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后的那个世界,没有时间感,那种宁静是误打误撞中换来的假象,谁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等游客进城,店铺全开,路上挤满大巴车后,那宁静会被瞬间撞散。
我不知道眼前的两种尼泊尔,哪种更真实一点,一动一静,都显得那么极端,这个国家虽然被神庇佑,但照样有仇恨,有愤怒,有执念。
前方的公路上,有年轻人把一辆汽车点燃了,火光冲天,爆炸声惊心动魄地响起来,燃烧的车轮滚向警察,大队人马跟在车轮后,向警察冲去,高举的横幅上,“Dream”这个单词,被火苗衬得格外刺眼。
我们对面的山坡上,一群欧美游客和我们隔空对坐着,几个尼泊尔小男孩举着横幅冲他们喊:“Fighting for the dream!Save our life!(为梦想而战!拯救我们的命!)”
那些老外也真的三三两两地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我们的视野里,被“梦想”这个单词占得满满当当,这时,李热血凑到我身边:“程姐,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被问得一愣。
李热血指着山坡下的那些标语:“他们的梦想,就是能打赢这一架,对吧?”
我的梦想……在漫天口号声里,我愣了那么几秒钟。
“我现在还真没什么梦想。”
“人怎么可能没梦想啊?咱们小学的时候,不就开始写那种《我有一个梦想》之类的作文了吗?”
“哦,那种哪儿算啊,那要这么说起来,我第一个梦想,你都猜不出来是什么。”
“是什么啊?”
“我小学的时候写作文,别人写的都是以后想当科学家、建筑师什么的,我写的是,我想当个卖凉皮的。”
一边的王灿听到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应该坚持你的梦想啊,天爽。”
我瞪了王灿一眼,向李热血解释:“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凉皮儿的,每天一下学,那卖凉皮儿的大婶身边,就挤着好多人,我特爱吃她做的凉皮儿,但是更爱看她给别人拌凉皮儿,那一套动作,简直是行云流水,左手一掀,右手就甩出一整张凉皮儿,啪的一声,抛饼似的晾在菜板上,然后啪啪啪!手起刀落,凉皮儿就被切得又细又整齐,左手抓起来,抖一抖,往盆里一扔,右手跟画素描一样,扫那么三四下,辣椒蒜汁香油醋,就都落盆里了,大婶用筷子上下一拌,再往小碗里一倒,临递给你之前,扔一小撮香菜,齐活儿!整个过程都用不了三十秒,等那一个小碗递到你手里的时候,你会觉得这大婶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人,周围全是仰视她的目光,所以我的第一个梦想,就是做这个大婶,做一个卖凉皮儿的。”
“程天爽,你那稿子干吗不这么写啊?你要这么写,别人不敢说,反正我愿意看。”
我再次瞪王灿一眼:“所以啊,梦想这种东西,就跟生日愿望一样,一年一变的,我小时候想当个卖凉皮儿的,上了初中以后,我都不好意思在路边吃凉皮儿了,怕被自己喜欢的男孩看见,等上了高中,梦想就成了考上一个好大学,现实么?还不算现实呢,等大学毕了业,我的梦想是三年内,在北京买套房,把我爸妈接过来,这梦想坚持了没多久,我发现它不现实,所以就把它缩小再缩小,简化成自己先在北京撑下来,撑到现在,我没梦想了,我只敢说我还有愿望,因为愿望破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梦想破灭了,虽然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却总让人有那么点儿接受不了。”
李热血静静听完,摇摇头:“程姐,你太悲观了,听你说完,我都快没有梦想了。”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就是能一直像现在这么活着,永远别变。”
我一乐:“你这也不叫梦想,叫挑战,成功了告诉我一声。”
李热血挫败地想了想,起身往那姐那边挪:“我去问问那姐她们的梦想是什么。”
“别添乱了你,你问那姐能问出什么来啊……”
因为想拦住李热血,说话声稍微大了点儿,这话被那姐听见了。
