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紫先生莞尔一笑:“恭喜你。”
我当场一愣。男女之间,简直是奇也怪哉,谁与谁发展到什么地步,就算近在身边也瞧不出究竟。提到天城小姐的男后辈,只有一人。
“你和饭山先生?”
“……没错,真对不起。”
“哪里,这种事用不着道歉。”
像在沸腾的热锅中加水降温,我喝着杯中的冰水。
“不过,还是觉得被摆了一道。”
蓦地,脑中浮现红荞麦面与白面线缠成水引结【注:绑在礼袋上的绳结,红包上的通常是红白或金银双色。】的画面。我暗忖,他俩或许是天作之合。
朝雾
01
职场的两位前辈举行婚礼。
“我什么都可以帮忙。”
当然,我如此表态。只不过,像我这种既非当婚礼主持人的材料,又没那个资格上台致词的后生小辈,说到我能做的工作,大体上早已决定。自然是坐在收礼台招呼客人,收下红包登记。
母亲大人从衣柜深处取出珍珠项链,不忘警告我:“要小心专偷红包的喜宴大盗哪。”
听说,喜筵即将开始时,这种人就会穿着礼服出现,使出“啊,辛苦各位了。剩下的我来处理,你们快请入席吧”这招。
能够顺利得手,关键在于会场上多是初次见面的人。头一个想出这招的家伙应该获颁发明奖。我记得在报纸还是哪里看过,确实有那样的行当存在,但实际碰上的可能性恐怕非常低。做父母的,就是会连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替子女操心。
我走出玄关,望见红蜻蜒停在院子的晒衣竿边上,唯有透明的翅膀尖端彷佛在咖啡牛奶中沾了一下,变成焦茶色。晒在背上的日光暖洋洋的。
宴客场所在青山的饭店。旋转门旁贴着来宾一览表,上方则是今天举行婚礼的名单。以白字写上“某某两家婚宴,于某某厅”的牌子一字排开。
嗯,这简直像庙会捐香油钱的信徒名单。不过,我当然没说出口,只敢在心里想想。
其中有块“饭山·天城”的牌子。两方我都认识,但由于是同性,我负责天城小姐这边。
我搭电梯上楼,收礼台已坐着新郎大学时代的朋友。
铺有红褐葡萄藤蔓图案桌布的桌上,漆盒兀自散发着光泽,我不禁感到“啊,天城小姐真的要结婚了”。
我的任务是行礼招呼来宾,倒没什么难的。大家都到得早,礼簿的页数也不断往后翻。
期间发生一件令我暗自称奇的事。新郎那边的宾客中,有个人很眼熟。
倘使是出版界的同仁,可能在某种机缘下见过面。然而,情况并非如此,我总觉得是在完全不相干的地方遇到他。
我边向面前的客人致意,边竖起单耳偷听隔壁的对话。从交谈内容判断,他们大概是学生时代的老友。那个人似乎受邀致词,所以不必当招待收礼金。
若是这样,应该毫无机会和我接触。是我记错了吗?
