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也是。”
“不过,我最想表达的还是失落感吧。成对的东西少了一个,难免会在意。事实上,的确会觉得剩下的那个在召唤另一半。”
“……”
“更何况,如果是人消失了。而且,更何况……”
圆紫大师说到这里便打住,露出整理思绪的表情,同时吃起冰淇淋。蓦地,他抬起头说:“‘御神酒德利’这个名词,妳知道用来做什么解释吗?”
“知道。”
感情深厚的两个人,无论到哪里都形影不离的两个人。
04
我们用完餐点,圆紫大师立刻说:“从这里到妳家那边,坐出租车大概需要多久时间?”
我迟疑地说:“约莫二十分钟吧。”
“拦得到车吗?”
“百货公司前面随时都有车在排班。”
“今天是假日,那位和泉同学应该也在家吧?”
“不知道。不过,应该在吧……”
究竟该怎么应对,我已经不知如何拿捏。这个人走进我的生活圈,若要比喻,就好像电视上的人忽然出现在我家客厅那样,毫无现实感。然而,情势似乎会这样演变。
“方便的话可以请妳带路吗?我知道突然这么要求妳会很困扰,但要择日再来也很麻烦。”
该惶恐的应该是我,因为大师即将替我解决苦恼了一个多月的疑惑。
从百货公司七楼搭电梯下楼的这段期间,乃至坐上出租车后,圆紫大师一直板着脸。车子下了国道,中途弯进旧道进入我家那个小镇。在阴郁的灰色天空笼罩下,小镇的表情也有点像个不高兴的隐士。
我因车子直接开到家门口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提前下车。
“妳一直住在这里吗?”
出租车离开后,圆紫大师环视毫无特色、只有民宅、围墙和篱脚绵延不绝的巷弄,如此说道。
“是啊,土生土长。”
“妳从小学时期就在这一带跑来跑去吧。”
“没错。”然后,我就像在讲自己似地,谦虚地补上一句:“只是个没有好山好水的无聊地方……”
圆紫大师以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再过几年,妳也会带某人来这里吧。然后,把自己走过的路告诉他。到时候,对方会觉得‘这条路比世上任何一条路都美’,甚至连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
我感到浑身一麻。
“会这样吗?”
圆紫大师像神仙般点点头。
“一定会的。”
“——因为‘一抹紫意’是吧。”
“嗯。”
当我身边有了“某人”时,如果去到了对方的家乡,肯定也会有这种感觉,那个地方必然格外耀眼。
人无法选择出生地,也无法选择出生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想必从某个时期起,得靠自己去培育这个发现时早已存在的“自己”吧。那是一个庞大而令人不安的任务。正因为如此,在这世上,即便一时也好,想象或许有人对我的身世背景予以全盘肯定,能带给我一种如见清泉的安心感。想必,这就是圆紫大师送给年轻的我的礼物吧。
这里,也是那个被中断未来、比我更年轻的女孩的家乡。
因此,大师才会送给我这个想象。或许是为了让我免于发生那种事,先把未来的一部分化成语言送给了我。
05
“津田同学住哪里?”圆紫大师首先这么问。
“您要去见她母亲吗?”
“一定得从那边开始吧。先把那张影印纸搞清楚。不过,关于第二封信请妳保密,不用特别提起。”
搞清楚——直接去问她母亲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果然是她母亲影印的吗?”
“不,应该是和泉同学做的吧。”
“可是,被烧掉的课本不可能拿去影印。”
“那当然。不过,亚当斯密应该可以出现两次吧。”
“两次?”
“是的。这,妳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不懂。不管怎样,我还是替大师带路,经过我家门前,在第四个拐角左转。那是一条两辆车可勉强会车的小巷,路面吸收了雨水仍是湿的,处处还有小水洼。冬青树篱很快就在眼前出现了,从树篱下探头的秋海棠,已知秋的远去,只有犹如烧剩的仙女棒般分岔的红茎,以及零星绽放的粉红色小花。
“那么,该怎么跟她说?”
“照实说就好。请妳把那张影印纸的事告诉她。之后,我想向她确认一件事。”
我站在玄关,按下老旧的白色门铃,津田妈妈立刻现身。
瘦长的脸形和津田学妹极为相似,五官倒是比津田学妹更立体。班导曾经说津田的脾气“颇有乃母之风”。做父母的无法选择赐予什么,却遗传给孩子种种性格。隐约浮现眼底的点点斑纹,流向眼角的几条皱纹,当津田学妹超过四十岁时,这些东西应该也会出现她脸上吧。
“不好意思,冒昧来访,方便打扰一下吗?”
