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
“是的,会这么设计的人一定知道内情。如此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令姐的朋友大贯小姐。”
“可是,她是怎么办到的?”
“很简单,把投进邮筒的信拿回来。”
大师说得太简单,我当下愣住了。
“请等一下。邮筒,等于是不可侵犯的圣域。就算想取回信件,也不可能走过去说一声‘给我’,人家就会乖乖说‘好,给你’吧。”
“当然。”
圆紫大师不动如山。我继续说:“先不说别的,她怎么让邮局的人相信她就是寄件人。”
“重点就在这里。依照一般情况的确很难,但若是大贯小姐,就能轻易办到。”
“咦?”
“令姐用公司信封写了好几封信吧。她把那些信一起丢进邮筒,即使看笔迹,也能一眼认出是同一批信。同一个寄件人一次寄了好几封信,就像一片叶子藏在树林中。寄件人是邮筒前的‘公司’,或者也可以说是‘公司的女职员’。”
我恍然大悟。
“如果向邮局要求取回寄给三木先生的那封信,想必很麻烦。但如果在公司门口的邮筒,有个身穿公司制服、脸色铁青的粉领族上前哭诉‘我忘了把部分数据放进信封里’,或‘我把私人信件也一并投邮,可是好像装错信封了’,那么会变成怎么样?”
说着,圆紫大师看向那位专家。
“这个嘛,首先我会核对信封的形状和收件人名称。”
“信封的形状当然讲得出来,因为是公司信封嘛。公文的收件名称只凭抄写,或许不大确定,但是私信的收件人名称一定知道。对方又穿着这家公司的制服。若是这样,情况会怎么样?”
“这个嘛……”
游紫先生噘起下唇,一脸为难地说:“如果是我,应该会把信还给她。因为确实有人会站在邮筒旁,向邮差表示“改变主意,不想寄那封信了”,或“一次寄好几封,好像装错信封了”。形状、寄件人、收件人如果都说对了,我就会把信还给对方。从来没出过问题。”
圆紫大师转向我,说道:“怎么样?容我再补充一句,这件事,‘偶然’应该占了很大的比例。邮筒上标示着邮差收信的固定时间,可是大贯小姐也在上班,与其说她在收信时间等候,我想她应该站在看得到邮筒的地方,刚好邮差来了。于是,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出去索回那封信,我认为这个推断比较合乎现实。她就这样拿到了票。接着,再以三木先生的名义寄给泽井小姐。”
“干嘛那样做……”
“不由自主地”把信索回,“不由自主地”搞出一场恶意的闹剧吗?
14
“说到这里我倒想反问。”圆紫大师说道,“《一溜烟》的老爷并没有让一八立刻脱身。
我说那样让我感到不快,你说你也有同感是吧。”
“是。”
“老爷的心理,哪一点令你不快?”
我当下回答:“嫉妒。”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指老爷也喜欢一八暗恋的对象吧。”
“当然不是,而是那种让幸福的人陷于不幸的举动,再加上他本身有优越者心态作祟。
对于这个由他摆布的帮间,居然一声不吭地找到幸福,有一种不满的嫉妒。”
“你这样分析会被认为想太多了!”
“我想也是。其实根本不是想太多,只是当下有这种直觉。”
说到这里,我喝着乌龙茶加冰块,提出理所当然的问题:“圆紫大师,那您为何感到不愉快?”
大师听了,莞尔一笑。
“我们应该各自在掌心上写答案,数一二三再一起揭晓。”
“跟我一样吗?”
“对,我的答案也是嫉妒。不过,我首先觉得两人在年龄上的差距。”
“对青春的嫉妒吗?”
“这么说很滑稽。一八不年轻了,他谈的恋爱也没有光明的未来。不过,若要说得极一点的确如此:老爷有钱,一八却即将抓住金钱买不到的爱。那一瞬间,我脑海中的一八变‘年轻’了,而那个老爷,憎恨年轻人拥有他找不回的‘时间’。”
“您是在几岁的时候有这种想法?”