“哎小程,你这话说得不对啊,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家庭妇女的。”
我赶紧冲那姐抱歉地笑笑:“那姐,我没那个意思。”
坐在那姐身边,一个长得像女版臧天朔、我已经忘了她姓什么的大姐插话说:“我们那姐年轻的时候,还写过诗呢。”
我钦佩地点点头:“了不起。”
那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们这个岁数的女人,在你们这一代眼里,基本上没什么奔头了对吧?我女儿也这么想我,她现在上高中,正是叛逆的时候,平时我管她,说你不要早恋,不要心思太花,该做的功课做做好,考不上大学你就完了,没前程了,有一次把她说急了,她跟我说,妈妈,你不要活得这么现实好不好?你看你现在有什么前程啊?你平时要求我这个要求我那个,你干吗不把你自己的人生再发展一下?你还有梦想吗?我看你没有呀,你天天说自己抛头颅洒热血都是为了这个家,只不过我和我爸没把你当烈士看罢了,你自己都活得这么累,我干吗向你看齐啊?别老拿过来人的那种口气跟我聊人生啦。”
那姐周围坐着的姐妹,都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女版臧天朔晃着大脑袋点头:“也不知道现在这些小兔崽子是吃得太好了,还是活得太舒服了,我儿子也是,天天手机不离手,跟朋友一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可跟爹妈一句话都没有,有时候我贱了吧唧地凑上去,说儿子啊跟妈聊聊,你知道我儿子说什么?说咱们有代沟,没有共同话题,我气得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壳上:‘代沟个屁,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怎么不说咱俩有代沟让我别生你!’这小子一边跑一边嚷,说的话气得我都甲亢了,他说我又没托梦给你让你生我,还说什么我们人权平等,让我别抢劫他的人生,你说这说的都是人话哦?”
一个瘦高个儿大姐接过话来:“我女儿有一次跟我说,她要去参加那种跳舞的选秀比赛,我说妞妞,你连自行车都骑不好,天生协调能力差,更别提跳舞了,妞妞说,妈,你怎么能干涉我实现自己的梦想呢,我做得好做不好,起码我都去做了,不像你,你看你现在只有打麻将的时候才两眼放光,平时不都是在混日子,你好多次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嘴还张着,还流口水,我当时心里就憋着一句话,死活说不出来,我就想告诉她,我是从你这么大活过来的,你说的这些梦想,你妈妈不是没有过,比你年纪小的时候,我就想过当体操运动员,去北京,让主席接见我,得国际大奖,你当我没去实现我的梦想么?我对自己下的狠心,比你们狠,你们现在成天嚷嚷着减肥,跟我说妈妈你再发现我吃巧克力就砍我的手,我们那时候减肥,不用跟别人放狠话,该吃饭的时候不吃,没人给你留着,那是活生生地饿啊,为了不让自己发育得太快,拿白纱布裹着胸,一裹裹一年,就为了让自己看着像体操运动员一点,谁没为梦想,对自己下过狠手呢!”
女臧天朔听完,凑上去摸了一把高个儿大姐的胸:“现在后悔吧……”
“去去去。”高个儿大姐把她用力推开。
一旁抛砖引玉,听完大家抱怨的那姐,静静地点起了一根烟,烟雾一吐,眼睛一眯,有了点儿黑手党老大的范儿:“所以,那天我女儿跟我说完这些话,我就告诉了她一句,我说丁晓琪,为了避免你活到我这岁数,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你妈我就告诉你一个道理,你爱听不听,听了肯定没错,人都会变老,人也都会变俗,你要想一直活在十八岁,只能是十九岁前一天死了,所以,永远不要在上山的路上,笑话那些下山的人,累得像条死狗一样,明白么?”
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一愣。
“我女儿吓一跳,指着我说,妈,你怎么这么说话啦!我就冲她乐,跟她说,我这话怎么了?你要是早生个二十几年,跟我上同一个高中,我保证你见着我恨不得躲着走。”
那姐一群人笑起来,女版臧天朔说:“真的,咱们上学的时候,咱四个人,真是挺厉害的哈!你记不记得咱们那时候老跟三班的孙丽斐她们斗,有一次在水房里,你要拿开水浇人家,还拿肥皂堵她的嘴,就因为人家说你写的诗像顺口溜?”