我先客套寒暄,然后介绍圆紫大师,表示他是大学国文系的前辈,承蒙他多方指导。然后,我把那张塞进我家信箱的影印纸及和泉学妹的情况告诉她,还把实物拿出来给她看。课文空白处的涂鸦和眉批的确是她女儿的笔迹,津田妈妈狐疑地拿起那张纸仔细打量。
“这位小姐担心一直下去,不晓得那位和泉同学能不能恢复正常生活,因此,在偶然的机缘下找我商谈此事。在您心痛未愈之际又来打扰您,实在万分抱歉,但我有点事想请教您。”
津田妈妈抬起脸,用坚定的语气说:“好,既然如此有什么事您尽管问。我想您也听说了,和泉同学在上小学以前就是真理子的朋友,我向来喊她‘利惠’。只要对那孩子有帮助就好。”
圆紫大师道声谢谢,轻轻把手伸向那张影印纸,说:“那么,首先是这个,我认为除了和泉同学没有人会这么做。”
津田妈妈爽快回答:“我想也是。因为那本书在那孩子手上。”
06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令我张口结舌。圆紫大师倒是稳如泰山、文风不动,脸上的表情就像听到理所当然的事。这一点,再次让我惊讶。
“是她要求‘拿一样纪念品’时拿走的吧?”
“对,她拿了一本课本。”
她不可能拿走,那本书早就烧掉了。可是,圆紫大师紧接着又说:“还有,事发前的那十天左右,她们是不是在府上忙着做什么东西?”
津田妈妈虽然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还是给予肯定的答案。接着,圆紫大师又问:“是不是这样的东西”。这次又猜对了。
眼前好像有一盏不可思议的走马灯正在转动,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
“我明白了。和泉同学的确为了令嫒的事,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苦恼不已,明知有一天非说出来不可,但她在父母及我们面前都说不出口。就在有口难言的情况下,越来越不敢开口,好像无法替自己剖腹,只能任由病魔侵蚀身体,严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想当然耳,津田妈妈立刻问“是什么问题”。
“据我猜想,应该分毫不差。不过,此事不能仅凭臆测断言。等我向和泉同学确认后,再带她来府上。想必和泉同学自己也正期待着‘动手术’。即便痛苦,只要一天不了结,就无法从现在的状态前进一步。”
我们离开后,我再也忍不住满腹疑问:“和泉学妹怎么拿得到那本应该被烧掉的课本?”
“已经烧掉的东西当然拿不到。”
“可是您刚刚……”
“津田妈妈可没说那本书是《政治经济》喔。”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说,“妳的年纪离高中生比较近,应该更清楚吧。我们那时候也是如此,说到亚当斯密,《世界史》也会提到他。”
“啊!”
“只要把津田写在《世界史》课本上的眉批,贴在自己的《政经》课本上,不就变出一本早已不存在的津田课本吗?眉批和涂鸦都写在空白处,正文部分只是画线,至于在亚当斯密脸上涂口红这种小事,谁做都一样。”
“您是说,津田妈妈……”
“对,她大概以为那是从《世界史》影印下来的吧。毕竟《政经》已经烧掉了。”
我瞪着圆紫大师半晌,才说:“您从一开始就认为和泉学妹去讨的‘纪念品’是‘那个’吗?”
“没错。对我来说,这是唯一能把不存在的‘津田的《政经》课本’复原的方法。如此一来,拿走《世界史》课本的人会是谁呢?脑中浮现的第一人选,当然是和泉同学,再加上她曾经去索取‘纪念品’。这两条线索加起来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我一边无意识地抚摸冬青树篱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叶片,一边问:“和泉学妹是原本就打算这么做,才特地去讨纪念品的吗?”
“这个嘛,先后顺序不得而知。她八成认定是‘无形之手’杀死津田同学的,所以才会在无意识中拿走《世界史》课本。”
这句话骇人听闻。
“津田学妹——是被杀死的吗?”
“在和泉同学看来显然是。”
“如此说来,那封用片假名写的匿名信也是……”
“应该是吧。我想是没有人谴责她,所以她终于忍无可忍。”
之后的发展想必是“单凭臆测不便断言”。然而,只靠这些奇妙的片断究竟能拼凑出什么样的图案?圆紫大师缓缓迈步说:“妳能把和泉同学找出来吗?”
“可以。”
“那么,有没有哪里的咖啡店可以坐下来三个人好好谈一谈?”
