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也写过一句‘任由毛虫爬满背是为郭橐驼’。”
“噢。”
“‘园丁’和‘毛虫’应是自然的联想,或是俳谐式的写法。但,我就是非常讨厌这句。”
我觉得这是不健康的趣味。
“说不定,橐驼反倒会发笑。”
“嗯,或许吧。可是,我仍毛骨悚然,因为后面紧跟着‘爱儿身上爬毛虫惹人怜爱哉’。”
“原来如此。”
“让‘毛虫’‘爬’在‘爱儿’身上,我还是无法忍受。”
同样是描述虫子,另有一句“牵牛花与稚足犹有跳蚤痕”倒比较健康,教人不禁会心微笑。
“是吗?”
“不过,令我更畏惧几董那种感受力的,是橐驼的前一句。”
老师轻抚下颚问:“怎样的俳句?”
我说:“罪孽深重,夜不寐,苍蝇与瓜皮。”
07
“提到‘苍蝇’,我印象最深刻、最感到恐怖的,是夏目成美【注:一七四九~一八二八,江户后期俳人。化政期江户俳坛四大家之一。】的俳句。”
这位是照顾小林一茶的人,换言之,是较几董晚期的俳人。
“嗯。”
老师兴味盎然地看着我。或许是年轻气盛,但我仍继续道:“那句是‘苍蝇成群挥不尽犹如此心哉’。我认为他写出‘心’的,或者该说,‘情念’的可怕。”
而我,之所以搬出成美,其实是在铺梗。
“讲到这里,夏目成美还有一句‘用寂寞配饭吃的深宵之秋’,和几董的成对比,我尤其在意。”
我举出高井几董的俳句:“以悲伤,对鱼下箸,秋之昨夜哉!”
然后我问:“您觉得哪首好?”
面对意气昂扬的我,老师眨着小眼。这样口口声声逼问“哪个好”,仔细想想,简直跟小毛头没两样。
老师随手抽起一张稿纸,推到我面前。白底浅绿格线,是老师的专用笺。然后,把钢笔叩哆往旁一放。
“写给我瞧瞧。”
糟糕,我暗呼不妙。姐姐写得一手好字,做妹妹的我却完全不行,毫无自信。可是,字丑还推托不肯写只会更丢脸,我心一横,决定豁出去。
我诚惶诚恐地拿起老师递来的钢笔。笔很粗,很沉,那想必也代表老师的分量吧。
等我停笔,老师的眯眯眼瞥向天城小姐。
“你选哪边?”
天城小姐道声“不好意思”,便朝颜色和栗子皮一样沉稳的桌上伸出雪白的手,拉过稿纸。她左手中指稍微推高镜框,轮流审视两首俳句后说:“‘寂寞’一句的‘配’字明显流露俳谐趣味,接续的‘饭’也因此不可动摇。”
“嗯。那你猜这孩子会怎么选?”
“‘悲伤’一句较凄凉……”她手指搁在上头,望着我。“直接打动你的,应该是这首吧。”
至此,我感觉内心全遭看透,不胜惶恐。见我点头同意,老师开口:“不过,成美的句子确实符合成美的特色,几董也很有几董的风格。”
芜村视为继承人,并盛赞“再找不出和我家几董相当的才子”的,就是他。
《芜村书简集》中,做老师的对弟子多所描述。
首先,名古屋的加藤晓台【注:一七三二~一七九二,江户中期俳人,原为尾张藩武士。】寄给芜村的信上,写着“游走各地后,没见过像几董那么奇特的人”,“能收这样的人为门徒,实在羡慕之至”。
对此,芜村颇为欣喜,“晓台果然与寻常俗俳不同,底蕴深厚。连他都敬畏几董,而退避三舍。”
犹如情人受到夸奖般,芜村字里行间洋溢兴奋之情。
师徒俩呕心沥血,琢磨对咏的作品是“桃李”。第一歌仙【注:歌仙为俳谐形式之一,以长句与短句交互连写三十六句。因和歌的三十六歌仙而得名,后来成为连句形式的主流。】,几董以“卯月廿日明光影”,对上老师的发句“牡丹花瓣纷坠零落三二片”,接续的第二歌仙,则以“冬木林立月夜色入骨髓哉”起始。
“你喜欢几董吗?”