“十二、三岁吧。”
一阵沉默。我把琥珀色饮料当成酒液般舔舐。
“想太多。”
“我也这么觉得。”
圆紫大师目光温柔地看着我。
“所以……,这是我头一次说出来。”
“原来是藏了数十年的秘密啊。”
“没错。”
乌龙茶好像也能醉人,我有一种让对方敞开心房的喜悦。
圆紫大师继续说:“不管怎样,嫉妒也有各种形式,所以我们回到原点。假设大贯小姐企图让两个情敌碰面,那么她的动机,虽然推测不出‘属于什么种类’,不过应该算是‘嫉妒’吧。”
“是。”
“但是,人是一种很麻烦的动物,光是活着无法满足,还得主张自己的存在,因此才会有进步,同时也有负面的情绪。好友之间固然会产生嫉妒,手足也避免不了,倒是亲子之间比较没有这种问题,小孩感受到父母的压力,与嫉妒在本质上有点不同。”
一直保持沉默的游紫先生突然问:“那么夫妻之间呢?”
圆紫大师一脸淘气地对我说:“这个人啊,下个月要结婚。”
“哇,恭喜。”
木讷先生顿时脸红了。
“我是介绍人。嗯,所以刚才说到哪里,夫妇是吗?这个问题很有趣,如果从事同一行,一方表现得较受肯定,另一方不知道会怎样。妻子会嫉妒丈夫吗?”
我试着想象老公得第一,我得第二名的情景。
“如果是我,应该会真心替他高兴。”
当然,并非我不在乎输赢,既然是自己选的伴侣,我希望他在各方面能成为我的标竿。唯有这样,携手共度人生才有意义,我可不希望对方萎靡不振。
“原来如此。反过来说,若是做妻子的技高一筹呢?就算老公没说出口,或许心里不是滋味。对吧,这么一想就很复杂了。对了。师徒之间又怎样呢?虽然巴不得徒弟的表现青出于蓝,但若是表现得太好,同样身为艺人,或许师父还是有一点嫉妒。喂,身为弟子的你觉得呢?”
游紫先生哭笑不得地说:“您在说什么啊!当然是师父比较厉害。”我头一次看到圆紫大师被打败。
15
姐姐的公司在茅场町。
我一眼就找到了他们公司门口的邮筒,收信时间确实标示在邮筒侧边,出问题的班次就在其中,是上午那一次。
我说有点好奇想去调查一下,游紫先生立刻表示“我可以去邮局问问当天负责那个邮筒的邮差”。
可是,我不希望把事情闹大,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收信,但我决定在看得到邮筒的地方等候。
时间还没到之前,我先在附近的公园看书。这种情况与在甲子园球场加油不同,所以我没带帽子。不过幸好有树荫,不至于晒得头晕脑胀。快到四十分时,我从长椅上起身,有点紧张地回到现场。
来者是一名看似豪爽的高个子青年,我走过去正想出声,对方倒先开口了。
“有什么事?”
“呃,上星期一的这个时段,有一批误投的信……”
“噢,那个啊!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答得很快。我不禁双手使力,却傻眼了,因为压根儿没想过接下来该怎么说。
“是您把信还给对方的吧。”
“是呀,因为对方这么要求。有什么不对吗?”
问题来了。我该怎么敷衍。
“那个,是我姐姐。”
“喔,是吗?你们长得不像。”
“她说差一点挨上司骂,幸亏有您的帮忙。”
“噢?”