那得朝车站的方向走一段路。我一边思考一边拐弯,在我家门口发现一道人影。那人正向我家的某人仓皇鞠躬,然后一个转身朝我们这边快步走来。是和泉学妹的母亲。一头短发、颧骨高耸的男性化脸孔,犹如迷路小孩般带着不安与焦躁的神色。
和泉妈妈察觉到我,瞪大了眼说:“天啊,我才去过妳家。妳家人说妳出门了……”
“对啊,我刚回来。”
和泉妈妈不等我回答,就打断我说:“有没有看到利惠?”
我边摇头边说:“没有,她怎么了?”
“她早上骑脚踏车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听到和泉妈妈这么说,我大为失望。
“是吗?”
这样就无法让她与圆紫大师当面谈一谈了。她会出门这件事本身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她最近的行为看来,也大有可能。或许是看穿我这种想法,和泉妈妈焦躁地晃动身体、扯高噪门说:“问题是,她的桌上摊着日记,她已经一个月没动笔,现在却写着……要去见津田同学。”
07
这句话彷佛在脑中炸开,我有好一阵子无法思考。
和泉妈妈好像没看到正在一旁的圆紫大师,撂下一句“我去津田家问问看”,便匆忙离去了。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妳先冷静。现在又还不确定会变成怎样。”
我低下头,撩起额前浏海。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能替她做点什么?”
“听着。等到天一黑,她自然就会回来,这么想比较好吧。妳现在着急有什么用。”
“那么,”我看着圆紫大师。“我现在又能做什么?”
圆紫大师当下回答:“思考。”
“思考?”
“和泉妈妈说她是骑脚踏车出门。妳能不能想想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去‘见津田同学’?”
想想看、想想看。圆紫大师的声音在耳中回响。
“那种事我怎么知……”
说到一半,彷佛黑夜必然会迎向早晨,脑中蓦然浮现一条河流。圆紫大师似乎看穿我的表情,问:“怎么了?”
“……江户川。”
骑脚踏车。对,那是她和津田学妹在温暖的春日骑车出游的地方。和泉学妹曾经描述那段回忆好像在做梦。不仅如此。她不是说有个约定吗?“等到秋天还要结伴再来”。现在,秋天快过去了。
我在矢切的渡船头,得知那条河是江户川时,某种模糊的念头掠过心头。现在回想起来,难怪我会失声惊叫。掠过心头的原来是和泉学妹说过的话。
我把那件事告诉圆紫大师。他当下就说:“去看看吧。”
“光是单程就有一段距离。最好开车……”说到一半,我皱眉。“啊,今天我爸出去工作了。”
“他把车子开走了吗?”
“没有,车子在家。”
“那可以借用吗?我来开。”
“这样最好。”
我走进玄关,向母亲大人引见圆紫大师。
母亲大人看过大师送的签名板,也在电视上看过圆紫大师的表演,还知道我今天去文化会馆听圆紫大师的落语表演。可是,大师本人突然出现,她不可能不吃惊。
虽不至于把大师当成拐骗宝贝女儿的老男人,但她还是以对待恶质推销员的眼神,朝身穿外套的大师打量了半天。我简短说明和泉学妹与圆紫大师的事,但母亲大人好像还是无法释怀。不管怎样,总不能为了寻求她的理解耗到天黑。于是我硬生生地抢过父亲的车钥匙。
圆紫大师见我要冲出门,便说“妳把裙子换掉比较好吧”。趁圆紫大师检査车况的期间,我换上牛仔裤,鞋子也换成了球鞋。
五分钟后,载着圆紫大师与我的车子切过四号国道,沿着沉入灰色的道路,朝东疾驶而去。
第八章
01
通往江户川附近的小镇,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和泉学妹说过,春天曾经来过此地。如果她想遵守“约定”,一定会骑脚踏车走这条路。
或许是因为这条路与替代道路交叉,两侧的房舍即使疏疏落落,却不见车流量减少。这条路谈不上宽阔,越过小河以弧线前进,路面变得更狭窄。骤雨猛烈敲窗,天翻地覆地下了一阵子,这才终于止住。我坐在副驾驶座,望着骤然出现、旋即被抛到脑后的风景。
经过一栋以苍郁树林为背景的老房舍前,浓密的树梢上有白色物体,是鹭鸶。阴霾的天空,令人彷佛置身于寒冬,衬托着白色格外协调。
走了六、七公里以后,这条路变成了T字型。
“走哪一边?”