“没错,我认为他真是才华洋溢。可是,据说芜村逝世后,他便写不出好句子,甚至猝死在酒席上。乍闻不可思议,却又彷佛理所当然。由咏苍蝇的作品看来,会觉得他的心境十分晦暗危险。如此一想,他那不幸的晚年,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
“一代才子,最后死得极有他的风格,是这么讲的吧。”
“嗯。”
“不过,”老师忽然一脸正经,“我不希望你说‘喜欢这种人’。以感伤的眼光看待他那样的生存方式,你尚嫌太年轻。虽深知自己的才能,却预见未来的不顺遂,料到必然受挫。或许在此般心绪层层积累下,‘几董’才会染上浪漫色彩。”
我大吃一惊,天城小姐连忙打圆场:“老师,这话太直白了吧。年轻小女孩不像您心如槁木死灰,藏点感伤情怀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我看不惯哪。听好,小朋友,要喜欢就去喜欢一流人物。还有,也许你会觉得老套,但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
我很自然地低下头,恭谨应声“是”。承蒙老师赐赠金玉良言,说得对极了。
然而,那晚钻进被窝时,我仍不由得想起几董的俳句:
黄莺他日会重访来日已不远
春风吹来沙沙作响之煤炭袋
是的,春天终将来临。
08
将感情偏重在悲剧性配角身上,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
以前,小学图书室有套儿童版的古典全集,其中的《保元平治物语》里,有个名叫源朝长的男孩。老实说,我是这孩子的仰慕者。
他正是那个以征夷大将军身分创立镰仓幕府的源赖朝的哥哥。
生为家中次男的他,上面的长男是英勇无双的恶源太义平,底下的老三则是源赖朝,他等于夹在两大超级明星中间,很不起眼,很没存在感。平治大战【注:平治元年(一一五九)于京都发生的内乱,源义朝联合藤原信赖出兵,企图打倒羽翼渐丰的平清盛,最后义朝与信赖被杀,从此出现平氏政权。】时,他还是青涩少年。
要找小学时看的书十分困难。翻开手边现有的幸田露伴【注:一八六七~一九四七,小说家、随笔家、考证家。】写的《赖朝》,朝长那天戴白星头盔,持浅绿大刀,身背白羽箭,并挂上镶滚银边的马鞍。
大战中,他不幸被射伤腿,却为父亲义朝一句“你中箭了”,随即一把拔出。
落败逃亡时,由于弟弟赖朝走失,父亲感叹“我命休矣”,便想自尽。家臣连忙阻止,好不容易来到青墓【注:位于现在的岐阜县大垣市,是古代的驿站。】。
父亲这时下令,“你南下一趟,催促甲斐信浓的源氏进攻”。黑暗中,十五岁的朝长独自徒步出发,但他根本不可能晓得信浓在何方,积雪的山路令腿伤痛苦难耐。他咬紧牙关,跛足回头,却招致父亲责备:“你真是可悲的窝囊废,赖朝纵然年幼也不会这样。”又说,“你若怕遭敌军俘虏,流出恶名,不如为父动手替你做个了断。”
朝长应道:“用不着劳驾,感激不尽。”
当然,在决然赴死的少年身上,我读到“爱”的哀愁……这种心态的确不怎么有建设性。
浮想之际,好一阵子没忆起的小学生活涌现心头。铺着木地板的老旧图书室、单杠、攀爬过的游戏方格铁架、营养午餐,一切都已远去。自幼稚园时一起长大的朋友,也许久不见。这念头和田崎老师的“俳句”谈归结到一块,我不禁想起比男生还强悍的美纱。
美纱,全名本乡美纱。从幼稚园时便是五官分明的美人胚子,个性十分好强。
上小学后,我们二年级同班。某次吃营养午餐,男生胡言乱语地嘲笑她。那时,配给的牛奶即将从瓶装改为纸盒包装。美纱(我是不敢苟同啦)二话不说,随手便将牛奶泼向对方。老师也大惊失色,整间教室闹翻天。
美纱父亲是那所小学的老师,不知是否本就有这种规矩,但美纱在校期间,她父亲调到别处了。
话题扯来扯去很迂回,总之和“俳句”有关的,是她父亲。
记得是我高中时,隔壁小町家的老奶奶有事上门。谈话结束后,母亲大人自传阅板的蓝色夹板抽出社区通讯报,问道:“这这次怎么样?”