“我正要去公司,去找我姐。呃,真的很感谢您。”
我一边冒冷汗,一边逃进那家公司。看来我不适合当侦探。
不过,冷气十足的建筑物内部很舒服,感觉和银行差不多。姐姐与大贯小姐的办公室在楼上,所以不用担心会被撞见。我在里面不扰人地待了一会儿便走出来。
虽说长得不像,不过邮差丝毫不起疑,可见得把信索回的人应该跟我姐差不多年纪。
我打电话到姐姐的公司。当然,要找的是大贯小姐。我一说“关于我姐的那封信”,话筒彼端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16
“我看她拿着信走出去,觉得很奇怪。”
午休时间,我们约在日本桥附近的咖啡店见面。大贯小姐是个窄脸的矮个子,动不动就把手放到嘴边,说话时企图掩嘴。
“公司邮件向来都是由总务统一拿到邮局,员工不用亲自邮寄,除非遇到急件的情况。总务通常都是下午三点左右寄信。”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原来真有让大贯小姐留意到的伏笔。
“所以,她一回来我就小声问:‘你去寄了什么情书吧?’。”
我点了一杯红茶,打算等大贯小姐离开后再吃午餐。不过,大贯小姐也只点了一杯咖啡。我很好奇她几点吃中饭。
“于是,你姐就把事情原委告诉我。老实说,我觉得她根本不用这么做。三木先生的事,公司里人尽皆知,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那人本来就是虚有其表。”
她像膜拜似地在面前双手合十,然后翻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后来,真的纯属偶然。我有事外出,正巧看到邮差打开邮筒,我像是被吸住般地走了过去,回过神时已说出‘我刚才寄错信,漏掉了重要数据,能不能把信还给我’这种话了。然后,我又一口气说出专业术语,报上公司名号并指着大楼。此时,我忽然觉得有人正在看我,一时心慌意乱,一边恳求对方:‘拜托!我得订正后再重寄,否则这样寄出去,真的会被老板骂。’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结果邮差就把整叠信都还给我。”
送来的红茶与咖啡都没碰。
“那时候,我真的是为你姐姐着想才那么做的哟。她早该跟那个男人分手了。可是,我后来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听着年纪比我大的人用这种讨好的语气说话,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我立刻把公司的信送去总务部,打算把装有戏票的那封信丢掉,所以当下折起来放进口袋,直到下班后换上便服才想起,结果,不知怎地突然就……。你知道的,灵机一动,偷偷抄下三木先生与泽井小姐的地址。然后,回家用文字处理机打字……”
事件经过已水落石出。我特地来这里,就是为了说接下来的这段话。我看着慌张挥舞的双手后面的那张脸孔。
“知道了。但我不满的是,我姐被误解。泽井小姐以为是我姐故意的,三木先生也这么误解。唯有这一点……”
我说着说着,大贯小姐的手就此停住了,然后如落叶飘落般垂下。
“才不是。”我一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大贯小姐又重复了一次。
“不是的。”
“什么?”
“我啊,你知道吗?真的认为自己错了,想到歌舞伎之约的那晚,我怎么都睡不好。所以第二天,我打电话向泽井小姐探听情况。直到深夜终于联络上她了。起先,我不打算全部说出来,但泽井小姐很会套话,结果,我忍不住都招了。当时,泽井小姐明明说‘明白了’,还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我感觉背脊一寒。那时候,不是她与姐姐及三木先生三人对质之前吗?据说,新进人员泽井小姐在姐姐面前委屈地低泣。的确“见鬼了”。
17
我第一次听到圆紫大师的小孩的声音,接电话的应对相当得体,回答“是,我立刻请家父听电话”。我记得那孩子应该才小学二年级,好能干!
结果小家伙把话筒往旁边一放,竟然立刻换了一个人似地大吼:“爸,电话,你的电话啦!”这一点也很可爱。
“唉,不好意思,动不动大呼小叫是他的坏毛病。”
接电话的圆紫大师,那声音听起来像个慈祥的父亲。
“嗓门大表示身体健康呀!”
我打电话到圆紫大师家里,这是头一遭。我表示如果调查有进展会通知他,他马上说:“我要休假两天,如果是晚上你就打到我家。”然后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您今天很忙吧?”
“啊,是啊,陪小孩去后乐园玩。”
“吃过饭了吗?”
“不要紧。”
我把大贯小姐的事告诉他。
“她说会找个方式负起责任,向三木先生解释那不是我姐的错。至于我姐那边,她也会立刻道歉。但比起面对泽井小姐,她在我姐面前好像开不了口,一方面是因为自觉背叛了我姐。不过早在那之前,她每次见到我姐,都会变得很胆怯,很有压迫感。”
我说我能体会那种感受,大贯小姐本来像颗躁动不稳的陀螺,顿时脸上浮现安心又带着莫名喜悦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样就够了,接下来你就不用伤脑筋了。”
“是。”蓦地,我有点舍不得就这样挂断电话。
“——我姐约我周末去弥彦【位于新潟县中部西蒲原郡,古为越后国】。”
“姐妹旅行啊。”
“是啊。”
“真好呢。长大之后这种机会其实少之又少。”
“我也这么觉得。”
想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说到弥彦,就会想到良宽大师【一七五八~一八三一,江户后期的禅僧、诗人,越后人,游历各地后返乡住在国上山的五合庵,与村童为友,过着隐居生活,弟子贞心尼师编有他的诗集《莲露》】呢。”
“是吗?”
