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明笔记本的来由,接着翻到疑点所在的那页。
“唔。”圆紫先生读着那行文字及接续的叙述,然后,沉思半晌。
我忍不住悄声试问:“如何?”
圆紫先生咕哝:“你爷爷居然没解开这个谜……”
“咦?”
“啊,不是。搞不好,正因当局者迷,反而看不清楚。”
这话实在惊人。难道大师已猜出答案?每次都这样,按理,我早该习惯圆紫先生的魔法,却仍不由得拚命眨眼。
圆紫先生面向我,问道:“那你解读到什么程度?”
“呃,只晓得大概是和歌……”
“我想也是。那么,你认为上面单独隔开的‘忍’字有何意义?”
“假如我知道,就不会特地带来了。”
“是嘛。哎,我认为这是破解下面暗号的关键呢。”
“哦。”
“‘忍’,换言之,‘心’在‘刃’的下方。要注意那里,也就是要看‘刃’字的底下,应该没错吧?”
“所谓的‘心’,代表‘想说的话’吗?”
“对。”
“刃”字的底下是指什么?莫非是在哪里囤放大批日本刀?我毫无头绪。即便大师如此提示,对我来说这依然是“谜题”。
“我的思路好像还是没啥进展。”
“是吗?嗯,其实,我也无法马上提出百分之百的解答。不过,情况证据这么充足,应该有九成把握。请让我多调查一下。”
“必须查证过某件事物才能确定吗?”
“对。所以……若证实如我所料,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的心情很奇妙。就像原以为“终究无法企及”的东西,别人却轻松告诉你“搞不好有地方在卖”,相当不可思议。同时,也有种“真的能得到吗”的焦虑。
圆紫先生脸色一整,彷佛心情幡然转变。
“所谓的谜,一旦解开后,大都根本没什么。最近,我们一直在谈忠臣藏的话题,说到义士复仇是哪一天……”
这个日期,上次也提过。
“十二月十四日。”
其实,事件是隔天发生的,所以有人认为十五日才正确。但是,打从以前,只要讲到赤穗浪士的进攻,大众脑海便会反射性浮现十二月十四日。
我也一直抱持这种想法。岂料,森田诚吾【注:一九二五~二〇〇八,小说家。以描写东京下町的《鱼河岸物语》获得直木奖。】先生的《江户之梦》里提到,“换言之,这群浪士是在早于凌晨四点的前晚,亦即十四日深夜群起复仇,因此进攻是在十二月十四日,这是幕府承认的日期”。并且补充,原本“江户就是奉行阴历的世界,并没有过夜间九刻(现今的午夜零时),便等于过一天的规矩”。经他这么一解释,我不免深深感到“啊,的确是”。
话说,倘若按照目前的历法,那个日期不大可能下雪,不过既属旧历,纵使白雪堆积也不足为奇。
“我在演出上深受忠臣藏之惠,心想该去泉岳寺【注:位于东京都港区高轮的曹洞宗寺庙,号为万松山。浅野及赤穗义士皆葬在此地。】上香祭拜一下,于是特地前往。我思索着,若要纪念,就选起义进攻的这天,谁晓得游客竟多到无法动弹。”
“大排长龙是吧?”
“对,简直像放中元节连假时的高速公路。更出乎意料的是,从位于高处的墓地走下的游客皆按着眼角。”
“噢。”
“连看似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哭的人,也双目含泪。是十二月十四日的特别气氛使然吗?即便如此,只是来祭拜,这样实在太异常。上头究竟有什么教人动容的事?我非常好奇。”
“的确。”
“等我爬到上方,谜底终于揭晓。你猜是怎生的情况?”
“该不会是有人演讲吧?”
“不对,答案更科学,类似切洋葱。”
“洋葱?”
这个词未免出现得太突兀。圆紫先生补上一句:“要看是什么地点。”
我恍然大悟。“是线香。”
“没错。进入墓地前,大伙都买了香,上面简直是烟雾弥漫。地方狭小,人潮又挤得水泄不通,无论如何,离开时一定都会被烟熏得流泪。我眨眨眼,捂着眸角,不禁欣然领悟‘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那泪水,也算是一种东京的冬季风情画吧。
15
数日后,圆紫先生打电话来:“我确认过,那果然是和歌。”
“那么,您看得懂意思喽?”
“对。原出自《万叶集》,但形式略有不同,似乎后来改写过。”
“是情诗吗?”
“不晓得,你最好自己确认。”
“啊?”