老奶奶不好意思地说:“写不出好句子。”
她们讲的是俳句栏。老奶奶的嗜好是写俳句,作品似乎每次都会登在通讯报上。
“哦,刊出来了。”
“不敢当。”
我说声“请用”放下茶。老奶奶满足地喝茶,看着我开口:“是本乡老师教的。”
“嗯?”我没能立刻领会。
“哎呀,就是小学校长。”
即使补上这句,我仍一头雾水,于是母亲大人解释:“就是美纱她爸,提到小学的本乡老师还有哪位。”
“噢,这倒是。”
那年他刚成为我们母校的校长,小町奶奶一心认定我当然知道。
“公民馆每个月有一次俳句聚会。”
“原来如此,本乡同学的父亲也写俳句吗?”
“岂止写,他写得非常棒。”老奶奶举出我没听过的俳句杂志,告诉我本乡老师是那杂志的台柱作家。“这样的人物和朋友同好切磋便罢,居然肯来陪我们外行人,且教学十分热心。对他而言想必半点意思也没有吧,真是太感激了。”
老奶奶说着眯起眼,抚摸手中的茶杯。
那时,我恰巧在高中课堂上听闻,国内各地都有许多人热衷创作俳句这类短诗。凡乡镇皆有诗人的国家,就是日本。
我当下深有同感。
09
岁末大扫除告一段落后,今年我把手探向壁橱深处的茶箱。此举纯粹是一时兴起,共摸出一箱衣物,一箱杂物。
过程如同打开藏宝箱般,十分有趣。到这地步,简直形同摆摊做生意。说是整理,其实更接近散落满地。
我甚至找到旧相簿。和姐姐相比,我的独照屈指可数。不过,倒是有幼稚园拍的团体照。
幼稚园毕业典礼的照片上,上次莫名浮现脑海的美纱就站在正中央。她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我前往厨房向母亲大人打听:“妈,这是美纱的爸爸吗?”
“等等,我看一下。”母亲大人稍微拿远照片,“对,没错。”
那人很高、颤骨突起,美纱大概像妈妈吧。
“她妈妈呢?”
“早就不在了。打幼稚园起,非要家长出席的场合都是她爸爸来。”
“嗯……”母亲大人估量什么似地看着我,“想必是因为孩子生得晚,她妈妈身体很虚弱。”
我忍不住问:“莫非,美纱出生时……她妈妈便已过世?”
“哎,听说是这样。”
美纱的妈妈原先就晓得生小孩有危险吗?应该吧,直觉如此告诉我。
把照片放回相簿,我继续翻茶箱的下层,掏出一个包着纸、简直像垃圾一样的硬块。
仔细一瞧,是本手工书。多张对折的半纸【注:原为和纸的一种,现今通常指25cm×35cm大小的纸张。】叠在一起,凝结成块。当然,这是日式和纸线装本,封面被灰尘弄得黑漆抹乌的,除浮贴着《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的书名外,还压上刀的护手纹。
我一页页分开彷佛轻轻一捧就会碎落的薄纸,边慢慢翻阅。内页很干净,毛笔写就的文字清晰易读。
首先重复一次书名,接着“明治二十七年春正月元旦桃源处子”句后,用笔管印上红圈,序文则以“我所敬爱的江湖诸兄姊”起始。
文章曰,“某庆典节日”时,作者坐在叔母膝上听古老民间故事。那时,幼小的心灵以为世上再没比这更有趣的事,此后便“烦人”地“不停要求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小弟终于在家中赢得昔日谭的绰号”。
结尾则为,“一千八百三十三年三月六日晚于柏林市郊外小弟格林敬白”。
我懂了,原来这是《格林童话故事》的译本。
第一篇是《青蛙王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上仍有许多奇闻怪事的时代,某处的国王膝下只有一个小公主……
逐页翻阅之下,我发现译得相当不错。第三篇,《傻大胆学害怕》是以“口语体”写的:
呃,容小的接着再讲个故事。话说某地方有位老爹,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可是非常聪明伶俐……
接着,《狼和七只小山羊》译成《七子山羊猛狼访》,为仿“净瑠璃【注:始于室町中期,以谣曲、说教等为起源的物语形式。后来使用三弦琴伴奏,配合台词与旋律发展故事。】风格”。