发生了太多事,我还来不及做功课。新潟我一次也没去过。
“当地最出名的大概还是弥彦神社,不过对你来说应该是良宽大师吧。”
“这算是行前教育的重点分析吗?”
“对啊。”
我忽然有点开心。圆紫大师继续说明:“在弥彦与寺泊【位于新潟县中部三岛郡的港市】之间有一座国上山。山上有一所国上寺,良宽大师就在那里。良宽大师还住过五合庵,我在那里借宿过。”
“可以借宿?”
“不行。现在应该更不可能吧。”
自相矛盾。
“那您是怎么办到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学生,一个人四处旅行就这么来到了五合庵。傍晚,我坐在缘廊上发呆,结果师父就过来了,我居然跟那位师父说:‘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过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哇。”
“意外的是,对方竟然回答‘可以呀’。我就进去过了一夜。”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我本来也以为会有什么收获,但毕竟是俗人,所以跟蚊子奋战了整晚。”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八成很伤脑筋吧。在深山里,会出现的想必只有战斗力十足的蚊子。
“在一片漆黑中,只听见嗡嗡嗡的蚊鸣从四面八方逼近。”
“光用想的,就开始浑身发痒了。”
“可是,良宽大师每天都待在那种地方。”
“是啊。”
“另外,还听到一些脚步声。”
“脚步声?”
“对,我心想会是谁啊?于是把木门稍微拉开一看,屋外是宛如水底般的月夜,大树的叶片随风扬起,唰地落下,原来是落叶的声音。即使搞清楚了,听起来还是像脚步声,渐渐地朝我走近,在庵前嘎然而止,然后又从远方慢慢走来。沙沙沙,然后静止;沙沙沙,静止,就这么周而复始。”
听起来像是被遗忘的童话故事。看得见的,是沐浴在月光中的荒山与森林。
我悄然说道:“良宽大师也是每天听着落叶的脚步声吧。”
18
姐姐除了乘车券和特快车票,连旅馆的住宿优惠券也一起给了我。
“你不跟我一起去?”我问道。
“就算在电车上大眼瞪小眼,也没什么意思吧。你在饭店等我。”
她无情地说道,又撂下一句“我会在你吃饭前赶到”,然后去了东京。
上午开始下起雨势惊人的暴雨。
我先坐到大宫,再转搭新干线。在车上阅读《斋藤茂吉选集》(一九八二年岩波书店出版),里面提到良宽大师的诗歌。
只待明春盼汝来,速至草庵重相逢。
痴候伊人终将至,相见不知何所思。
说到良宽大师,我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彩球和竹笋的故事【据说良宽喜与村童嬉戏,通替村童制作彩球。某日他见草庵厕所的地面冒出竹笋,为了不妨碍竹笋生长,竟引火欲凿穿屋顶,不慎将整间厕所烧毁】。关于他的书法和诗词,我没有刻意接触过,不过这种直指本心的真挚文字令我浑身一震。
那是他一心等待比他小了四十几岁的贞心尼师,在晚年写下的诗歌。光是想到就已感动的我,似乎太缺乏感情滋润了。不过,诗歌所呈现的,不正是难以言喻的清新吗?