他坐在休息用的沙发上,彷佛正温习拟好的讲稿。
于是,我以视力一点二的利眼重新审视,发现他的眉形和我家隔壁的小鬼很像。不久前,小家伙尚在门口马路和停车场摇摇学步,现已成为堂堂(这么形容其实也颇怪)小学生,在路上遇到顶多轻轻点个头,不再喊我“大姐姐”。他长得就像那孩子,有对略微挑起、英气凛然的浓眉。
……所以,我才觉得眼熟吧。
将收下的红包袋交到后方,尽量不惹眼地抽出现金。有人早习惯这种场面,一叠一叠把钞票凑成整数,迅速拿橡皮筋绑好,随手整理,然后红包袋归红包袋,收进桌上的盒内。不过,红包袋全清空也不好看,又把几个放回前面。见金色喜结稍微歪斜,我调整位置,从正面检视形状。之后,我蓦然忆起《西游记》里曾出现这景象。
分从左右涌来的波浪相会于中央,往两侧卷曲勾出圆圈状,还有那金色,都让我忍不住联想到孙悟空头上的金箍。
孙悟空一不听话,三藏法师便嘀嘀咕咕地念咒,催动金箍愈勒愈紧,最后无法无天的泼猴只能投降。由于是外力施加的疼痛,吃止痛药也没效。
泼猴先生驾着筋斗云,拿的是如意棒,那金箍合该有名字吧。
不过,会自红包袋联想到《西游记》的女孩大概不多。我忽然很想把喜结放到额前,面向某人大叫一声“孙悟空”。额头的金色、胸口的珍珠,搭配身上的深蓝天鹅绒洋装,至少色彩颇为协调。
当然,在喜筵的收礼台不好付诸实行,否则肯定被视为超级怪胎。只是,该怎么说,有段时期,我可是能毫不扭捏地随兴做出这类无聊举动。
或许是处在婚礼这种场合,加上旁边饭山先生的朋友一闲下来便会回顾学生时代亲密谈笑,才令我产生那样的念头吧。
02
待宾客差不多全来齐,我们也进入会场。岬书房的编辑部坐在同一桌。
“噢,辛苦了。”
我滑进榊原先生旁边的位子,他一如往常地以怒吼般的嗓音慰劳我。
往正前方一看,社长一脸紧张地待在媒人席上,社长夫人反而是和颜悦色,一派镇定。
我浏览菜单卡之际,司仪首先发话:“让各位久等,现下欢迎新郎新娘入场。”
会场顿时转暗,灯光打向门口。现身的两位主角,同样是男方神情较僵硬。不过,被拱上舞台就手足无措,倒挺有饭山先生的风格。新娘的落落大方也符合天城小姐的本色,只是,由于她没戴上惯用的细框眼镜,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换第二套衣服重新入场后,饭山先生终于放松心情。面对大家的招呼声,他满脸笑容、不停挑眉,总算有心情展现耍宝本领。
之后,来宾继续致词。顶着某大学教授头衔的一位,从桌上的沙拉谈起,如此往下说:“冠上饭店名称的‘华尔道夫沙拉’,是纽约的华尔道夫·阿斯特利亚饭店(The Waldorf Astoria)原创,作法为把切成骰子状的苹果、西洋芹、核桃,以美乃滋搅拌在一起。至于‘尼斯沙拉’,则是在鲔鱼中加上蕃茄、橄榄、沙丁鱼和水煮蛋。”
我忍不住怀疑在这样的场合,他究竟想带出什么话题。
“翻阅较大型的英日字典,都能找到这两道菜。附带一提,若有人想试查,‘华尔道夫’的拼法为‘W—a—l—d—o—r—f’,‘沙拉’则是‘s—a—l—a—d’。那么,在‘沙拉’的注解中,想必会出现名词‘salad days’,意思是‘不成熟的青年时代’……”
他引用莎士比亚的名句,赠予新人。我不禁暗暗称奇,真是非常巧妙的导入法。
英文教授与莎士比亚。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内容围绕着“请举出应该看过,但其实没看过的书”的可笑游戏。
游戏名为“屈辱”,需要五个人。自己提出的书,其他四人看过得四分,三人就是三分。英文系教授玩得兴起,不小心脱口泄漏大秘密——他竟然高喊“哈姆雷特”。
这出自大卫·洛奇【注:David Lodge,一九三五~,英国学院小说派的代表作家,也是著名教授和评论家。《换位》《好工作》《小世界》组成的“卢密奇学院三部曲”,是其最出名的代表作。】的《换位》(Changing Places; A Tale of Two Campuses)。
我当下赫然一惊,谜题终于解开。
我晓得刚刚那男人是谁了。还在念大四、准备写毕业论文的秋天,我开始在岬书房打工。那时,饭山先生送我一张白辽士《安魂曲》的门票。而去三得利音乐厅聆赏当天,身穿蓝西装、坐在我旁边位子看书的,就是他。