那姐点头:“什么叫顺口溜,押韵都不懂,咱们学校就她最俗了,天天把那堆破头发梳得跟鸡毛掸子似的……哎最近孙丽斐干吗呢?你们知道么?”
“离婚了,有一次逛商场的时候碰见她了,她说她不信邪,准备去韩国整容,回来找个二十岁的,气死他前夫,还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能打折,说话还是那么遭人恨。”瘦高个儿的大姐通报了一下情况。
“又离啦?不是刚结嘛,她这是骗婚呢吧,不过上学的时候她就老是神神道道的,说算命的说她命犯桃花,一生坎坷,当时她还当好事儿说呢……”
“对对对!说自己就是红颜薄命……”
那姐她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我隔着一点儿距离,看着那姐她们一群人,眼神发亮,叽叽喳喳地说着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那一刻,我好像能看见年轻时的她们,从各自步入中年的身体里蒸腾了出来,紧紧地围在一起,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这时,山坡下涌出一阵刺鼻的味道,接着浓雾就冲了上来——暴乱升级了,警察开始投掷催泪弹,浓雾里能看到火光冲天,参加暴乱的年轻人抱着头四散躲开,拉辛拽着我们往后退,虽然没有人会冲上来伤害游客,但还是要尽量躲在安全地带。
我们看着山下的一团混乱,标语牌都被烧毁了,那些年轻人纷纷拽下口罩,用力喘息,口罩拽下后的一张张脸,原来都那么年轻,那么稚气,看不出任何的穷凶极恶。
李热血凑到我身边:“程姐,你看。”她打开了一个手机的app软件,叫“历史上的今天”。
“每次有点儿什么事我想不明白的时候,都会打开这个软件,认真看一遍,看看历史上的这一天,都发生过什么大事,你看,1787年的今天,《唐璜》在布拉格首演。1969年的今天,两台计算机实现了互联,1988年的今天,宇航员约翰格伦进入太空执行任务,虽然他已经七十七岁了……”
李热血拿着手机,一行行地念着,然后抬头看向我:“我每次看完这个软件,脑子就立刻恢复成一根筋了,历史上有那么多人,在这一天,办成了了不起的大事儿,我虽然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吧,但我也不想就这么被困住,小心翼翼地活着,每天能记在这个软件里的我的一天,只有安全上下班。”
李热血认真地看向我,透过她的瞳孔,我看见了从前的我。
“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不太好。”我看着山下混乱的场面,“它没那么热血,也不太干净,真的很无聊,因为大家都忙着让自己过得比别人幸福,没时间变得有趣,但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你早晚要接受的,你可以坚持不变,但你的路会走得比别人辛苦一点,因为你不配合,就会显得刺眼。”
我回过头,直视着李热血干净的眼睛,和眼睛里那个过去的我:“但是,不撞到头破血流前,不想投降吧?”
过去的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不想投降。”她这样说。
王灿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年轻人被荷枪实弹的警察们驱赶,前堵后追,两拨对立的武装分子已经分不出阵营,在国家机器面前,他们也只能混成一团。
“程天爽,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王灿直愣愣地看着暴乱现场,眼神呆滞地开口问我。
“你的梦想不就是‘婚礼定在本周三,谁来谁是真朋友’么?”我对王灿的这句婚礼文案一直记忆犹新。
王灿摇摇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梦想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是什么啊?”
山坡下,男孩们一步步撤退,但还是有人冲进烟雾中,试着和警察冲撞。
王灿转过身,冲我笑笑,然后开始脱衣服,我赶紧往后退:“哎哎哎,你干吗?”
王灿弯腰捡起山坡上的一根粗木棍,把衣服卷成一个团,绑在了木棍上,然后拿起那姐放在草坪上的打火机,开始点衣服。
“我的梦想就是,战死沙场。”王灿很冷静地说。
“什么?”
