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不过,若是谷崎,早在打笔战之前他俩就有来往。我想《罗生门》的出版纪念酒会他应该也有到场。就把他也列入人选之一吧。接下来呢?”
“佐藤春夫【注:一八九二~一九六四,以古典风格的抒情诗知名,后来改写小说,开创出幻想、耽美的风格。】如何?”
“啊,佐藤春夫。芥川在他身上感到与自己相近的东西。对,他也是重要嫌疑人之一。”
我想起会在春阳堂版《芥川龙之介全集》的解说,看到吉田精一提及的某件事。
“决意寻死的芥川,据说会造访佐藤春夫,一直谈到深夜三点。”
“噢?”
“当时,据说他表示‘我本想与你一同走过文学生涯’,还说‘与某某跟某某携手同行是错的’。当然,佐藤春夫没写出某某究竟是谁。但是,如果芥川会举出两个人,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菊池宽和久米正雄。”
“……”
圆紫先生的脸上蓦然闪过寂色。害我觉得自己说的话,好像是出自低俗的八卦偷窥心态。
圆紫先生皱起的眉头立刻放松,
“想必的确如此吧。说这种话,是芥川对春夫的阿谀,不过当然想必也是真心话。”
“我刚才是不是问了无聊的问题?”
“不不不,没那回事。”
“可是,您刚才的表情好寂寞。”
“啊,那个嘛,该怎么说呢?我只是忽然感到,人与人之间互动关系的悲哀吧。”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默。
隔壁桌的四人起身离席,立刻有一对看似情侣的客人递补座位。看来,这间店暂时是不可能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圆紫先生略微压低音量,说道:“芥川晚年的文章中,有一篇令我永生难忘。细菌(bacteria),芥川按照日式拼音写成巴库特利亚,就是那个故事。你记得吗?”
“不记得。”
“那篇文章的主题是‘如果投胎转世——’。其中说了这么一段话:如果投胎转世,我会变成牛或马,并且做坏事。这样的话,神大概会把我变成麻雀或乌鸦。然后我又做坏事。这次我变成鱼或蛇。接着我再度干坏事。之后又变成虫子。但我还是继续为恶。又变成树木或青苔。我再度做坏事。于是变成细菌……”
我渐渐把身子缩起来,背上感到一阵寒意。
“即便如此,如果我还是继续做坏事的话,神会怎么处置我呢?想到这里,不断投胎转世,不停做坏事,好像就等于不断步向死亡。”
从这番话感觉不出作者的聪明才智。也许是大师的叙述将我导向某种解释,但我还是觉得,从中读到的只有无药可救的深刻孤独。
圆紫先生静静地说:“人啊,就是会思考各种事。”
08
喝完咖啡,圆紫先生如此提议:“怎么样,要不要把菊池宽也列入嫌疑人名单?”
我顿了一下方说:“对喔,菊池的确是他亲近的友人。”
圆紫先生听出我的语调书不由衷,说道:“你不以为然?”
“对。和谷崎等人相比,印象中他俩好像比较少讨论文学上的话题。不过,那当然是因为菊池已经变成通俗作家。”
“说到菊池,一般人还是对他写出《真珠夫人》之后的形象较有概念。而他的长篇小说已经没人阅读了。因为社会变迁,小说技巧也日新月异,他已经落伍了。我在学生时代看过他几篇小说,的确读得很吃力。很难不站在第三者的疏离立场去看待。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怀疑:这种文风在当时真的受到欢迎吗?”
“读起来毫无乐趣?”
“可以这么说。说有趣,未免奢求,所以会忍不住想看别的书。”
“圆紫先生那个年代,还有人看他的小说吗?”
“伤脑筋。我还没有那么老,好吗?我会在旧书店买到全集里的数册。否则,即便在我那个年代,市面上也已买不到菊池的书了。不过,菊池的作品在发表当时倒是赢得大众压倒性的支持。另一方面——”圆紫先生倏然眯起眼。“有位作家叫做中野重治【注:一九〇二~一九七九,小说家、诗人、评论家,二次世界大战后新日本文学会的核心人物。】对吧?”