还以为圆紫先生会告诉我答案,这样岂不像不肯从花道过来的团藏,淀五郎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谜题,说穿了,是你爷爷的私人物品吧。我认为做孙女的自行探究,会更有意义。”
“可是……”
圆紫先生像要帮忙推上坡的板车一把,鼓励我:“我已经知道答案,你理当也猜得出来。记住,不妨深入思考,你给我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如同搜寻遗失物时总有一定的范围,那样会好找很多。答案其实远比你想的简单。”
经他这么一劝,我彷佛中了催眠术。原先认定绝不可行的事,眼下竟开始觉得像翻开书本、瞧瞧页面文字般轻而易举。
圆紫先生继续道:“还有,谜底解开时,你想必会感悟:万物果然皆有所谓的命定机缘,自己是在应该发现的时候,发现那本日记。相较于那行文字的意义,这或许是更大的谜团。”
放下电话,我立刻着手圆紫先生口中的“简单”作业。
圆紫先生用来解谜的材料是什么呢?关于“这本日记的来历”,我是依父亲的说法直接转述。然后,就是日记的这一部分,亦即:
忍破(片卤)袖毛太誉太勘破补煆摸补泉当风勘空太周摸随以掷法补云观勇露无
“这是谜题。小铃拿来问我猜不猜得出,犹在思考时,她忽然邀我改天去寺庙。我说不要,她扭头就走,不一会儿又跑来,叫我还她之前那张纸。听她提到寺庙,我随口说开头的‘忍’,很像戒名上的梵文或空字。她当下难得一见地脸色苍白,抢走纸就跑掉。当时我已抄下正苦苦思索,在此重新记录。如果猜出来,我定要告诉小铃,让她大吃一惊。”
仅止于此。换言之,光凭这些便能破解,那么其中应当隐藏着解谜的关键。
显而易见的,只有“小铃”提议“去寺庙”。之前我漫不经心地略过,但既然特别点出此处,即便是一句话,或许也别有深意。
对递出暗号的“小铃”来说,谜团轻易遭破解可不好玩。相反地,对方一筹莫展也没意思,所以她才会给提示。去“寺庙”就能发现什么——她该不会是在如此邀约吧?很有可能。
问题是,虽然盛况不及京都,东京的寺庙(通常号称某某山),数量恐怕确实堆积如山。光凭“寺庙”,根本无从得知是哪座。
忍不住叹气之余,我不由自主地瞪大双眼。
圆紫先生为何特地谈及游泉岳寺的往事?“小铃”的“寺庙”若是提示,圆紫先生的泉岳寺便同样是提示。因为,祖父那时不正“寄宿在高轮”?
高轮想必尚有别的寺庙。可是,就像在纽约谈到女神,理所当然是指“自由女神”,在高轮要外地人“去寺庙”,判断为“泉岳寺”应该不会错吧。
这下,我如遭当头棒喝。我怎会这么迟钝?答案一直躺在我眼前,关键就是《忠臣藏》。
16
隔天恰好是周日。我迫不及待地早早出门,十一点时便抵达地下铁泉岳寺车站。
步上地面,车辆从宽阔的马路呼啸而过,眼前是极为普通的东京街景。但,想到很久以前,还是学生的祖父也会行经这一带,便觉得空气莫名令人怀念。
时序刚进入我诞生的十二月,又称极月。天气有时寒冷刺骨,不过,今天暖阳照耀着人行道的白地砖。赶在午餐前买完菜的欧巴桑,双手拎着鼓鼓的塑胶袋,踩着自己的影子般缓缓走过。
万松山泉岳寺近在车站前,一眼就看得见大门。
圆紫先生提过参拜的人潮拥挤,我不禁心怀戒惧。然而,或许是时值上午,来寺的民众稀稀落落。
门口不知何时竖起“高轮高等学校,高轮中学校”的看板,似乎要穿越寺境才能进学校。不晓得“小铃”可念过这里的学校?
我徐徐前行。只见土产店成排并列,有间檐缘挂着几个形似山鹿流的阵太鼓【注:《假名手本忠臣藏》中,大星由良之助指挥赤穗四十七浪士进攻时敲击的山鹿流阵太鼓极为出名,但实际上并无这种大鼓,纯属虚构。】,底下坐着顾店的大叔。
前方悬着“泉岳寺”匾额的大门,好像才是寺庙的山门。右边气派的台座上立着一尊武士像,怎么想都该是大石内藏助。不过,也许是昨天自由女神掠过脑海,瞧这姿势、这台座,若再单手举起火把,简直便与自法国远渡重洋的女神像一模一样。
接着,我往左前进。
我十分好奇家中藏书有没有哪本提到泉岳寺。临出门时,随手翻阅岸井良卫编辑的《冈本绮堂江户故事》(青蛙房出版),书中如此描述泉岳寺的香火鼎盛:“虽然武士仅有稀疏几人,但工匠商贾、附近百姓,尤其是商店老街的妇女小孩,犹如出门赏花或看戏般盛装打扮,互相簇拥、推挤着众到香烟缭绕的前方。那种华丽,那种热闹,实在不是言语能够道尽的。”
提到香客中武士不多,我恍然大悟。此处果然是《假名手本忠臣藏》“舞台演员们”的墓地。观剧的大伙身为目击者,对一切来龙去脉及相关人物早有概念,才会想参拜致意。时光的洪流,将真假虚实混在一块,合而为一。
若是来祭拜现实世界里的真人,肯定也非去吉良先生的墓不可。那是人之常情。
对,《忠臣藏》指的正是《假名手本》。据户板康二【注:一九一五~一九九三,本为歌舞伎评论界的第一把交椅,后在江户川乱步的劝说下,成为推理小说家。】表示,透过竹田出云【注:一六九一~一七五六,净瑠璃剧作家、表演家。】等人之手,现今流传的《忠臣藏》写于义士复仇后的第四十七年,在第六段用四十七次“金”字,开幕的响板打四十七下,似乎是规矩,而这些全与起义人数为“四十七”有关。加以四十七是“伊吕波歌”【注:将平假名四十七字,以每字不重复的原则写成的七五调诗歌,也是学习日本文字最有名的一首诗歌。开头的前三个字是:いろは,所以称为伊吕波(いろは)歌。】的假名字数,于是称《假名手本忠臣藏》。
假设“小铃”列出的每一个汉字,都能对应一个平假名。
在高轮说到寺庙,就会想到泉岳寺;说到泉岳寺,就会想到四十七义士。若各用一个汉字代表他们呢?进而,再用假名替换,大星由良之助——也就是大石内藏助,应该会等于假名开头的“い”吧。我如此发想。
继续往前,线香的味道渐浓。原以为参拜者还少,岂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此时,恰巧一批游客走下墓地,持绿旗的导游领头带路,算算也多达四十七人。
入口处,有个欧吉桑在为框了木边的炭炉生火。我买了两把香,请他帮忙点燃。又想起圆紫先生的话,于是姑且一问:“每逢义士起义进攻的那天,一定很多人来吧?”