对于肉体的爱我当然想过。事关己身,所以我很清楚,只不过应该先有心之所求,才会有肉体需求吧。
列车经过长冈时,从宽敞的车窗望见蓝天。之前笼罩整片关东平野的暴雨,彷佛只是一场虚构情节。我支肘托腮,盯着蔚蓝如洗的天空哼歌。
(只待明春盼汝来。)
越后一之宫弥彦神社位于弥彦村,那里也是一条温泉街。从燕三条换车,在外观貌似神社的弥彦车站下车后,饭店就在眼前。
我放下行李,坐上出租车前往圆紫大师所说的国上寺。司机先生在行驶柏油山路的途中,顺道带我去参观良宽大师晚年在五合庵艰苦生活的那座小庵遗址。
“这边靠近乡里,我想村童们也是来这边玩。”
现在也停放着其它车辅,看来造访者不少。建筑物经过重建,据说完全比照旧式规格。
“四周也有竹子,如果竹笋的故事是真实的,应该就在这里吧。”
司机先生掏出雪白的手帕一边擦额上的汗一边说。往里面一看,只见一群中年男子神情肃穆地坐着,或许正在体会良宽大师的心境。
前往五合庵,得在国上寺前下车,再沿着陡坡往下走一小段路。司机先生亲切地陪我同行。据说这座庵房也是大正时代重建的。
在群树环绕的茅顶小庵的缘廊坐下,享受迎面而来的凉风,时光彷佛在一瞬间凝缩。
很久很久以前,良宽大师就坐在这个位置,在我出生之前不久或者在我婴儿时期,还是学生的圆紫大师也曾经坐在这里,而现在,我安坐此地。十年后,五十年后,甚至在我这个人消失以后,想必还会有许多人前来造访,迎着吹拂过树林的清风吧。
树叶沙沙作响。当地的大婶一边制作漂亮的彩球,一边现场贩卖。我买了一颗三百圆的小彩球。
19
姐姐让我提心吊胆了老半天,终于在晚餐时间及时现身,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坐下来吃饭。
她那身华丽的打扮不像是外出旅行,倒像是走在夜晚的六本木街头。(纯属我个人感觉,对于六本木,我只有往返俳优座剧场搭地铁在该站上下车时才会经过,所以这种形容很不负责任。)
穿着轻便T恤的我往末座一坐,简直就像名门阁秀带着家里的小女佣似的。
“要洗澡吗?”
“洗过了。”
“不陪我?我们来比比看谁能在三温暖撑得久。”
难得姐姐盛情相邀,但我敬谢不敏。姐姐泡澡总要泡上许久,如果三温暖也一样,那我毫无胜算。
果然,她泡了很久。我不清楚她像微波炉里的炸鸡那样耗了多少时间,不过并未接获“令姐已热昏”的噩耗。姐姐换上浴衣,一脸清爽地回来了。
我换好睡衣,一边翻阅旅游简介,一边无所事事地躺着。姐姐打开电视,正在播搞笑节目。我们俩一边冷言批评节目,一边闲聊。最后关了灯,钻进并排的被窝。
自从长大以后,我们俩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一起睡觉了。国中时姐姐已经有自己的房间,算一算时间还真是久。
即便姐姐只讲了一句:“我要睡啰,好累。”我也能感受到亲人才有的那种不拘小节,我很满足。
我翻身朝右准备侧睡,背对着姐姐——每一次呼吸,彷佛时光便倒流了一年。就这样,当我回到四岁时,蓦地冒出一个疑问。
我小声说:“喂……”我的姿势不变,还是背对着姐姐。
姐姐也没睡着,低喃道:“干嘛……”
“你不是说,从某一天起就再也不欺负我了。有什么原因吗?”
姐姐沉默了一下。感觉不到她移动身体。最后,她说:“别问这种让人不好意思的问题好吗?”
“抱歉……”
我以为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姐姐又说:“因为你扑进我怀里。”
“我吗?”
“对啊。”
那双拖鞋的记忆至今仍烙印在脑海里,可是姐姐刚才说的那一幕,我一时之间竟然毫无印象,这让我很愧疚,没有再继续追问。
20
出外旅行总是特别早起的我醒来时,姐姐已换好衣服坐在窗边的椅子,很没规矩地把双脚抬到桌子上,一双修长的美腿从浅蓝色短裙底下伸出来,一旁搁着大概是从冰箱取出的蓝色罐装健康饮料,好像连澡都洗过了。
“你要泡澡吗?”她问道。
“嗯。”我坐了起来,一边摩挲脖颈一边应声。
她说:“换洗衣服已经搁在那边了。”
“啊?”
我一看枕畔,彷佛从里面透出光芒——令人不禁惊声尖叫的亮橘色背心映入眼帘。我傻傻地半张着嘴,把那件衣服拿到睡衣前面一比。
“我穿这个?”
穿上这个,想必肩膀和锁骨都会晒到阳光。
“颜色不错吧。”
我本来想说太艳,却又作罢。
“我穿,适合吗?”
姐姐斩钉截铁地回答:“你穿绝对适合。”
于是我先换上浴衣,到澡堂蒸出一身汗,再穿上姐姐替我准备的“舞台装”。
这种背心连我不够丰满的体型也很合身。不用照镜子,也能明显地看出我没胸部。
底下配短裤,和姐姐的裙子一样是浅蓝色。我用黑皮带扎得紧紧的。
“这样……简直是小鬼嘛!”