爱书的人,想必都会好奇别人在读什么书。虽然只瞄一眼,但那本书很奇特,我印象十分深刻:心底不住纳闷着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直到去年,我看了洛奇的《好工作》(NiceWork),发现有趣得要命,于是好奇起作者还写过哪些书。然后,我选择翻开《换位》,埋头读一阵子,才发现是当时那本书。
登场人物的史沃娄,及连续数行反复出现的“呜、呜、呜”,我都记忆犹新。
“……原来如此。”
我不假思索地咕哝。可是,一旁的榊原先生压根没注意到,只顾轮流拿起葡萄酒和啤酒,像设定好的机器人般一口接一口猛灌。
蓦然回首,即便是多年时光也恍若一瞬。早推向记忆长河彼端的那晚,眼下鲜明地复苏。对当时在邻座看书的那个人,我萌生一股亲近感。
掌管音乐的指挥棒挥动那一刻起,我们并肩聆听一小时的《安魂曲》。
结束后,我目送那没入秋天街头人潮的背影良久,油然心生一阵感伤。假如有缘,他日或许能重逢。不,纵然见不到面,只要继续看书,说不定哪天便能邂逅那奇妙的一页。
“可是,话说回来……”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这和碰上红包大盗的机率一样稀罕吧。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苦等五百年,才总算遇上三藏法师。幸好是孙悟空,一般人早变成干尸了。不不不,即使经过五百年,也很难过上这种机率。于是,我立刻念头一转。
这根本不是偶然。那时,饭山先生手上的票不止“一张”。
仔细思索,“白辽士的《安魂曲》”不像饭山先生的兴趣,倒像天城小姐的喜好。
简而言之,他原要安排约会,不巧时间无法配合,所以多出两张票。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古典音乐会的门票不便宜,按理,会先询问有没有朋友愿意买。他逮到一个,就是那男人,却遍寻不着下一个牺牲者(白辽士先生,对不起)。“也罢,卖掉一张很幸运了。”他想着便把剩下的票送给女同事,应该没错。
——这推论不是挺合理的吗?
03
若是与饭山先生有这般交情的人,那么,来参加婚礼,甚或上台致词也不足为奇。
积藏的疑惑能够顺利解决,实在很痛快。
我开心地望着那个人在司仪的介绍下起立。他的身材中等,面貌沉稳,
浓眉下的双眸注视着新郎新娘。
“饭山先生、天城小姐,恭喜你们。”
麦克风传出他的话声。他相当懂得掌握重点,内容温馨。最后,他露出混合“伤脑筋,总算平安完成任务”和“祝你们幸福”意味的无辜微笑,倏然一鞠躬。
“你干嘛?”
榊原先生像被小事无端触怒的武士,冷然睨视我。
“啊?”
“你似乎拍手拍得特别热烈。”
“有吗?”
虽说是几年前的往事,但我们好歹是在音乐会并肩而坐,同享过一段时光的交情,自然想支持一下。何况,还有爱看书的共通点。
石垣凛【注:一九二〇~二〇〇四,日本战后代表性的女诗人之一。】的《举手遮焰》中提过,战争刚结束时,年轻的她出门买蔬菜和白米,在车站听见警察取缔黑市物资的风声。“我鼓起勇气,向走近我身旁的中年男子打探:“请问今天有取缔吗?’我不记得对方怎么回答,只记得他是刑警。”于是,一大群人遭警察带走,没想到“我在车站前过上的人就在警察之中,他凑过来看等待做笔录的我翻开的文库本,主动说‘是皮耶·罗迪【注:Louis Marie-Julien Viaud,一八五〇~一九二三,法国作家。Pierre Loti为其笔名。担任海军士官时曾二度随船赴日,留下《阿菊姑娘》《阿梅的第三春》等以日本为题材的小说。】啊’。我当时在读《阿菊姑娘》。之后,他和负责的警官咬耳朵,白米外的东西全让我带回家。”
这种忍不住想瞧瞧是什么书的心情,及爱书人间隐约相通的归属感,我十分能够体会。
讲到这里……对,读完《换位》我有个感想。