“对。”
“他写过这么一段话:自己懂文学也懂美术,但是,唯独不懂音乐。那是因为没钱,文学方面至少还买得起平价小说,可是,穷人无法亲近音乐。”
“若就时代环境来考量,他说的应该没错。”
“我想也是。在车站看到听完音乐会回来的资产阶级子弟,会很厌恶他们,觉得他们恶俗。并且——重点来了,总而言之,他写自己完全不懂音乐,他是这样来描述自己有多么不通音律:‘在音乐方面,我甚至不如坐在收账台看菊池宽小说的公共澡堂老板娘。’”
“啊……”
“菊池自己,即便听到这种话,想必也无话可以反驳吧。他大概顶多只能回嘴说,为坐在收账台的女性书写,才是真正的普罗大众文学。不过即便如此,他可是‘代表不懂文学的普罗大众这个程度的作家’喔。很厉害吧?不是反讽,可见菊池宽的存在,有多么重要。”
我渐渐切实感受到他在文坛的地位。
“他跟芥川怎么样?有文学上的往来吗?”
“他俩应该经常讨论艺术,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
“可是,芥川写给菊池的书信,好像不多吧?”
我虽然说得好像很懂,其实芥川全集里的日记书信类,我顶多只有随手翻过春阳堂的版本,根本没仔细看。因此,我才会脱口说出这种话。我的轻率遭到报应,立刻碰了个钉子。
“你是说,不多吗?”
“呃,我是这么觉得啦……”
我心虚了。圆紫先生报以微笑,
“其实,根本‘没有’。”
“什么?”
“没有。芥川全集里没有写给菊池的书信。不仅如此,在遗书中,也没看到死前几个月写给菊池的信。写给别人的,就连特别注明看完就得烧掉的信都保留下来印成铅字了。可是,菊池这个名字却完全没有出现过。”
“那也未免太厉害了吧?”
“如果书信还留着,我想数量应该会相当可观。菊池自己是说,没留下书信是因为自己太懒散,但做得那么彻底,还是令人瞠目。说到彻底,村松梢风【注:一八八九~一九六一,小说家,以考证式的人物评传独树一格。】写过一件趣事。我记得应该是收录在《近代作家传》中。据说梢风会问过芥川,对菊池有何看法?”
“是。”
“结果芥川听了,露出嘲讽的微笑,如此说道:‘你去菊池家时,没发现他家的拉门、纸门和地板旁边的矮柜,一定都是从反方向往上拉吗?我本来以为至少偶尔会照正常方式关门,结果一定是反方向。’”
我又吃了一惊。
“听起来很可怕耶。”
“不过,这段话的内容,是透过芥川叙述后的‘内容’。这么一想,可怕的到底是‘芥川’还是‘菊池’,不禁叫人迷惑。”
我觉得被打败了。
“说的也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一定’如何。那就是芥川所描违的‘菊池其人’吧。”
“对。”
“芥川这个人,就是喜欢用这种惊世骇俗的说法。江口涣【注:一八八七~一九七五,小说家,评论家。】在《吾辈文学半世纪》介绍过。据说芥川曾对朋友说,有岛武郎【注:一八七八~一九二三,小说家,参与《白桦》创刊。】的小说,就像用收音机听西洋名曲。”
圆紫先生颔首:“啊,那个我记得。就像相声表演,丢出某某话题,却用乍看之下毫不相干的某某说法来解包袱是吧。”
“对,他心里想的是‘若那是真货,不知该有多好。’”
“这样随口丢出一句的效果真是猛烈啊。暴露出说话的人真心。”
“那种说法,如果是在印成铅字的人物传记上看到,倒是一桩风雅逸闻。要是听到的是酒席之间的闲聊,内容不知会有多么辛辣。”
圆紫先生沉静地说:“傲慢自信与纤细易感,决非矛盾的对立。”
09
“有时比喻或逆说或许会徒劳无功,但刚才这段菊池评论倒是颇为犀利。‘拉门的方向’‘一定是反的’。光是这句,就仿佛已看了一篇短篇小说。这不是用一般定义的草率、随便,就能解释的人格。‘一定’会怎样——天底下没有这么一丝不苟的草率。‘一定相反’是一种生活方式,是存在本身。”
“想必是吧。‘拉门的方向一定是反的’,这种在这世上绝不可能的描述,更能令人感受到对于‘正常’位置无法忍受的那种强烈个性。而芥川,则带着嘲讽的微笑旁观。”
我们出了店,走下地下铁的楼梯,搭乘日比谷线。圆紫先生跟我一起搭到半途。我们靠在车门边继续聊着。
“芥川又是怎么看待身为艺术家的菊池呢?”
