
“我就知道。”他收起玉骨扇,随手取过一只瓷盅斟满,却没有要饮茶的意思,只是将茶盅放在手中细细把玩。良久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姜誉也真算的上是用心良苦,让你来跟我说,还是在这样的时机下,明知道我不会拒绝是吗…”
我眼前一亮,喜道:“皇上…呃,少卿你是同意了吗?”
他默了默,神情竟是难得一见的认真,说道:“要我首肯不是什么难事,但你须得知道,这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上至商鞅、李悝变法,下至元历新政,历朝历代的改革者,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小嫣,我不想看你受到任何伤害,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知他是为我着想,心下不免动容。自小史书便没有少读,其中的厉害关系我也明白。但师父已辞官归隐尚能心系苍生,我身在其位又怎能畏首畏尾,遂坚定道:“变法之事,功在当代,利泽千秋,于百姓、于社稷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能因为它看起来困难便裹足不前。况且,只要少卿你能心意坚定,给我以最大的支持,我便无所畏惧。”
“这话是你师父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的心意?”
我微微一愣,垂眸道:“是我自己的心意。”
他静默地看我良久,叹息之声轻若烟云,道:“此事非同小可,且容我仔细想想罢。”
我点头道是,横竖见好就收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虽然不知道他在犹疑什么,但没有否定便是最大的肯定,时机尚早,我再寻机会慢慢说服他便是。
正两厢沉默,忽然间听得一声马嘶,人猛地往前一冲,险些跌在地上。不知何处杀出一批黑衣人,不由分说便挥剑刺来。沈洛与锦衣卫众人早有防备,迅速抽出贴身软剑,很快便与黑衣人战作一团。
透过纱帘,只见外面约有数十名黑衣人将我们团团围住,孰攻孰守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想来绝不是落地为寇的一般山匪,倒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杀手或死士。
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虽说朝廷拨款赈灾乃是世人皆知之事,但并未公告赈灾金何时送抵江南,加之此行的路程又是尽力保密,除了我们一行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那么,究竟是何人在此设下埋伏?
裴少卿如有灵犀般向我看来,彼此相视,显然他与我想到了一处。他眸光骤冷,似有滔天的怒火酝酿其中,道:“已是步步小心,没想到还是坠入了陷阱。若让朕知道是谁泄露了行踪,朕定要教他不得好死!”
我暗惊,难以置信道:“皇上,您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中有内鬼?”
他轻哼一声,冷笑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此刻,外面剑啸风吟,刀光剑影,寒芒明明灭灭,晃得人真不开眼,兵器交接声此起彼伏,凛然在耳畔炸开!
这般看来,那些黑衣人虽然出手狠辣,但好像并无意伤人,显然他们的目的只是赈灾金。双方势均力敌,暂时难分究竟谁占上风。
未几,只听得一声长嘶,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我与裴少卿再次摔作一团。脑袋不慎磕在小几上,我正疼得眼泪哗哗,却听裴少卿沉声道:“不好,有人驾了马车!”
我忙爬到窗边一看,果然,那厢打斗的情景正渐渐后退。沈洛见马车被劫,奋力向对方刺了一剑,扬鞭便要过来救我。不料此举却让他分了神,对方挡住了他那一剑,立刻杀了个回马枪,一剑刺在他腹部,血便汩汩地流了出来。
我大叫不妙,一行人中武功最高的便是沈洛,若是他受了伤,只怕情形便很不容乐观。不是说沿路都有暗卫密切保护的吗?怎的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人都不出现?待回京,定要捉东厂厂公来问他玩忽职守之罪!
裴少卿将我按在软榻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沉声道:“在这儿呆着别动,千万不要出来。”话罢,不待我阻止,他便掀帘而出与黑衣人斗作一团。
马车左摇右晃,一路狂奔,我被颠得上气不接下气,若有烈火焚心,急得团团转。赈灾金被劫事小,若是裴少卿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跪在九龙殿上当朝自裁都无法赎此弥天大罪…┭┮﹏┭┮
裴少卿,你这么冲动做什么!
听得一声惨叫,马车忽然变得平稳起来。我心下一紧,忙不迭掀帘出去查看究竟。只见裴少卿正坐在驾车位上,一手握住犹在滴血的软剑,另一手拉住缰绳,回头见是我,不满地拧紧眉尖,道:“谁让你出来了?”