学生时代,我会在神田的旧书店,买过新潮文库出版的伊藤整【注:一九〇五~一九六九,小说家、评论家。曾翻译乔伊斯的《尤里西斯》,提倡新心理主义文学。《鸣海仙吉》为其代表作。】的《鸣海仙吉》。那是从店门口一律特价百圆的文库本中翻到的。书很干净,但毕竟年代久远,石蜡纸上四处都有滴到江户紫(不是颜色,指海苔酱菜【注:“江户紫”原为自古以来染布的色彩名称,但酱菜用的酱油亦称“紫”,故日本食品公司“桃屋”推出海苔酱菜系列制品时选用此名,大为畅销。】)的渍痕。书腰上写着“现代日本软弱的奥德赛【注:Odysseus,希腊神话的英雄,亦称尤里西斯,长年漂泊异乡。】的彷徨”。试读之下,最吸引我的就是各章时而演讲、时而采用札记形式的写法,相当有趣。
《换位》亦是如此,其中一章即为书信体。两书的主角都是大学英文教授,这也是共通处。若考量到其间存在着乔伊斯,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更有意思的是,《鸣海仙吉》的最后一章采“戏曲”形式,《换位》则为电影“剧本”。
毋庸赘言,构成故事的书信、演讲、手记和各种报导,皆是每个“登场人物”书写或口述的。可是,整理出最后一章的“戏曲”、“剧本”的是“作者”。换言之,置入的这一章性质大相径庭。说穿了,等于是“形态不同的另一种叙游说明文”。
既是“叙述说明文”,就不能当戏曲,也不能当剧本——倒没这回事。倘若放在这里,毫无疑问亦可变成“小说的文章”本身。
《换位》与《鸣海仙吉》,跨越海洋的东西两端与时间,却不约而同在结尾采用此种形式,大概便是所谓“表现的必然”吧。况且,洛奇和伊藤整其实都具备评论家的资质。在现代,这样的人执起“小说”之笔时,走向此般形态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我突然觉得,自己正从远方对那男人娓娓诉说这些想法。
另外,我还有别的事想问他。
在喜筵会场的大厅时,他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致词任务,所以无暇分神。但,搭电车回家时,不知他会看什么书。
筵席中有诗歌,有曼陀林演奏,有代表两家的谢词。
散场时,经过站在入口的新郎新娘面前,天城小姐忽然伸出手,于是我俩相互一握。
步出大厅一看,编辑部的同仁围成一圈。榊原先生将新人送的回礼用力往我一推。
“喂,你是负责婚礼招待吧?”
“对。”
“我朋友在丧礼时坐收礼台,把兑换券交给来宾说‘回去时,请领取喜宴回礼’,惹恼了别人。”
主编小杉先生接话:“丧礼只记账,东西应该是事后才寄。”
我依为数不多的经验应道:“啊,我家是当天给。我一直以为原本就这样。”
习俗往往因各地民情而异。
“可是,不好掌握丧礼会来多少人吧。”
这我请教过母亲大人,所以早有答案:“通常会多订一些,事后有多余的再退还业者。丧礼的各种善后处理很麻烦,不是吗?所以,与其在意丧家怎么寄送,不如直接领走,才是替丧家着想。”
“今天真不好意思。”我赶忙转身,只见饭山先生的父亲深深一鞠躬。“承蒙帮忙,非常感谢。”
我们聊着不合时宜的话题,所以我有点慌张。
“哪里。”
饭山先生的父亲十分客气,连我这种小人物都专程来道谢。
这么东拉西扯之下,包括那个男人在内,围绕饭山先生的那群宾客已不见踪影。我原本想走到他身旁,问声:“您去听过《安魂曲》吧?”
有一点点……遗憾。
04
话说,之前年底大扫除时,我曾打开塞在壁橱深处的茶箱,发现手工制作的和纸线装书。那是曾祖父翻译的格林童话,题名为《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
虽非《换位》或《鸣海仙吉》,但每篇的翻译文体都不同。配合作品内容,有时是狂言风,有时是净瑠璃风,费了不少心思。
我重新体认到,“我家的老祖宗也很厉害呢”。父亲那边的叔叔,和父亲自己都博览群书。于是,我不禁对夹在这祖孙三代中间的祖父感到好奇。晚餐时,忍不住试问:“爷爷也很爱书吧?”
父亲回答:“对,藏书很多,简直是汗牛充栋。比较珍贵的我和龙磨都平分了。”
龙磨是叔叔的名字。据说是取自江户时代的学者,寓意大致是希望能够见贤思齐。一辈子活在德川时代的人,想当然耳,取名也特别文绉绉,对当事人或许反而是种困扰。
“爷爷没写些什么作品吗?”
“他念书时投稿的童话剧本,会被杂志社录用。”
“哦,很长吗?”
“不,似乎是单幕剧。他说某剧团在电影院上演过。”
“在电影院?”