我对着镜子轻声说道。不管再怎么想,恐怕也像小孩,而且是小男生。但是,我一边说着,一边发现自己竟因粗俗的用词而脸红。
盯着镜中的我,正是充满女人味甚至有点害羞的自己。
21
早餐是自助式的,用餐时间也很自由。我们决定在用餐前先去弥彦神社。
或许和妹妹走在一起不必矜持。姐姐穿着素面蓝T恤,脂粉未施,别有一种令人欣喜的清纯。
走到饭店前,一群小朋友正在车站前跟着收音机做早操。我们走路的节奏自然与早操重叠,收音机的广播尾随了我们好一阵子。
走了一会儿,便走进了公园。不知从哪里传来阵阵鸟鸣。
姐姐倏地抬头说:“是三光鸟。
“什么?”
“这个叫声,听起来像‘月、日、星’,所以是三种光的鸟。”
“喔——”我发出感叹。这名字还挺风雅的嘛。想必在当地很有名吧。
你懂得真多——我对着蓝T恤的背影说到一半,赫然噤口。姐姐怎会知道?
去五合庵之前,我还针对良宽大师特地“预习”。姐姐也对当地很关心,难不成她做过调查?抑或……,该不会是之前来过吧。
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她突然邀我来旅行,我不能不怀疑,姐姐身边恐怕原本是另一个人。但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说出来。
这座公园比想象中还大,走过跨越小山谷的红桥时,眼下是一望无垠的枫树林,让我想到枫叶转红时的壮丽景观。
再往前走一段,拐角倏地伸出一朵绽放的白芙蓉。
“哎呀。”我停下脚步。那枝绿茎的中间有一个蝉蜕的空壳,朝上静止的它,彷佛脆弱地瞻仰枝顶的花朵。
“很少见耶。居然在花下。”姐姐说道,我也点点头。虽然继续迈步往前走,但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
穿过温泉街,钻过鸟居越过小河,进入杉林环绕的神域。我们和一群穿着运动服的国中生擦身而过,他们大概是运动社团来祈求比赛获胜吧;笑闹着走来的小学生似乎刚做完早操。这一带的早操场所好像在神社境内。此外,也有互相扶持、小心翼翼步行的老夫妇。
我们走上石阶,穿越山门,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弥彦神社的正殿。勾栏环绕的巨大建筑,宛如漂浮在沙海上的巨船,磅礴气势与苍郁森林极为协调。
不知姐姐在祈祷什么,我也祈求父母、姐姐及我自己都能幸福。
我们回到山门附近的长椅坐下。
“穿得这么随便,不知道会不会亵渎神明。”
“放心,神明说没关系。”姐姐像通灵女巫般说道。
杉林传来啁啾的鸟鸣,虽是清晨却也有蝉鸣。我这才想起:自从来到此地,经常听见蝉鸣,五合庵也有如注的蝉声。在我家那边听不到寂寥的蝉鸣,这里却镇日萦绕在耳畔。无论晨午黄昏,甚至连夜里也不知从哪里……
我在一瞬间宛如化石般动弹不得。
姐姐双手往旁边一撑,眺望某个方向。我朝她那漠然的侧脸看去,衬着越后一之宫的巍峨寺殿,冷不防咕哝:“……是蝉。”
姐姐转脸向我。我继续说:“……是因为夜蝉吧。”
姐姐温柔地笑了:“对。”鲜明的记忆重返脑海。
那一年,我甚至还没上小学,印象中是半夜发生的事,不过当时年纪太小,或许实际上是晚上八点,父亲还没回来,母亲也不在家。
老实说,我当时很怕与姐姐独处,幼小的身体与姐姐在体力上有很大的差距。当时的我,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活祭品看着暴君吧。
那天也因为某起争执,我从厨房逃进一个四坪大、铺有被褥的房间。日光灯下挂的拉绳又接了一条绳子,方便坐着拉扯。我拉了那条绳子,黑暗消退大放光明。我正打算把满身大汗的小小身体抛向白被单上。
此时,嗡的一声,某种东西从敞开的窗口迅如箭矢般侵入。
它在纸门和门框,乃至日光灯之间画出发狂的弧线不停地碰撞飞舞。撞上明亮的光环时,日光灯随之摇晃。脏灰色的尘埃与陈旧的蜘蛛网,在我头上以诡异的慢速缓缓地飘落。