欧吉桑甩着香头让火苗变小,边回答:“是啊,这个耗去一万不算什么,起码都是两万。”
我大吃一惊。不是两万柱香,而是两万把。
墓地已有访客,是四名同样身穿浅葱色和服的女人。团体客烧的香犹有烟雾缭绕,果然熏得双眼刺痛。
登上石阶,瞥见紧靠右侧的墓碑,我不禁轻叫一声。简朴的五角石碑上,刻着:
神崎与五郎则休
刃利教劒信士
行年三十八逝
碑文出现“刃”字。旁边则是:
三村次郎左卫门包常
刃珊瑚劒信士
行年三十七逝
我将左手的菊花,分别放在两人墓前。行行文字,无声并列,彷佛历经远远超过半世纪的时光,静待我的到来。
圆紫先生早知道赤穗浪士的戒名会冠上“刃”字,才说“从情况证据判断,应该没错”。
还有,想当然耳,生于高轮的少女是望着许多“商店老街的妇女小孩”造访的这里逐渐长大。
祖父看见文字排列,联想到“戒名”,意外说中答案。
连我也能体会,当时“小铃”为何“难得一见地脸色苍白”。虽是自己设下的谜题,但眼看男人即将跨出一步,仍不免害怕。
“心”在“刃”的底下。之后,只要依序捡拾文字就行。
大石内藏助的墓碑位于最后方,确实是“伊吕波歌”的出发点。由于那在右端,只能逆时针数去。
大石内藏助忠诚院刃空净劒居士い
“刃”下面的字是“空”。我边各放上几枝线香,边开始绕行墓碑。
吉田忠左卫门刃仲光劒信士ろ
原想右卫门刃峰毛劒信士は
片冈源五右卫门刃勘要劒信士に
间濑久太夫刃誉道劒信士ほ
小野寺十内刃以串劒信士へ
间喜兵卫刃泉如劒劒士と
矶贝十郎左卫门刃周求劒信士ち
堀部弥兵卫刃毛知劒信士り
近松勘六刃随露劒信士ぬ
富森助右卫门刃勇相劒信士る
走完一横排后,我折返原点,逐一抄写谜题中的文字,并添上“伊吕波歌”的相应假名。“空”是“い”,“仲”是“ろ”。在旁人眼中,我大概像在研究历史的女人吧。我还不至于厚脸皮地说自己像专攻历史的女大学生。
不经意一瞧,穿着同样和服的那群人,白色腰带末端各以银线绣出一个汉字,可辨认出“由”和“实”。其中一名戴眼镜的女子,主动找我搭话:“你在研究这个?”
“对。”回答后,我忍不住问:“你跟朋友一起来祭拜?”
“没错,我们是赤穗义士的后代子孙。”
“噢,这样啊。”
见我恍然大悟般用力点头,另一人朝眼镜小姐的袖子打去,四人开怀大笑。明知她小小戏弄了我,那份爽朗却令我无法生气。
“我们要表演日本舞《忠臣藏》,所以想打声招呼。”
“唔,原来如此。”
我再度恍然大悟。腰带上的文字,想必是取自舞码中的角色姓名。不过,《忠臣藏》的影响还真是遍及各领域。
我继续走进左列。
大石主税刃上树劒信士を
堀部安兵卫刃云辉劒信士わ
中村勘助刃露白劒信士か
菅谷半之丞刃水流劒信士よ
不破数右卫门刃观祖劒信士た
木村冈右卫门刃通普劒信士れ
千马三郎兵卫刃道互劒信士そ
冈野金右卫门刃回逸劒信士つ
贝贺弥左卫门刃电石劒信士ね
大高源五刃无一劒信士な
跳舞的那群女子步下台阶离去。宛如沐浴在温柔日光中的谷底,四周变得好安静。
我来到入口。此处起是四角形的第三边,也是我最初发现蹊跷的地方。
神崎与五郎刃利教劒信士ら
三村次郎左卫门刃珊瑚劒信士む
横川勘平刃常水劒信士う
茅野和助刃响机劒信士ゐ
间濑孙九郎刃太及劒信士の
村松三大夫刃清元劒信士お
矢头右卫门七刃掷振劒信士く
奥田定右卫门刃湫跳劒信士や
间十次郎刃泽藏劒信士ま
寺坂吉右卫门遂道退劒信士け
寺圾吉右卫门是第四十七位义士。起义后,据说他单独行动【注:传闻他在吉良家门前临阵脱逃,也有人说他在进攻后至广岛的浅野家报信。】。尽管名字放在一起,戒名却缺少“刃”。和歌中若有“け”,应当会以“道”表示吧。不过,似乎并未出现这个字。
那块墓碑前,身穿工作裤的大叔弯着腰,将落叶扫进汽油罐裁成的畚箕。我冒昧打听:“请问,这边从战前就没变过吗?”