我喜极而泣道:“皇上,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微微一愣,挑了挑眉,眸中笑意乍现,“没想到你还会关心我。”
那当然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好吗!我如释重负叹了口气,也不与他计较太多,说:“没想到你还会功夫。”
裴少卿得意地笑道:“先帝尚能御驾亲征,你觉得我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等旁人来护驾的无能皇帝吗?”
奈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这口气尚未松过来,前方便又有黑衣人源源不断地杀出来。裴少卿猛拉缰绳,马车亟亟停住。他利索地翻下马车,挥剑与众人交手,对方足有六人之多,个个身手不凡,但很明显,他们对裴少卿颇有顾忌,迟迟不下重手。
眼下以一敌六,勉强打成了平手。黑衣人渐渐逼近马车,似乎想要驾走马车。裴少卿一把将我拉下来,紧紧护在身后,剑招应付自如,步伐稳如泰山,不见丝毫紊乱。
黑衣人见久攻不下,忽然改变策略朝我攻来,试图将我俩分开。蓦地,他的手腕灵活一动,我只觉眼前虚晃一瞬,下一刻便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健硕的臂膀有如铜墙铁壁,将我牢牢禁锢于胸前,不教黑衣人有半分可趁之机。
黑衣人交换眼神,其中一人倏然后退,却是以退为进,堪堪借助身后巨石之力,飞身向我刺来迅猛一剑。
裴少卿大惊失色,一个转身替我挡去杀招,左肩生生受他了那剑。血肉撕裂声沿耳入心,堪堪在我心上狠狠剜下一刀。殷红刺目的鲜血顿时汩汩流出,将锦袍染得一片狼狈。他垂眸闷哼,眉宇之间疾速闪过一丝痛楚之色。
“皇…”不行,不能叫皇上。
“少…”也不行,皇上的名讳世人皆知。
我牙咬急道:“相公,你怎么样?”
黑衣人动作一顿,不知为何进攻明显缓了下来。裴少卿深深望我一眼,并未作答,而是边打边退。见到时机已到,他竟丢下马车,拉起我撒腿就跑… #
我急得大呼:“哎哎哎,银子!!!”
“命都快没了,你还管什么银子呐!快跑啊!”
24多情只有春庭月(4)
裴少卿拖着我一路狂奔,很快便甩开了那群黑衣人,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劫走赈灾金。
风声呼呼扫过耳畔,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力气再思考诸如幕后主谋是谁、回京要如何交代之类的问题。直到确定安全,裴少卿终于放开我的手,我气喘吁吁地瘫在草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在我身旁,一面轻拍我的背替我顺气,一面似笑非笑道:“你看你,跑几步便累成这样,身子这么弱,如何能挑起江山社稷?难怪那日你竟会当朝晕倒,往后自己应当多注意些。”
我懒得与他白费口舌,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他将我拉起来,扶着我慢慢向前走。脚酸膝软,脑袋发胀,我下意识地攀上他的臂膀,却在同一时间,听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手心触及一片湿热,我低头一看,竟是满手殷红的鲜血。
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为救我,左肩被黑衣人所刺伤。让九五之尊为臣下受伤,此事若是被太后和满朝文武知道,我将百死难赎,只怕这丞相也当到头了。
话说回来,没想到他竟会挺身护我,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真教我既意外又内疚,但更多的还是感动。血仍然一刻不停地流出来,在浅色锦袍上晕开湿红的一片,这般看去,分外触目惊心。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左肩,也不知伤口有多深,严不严重。
“少卿,你的伤…”
“小嫣,难得你肯为我担心一回,这趟出来也算值得了。”他似真似假地叹息一声,凤眸之中却是一片流光溢彩,满不在乎道:“别急,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我连笔都拿不稳时,父皇便握着我的手教我练剑了。这么多年来早就练得皮糙肉厚,不怕疼。”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想要说感谢的话,到了唇畔却又怎么都说不口。
我移开视线,轻哼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乃当朝天子,天命所归,不知有多金贵。功夫练得不到家便不要逞强了,赈灾金丢了还好交代,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教我如何是好?”