我被这么一问,也在瞬间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就……先走左边。”
江户川应该在附近。前方河水的流向从左往右,到此为止我很确定,不过和泉学妹会从哪一头转弯上河堤就不得而知了。除了亲自找出答案,别无他法。
车子往前开了一阵子,连绵家屋的尽头,终于出现了犹如长城的河堤。
“在第一个拐角转弯吧。如果骑脚踏车,应该会这么做。”
圆紫大师还没说完,眼前的右侧就出现了一条相当宽敞的路。车子放慢速度,弯进那条路。左边出现养牛的农家,之后那条路沿着堤防平行,对面是整片农田。圆紫大师把车子靠向路肩停妥。
“下去看看吧。”
堤防比二楼的屋顶还高,好像混合了橘黄色与绿色的调色盘。地面上的杂草和泥土沾满了露水,才走几步鞋子已经湿了,脚尖沾上了枯草碎屑和叶子。
我们爬上了堤顶,宛如从墙边探出头,视野豁然开朗。矢切虽然有高尔夫球场,不过从这里一直到下游最远处的水面只有无垠的河川地,是一片覆满芦苇与芒草的荒凉风景。河岸点缀着一丛丛灌木,那一带隐约笼罩着雾霭。在真实生活中除了晨雾,《源氏物语》中出现的“夕雾”【注:《源氏物语》第三十九卷的卷名,也是书中人物之名。】几乎毫无机会亲眼目睹。唯一的例外是小学时期见过浓稠如牛奶的夜雾。不过,印象中倒是不曾看过午后的雾。
雾霭在河面上骤然变浓,只见对岸一片迷蒙,但眺望河川地和河堤上并不成问题,似乎有人定期整地,杂草并没有长到覆盖高中生头部的程度。当然,如果躺在草丛里,自然不会被发现。要是和泉的思虑如此周密,那我们等于是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视野中没有任何人影,也没看到脚踏车。
我顺手抓着外套的钮扣一边扣上一边说:“没看到耶。”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圆紫大师指着河堤上细细蜿蜒的柏油路。“只要上来这里,可以到任何地方。”
没错,河堤四处连接着斜坡道,可从底下推着脚踏车上来。只要上了河堤,接下来就是骑车的最佳便道了。
“再往前走走看吧。”
我们下了河堤,上了车往前开了约莫一公里。从那里再次环视河川地,可惜毫无所获,又往前一公里,从那里步行一段路。
底下的马路有行车经过,我们目送车子远去才发现前方有柿子树。里见公园的老板娘说的没错,整棵树光秃秃的,呈现出宛如黑墨勾勒的树干与树枝,树上残留的果实就像被遗忘的花朵般妆点亮丽的色彩。
“要听听看我的想法吗?”
圆紫大师冷不防说道。是他改变了主意,觉得在我这个第三者面前就算说出来也无妨,抑或是看到我走在寒冷堤道上的身影,不想让我继续摸不着头绪地追踪?
“好。”
我回答之后,有点害怕了起来。
“其实非常单纯。妳不是说有五件外褂吗?不过,査不出另外三个人。”
“对啊。”
“查不出来,是因为根本不存在吧。”
“不存在?”
“是的。妳说外褂是个‘可以理解的答案’。她们只要这么说就不会被怀疑,所以才这么回答吧!”
“也就是说,那是唬人的?”
“是啊,根本没有一群人要穿。换言之,一开始就不打算制作外褂。”
“那是要做什么?”
“这时候,再加上铁管。”
“咦?”
我不禁提高了嗓门。
“拿铁管决斗,想必也是情急之下才做出的举动吧。她们想避人耳目,所以没把铁管带进集宿所。比方说,先藏在飮水台底下,利用就寝前的几个小时拿出来,心想‘差不多可以开始了’,不巧老师意外出现,情急之下她们只好模仿古装剧打闹,这也很有可能吧。”
“……‘差不多可以开始了’是什么意思?”
“妳说呢?重点就在这里。铁管的长度,足以让女孩子当作刀剑挥舞。妳想应该有多长?”
我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张开了双臂。
“一公尺……,再加几十公分吧。”
“没错。”
圆紫大师看着我张开的双手,同时补充:“妳说的双幅布宽,换言之也差不多有一百四十公分吧?”
02
我放下双手问:“那有什么关联?”