我没反应过来,王灿认真地冲我点点头:“战死沙场。”
王灿“噌”地就往山下冲去,脚步跌跌撞撞,跟举圣火一样举着手里的棍子,棍子上的衣服没完全烧起来,只是一阵阵地冒着烟。
“王灿!你疯啦?赶紧回来!”
王灿不管不顾地往山坡下跑着。
“你就算今天死这儿,你爸也只会更生气!没用!你还是回国再折腾吧!”我冲着王灿的背影喊。
王灿停下脚步,转身看看我,脸上的笑都有点儿魔怔了:“去他妈的!”
王灿迈开步子跑下山,他手里的火把终于点燃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其他人都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李热血看着王灿冲进了暴乱的人群里,她也站起来,拍拍屁股,“噌”地就往出蹿,我一把拽住她的后脖领子:“你你你!你又干吗去?”
李热血傻乎乎地看着我:“我不要变,别人看我刺眼,好过我看我自己刺眼。”
“知道你说什么呢么?”
“知道!我要让今天变成李热血的一天!”
李热血用力一挣扎,从我手下跑了出去,一路追着王灿的脚步冲下了山。
我在原地急得直蹦,拉辛从吓傻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路嚷着尼泊尔语,追着两人就从我身边跑了下去。
山坡上只剩我和那姐她们,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冲进烟雾弥漫的暴乱现场,变成三个小黑点,时隐时现。
“那,那姐,怎么办?”
那姐站起来,吐出一口烟,沉默了两秒钟,夹着烟头的手向旁边一伸,女版臧天朔就递上来一个矿泉水瓶,那姐动作潇洒地把烟头弹进了瓶子里。
“咱们也下山!”
“啊?”我愣在原地。
那姐一派慢条斯理:“烦死我了,自己的内部矛盾,困我们这么半天,演给谁看啊?老娘我还急着进城退我那串佛珠呢!”
那个十几岁的大姐头,附身于中年那姐的身体里,替她发话了。
我很难形容出之后的情形有多混乱,反应机制彻底失效的我,心惊胆战地跟在那姐她们屁股后面下了山,在刺耳的呐喊和刺鼻的浓烟双重包围下,我只能看见王灿正举着火把冲到警察面前大声嚷嚷着什么,李热血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乱喊,那姐率领她的姐妹团,不管不顾地径直往城里的方向走着,走得那叫一个目不斜视,气宇轩昂,守在城门口的一群暴乱分子表情惊愕,根本不敢上前,因为实在摸不清楚这几位大姐的路数和状况。
我站在原地,毫无方向感,只是惦记着李热血和王灿的安全,我努力向他们的方向跑去,但身边跑着的人群把我撞来撞去,我都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成为这场暴乱里最先倒下的那个人。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隔着烟雾,影影绰绰,一辆中巴车向我们的方向开了过来,中巴车卷着浓烟,离我们越来越近,冲进混乱中心时,拉辛从车门里探出身:“快上车!我们走!”