大叔停下手,抬起佛像般的面孔,慢吞吞地告诉我:“对,据说以往就是这样。”我道声谢,重返文字列。
大石濑左卫门刃宽德劒信士ふ
矢田五郎右卫门刃法参劒信士こ
奥田孙太夫刃察周劒信士え
赤埴源藏刃广忠劒信士て
早水藤左卫门刃破了劒信士あ
潮田又之丞刃(片卤)空劒信士さ
我找到眼熟的罕用字。暗号开头的“破(片卤)”出现在这里,证明我的思考方向没错。
推敲起来,谜题的和歌便始于“あさ”。
至此,我已绕外围一圈,只剩在中央岛台上并排的两列。这种情况下,自然会将一路拉着的线与最近的地方相连吧。
我试着续写已填上“あ、さ”的“伊吕波歌”,于是又解读起碑文:
冈嶋八十右卫门刃袖拂劒信士き
“刃”底下的“袖”是接在“破(片卤)”后,而这三个字按“伊吕波歌”的顺序,应为“あさき”。
意思是“浅き”吗?我忽然有种答案呼之欲出的预感。
吉田泽右卫门刃当挂劒信士ゆ
武林唯七刃性春劒信士め
仓桥传助刃煆链劒信士み
间新六刃摸唯劒信士し
接着,我绕到背后。
小野寺幸右卫门刃风飒劒信士ゑ
前原伊助刃补天劒信士ひ
胜田新左卫门刃量霞劒信士も
杉野十平次刃可仁劒信士せ
村松喜兵卫刃有梅劒信士す
这下,四十七个字皆做完笔记。
17
后续的作业单纯许多,只需将暗号的汉字对照笔记换成平假名。
破……あ
(片卤)……さ
袖……き
毛……り
太……の
誉……ほ
太……の
勘……に
破……あ
补……ひ
煆……み
摸……し
补……ひ
泉……と
当……ゆ
风……ゑ
勘……に
我心跳异常剧烈。这些文字,分明构成了一首情诗。
空……い
太……の
周……ち
摸……し
随……ぬ
以……へ
掷……く
法……こ
补……ひ
云……わ
观……た
勇……る
露……か
无……な
朝露幽微偶见伊人故为伊思慕几欲死哉
圆紫先生告诉我:你必须自己调查。一点也没错。正因单独一人,才能细细咀嚼这份情怀。
这里是墓地,“小铃”在此埋葬了芳心。而后,初冬的天空下,流着祖父血液的我,循线找到答案。我彷佛飘然超越时空。
石板上,似乎站着大学生和高等女校生。那个年代,年轻男女光是站在一起便足以造成大骚动。双方往往会避人耳目地同行,即使遭识破,也会因保持兄妹般的适当距离,而免除怀疑。
男孩其实没真正看进女孩的瞳眸。不久,春天来临,毕业成为终生的别离。
说不定,两人原可聊更多话题,一同聆听、一同观赏更多事物。
圆紫大师与我谈及忠臣藏之际,出现这暗号是怎样的命定机缘?然而,的确,有时就是会有这种事。
18
回程,我绕到神田的书店查阅《万叶集》,这首和歌的编号是五九九。
到家后,我在书架上寻觅祖父应该会有的《万叶集》。他学生时代看的版本,也许是岩波文库。找半天没找到,倒是发现一套旧的“折口信夫全集”。书背早已泛黄,是祖父的藏书之一。翻开第四卷《口译万叶集(上)》,如圆紫先生所书,原本的和歌与“小铃”出的谜题,用字上有微妙差异。摊开的书页中央,和歌恰巧位于右页末尾及左页开头,宛如被撕裂的两行。
而我,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两行文字:
朝雾朦昧偶见伊人故
为伊思慕几欲死兮
“蒙昧”应是现今所谓的“朦胧”,而“幽微”应是“隐约”吧。总之,不管哪个词,意思都一样。最后的“兮”是古体,改用“哉”就会变成平安时代宫廷文学的调子。
这套全集是昭和二十九年十一月出版的,离祖父在高轮的学生生活,已过将近四分之一世纪。那时,若没解开谜团,看到此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感慨。
折口信夫的口语体翻译为:
虽然仅有些许邂逅之缘,却为了那人终日焦虑,几乎送命。
和歌中的“故”似乎并不是要说明原因,而是等于逆接词的“虽然”,古文实在不好懂。不过,若是令自己心动的人,正“因为”是惊鸿一瞥,有时反而会更加思念,更难忘怀。
我把书放回原位,走到缘廊。初冬的院子里,不知从哪飘来银杏落叶。就季节而言,那抹油菜花黄鲜丽得出乎意料。
幸好回来后,我连衣服都没换便直接去书架找书,这身打扮还能出门。夕阳即将西沉,但我穿着奶油白的高领毛衣,脖子也很保暖。我站在玄关,重新绑紧同样是白色的立领外套腰带。
母亲大人察觉动静,自厨房扬声:“你又要上哪去吗?”