圆紫先生当下说:“想必没放在眼里吧。尤其是对于开始‘认真’创作通俗小说的他,想必认为是个和自己完全相反、搭不上关系的作家吧。然而,若就生活的层面而书,菊池拥有他所没有的强悍。或许正是这种相反之处,令芥川深感魅力吧。他说把菊池当成‘大哥’看待。想必的确抱有那种亲爱、或信赖的感情吧。尤其,在东京大地震发生前,他俩来往得很频繁。”
“大地震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从那时起,菊池在文艺春秋的工作忽然变得很忙碌。或者该说,他的态度变成如此吧。目睹地震惨状的菊池觉得,到头来文学只是无用之物,并且也这么说出口。”
“啊……”
也有些东西“顶多只是有用”。究竟是好是坏,不可能单凭有用无用来判定。说穿了,婴儿的微笑或竹叶的颤动,对生存来说或许皆非必要。但是,如果说出那种话,——如果说出什么是无用的,到最后,所有的东西恐怕都会沉入朦胧暗影吧。甚至自己也是。
圆紫先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另一方面,芥川的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地震之前,芥川和菊池都还很年轻吧。二人都是年轻的天才呢。”
这句话发出明确的光辉。地下铁奔驰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圆紫先生定睛看着我的脸。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感慨良深的表情。
“是啊。这么一想,二人的亲密来往,好像只能用‘怀念’来形容了。”说着他指向我手边的资料,“正如那分年谱所示,芥川着有《点心》这本随笔集。”
我回顾影印资料。是大正十一年五月出版的。圆紫先生说:“那个书名,当初据说迟迟难以决定。芥川对菊池提及这件事。菊池问他集子里收了哪些作品。于是就有了《点心》这本随笔。点心在中文是‘填肚子的轻食’之意。菊池说,‘这个名称最有你的风格。’于是就这么决定了书名。另外你应该也知道‘我鬼’吧?”
“知道,是芥川的俳号【注:俳句作者的雅号。】。”
“菊池的作品中,有个短篇名称就叫做这个。是从在电车上让不让座的问题开始发挥的利己主义故事。结尾,菊池提及芥川的俳号,他写道,每次问起这个俳号的由来,芥川总是面带得意地解释:‘在中国,自我就叫做我鬼。很妙吧。’”
“我鬼先生就是自我先生。”
“是啊。而菊池,在春阳堂出版包含那个短篇的全集时,定名为——”
“《我鬼》。”
“对对对。那么,设计那本书封面的是谁?”
我觉得大师未免太观察入微了。不过,我还是姑且猜猜看:“是我鬼先生吗?”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
“标准答案。”
地下铁已接近茅场町。圆紫先生要在这里换车改搭东西线。穿过黑暗,窗子倏然大放光明。
“谢谢,今天让您破费了。还聊了这么多。”
圆紫先生一边说“哪里哪里”,仿佛要当作这席对谈最后的甜点,他说道:“对了,萩原朔太郎【注:一八八六—一九四二,诗人,运用口语自由诗完成近代象征诗,对诗坛造成极大影响。】有过这样的证言喔。你知道芥川每次都怎么称呼菊池宽吗?”
“怎么称呼?”