“很明显。她们说外褂要做五件,由此可推算出布的长度吧。”
“是,虽然长度会差很多,不过起码有十公尺吧。”
“我想也是。好,宽一公尺四十公分、长十公尺左右的布,还有两根长度与布幅相同的铁管,而且这两人负责园游会的装饰工作。最后,其中一人还跑到顶楼,归纳下来答案只有一个吧。”
我听到这里,答案已明确无疑。
“……是垂挂的布幔吧。”
圆紫大师问过津田妈妈,这两人有没有“类似在长布条上写字”之类的举动,原来就是在确认这个假设。
“是的。她们偷偷制作‘欢迎光临第X届校庆园游会’的布幕,大概想让学生会的人大吃一惊。铁管是用来穿过布幔的上下两端,而那块布只要折好就跟床单或毯子一样大,我想应该是直接带进集宿所。至于铁管,应该是预先藏在飮水台下方吧。等到有空时,再找机会取出。就在这时,老师出现了。”
两人只好装傻蒙混过去。我可以想见那幅情景。
“等到自由活动时,她们大概想把布幔垂放下来,看看效果如何。我猜是津田同学主导,动作快的话三十分钟就能搞定。既然要给大家一个惊喜,当然得趁四下无人时才能进行实验。所以,只有这个时段才有机会。重点是,既然是自制的东西,一定很想尽快从顶楼垂放,看看效果如何。她们从事先打开的教室窗子爬进去,由津田同学拿着布幔上楼,以备妥的钥匙打开顶楼的门,为了保密还把门锁好。大概是园游会当天打算挂在校舍外侧吧。可是,要试挂的话,当然会选择较不显眼的中庭。或许在找适当位置,或许只是想浸润在月光下——我个人觉得是后者,于是津田在顶楼天台走了一会儿,结果被老师看到了。”
圆紫大师瞥向隐藏在雾霭中的遥远对岸。
“这两人向来形影不离,唯独这时候必须分开。因为其中一人如果不从远处检视成果,那就没有意义了。和泉见布幔迟迟未放下,或许心焦如焚。在昏暗的校舍中,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或许很不安。另一方面,津田找好位置,用腹部抵着栏杆,她想到口袋里的陶瓷玩偶,那是易碎品。为了预防万一,她用手帕包好,先放在一旁,然后把布幔垂放下去。她怕铁管撞到墙壁或玻璃窗,所以动作很慢。和泉同学从对面的校舍,应该是从二楼或三楼的教室望过来吧。这时,本馆一楼的灯亮了,她吓了一跳却不敢出声,想必是比出打叉的手势或指着灯光吧。但是,津田同学没有领会她的意思。那一定是老师。和泉怕挨骂,慌慌张张地跑过走廊,来到布幔底下的窗口。”
“……她拉扯布幔打暗号。”
我压低嗓门这么说,便捣住了嘴,彷佛只要这样就能把话吞回去。圆紫大师点点头。
“津田找不到和泉,于是也探出身子往下看。想必是撞上最糟糕的时间点吧。”
我默然垂首,望着湿得发黑的柏油路面和自己的脚尖。圆紫大师继续说:“如果楼上及楼下的人对调,结果就会不一样。假使是津田看到灯光,或许不会紧张,索性让老师骂两句。但是落单的和泉,为了找津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灯光正沿着楼梯逐层点亮,渐渐逼近顶楼。她想尽快通知津田,冲动之下伸手用力拽住布幔,或者从三楼窗口,一边小声呼唤一边拉扯布幔。津田压根儿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站在楼上的姿势很不稳。如果伸直腰捍探出身子,顶着腹部的栏杆就会变成杠杆。这时候,只要有人在布幔上稍微施力,等于是被人使出投技【注:相扑或柔道、摔角的技巧之一,以腰部回转为轴,将对手撂倒。】这一招。津田的鞋子掉了一只,留在顶楼,身体翻个筋斗往下栽,随着尖叫声从和泉的眼前掠过,和泉手里还留着那条布幔。”
这真是令人背脊一寒的想象。
03
“和泉当场愣住了,简直就像中了妖魔的埋伏,可怕的命运在瞬间袭来。她抓起布幔落荒而逃,想必脑袋里一团混乱,无法思考。她只是沿着来时路狂奔,翻越教室的窗户。津田上顶楼天台当然带着鞋,和泉不用上楼,八成先脱下鞋子放在窗户底下。她穿上鞋,再把布幔藏在花坛后面,蹲在阴影中。直到大家都赶来了,视线当然是集中在中庭。此时,她才起身加入同学,朝津田那边走去。然后,她终于撑不下去,就这么昏倒了。”
“之后,没有人怀疑她,所以她找不到机会开口。”
“应该是吧。一条人命,而且是从小形影不离、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带领她前进的好友的生命,虽说是无心之过,但就结果而言,毕竟是毁在自己手里。排山倒海而来的战栗、恐惧与愧疚不难想象。她心知‘非说不可,保持缄默是不可原谅的’,另一方面又忍不住销毁证据。这件事肯定让和泉更自责。她在同学、老师及父母面前都开不了口,已失去机会,事到如今更开不了口。于是,她变得越来越孤独,躲在自己的壳中。”
“这时候,她想到了妳这个算是局外人,又认识她们俩的学姊。接下来,她的作法相当曲折。”
圆紫大师转身回到马路上,我也尾随在后,说:“布幔就是‘无形之手’吧?”