“没事,我到附近走走。”
“天快黑了,小心点。”母亲大人彷佛在叮咛小孩。我单手捡起银杏叶片,前往流经附近的古利根河畔。
家家户户屋顶上的高耸天线,横线像是以薄墨画出,唯有纵线残留些许白昼的明亮。大概是夕照的角度不同吧。
穿过冬青树篱旁,小巷前方豁然开阔。
那是我从小见惯的风景。河面很宽,水量随冬天的来临逐渐减少,却依旧悠悠流淌。看似浓稠的平滑水面,唯有浅处微微掀起波纹。
薄暮温柔笼罩眼前的光景,我手中的银杏叶片犹如小小灯火。岸边芦苇高高丛生的那一带,暮色更显深重。
吹过河上的风晃动我的头发。
前方不远处有座大桥。载着人们的车辆不分日夜地往来桥上,衬着背后的夕阳即将化为剪影。
逐渐陷入沉睡的太阳,自迎上前准备包覆它的云絮被褥中透出些许短金线。带着图画中才有的鲜明,那丝丝光线笔直照射在地上。
当明日的黎明将近,朝雾仍会笼罩这河面、这岸边吗?
我把“小铃”的和歌,试着放在舌上滚动吟味。
朝雾幽微偶见伊人故为伊思慕几欲死哉
然后,明天若见到饭山先生,我大概会忍不住打听,那会与我并肩聆听《安魂曲》的人吧。
第四代橘家园乔的《淀五郎》出自《口演速记明治大正落语集成第六卷》(讲谈社)。
尾上多见藏的谈艺录,出自富田铁之助所撰的《假名手本忠臣藏细见》(《歌舞位》第二号·昭和四十三年,松竹株式会社演剧部)。此外,“ゆらのすけ”的写法,在本书及《名作歌舞伎全集》(东京创元社)是写成“由良之助”,在《歌舞位事典》(平凡社)等书则是写成“由良助”。本稿遵从前者。
解说:埋伏纸上的丰饶之旅
斋藤慎尔
(本文涉及重要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北村薰的新作,尤其是女大学生“我”与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大师活跃的系列作一出,我就忙不迭冲向书店,从平台上的书堆抓起一本去付钱,再以“买雏迎日光陶然归山町”的姿态,乐陶陶地返家。这已成为我自平成元年以来的习惯。
身为一介读书人,能够拥有如此中意的作家,不得不谓之侥幸。在这已失去泷口修造及埴谷雄高、三岛由纪夫及涩泽龙彦、中井英夫及寺山修司等人的世上尤其如此。这些作家,在所谓的“自一个黑太阳徐徐生出无数黑太阳”(雅克·奥迪贝蒂)【注:Jacques Audiberti,一八九九~一九六五,法国诗人、小说家。】方面,皆有堪称“图书馆”的共通样貌,北村薰显然也是属于这名单上的一人。
北村薰的读书量令人惊叹。我会试着将他作品中广泛引用的作家名单,逐一做笔记。F.柯佩的《狮子爪》、巴尔扎克的《贝特表妹》、泉镜花的《天守物语》和《外科室》、里拉登的《残酷物语》《梁尘秘抄》、梭罗古勃的《小恶魔》《江户俳谐岁时记》、A.法朗士《伊比鸠鲁之园》、芥川龙之介的《奉教人之死》、伊藤整的《鸣海仙吉》等,我边抄写,边想像创作出世界最长小说《人间喜剧》的巴尔扎克,与被视为世界最短诗型的俳谐,在北村薰脑中究竟是如何融合为一,企图掌握他大脑的些许内容,但终究非我所能企及,只好放弃。唯一能确定的是,北村薰也是那些自“燃烧的精神蔷薇园”,将想像力与惊异之名的纯血滴落地上的作家之一。
我会以“北村薰出道的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五日,是推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日子”(《出版NEWS》一九九一年四月上句号),向这位覆面作家献上最高敬意,(虽说此举极为夸张)那个想法至今不变。北村薰的博览强记,或者说感性丰沛又清新的诗意文体从何而来,透过《诗歌的埋伏》与《谜物语》这类散文集,及《谜之画廊》等选集的出版,似乎已昭然若揭。就像埴谷高维【注:一九〇九~一九九七,小说家、文艺评论家。一九四六年参与创立《近代文学》,开始连载构想庞大的观念小说《死灵》,但直到过世前仍未写完。】的小说《死灵》的费解,由于《鞭子与陀螺》和《濠渠与风车》这些评论集的出版而破解。但是,事态并无改变。因为北村薰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我们探索的地点。他不给我们循线追上的时间,径自走在遥远的前方。他的博览强记也同样更上一层楼……
北村流的推理迷宫