大师果然很懂得怎么结尾。他撂下一句话,便挥起一只手径自下车。电车再次启动。那句话留在我的耳中。
“我的英雄”。
第六章
01
回到家,我立刻翻出文学全集中的某几本查阅。然后,又去邻市图书馆借来了筑摩书房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和中央公论社版的《谷崎润一郎全集》。
我坐在塞满房间的书堆中。为了写毕业论文,本就需要不少书,这下子更是数量愈发可观。俗话说书多不愁,但问题在于多到什么程度。
我的房间在没有冷气的二楼。白天是酷热如地狱,无法住人。相对的,晚上可以开着纱窗,凭借些许吹入的微风,我开始追踪。
首先是志贺直哉。芥川于大正十年七月二十七日,造访他位于千叶县我孙子市的家。那是他头一次访问。志贺将这件事,写在《于沓挂【注:沓挂宿,位于长野县中轻井泽。】》中。
“芥川君比吾辈互相行礼更客气地行大礼。长发垂在身前,又用手撩起。吾辈乃粗鄙野人,芥川君却充满都会风情。芥川君腹泄大病后,瘦得令人痛心,而且看似非常神经质。”“芥川君频频试图打听我有整整三年未写小说的往事。并且用仿佛自身也面临这种时机的语气说,自己不是写得出小说的人。”
志贺说写不出来时“那就不要写不就得了”;芥川回答“我可没那么养尊处优”。并且据说“之后倒是悠哉地闲聊了一整天”。
那是在《六之宫公主》发表大约一年前的事。若说有影响,未免间隔过久。关于那天的“悠哉闲聊”虽也在文章中提到不少,但并未找到看似相关的迹象。
“之后我一直不放心打算去芥川家看看,可惜苦无机会,就这么搬到京都去了。”志贺如是说。
志贺迁往京都的粟田口三条,又迁往山科,是大正十二年的事。其间,大正十一年是问题所在。不过,看起来当时二人应该还没有接触。
我试举出志贺在这段期间的作品。
大正十年《暗夜行路》前篇
大正十一年《暗夜行路》后篇第三部、《插话》
大正十二年《暗夜行路》后篇第三部终、《旅》
若说是作品带来的影响,对象也该是《暗夜行路》吧。但是,要说《六之宫公主》是受到《暗夜行路》的影响而写,我总觉得难以释然。
志贺这条线索,看来是走进死胡同了。没想到,《于沓挂》还有下文。
“和芥川君在黑田家玄关道别竟成了最后一面。在他决心寻死的那二年之间我们终究没有机会再见。”“几个月前的《文艺春秋》上,芥川君描写自己想象大脑的每个折缝都出现成排的虱子列队啃咬。这的确很像是身心俱疲者会有的想象,令我不禁悚然战栗。”
由于社会变迁,以前想必随处可见的虱子这种名词,对现在的我而书,仿佛只是一种符号,没有切身感受,只好勉强试图说服自己。不过老实说由此也可看出,这是多么思心的名词。
02
接着是谷崎润一郎。他的作品如下。
大正十年《我》、《不幸母亲的故事》、《A与B的故事》、《唯因有爱》
大正十一年《堕落》、《青花》、《阿国与五平》、《本牧夜话》
大正十二年《万福玛莉亚》、《无爱的人们》、《神人之间》
数量不多。我试着从全集寻找,但在这方面也毫无所获。
我检阅与芥川有关的文章。有一篇《痛苦的人》,刊于《文艺春秋》昭和二年九月号。
“事后再去思考既定事实,往往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于是慢半拍地责怪自己为何当时没有及早发现,但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吾友芥川君最近的行动,如今回想起来早有许多不寻常的迹象,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悲壮的必死觉悟。我本该更温柔地劝慰他,却自以为找到争论的好对象,而与他展开无谓的争执,实在是毫无朋友道义,对于故人真不知如何致歉才好。”
这段述怀,指的就是圆紫先生也曾提过的芥川与谷崎的论争。当时芥川主张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才是最纯粹的小说,而谷崎极力反驳。
接下来,谷崎叙述最近的芥川变得莫名“亲切”,不只是在态度上,还送书给他。包括二册八开的《即兴诗人》、英译本的《侠女可仑巴》【注:Colomba,法国作家梅里美的中篇小说。】》、还有《佛兰西语的印度佛像集》。