“是的。每次想到那起意外,这个字眼就像事故的象征,在和泉同学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她挑了《世界史》当作‘纪念品’时,不知道她是否打算拿去影印。不过,看着那段描述‘无形之手’的眉批,想到津田同学的《政治经济》课本已随之升天时,那个念头恐怕已成形了吧。——她认为‘津田的课本,会从天堂检举我的罪行’。”
这种用剪贴的复印件做成文件的事我也常做。若不想把内页剪下来,就把内页影印下来,剪贴后再影印一次。如果剪贴的痕迹太明显,就用立可白涂去,再影印一次。这样反复印个三次左右,便不必担心清晰度的问题。
“那封用片假名写的信,就是把那个念头具体化吧?”
“对,应该是吧。妳已经问起铁管的事,只差一点了,再针对此事继续追査吧——我想她应该是这种心情。说穿了,就像玩躲猫猫游戏扮鬼的人,一边忍受躲藏的苦闷,一边在心里吶喊‘快来抓我’。”
“鬼”这个字眼残酷地出现。对于一个在“那一瞬间”以前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高中女生来说,这个世界就像一只被翻面的手套,彻底被颠覆了。而且,原本怀抱着种种梦想的好友,也在重重的撞击下死了。当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月亮与繁星,却不发一语,也没有伸出援手。
04
如果早在年幼的两人于津田家树篱前邂逅的彼日,便已注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两人还一路手牵着手,朝着应该抵达的秋夜某个时点前进,那是何等残酷。而津田学妹的死,宛如风中凋零的花瓣,令人何等惆怅。
我窝进副驾驶座,抓起安全带,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们,真的有那么脆弱吗?”
圆紫大师停下发动引擎的动作,看着我。他的目光深沉,那是为了我认真思索该怎么遣词用字的眼神。
“很脆弱。不过,这样的我们,现在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吧。不管活上百年或千年,到头来也只是当下这一刻的延续。正因为生命很脆弱,才要抓紧随时会从手中溜走的当下,努力思考该做什么,渴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并设法留下什么。”
“可是……”我说,“虽然努力想做点什么让明天更灿烂,若是明天消失了,又该怎么办?哪里会留下那个人‘活过’的证据?”
圆紫大师彷佛在搬运珍贵物品,静静而缓慢地回答:“即便如此,我相信此人的意志依旧长存。比方说留下来的绘画与音乐,对我来说,总觉得对方留下的不只是画作或音乐本身。纵使莫扎特的乐谱、纪录、演奏全部消失了,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作品,我相信莫扎特的音乐还是会留在某处。”
我也凝视圆紫大师的双眼半晌。
“嗯,我好像能理解。”
“绘画、小说、诗词,纵使被烧毁依旧长存。在舞台上也好,我们的表演也好,还有芸芸众生在生活中的言行举止,乃至瞬间的表情,只要那真的是好的,我相信一定会永远留在某处。”
说完,圆紫大师面向前方,发动引擎。
车子回到T字路口,从那里直走朝反方向前进。这次花了不少时间才看到河堤,在民宅逐一消失的同时,河堤突然出现在眼前。正当我暗想“啊,终于到了”之际,左边出现了自动贩卖机,旁边还有条小路。看样子,车子应该开得进去。我们左转之后,进入一条坑坑疤疤的道路,车身随之弹跳晃动,路面上还有很多碎石。
这条路在河堤边终止,右转后从那里上去。几公尺外,竖立着一块以红字写着“禁止车辆进入”的警告牌,还有黑、橘色相间的栅栏挡着。
圆紫大师面向河堤停车。
那里有一座附有三个转角平台的水泥梯,一路通往堤顶。楼梯旁散落着沾了泥巴的报纸夹页广告。但是,我立刻盯住上方的某一点。
在汽车开不进去的斜坡顶端,从这里看过去彷佛断崖绝壁的高处,浮现一个宛如以签字笔勾勒的瘦削剪影。那,分明是一辆脚踏车。
用不着我出声,圆紫大师也发现了。我们面面相觑,举步爬上楼梯。幸好天空已经从云层厚重的阴霾,转变为略微明亮的颜色。