“以前偶有这样的情况,因为文化会馆和音乐厅之类的场所不像现下那么多。”
“那剧本没留下?”
“对。”
“好可惜。”
听我这么说,父亲思索一下,开口道:“日记倒是还在。”
“啊?”
“你想看吗?”
“嗯。”
和窥探名人日记不同,这不是别人家的事,有种乘坐时光旅行机的感觉。
吃完饭后,父亲拿来两册笔记本。布封面灰扑扑的,不晓得是原本如此,抑或褪色所造成。
“这是什么时候的?”
“爷爷大学期间,约莫是昭和初年。”
“那时他单身?”
“当然。他寄宿在高轮的友人家,往返三田通学。”
“那年头的大学生很值钱吧?”
“我不是生长在那时代,实际情形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似乎有女性宣称‘只要是学士就下嫁’,所以应该和现今不同。但,当时经济不景气,找工作不是很容易。”
“啊,《虽然大学毕业》【注:大学は出たけれと,小津安二郎导演于一九二九年公开上映的电影,描写大学毕业却找不到工作的庶民生活点滴。之后,野村芳太郎于一九五五年也拍过同名电影,但内容不同。】。”
“就是那样。”
打开一看,封面内侧是浅蓝色。我随手翻阅,内容是以钢笔横向书写。字迹十分潦草,和早期的人一样常将助词的“は”写成“者”,“に”写成“尔”【棒槌学堂注:目测不是“尔”,是写法类似“尔”的假名】。我没学过书法,但会看大学的复印本(简而言之,其实是看早期书籍的照片版)。若是最基础的入门,我上课时摸过一点边,应该不至于完全啃不动。假名的用法自然也是旧式的,不过这是私人纪录,不少地方夹杂例外。
我蓦地心生一念,抬起头问:“没有爸爸的吗?”
“你说日记?”
“唔。”
“有的话,你想看?”
“嗯。”
“那我得先烧掉才行。”
“太奸诈了。”
05
祖父的日记始于“一月九日”。大概是为迎接新的一年,才买来笔记本写下生活点滴吧。每天的内容都相当长,他果然不排斥写作。
他在“一月廿一日”这篇写道:
“岛原氏的柏格森【注:Henri Louis Bergson,一八五九~一九四一,法国哲学家。】哲学、认识论在今天结束。柏格森的学说,正是我平日的想法,故不禁大呼‘然也’,颇有同感。”
这位哲学家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战前出版的书上。虽然莫名所以,我仍会觉得“啊,爷爷也钻研过柏格森”。哲学方面的思考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不过,后面这则故事倒挺有趣。
“我针对直觉的体验向老师提出疑问。随后,老师谈到曾去拜访柏格森,临走时突然下起雨,对方拿出伞,他却回绝,匆匆奔向地下铁的车站。直到他上车为止,据说对方任由雨水湿面一迳目送。”
这是发生在巴黎的事吗?尽管写着“直到上车为止”,但若是地下铁,只能送到走进入口为止吧。撇开那个不提,很久以前,这类公众不可能得知的日常生活的瞬间,确实存在过。法国哲学家目送东洋访客渐渐远去,任由雨水濡湿面颊。
知晓此事时的感觉,与读到祖父记述“在田町的森永,以温馨的合唱及面包当午餐”时那种怀念的心情颇为相似。
对了,虽说是昭和初期,不过那是哪一年的事?继续往下看,有这么一节:
“议会解散。贵族院十点开议,众议院【注:根据明治宪法,贵族院和众议院皆为构成帝国议会的立法机关,直到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才废止。】十点四十分开议,滨口氏演说后,犬养氏提问,堪称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奇观。是夜,军缩会议的广播远从伦敦传至日本。那边应是早晨吧,这是何等奇妙的近代文明。因而,夫人觉得有点可怕,不敢把无线收信机放在耳边,小铃不禁窃笑。终日皆可清楚听见若榇代表【注:昭和五年,滨口雄幸执掌的民政党内阁决定签订伦敦海军军缩条约,遭到在野党的犬养毅猛烈攻击。若榇礼次郎当时为出使团首席代表,代表日本在伦敦签订条约。】的话声。”
线索如此充足,自然查得出来。对照年表,是昭和五年。另一方面,此篇之后的日记也不时可窥见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