谷崎以为,这是发生论争后,芥川“试图略微缓和我的锋芒”才示好。于是,谷崎“故意唱反调”反而“更加咄咄逼人”。就在这时他接获恶耗。事后回想才明白那是芥川赠送的遗物,谷崎非常后悔。
“但,最后如果容我称做辩解,芥川君的确是有这种容易令人误解的软弱之处。”
同月刊载于《改造》的《芥川君与我》,叙述了他与这位《新思潮》后辈的因缘。他们都在东京老街长大,连家里拜的寺庙都是同一间。这种程度的巧合还不值得惊讶,顶多只会觉得“这样啊”。但是,巧合到下面这种地步,不禁要命人失声惊叹了。
“而芥川君过世的七月二十四日这天,正好也是我的生日。”
巧得简直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据说死于同年同月同日。原来如此,这个世上果真什么巧合都有可能发生。这么一想倒也不足为奇了。但是,这行文字莫名地刺痛我的心。
人与人,受到冥冥之中的摆布众散离合。人类正因有心,所以才会爱会敬会嫉妒会轻蔑会绝望会悲伤。之前与圆紫先生也曾谈到,这次查资料,令我深深感到人与人这种互动关系的不可思议。
03
说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佐藤春夫在《追忆芥川龙之介》一文中写到的巧合,或许更胜一筹。
佐藤谈论他与芥川在文艺上、或者性格上的相似之处。更表示有过这样的巧合。那是发生在芥川造访他位于四谷信浓町住家时的事。
当时他拿座垫请芥川坐,芥川说“感觉很怪”。因为那和芥川在家用的一模一样。“中央有深鹅黄色的寿字,四周染出蝙蝠”。据芥川表示,这是自中国进口的东西,商人抱怨销路很差。“换言之,芥川和我等于不约而同地买了销路很差的商品。”
过了一会儿他们要外出,佐藤从桌子抽屉取出表,芥川当下大喊“喂,慢着慢着。”然后“从怀中取出没有链子、也没添附任何东西的一块表拿到我面前。顶多二十圆的镍合金有一面是文字盘,上面有清楚的阿拉伯数字,非常巨大地环绕表面。”结果又是一模一样。
佐藤看了芥川的作品后表示“发现一个艺术上的血亲令我大喜过望。”这个座垫与钟表事件,毋庸赘言自然令他感到命运之离奇。
此外正因为看过谷崎的文章,下面这段文章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佐藤翻译爱伦坡的《影子》这篇小品时,有个“大嘴巴”传话,说芥川批评“错误连篇简直看不下去。”于是他告诉那个男人,近日会去找芥川登门求教。结果,“某个傍晚芥川主动来访。我一看到他,就立刻告诉他之前一直想去拜访他,他说得有点急:‘不,其实我就是为那件事而来。真不好意思。仔细看过你的译文后其实相当不错。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说着他把爱德蒙德·高斯【注:Edmond Gosse(一八四九~一九二八),十九世纪英国诗人。】翻译的胡格【注:Friedrich de la Motte Fouqué,(一七七七~一八四三),德国作家。】《水妖记》(Undine)从怀中取出放在我桌上。”
二人明明交情深厚,但在世人眼中,却是水火不容。佐藤自己也表示“一方面抱着非常亲爱的感情;但在另一方面却又有种怎么也无法融合的隔阂。”
在死亡那年,芥川会多次提及的那次访问,是发生在一月下旬。所以,比我模糊记忆中的更早。约在半年前。就像我跟圆紫先生也说过的,当时芥川说“我后悔没有跟你一起踏上我的文学生涯”,佐藤对他说“今后开始也不迟呀”,他如此答道:“不,迟了。已经迟了。”
而且他还说:“如果我死了,请你记住,由你来写诔。”小女子向来才疏学浅。诔这个字眼连听都没听过。但从前后关系大致猜得出意思。一查之下,果然是追悼之意,乃悼念故人之词。
只有你才有资格写追悼文喔,对我来说,你是那唯一的、拥有独特价值的男人喔——说这种话,是为了讨好对方吗?不,毋宁该说是一种悲鸣,是在吶喊看着我、把你的目光转向我。若真是如此,那说的其实是孤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