女大学生“我”与圆紫大师登场的系列故事,我没当成推理小说看待,倒一直视为教养/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若按《空中飞马》《夜蝉》《秋花》《六之宫公主》依序读来,想必能看到“我”一步步成长的样貌。登场角色随着新书的出版,日渐成熟。作者铺陈的伏笔,不仅在该书出现,甚至延续至下一本作品,足见北村薰的推理迷宫多么深奥。
且容我举一例说明北村的“伏笔”是如何脱离自己的作品,进而涉及现实世界。在《六之宫公主》中,文坛耆老田崎问“我”是否看过菊池宽的作品,她回答:“我看过文学全集。短篇小说有很多杰作,令我颇为惊讶。我认为他是个值得更高评价的作家。”“短篇……这么说,你也读过他的长篇小说?”在田崎进一步的追问下,她应道:“我看过《真珠夫人》,那是最适合改编成电视剧的书。现令流行波澜壮阔的磅礴大戏,就算不写新戏,只要拿《真珠夫人》改编就行。”
众所周知,《六之宫公主》出版于一九九二年。而电视连续剧《真珠夫人》缔造高收视率,是二〇〇二年的事。两家大型出版社争相出版文库本,高呼“菊池宽文艺复兴时期来临”,“真珠夫人”也入选该年度流行语大奖。若视这个现象为北村氏安排的“伏笔”,是否算牵强附会?提到“非现实”世界早早在现实世界埋下“伏笔”,《献给虚无的供品》的中井英夫【注:一九二二~一九九三,短歌编辑、小说家、诗人。代表作长篇小说《献给虚无的供品》被誉为反推理的杰作,是日本推理小说四大奇书之一。】确实发挥了天才手腕,但北村薰的才华同样不容小觑。得知他将库提斯【注:Ernst Robert Curtius,一八八六~一九五六,德国文艺评论家。】那句“精神极度紧张时,即使不为此努力,也能得到追求之物”成天挂在嘴上,我更是确言。
岁时记的变奏
北村薰在俳句上的造诣,由书名用上“夜蝉”、“秋花”等季语便可推知。“秋花”是秋海棠,指的是断肠花,也暗示作品的主题,最重要的是,他漂亮挖掘出秋海棠这个季语的本意,令人衷心叹服。这回,直接取来当篇名的《山眠》,也在全文纵横交错地埋下许多俳句伏笔,极有俳句小说的意趣。而主角与文坛大老田崎翁的一席唇枪舌战,也可视为“书志学推理”的变形版,让国文研究者与俳句爱好者垂涎三尺、食指大动吧。
关于芭蕉的名句“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我”曾在近世文学的课堂上听教授说:“应该把中间和下面颠倒,改成‘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好”,于是问:“我一直以为就是要用五五七的破格写法,才能由大片景色聚焦于鸭啼。白色放在上下,视野似乎会模糊不清。老师觉得呢?”对此,田崎翁当下回答:“当然是‘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佳。”更惊人的是,田崎翁居然还说:“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什么杰作。”
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
海上暮色,隐约白茫茫,闻鸭声。
海上暮色,鸭声闻,隐约白茫茫。
俳圣芭蕉不可能没想过右列句型,自然是在百般推敲后,才决定采用破格型式。他将属于听觉的声音,以白色这个视觉上的印象捕捉,为俳谐带来崭新的风格。这一俳谐史上的定说,透过“我”得到完整的理解。附带一提,江藤淳之所以赞誉山本健吉身为鉴赏家的纤细神经,认为他拥有足以感受到任何诗句的细微颤抖的敏锐,就是因为他评论这句“海上暮色”时,提到“自鸭声获得的感动,固然掺杂着对芭蕉的惊异,但对那声音产生白茫茫之感,乃是藉朦胧不清的夕暮萌生……亦即在模糊不清的薄暮中,更能感受到白茫茫的实体”。之前“我”的感想,也足以与山本健吉分庭抗礼,在芭蕉的“惊异”彼方,反响出自身的“惊异”极为高明。
用寂寞来配饭的深宵之秋——夏目成美
以悲伤对鱼下箸秋之昨夜哉——高井几董
在这种时候,“我”选择的也是几董的俳句。“我”对几董的肯定,遭到田崎翁的劝告:“以感伤的眼光看待几董那种晦暗悲剧性的生存方式,你还嫌太年轻。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虽然,田崎翁在俳句鉴赏方面始终只有平庸发言,但他这话果真有雷霆千钧的重量。而主角“承蒙老师赐赠金玉良书,说得对极了”的述怀,也丝毫不带多余的阿谀或自卑。对将“真正美好的艺术应该是向着太阳的”铭记在心的“我”,能够感同身受,并与其内心的丰饶产生共鸣,也正是读者的喜悦。