浩渺三千世界里,举凡为人父母者,心情皆无不同,且看此处,有只母山羊养育七只小山羊。为人母者,一心只求小山羊平安无事……
第三十四篇《无所不知的学士》如此开头:
鄙人乃居住此地名曰海老助的农家百姓是也……
这是“狂言【注:日本的古典艺能,通常为透过科白表现的滑稽喜剧。自室町初期以来,与能剧保持密切相关,因此现今能剧与狂言合称能乐。】风格”,末尾还按狂言台词的惯例,出现那句“别想逃,别想逃”。
好有趣的书。我请教母亲大人,可惜她也不清楚来历,捧到父亲那儿才弄明白。原来,桃源处子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据说以前在神奈川县当医生。
“由于职业需要,才精通德语吧。”
“是啊。”
我很高兴。曾祖父肯定也像我抚摸毕业论文封面一样,曾经反复望着这本《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吧。他老人家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曾孙女居然会在平成年间翻开此书。
另外,母亲大人的旧相簿也重现江湖。“噢,原来是美人”,我忍不住感叹。这次,我把相簿搬去当配茶的话题。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祖先,母亲大人提到不少娘家的故事。她的娘家在千叶的外房小镇,我念小学低年级前,每年全家都会去过暑假。
“你爷爷啊,”这里指母亲大人的父亲,“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听说他当过老师?”
“对。至今,我看到纸门仍不免伤感。”
我从未听闻此事。纸门?究竟怎么回事?母亲大人继续道:“家里的纸门,向来都是你爷爷负责。应该说,他根本不让别人碰,总糊得服贴又漂亮。”
“啊,那种感觉,我好像能理解。”
即使是男人,在生活中也可能具备这类拿手绝活。
“可是,”母亲大人目光垂落桌面,“打他逝世的前几年,糊法便逐渐乱了套。刚察觉时,我还暗自奇怪,隔年再看,纸门歪得更是厉害。”
“……”
“虽然已拆毁,但千叶的房子是老式建筑,纸门很多,对吧?”
“嗯。”
“就算换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依旧有贴歪的纸门,彷佛在展现你爷爷一点一点失常,我觉得好悲哀。不过,那也莫可奈何。接下来便该轮到我,相对地,你们年轻人会愈长愈大。”
我心底涌现的不是寂寞,而是气愤。
“拜托,别说这种话。”
“你不爱听?”
“想听爸妈讲这种话的孩子,找不出半个吧。”
走出厨房,我感慨地凝视着一旁端正摆出迎接新年架势的雪白纸门。那是母亲贴的。
10
祥和的新年来临。
我整理收到的贺年卡,补写没主动先寄的部分。由于太闲散,出门时已是傍晚。我心想,比起丢进邮筒,直接上邮局还较快。秉着“最近一直窝在暖桌里,应该稍微活动一下筋骨”的念头,我没骑脚踏车,而是信步前往。尽管有点距离,但我喜欢走路。
回程途中,我顺道至附近神社做新年参拜。小时候,我们常来玩。这里有个高高隆起的土丘,虽然其实只有成年人的高度,但以前这种程度在我们眼中非常庞大。
由于出门太晚,穿越神社鸟居时天色已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旁,银杏叶散落满地,脚下却如同刷上薄墨般黯然失色,只能隐约看出那形状。头上沿着整条参道挂满红灯笼,说是照明,倒更像散发着怀念的光晕,在这人烟稀少处浮现一条曲径,我宛如置身梦境。
我祈求神明,保佑今年阖家平安幸福。回到家中,母亲大人若无其事地开口:“明天你会待在家里吧?”
“嗯。”
“你姐姐有客人要来,你也跟对方见个面。”
“咦?”
我恍然大悟,这肯定是喜事。难不成,刚拜完马上就灵验了?