他的眼角抽了一下,斜斜睨我一眼,不满道:“喂,扶嫣,好歹我也是为了救你才手上,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再说,你瞎着急什么,谁说要你交代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的伤怎么来的?我既跟你出来,便没想过让你承担一切。你倒好,一片好心全当驴肝肺了。”
我沉默不语,他别扭地转过头,不再搭理我。暖风轻抚,两人之间的氛围竟有些凝滞。
良久之后,我郑重地对他说:“谢谢你,少卿,谢谢你舍命保护我。”
“说什么,听不清。”他语意仍是凉凉的,唇畔却微挑起一抹笑意。
眼看他那傲娇的表情,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丝好感又没了。我凑到他耳畔,用自认为最大的音量嚎了一嗓子,“我说,谢谢你,少卿!!!”
“喂,你!”他的身子猛然一颤,捂着耳朵怒瞪我道:“你这么大声音是想把我的耳朵震聋吗?”
我哈哈笑道:“是又怎样?”白白受了他这么多天的欺压与调戏,为了师父和改革强忍着不反抗,此时此刻,我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之感。
他盯我一瞬,忽然笑了起来,凤眸微挑,湿润而暧昧的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转。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若是聋了,你也跑不了,你必须伺候我一辈子。”那欠揍的神情仿佛在说:省省罢,你是斗不过我的。
方才慌不择路,也不知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四周山丘起伏,绵延不绝,林木苍翠蓊郁,可闻鸟鹊鸣声上下。清风吹拂,碧绿色的涟漪一直泛到远处的山脚下。倒比方才所见多了几许春意、几许生机。
前方不远处隐约有淙淙流水声传来,没走几步,前景便豁然开朗。不知从何处淌下了一汪山涧,水流澄净清澈,四周怪石遍布,大小不一,形状怪异嶙峋。
我俩择了一块临涧的平坦大石,相互嫌弃又相互搀扶着坐下。我举头环顾,见周围一片荒芜,显然没有人烟。裴少卿撕开衣袍,露出猩红骇人的伤口,掬起清水小心地清理起来。
我蹲到他身旁,视线触及他的伤口,心中再度浮起几许歉疚,遂放缓声音道:“少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稍事休息片刻,按原路返回便是。先前那帮黑衣人的目的不在我们而在赈灾金,既然已经得手,便没有逗留的理由。若沈洛他们脱身,必会沿途寻找我们。若他们全军覆灭,临安知府派来的人没有接到我们,必会派人打探。”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非常在理,遂安心地点了点头。犹疑片刻,又道:“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眼下的情况也只能先简单处理一下,待到了临安再传大夫。”裴少卿利索地脱下外袍,撕下中衣上的一条布料递给我,“来,帮我包扎一下伤口。”
我不敢迟疑,立马照做。本已竭力镇定心绪,可一看到那血淋淋的伤口盘踞在他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双手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将我的反应尽收眼底,含笑瞥了我一眼,道:“若是觉得内疚,往后待我好些便是。”
我咬了咬唇,不搭理他。
待伤口处理好之后,我们便沿原路返回。果然不出裴少卿所料,黑衣人连同马车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远便望见前方前头攒动,我问裴少卿:“会不会是来找我们的?”
裴少卿默然远眺,轻拧了眉尖,摇头道:“不知道,过去看看。”
果不其然,这厢我们还没走出几步,便有一人狂奔而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然恭恭敬敬地跪在裴少卿跟前,眼抱着他的大腿泪汪汪道:“小喜子救驾来迟,请皇…公子恕罪!”
裴少卿没好气地甩开他,道:“起来说话。”
小喜子迅速爬起来,随后赶到的侍卫如潮水一般哗啦啦地涌过来,将我们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多久,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小跑步赶过来,气喘吁吁地抹了抹额间的汗珠,视线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打转,终于落到我身上,小眼睛里精光闪动,诚惶诚恐地作揖道:“下官江南巡抚李斐参见扶相,下官保护不力,让扶相受惊了。”彻底无视了裴少卿的存在。
也难怪,此人在升任江南巡抚之前乃是金陵知府,历任地方官员,从未进过京面过圣,自然不知裴少卿的模样。他断定我便是丞相,想来也只是因为我是这群人之中唯一的女子。
我觑了觑裴少卿的脸色,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遂笑道:“李大人不必客气,我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十万两纹银赈灾金被贼人所劫,此事还须彻查。不知与我同行的锦衣卫眼□在何处?”