我们来到河堤上,透过重重雾霭,可以看到右侧的远方车来车往的长桥。眼下的大片河川地,大概是最近才割过草,宛如铺了一张巨大地毯。之所以呈现浓淡不均的带状绿,应该是割草机留下的痕迹。在突出的尽头,靠近河水的树木之间,一个穿背心裙的女孩蹲在地上,宛如一具化石。
05
从上面俯瞰,宛如一条地毯,但实际走在河川地,处处呈现湿地状态,边走边响起踩着湿海棉的啪滋声,鞋子陷入黑泥中,一抬脚,地面上就形成一个鞋状小水洼。大师的皮鞋已是惨不忍睹,但我们还是尽量选择以最短距离,接近那个嫩草色背心裙。
和泉学妹就在我们逼近至十公尺的距离时转身。她那双异样分明的眼眸,在稀疏的眉毛下瞪得老大。然后,她反弹似地站了起来。几乎泡在水里的嫩绿色背心裙,自膝部以下完全湿透,变成了深绿色,上面还沾满了草叶与泥泞,看似沉重地晃动着。她顿了一下,默默无语地朝河川跑去。河的远方雾霭沉沉,是一片无垠的未知世界。
我的心臓一紧,几乎停摆。
“津田同学她……”
圆紫大师的声音和平常截然不同,听来低沉却清晰。那是足以吸引数百名听众的声音。
和泉学妹停下脚步,扶着灌木丛,眼前就是河水汹涌的江户川。她战战兢兢地转脸面向我们,她想继续听下文。
圆紫大师不慌不忙地迈步上前。
“津田同学不在那边,听清楚了吗?津田同学一直都在这边。她是那样的女孩吧!”
和泉学妹微微张口。
河川地宛如盆地,天地的底层彷佛只剩下我们三人。风吹动了河面上的雾霭。和泉学妹放开了树丛。我始终站在原地。
时间的齿轮好像生锈了,唯有圆紫大师静静地步行。走到灌木丛的这段路,恍如永无止境的旅程。圆紫大师抵达终点,悄然伸手握住那纤细手腕的瞬间,和泉学妹闭上眼,说:“你是警察吗?”
她脸上的表情几近安心。
圆紫大师嗫语般问:“拉扯布幔的是妳吧?”
和泉学妹依旧闭着眼,老实地点点头。
“那块布呢?”
“在……我房间的……壁橱里,……装在纸袋中。”
她确实得接受警方的侦讯,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样应该最好吧。她的过失得负多少责任,我不清楚。在法律上,应该不会受到制裁吧。然而,她的心必须接受惩罚。
天空某处的云层分裂,阳光如丝带般撒下,打从刚才就呈现浓淡不一的天空,淡色部分逐渐染上美得撼动人心的水蓝色。
是阳光吗?在晚秋的天空中,彷佛传来云雀高声的鸣叫。芳华早夭的女孩若在天上,愿她守护着和泉学妹以及我们。
现实问题和那样的空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如说是可笑的。
那辆脚踏车由圆紫大师抬下堤防,放在不挡路的地方,上锁架好,只要事后再回来牵就行了。不过,把和泉学妹带上车之前,我可伤脑筋了。她淋了好几次阵雨,又坐在潮湿的河川地,要是弄脏车上的椅垫肯定会被我爸妈骂——冒出这种和紧急情况极不搭调的尴尬问题。我打开后车箱,幸好里面有几张旧报纸和一个YOKATO超市的塑料袋。我把报纸铺在后座,本想撕开塑料袋摊开,但扯了老半天也扯不开,无奈之下只好就这么铺在后座。
我坐在和泉学妹身边,这是第二次看到这女孩淋成落汤鸡。或者正因为今天天气也不好,她才会大老远跑来江户川淋雨折磨自己,这么做难道是为了缓和内心的痛苦吗?说不定她还做了其他类似的自虐行为。即便如此,仍未不支倒下,多亏了那无可取代的年轻吧。
我把手帕递给和泉学妹。她擦拭头发和脸,在我的提醒下又从领口伸进衣内,擦拭碰得到的范围。
我们在途中经过一家便利商店便停车,圆紫大师问和泉学妹,并抄下她家及津田家的电话号码,然后叫我先打去和泉家。
“请告诉她家人找到她了,还有,我们会先去其他地方再送她回家,请他们别担心。”
电话是和泉妈妈接的。我告诉她人在江户川,她一时无语,然后以求救的语气不断地重复“不好意思,拜托你们了”。
等我回到车上,这次换圆紫大师下车,他替我们俩买了杯装热咖啡牛奶。我边喝边望着圆紫大师面向电话的背影。他正在打电话给津田妈妈,这通电话讲了很久。
望着他的背影我逐渐明白。之前的解谜,其实只是小孩子的游戏,今后该怎么做,才是真正困难的问题。
07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湿漉漉的城市,房舍的屋顶与群树闪闪发亮,早已见惯的风景像是被冲洗过那样美丽。