“是男的?”
我反射性地问,反应单纯而率直。
“对,要在我们家吃完午饭才走。”
“我也得出席?”
“中间露个面就行。”
我将与姐姐的未来伴侣见面。我很清楚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原以为过程会更戏剧化,没想到是一路平顺。
“啥时结婚?”我试着打听。
“这个嘛,大概是今年秋天。”
“噢,谈得这么具体了。”
理所当然的,我询问“是怎样的人”。据说是因工作关系认识的,姓鹤见。总觉得似乎在哪听过,于是我想到“白鹤先生圆圆虫”的口诀。有一种游戏,就是这样边念边逐步画出脸孔。小时候,我都画在笔记本和教科书上。
对了,先前听到鹤见这姓氏时,我便联想到“白鹤先生”。那是去年梅雨季的事。
“姐姐要亲自下厨吗?”
“那是自然。”
即使在我这做妹妹的看来,姐姐也是没得挑剔的大美人,而且她的厨艺很棒。眼下,她八成忙着思索要准备什么菜一鸣惊人,总不能煮年糕汤吧。
时值正月元旦,全家到齐。我关上走廊的遮雨板时,姐姐走近。
我忍不住问:“姊,那个鹤见先生,就是上次我一时误会、挂断电话的人吧?”
姐姐并未特意重新宣告“我要结婚了”,似乎认为是已摆明的事实,她蓦地停下脚应道:“啊,发生过这种事?”
“没错。”我答得肯定。“那时候你在洗澡,是我接的。不料,对方劈头就猛说对不起。我听他道歉,以为是打错,便挂断电话。可是,紧接着他又打来,搞半天是把我当成你。他非常慌张,以为‘你果然在生气’,你们吵架了吧。”
隔窗可见的院中树木已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我原想强调“对方真是拚命”,才挖出模糊的记忆。接到他的二度来电,我将鹤见这姓氏转告姐姐。当晚,忆起那好脾气的嗓音,我忍不住咕哝着“白鹤先生圆圆虫”。
“有嘛?”姐姐侧头思索一会儿,“喂,你跟我提过错挂电话的事吗?”
我一听,托腮苦思。
“你这么一问……”
的确,没禀报过。姐姐一脸“我就晓得”的表情点点头。
“原来如此。不管怎样,唯一能确定的是,你已留下‘糊涂虫妹妹’的印象。”
“天哪。”
打电话与接电话的人,我认为是半斤八两,不知姐姐觉得如何?我关上最后一扇遮雨板,边上锁边说:“总之,正月有白鹤先生来访,今年大概会是好年。”
你讲得倒轻松,姐姐微微一笑。
听见女儿的结婚报告时,父亲是什么表情呢?不过,那倒也不好当面问。
翌日,登门拜年的鹤见先生,身材高大,看来十分正直诚实。
11
大四的我,只剩下几门语学测验。
交出毕业论文后,大学生活形同落幕。于是,连能以学生身分步上学院前斜坡的日子,都显得宝贵。
那样的日子里,我在车站月台巧遇国小国中同校的男孩。
他姓鹰城,家中开书店。自我通车来东京上学,每周都会去神田逛个几回,就不再到住处附近买书,因为几乎找不到我想买的。例如,我从没在鹰城书店看过岬书房的出版品。由于店内架位有限,难免会以漫画、某些文库本小说及杂志为主。畅销书之外,没多余的空间释出。
中学时,下课回家前我习惯去他家书店逛逛,但近几年,很抱歉的是我已鲜少上门光顾。
鹰城顶着蓬松乱发,戴着白口罩,不知是否患上感冒。身穿深蓝宽松东腰外套的他,拉着空推车。我问那是干嘛的,他答道:“批货呀。”
我不清楚书店经营的实态,掩不住诧异。“就用那个装书?”
难道像圣诞老公公一样,要自己搬书?
“不是全部。货大多会送到店里,可是不免有紧急状况,比方说顾客临时订书。”
“噢,原来如此。”
“偶尔也有杂志卖光的情形。那种玩意若调不到货,就只好来东京的书店买。”
经营书店的人到书店补货,感觉挺奇妙的。
“但那样没利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