陷入恐慌状态的我,一边用毛巾被裹住身子,一边坐在地上往后蹭着躲避。返到纸门边时,它正好咚地撞上我的脸边,我尖声大叫,浑身僵硬。
而它,又飞了一圈停在柱子上,然后开始凄厉地鸣叫。那是一只巨大的油蝉,体型异常巨大。
就在我该睡觉的房间里,夜晚,蝉声带着威胁响起。
那震动腹部的声响,彷佛会把幼小的我本来安居的世界、谨守的秩序,全都破坏殆尽。响彻房间的无疑是异形的恐惧。
正当我吓得动弹不得之际,姐姐从我身后敞开的纸门探头进来,瞪着她那双大眼睛。
怎么了?我彷佛在霎时之间松绑,哭着扑进了姐姐怀里。
22
“在那之前,大人总是说你就这么一个妹妹,应该好好疼她,我听都听腻了,理论上当然懂。可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简而言之,我恨死你了,那是一种嫉妒。换句话说,其实我一直是个婴儿。”
姐姐用毫不在乎的语气继续说道。
“可是,那一刻,就算不用理智思考我也明白,我们是流着同样血液的姐妹。”
姐姐垂下视线,看着地上的碎石。
“那时,你不停地发出同样的叫声。”
“叫什么?”
“你是怎么喊我的?”
我说出了那个称呼。
“就是那个。你反复地叫着,我一听就受不了了,你已经二十岁了。可是,到现在你还是这样喊我吧。在外人面前,你大概会用‘姐’或‘姐姐’叫我,但是私底下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我想,就算你到了三十岁,甚至五十岁了,也还是会这样吧。”
我彷佛被某种巨大的东西逼视,心情为之一震。
“……到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这么叫我,我被你这么一叫,当时我察觉到的就是那个。从此,我就改变了。与其批评你,我自己先改变了……。虽说早晚都会变成这样,人生在世,想必还是会经历不同的立场吧。总有一天不需要理智,也会在一瞬间体悟所谓的关系或角色。”
比我大五岁的姐姐,用那双眼眸盯着我,嘴角放松像是在缅怀什么。接着,她忽然指着中庭的另一端说:“你看!”
“好厉害!”
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老人家,被几个小孩围绕着,正在把玩竹蜻艇。竹蜻蜓从老人手里往上飞,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细线拉扯般,笔直地飞上天。
飞得比神社还高,起码超过二十公尺吧,已经是超乎寻常的高度。
孩子们欢声雷动,捡起落在碎石地上的竹蜻蜓跑回那个矮小老人的身边。老人每一次都欠身鞠躬,道谢之后才接过去。
姐姐倏地起身:“我去一下。”姐姐踩响碎石,轻快地朝那边走去。
背影渐行渐远,但我觉得姐姐每走一步,便离我越近。
姐姐总是默默地保护我。虽然在理智上应该感谢她,不知为何,始终抹不去那种被戴有玻璃手套的手抚过的感觉。可是,真的是如此吗?
或许手套并不是戴在姐姐手上,而是我心中罩着玻璃盔甲。
姐姐加入了那群孩子,向老人欠身致意。老人的装扮是我很陌生的昔日工匠风貌,他取下头巾向姐姐回礼,然后两人就像熟识多年的知己般开始交谈。
老人打开腰际挂的一只自制三角箱,从里面取出几支竹蜻挺。姐姐充满了天真的好奇心,指着竹蜻艇问了一大堆问题。
其中一个小孩大概是听腻了他们的问答,戳着老人的腰际。
老人与姐姐面面相觑,展颜一笑,一起对小孩说了什么,大概是在道歉。
然后,老人拿起一支新的竹蜻蜓,用双手摩擦。竹蜻蜓朝着蔚蓝色晴空,展翅飞去。
姐姐迎空露出灿烂纯真的笑容,双手在胸前合十,彷佛在祈求它继续往上飞,姐姐的秀发在蓝色T恤上晃动。
那一刻,我心如奔流般激动,向着姐姐。
“小姐姐……”我一边起身,一边轻声叫道。
文中和歌引自《良宽和歌集私抄》斋藤茂吉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