话说,“我”偶然得知,儿时玩伴本乡美纱的父亲大量购买色情书刊的冲击性事实。本乡老师身为小学校长,又是著名俳句杂志的台柱作家,却决定关闭在公民馆为同好开设的俳句教室,并宣布从此封笔。他最后披露的俳句是“回顾生涯写遍十万冗句尽付山眠”。“山眠”,出自“冬山惨淡如沉眠”(《卧游录》),是将冬山拟人化的季语,意指无风无雪宛如沉睡不醒的冬季山脉。毕生呕心沥血创作的十万多句尽是冗句——刻画着如此痛恨思绪的句子里,想必蕴藏着要将对俳句与人生的执念,随十万首俳句一同埋葬雪山的达观吧。
高野素十为追悼友人须贺田平吉,写过“生涯只得一句琉璃灯笼”,意思是“仔细想想,他咏过这么一句琉璃灯笼呢”,从此被视为名句而脍炙人口,但后世的人,却完全遗忘其友之名和灯笼之句。
如同孩童眸中的风景,在纯真无垢的精神之眼看来,日常生活的种种全充满悬疑推理吧。“我”在任职的岬书房,不时遭遇出版社才会有的谜团,而替她解谜的是圆紫大师。
圆紫大师在落语段子《杂俳》里披露的俳句“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关键在于“俳谐”不念“Haikai”,而要念成“Heekee”,否则“变成八五郎在附近来回打转,误会就大了”,令人失笑。若再稍做引申,现代俳坛的荒废,或许是因俳人都已丧失八五郎那种徘徊(走来走去,四处打转)的精神。俳人的“俳”,是由“人”及表示反意的“非”组成。俳人是人加非=非人、人非人、不是人,“不是常人的漂泊者”(柳田国男)、“客人”【注:まれひと,稀人、客人。按照折口信夫的说法,在民俗学中指自异乡来访的神,接受人们的款待而归。】(折口信夫)乃其原义。俳人身为徘徊者,岂不应该颠倒现代日本的共同幻想秩序,夺回其异端装置的机能?八五郎这样的徘徊者出现,若仿照文化人类学,将会使“秩序发生颠倒,引进对极的混沌力量,村的世界被导入与日常既定组合截然不同的嘉年华宇宙”(山口昌男)【注:一九三一~,文化人类学者。】。
圆紫大师不懂《新撰百人一句》中,山本健吉选录的“脱离日本语蝴蝶的ハヒフヘホ”(加藤楸邨)好在哪里,一问之下,朋友夸声“好”,并热烈赞赏另一句“满面笑咪咪买圣诞蛋糕之男”,认为“只有楸邨才写得出,是上乘佳句”。敝人有幸亲炙晚年的楸邨,坦白讲,姑且不论“脱离日本语”一句,那位俳句老师对后句未免过誉。
容我多谈一会儿,《朝日画报增刊:俳句的世界》(一九八五年十月十日号)《昭和百句抄》末尾的“选完之后”一节中,如山本健吉所记,委托他选句的就是我。山本选句夹杂文人与诗人的短诗与词章,可窥知其心灵之悠游,别树一格。“樱树下埋着尸体”(梶井基次郎)、“蝴蝶只身飞越鞑靼海峡”(安西冬卫)、“渡船场上/蹲踞的女人/好寂寞”(西脇顺三郎)、“朝初雪啊啊不见任何人”(太宰治)等,皆视同俳句,列入新撰百人一句。
“我”透视幻想中的连绵山脉,对于本乡老师说的季语“山眠”的本意,心中充满任何岁时记【注:将俳句的季语加以分类、整理,附上解说和例句的书。】都找不到的独特创见。“冬天山上积雪是有道理的。春季来临时,新生的草木会发芽。为迎接那一天,大自然得先储备生命之水。”“幼小的嫩芽需要水,于是春阳一点一滴融化山上积雪。白雪化为水流下,滋润大地。”
“我”约莫已发觉,谈论本乡老师那句“山眠”的过程中,不经意也提及象征降临人间的春山明媚之感的季语“山笑”。那是出自“春山淡冶如浅笑”(《卧游录》),与“山眠”成对的“山笑”。身为俳人的老师想必明白蕴含在如此变奏下的用心,最后应该不会放弃俳句吧。
“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把这话铭记在内心深处的“我”,她的真情在那瞬间融化了本乡老师冰封的胸怀。
人心总是套中有套
第二篇《奔来之物》,环绕着法兰克·史塔顿《美女还是老虎》这篇谜题小说代表作,及堪称变形版的极短篇《奔来之物》,探讨信任与背叛。
《美女还是老虎》里的国家,让被告在两扇门之间择其一取代审判。一扇门后是老虎,另一扇门后是美女。选中后者便可无罪获释,抱得美人归。某名青年与公主相恋,由于平民严禁与王族恋爱,青年被拖上审判场。青年以眼神向公主求救。公主当然晓得“美女”在哪扇门后,也知道那“美女”从以前便向自己心爱的青年频送秋波。于是,公主给出暗示,青年也打开了那扇门。究竟公主指点的,会是“老虎”还是“美女”?