我们的车子滑进冬青树篱前停下来,圆紫大师替和泉学妹打开她那边的车门。当她发现这里是何处,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不过,在我们的催促下她还是像个傀儡般下了车。我站在她身旁。
玄关门一开,津田妈妈探出头来。我从那张脸窥见坚强的意志。
和泉学妹赫然一惊,视线低垂、浑身僵硬。
圆紫大师朝我使个眼色,我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她依旧低着头,拖着脚步往前走。大师见我们跨进大门,这才回到车上等候。
我们在走廊上被带往一个收拾得很整齐的三坪大房间,屋内的横梁上挂着一幅复制画,画的是傍晚时分,一个正在穿针引线的女人。房间的窗帘放了下来。
津田妈妈不发一语,站在和泉学妹身后,把她的背心裙肩带往下拉。和泉吓了一跳。津田妈妈替她脱掉身上那件嫩绿色背心裙,将脏污较严重的部分朝上折好,放在一旁。和泉脚上的奶油色袜子也吸饱了水,被一触碰,她就默默弓身,把脚抬起来。
我不由分说地感到年龄的差距。台风那天,和泉学妹身上的湿衣服是我让她自己脱掉的,替她宽衣这种事我做不出来。随着她的心防被解除,我发现她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身上的衬衫也湿透了,闪着水光从肩头黏贴在手臂上。津田妈妈的手指碰到衬衫上的钮扣时,她微微颤抖起来。但,津田妈妈毫不迟疑地从上往下逐一解开。
纤细的手臂与雪白的背部、紧实的腰部曲线逐一出现,接着和泉以手覆胸。当最后一件衣物被脱下时,瞬间,少女的姿态宛如新生儿。那个秘密立刻被大浴巾包裹,只露出了猫咪般的脸孔,任由津田妈妈来回擦拭她那冰冷的身体。
和泉学妹的颤抖逐渐激烈得无法控制。她的眼睛死盯着房间角落的袜子、内衣裤、白T恤、无限蔚蓝的荷叶裙,动也不动。
就连大家都哭了的那天也哭不出来的双眼皮大眼,终于溢出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我走出大门,圆紫大师坐在驾驶座上,似乎正在远望云端。我钻进副驾驶座,好一阵子也露出相同的表情。
“冬青的叶子……”圆紫大师如此说道。
“是。”
“小时候,我们会拿来做草鞋,像小精灵穿的草鞋。”
虽然不清楚作法,但听他这么一说也勾起我的回忆。我指着绿叶之间寥寥无几的小花。
“听说,津田学妹她们把那种秋海棠的粉红色与黄色部分,当成樱花虾松和炒蛋,玩办家家酒。”
“原来如此。”
两名看似小学一、二年级的小女生,快步跑过车旁,任由短裙的裙襬翻飞。大概是看到天气放晴再也坐不住了,打算跑去哪里玩耍吧。天真无邪的高亢嗓音,在雨后的道路彼端渐行渐远。我望着蓝天,问:“来这里,是因为只有津田妈妈能够原谅和泉学妹吗?”
圆紫大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种秋海棠的别名妳知道吗?”
我倾头不解地说:“不知道。”圆紫大师温柔微笑,
“那我换个问题。永井荷风【注:一八七九~一九五九,小说家兼剧作家,别号断肠亭主人。】把自家称作断肠亭,这个妳知道吗?”
这次我可以回答“知道”。此人的日记,就是著名的《断肠亭日乘》。我好歹也是国文系的学生。
“妳知道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吗?”
我当下被问倒了。
“这个嘛……”
“因为院子里种了断肠花。”
“也就是说……,是秋海棠?”圆紫大师颔首。那种模样可爱的花,怎么想也不搭轧。
“是肝肠寸断的相思之花吗?”
“是的,很意外吗?”
“对呀。”
“据说是思念故人为之落泪,从泪水中长出来的花。”
“……”
我活到这么大,不曾以那种眼光看过这种花。我压根儿没想过这娇小的花竟然会有这样的别名。
“妳刚才说到‘能够原谅——’是吧。”
我赫然一惊,无法回话。
“妳还没当过母亲,不知道妳将来当母亲会怎么想。不过,如果是我,纵使知道那是意外,不能怪任何人,还是做不到‘原谅’。只是……”
我机械地重复:“……只是?”
“可以救赎。而且,我认为非救不可。既然为人父母,就会这么想。”
玄关门开了,津田妈妈走了出来。圆紫大师摇下驾驶座的车窗,津田妈妈缓缓地走到车窗边,静静地说:“……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