李斐答道:“扶大人放心,赈灾金并没有完全丢失,由锦衣卫都指挥使沈大人押解的那六万两已完好无损地运往临安,沈大人与几位同僚身受重伤,下官已请来临安最好的大夫为他们医治,扶大人很快便可见到他们。”
我顿觉头皮一麻,残念地僵立在原地。乍一听到锦衣卫负责看护的六万两纹银并未被劫的消息,心情竟是十分复杂。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丢失的其实只有存放在我们马车里的那四万两了吗…
我下意识地看向裴少卿,非常想了解一下此刻他是什么感受。也不能说是由他一手造成,他一把拉起我撒腿就跑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早知道就该让他一个人跑路,我留下誓死保卫赈灾金。这下可好,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这厮却目不斜视,仿佛对我的视线浑然不觉,面上是一派坦然之色。
李斐终于注意到了站在我身旁的裴少卿,迟疑道:“这位是…”
不待我回答,裴少卿便抢先道:“我是她未婚夫,免贵姓黄。”
“原来是黄公子!”李斐的面上浮起几许了然之色,暧昧地笑道:“下官身在江南偏远之地,委实孤陋寡闻,竟不曾听闻扶相好事将近!下官这厢先恭喜扶相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情占我口头便宜。未婚夫什么的,比起相公也好不了多少。我瞟他一眼,转而对李斐道:“李大人不必恭喜得太早,这婚能不能成还是未知数。这位黄公子受了点伤,还望李大人能尽快安排大夫为他医治。”
李斐到底是官场上的老手,很快便发觉了其中的不对劲,也不曾追问,只是陪笑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扶相今日受惊,还请先到舍下歇息洗尘,追讨赈灾金之事宜从长计议。”
我瞥了一眼裴少卿,见他轻轻颔首,便对李斐道:“如此,便叨扰李大人了。”
25多情只有春庭月(5)
我原以为李斐会请我们住进他府里,孰料他竟另外安排了一间别院给我们起居。别院坐落于临安城闹中取静之处,甚是雅致清幽。其中景致曼妙,随处可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颇有江南园林的雅趣。
我环顾四周,小声对裴少卿说:“听闻江南地价颇高,如此精致的别院恐怕不是巡抚的俸禄能买得起的吧。”
裴少卿笑了笑,打开玉骨扇,半掩着唇与我道:“此人二十八岁方才入仕,从未在京城担任一官半职,他从县衙师爷一路升至江南巡抚,所用时间不过区区十五年,你以为他身家能有多清白?地方官员大都如此,此乃我朝官制积弊,一时半刻恐怕难以肃清。李斐此人虽贪财,却能将江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只要他不犯伤国害民的大错,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所谓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员贪污腐败历来是一笔糊涂账,不曾想裴少卿面上不过问,心里却清楚得像明镜似的,教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我不禁啧啧称奇。
裴少卿含笑瞥我一眼,一脸“这都不知道你怎么当的丞相”的神情。
马车被劫,丢失的除了赈灾金之外还有随身的行李衣物,不想李斐早已为我们置办好一切,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果真上道得很。
我与裴少卿的厢房相邻,待收拾妥当,李斐便领着一名老大夫来为他治伤。据说这位大夫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百姓皆称其为华佗再世。所幸黑衣人那一剑刺得尚浅,裴少卿的伤势并不算很重,大夫说仔细处理上药之后,很快便会痊愈。
大夫走后,李斐向我请示道:“扶相舟车劳顿,下官已备好晚宴为扶相洗尘,不知扶相…”
不待他说完,裴少卿便抢先打断他:“先去看沈洛。”
李斐登时面露尴尬之色,下意识地向我看来。我无奈地扶额,都说是微服出巡,这厮的君威却分毫未减,也不知收敛着些。我只得干笑道:“听他的,听他的。吃饭事小,赈灾金事大。”
他心领神会地点头,也不再多问,默默地领我们去见沈洛。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分明觉得他看我的眼光若带几分…怜悯?
我不免奇怪,极快地瞥了裴少卿一眼,凑过去对他低声道:“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裴少卿的脸上很快浮气几分得意的笑意,薄唇微动,不动声色地向我吐出两个字,旋即轻摇玉骨扇,举步跟上李斐。我僵立在原地,嘴角狠狠地抽了几下。望着他二人渐行渐远的北京,心下滋味复杂,深以为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我此刻悲愤凄切的心情。
他说,惧内。
沈洛与其他几名受伤的锦衣卫分别被安置在南面和东面的厢房中。我们见到沈洛时,他将将睡醒,面色虽然苍白如纸,但精神尚好。浑身上下皆缠满厚厚的纱布,仍有殷红的鲜血缓缓渗出来,可知伤势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