“我”、饭山先生、天城小姐的回答大相径庭,不仅刻画出三人性格气质上的差异,亦突显出各人的生存方式与灵魂样貌,颇耐人寻味。
《奔来之物》是特约编辑工作室的赤尻小姐所写,据说是直接反映她痛苦经历的一则寓言。登场人物包括主角与妻子玛丽安,及玛丽安的情夫亚瑟。受亚瑟的挑拨,主角为了证明自身的勇气,前往草原射击狮子。若没尽量拉近距离再开枪,就无法命中狮子。假使没打中,亚瑟会出手相助,还是见死不救?亢奋的狮子已准备奔来撕裂主角。
“自己是不是能够完成应尽任务的人,及玛丽安的心是不是已冷却,这两个答案,下一瞬间,我恍然领悟。”文章到此中断。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我〇〇扳机……”以下两行会如何收尾?身为作者的赤尻小姐,当然早有答案。
看过“我”的接写,赤尻小姐点点头说“很可爱”。对天城小姐续的两行,她的感想是“这结局太严酷了吧”。而圆紫大师则超乎意料,给出令人不由屏息的答案。最后,赤尻小姐揭晓谜底,竟与圆紫大师写的一模一样……
“我”惊叹于圆紫大师的推理能力,也察觉赤尻小姐虽然遭到惨痛的背叛,仍勇敢面对软弱的自己,认真创作出这则极短篇,而深受感动。“我”这种诚实与他人互动的纯真心性,从根本促进读者在精神上自我纯化、自我净化。
这个谜题小说,就像在仿照圆紫大师的落语段子《天狗审判》的架构,我不禁想起J·D·沙林杰【注:Jerome David Salinger,一九一九~二〇一〇,美国小说家。代表作为《麦田捕手》。】《九个故事》(Nine Stories)收录的《笑男》。透过“我”的视角描绘出少年团团长与情人的悲恋,然后团长的失恋与笑男的死亡物语以“套中套构造”展开。但与沙林杰的作品结局不同,在这篇《奔来之物》有开朗的结局。
人生仅有的一次抗议
至于《朝雾》,由两位职场前辈天城小姐与饭山先生的婚礼揭开序幕。担任招待的“我”,发现新郎的宾客中有个人十分眼熟。原来对方早在《六之宫公主》,便已以伏笔登场。当时,“我”收下饭山先生给的票,前往聆听殷拜尔指挥都立交响乐团公演白辽士的《安魂曲》。三得利音乐厅里,那名男子就坐在“我”的右邻,膝上摊开的书是大卫·洛奇的《换位》。
某大学教授在这场喜筵上的致词,也成为洛奇作品的伏笔。有“我”登场的系列作,总是这样埋下前作的伏笔,等大家都忘记时,又在新的作品中复活。这种推理,不,小说,以往见过吗?我忍不住苦思。
“我”翻看父亲给的祖父日记,对每月出现一次的“小铃”,这个寄宿人家的女儿产生好奇。接着,“我”发现祖父学生生活最后一年,也就是昭和六年,进入十一月后,日记中留下只能以奇妙形容的一行:“忍破(片卤)袖毛太誉太勘破补煆摸补泉当风勘空太周摸随以掷法补云观勇露无”
这行看似暗号的汉字是什么意思?为何小铃会脸色苍白?“我”的推理回溯到前尘旧事。
“我”或许是想起会在罗伯特·A·海莱因【注:Robert Anson Heinlein,一九〇七~一九八八,美国科幻作家。二十世纪三大科幻小说家之一。】的《夏之门》(The Door into Summer)中,透过超越时间的炽烈爱情听见作者的号泣吧。“我”藉解开祖父日记之谜,企图成就祖父与小铃的恋情。就像要让伊藤左千夫的《野菊之墓》中,政夫与民子抱憾而逝的恋情,于今终成眷属。“我”的独自凄美得令人哀伤。
“这里是墓地,‘小铃’在此埋葬了芳心。”
这个“我”的感伤内在冲突世界,和北村薰出道当时所言,“我认为书写及阅读小说,是人生仅有的一次抗议”,应有相通之处吧。若是小林秀雄,八成会说“历史绝不会重演,所以我们才会惋惜过去。历史,与人类的巨大恨意相似”。寒冷的初冬天空下,“我”试图让祖父与小铃相依相偎的这份可敬的坚强,伴随着深远余韵,想必将久久萦绕在我们心头。
朝雾蒙昧偶见伊人故为伊思慕几欲死哉
依折口信夫的口语体翻译,此句意为“虽然仅有些许邂逅之缘,却为了那人终日焦虑,几乎送命”。新兴俳句大将渡边白泉的“吾心恋慕焦灼如晚霞”,也许就是从这首和歌获得灵感。我总觉得,这首和歌迟早也会成为伏笔。看样子,下一本作品中,我们将看到“我”的恋爱故事。这个猜测,令我心里暖暖的,同时也有点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