那姐她们和我率先上了车,然后我们一路左躲右闪,冲到人群里,那姐一把搂住正跟着别人喊口号的李热血,拦腰把她捞了上来,车又开到警察周围,我和拉辛拽着王灿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从警察面前拖走,死命把他拽上了车。
“我还没跟他们丫讲明白呢!”王灿上车以后还嚷嚷。
“闭嘴吧你,你知道你自己一直在说中文么?”我一把把他按在座位上。
中巴车不管不顾地往城里冲去,车速还是不敢太快,因为不时会有人冲到车前,用螳螂奋臂的状态试图阻止我们,但过了不久,前面的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时我才敢回头,向身后的战场上看看,神奇的是,我们这群中国人,居然杀出了一条进城的血路,证据就是:刚刚那群悠哉游哉地坐在山坡上晒太阳的外国游客,正跟在我们的车后,在我们闯出来的路上齐刷刷地跑着。
车越开越快,身后,那群警察和暴乱的年轻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和车后的大队人马,催泪弹的烟雾渐渐散开,这场暴乱,像是被暂停了一样。


二十 等风来
进城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最近的一家酒店,钻进各自的房间,倒头睡去,睡了个昏天暗地。
傍晚睡醒后,我们开始吃在尼泊尔的最后一顿晚饭,那姐借用酒店的厨房,用自己带来的调料,给我们做了一顿酸辣粉,虽然那粉是当地的米粉,很多作料也都不全,但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酸辣粉,吃完以后,连流出的汗,都带着催人泪下的香,不光我这么觉得,李热血也好,王灿也好,也都吃出了目眩神迷的状态。
吃饱后,我们开始为自己庆功,庆祝每个人都全须全尾儿地从暴乱现场冲了过来,我们沿着街道边的小酒馆,开始一家接一家地喝酒,不知不觉间,每个人都喝大了。
记忆模糊前,我只记得李热血开始给男朋友打电话,有时大喊,有时大笑,有时开始说赌气的话,但那边的电话一直都没挂,所以我想,她男朋友,其实还是喜欢她的,喜欢到可以听这么久的醉话。
我还记得王灿搂着拉辛喝交杯酒,边喝边搂着人家说:“兄弟,你跟我一起回中国吧,我给你找漂亮媳妇儿。”
我也记得那姐在姐妹团的怂恿下,开始大声朗诵她少女时代写的诗,坦白说,那些诗确实有些像顺口溜,但我在那姐的霸气笼罩下,只负责用力鼓掌,绝对不敢告诉她真相。
我们的酒越喝越多,我们说话越来越大声,我还记得王灿坐在我面前,问我,你到底为什么叫羽蒙?你骂我的时候,说你名字的意思我不懂。
我干掉一杯酒,告诉他:羽蒙,就是能飞,飞不远的意思,就是要摔得浑身是伤,却没理由抱怨的意思,就是心里揣着一个大梦想,但却不好意思告诉别人,甚至自己都不好意思想起。
后来,我们几乎是被酒吧的老板轰走的,走到寂静的街道上,我们接着放肆地大声唱歌,四处乱跑,拼了命地说着煽情的话,也许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一群游客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不管不顾地撒酒疯,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么现出原形吧,哪怕只有一小会儿,趁天亮之前。
离开酒吧时,我抬头看了看,这一晚的月亮很圆,月光很亮,把酒吧的招牌映得清晰可见,我才发现,我们随便走进来的这家酒吧,名字叫“Once Upon Time”——很久以前。
第二天上午,我们都被王灿丧心病狂的凿门声给吵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脑袋像被灌了石膏那么沉,打开门后,王灿活蹦乱跳地说:“快!赶紧收拾一下,出发了!”
“出发?去哪儿啊?回加德满都的飞机不是下午的么?”
“不是去机场!我请客,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王灿神秘地挤挤眼,“主要是圆你一个愿望。”
“我的愿望就是再睡一会儿。”
王灿把我推进房间里:“快点儿洗脸刷牙,我钱都交了,十五分钟后,楼下集合!”
忍着恶心和头疼,我勉强把自己套进了衣服里,临出门前拿手机,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是主编发来的。
“等不了你,先发小陈的稿子了。”
我心里一凉,立刻上网,开始查我们那期杂志的电子版,果然,这期的稿件,是小陈写的,写的是北京新开的一家西班牙餐厅,稿子写得很用力,能显出时髦感的成语和单词,她几乎全都用上了,但我想,看这份专栏的读者,可能看不出我和她之间的区别或是差距,我必须承认的是,她写得不差,未来甚至会比我好,小陈就像当初的我,刚开始做这份专栏时,那么热情,那么振奋,那么相信自己在做的事儿,就是我手写我心。
主编终于做到了,做到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感,其实这么久以来,每次催稿的时候,虽然都没什么好脸色看,但她愿意催我,就证明这件事她必须靠我去完成,承认自己需要一个人,我想这会一点点地摧毁她的安全感,现在,她终于安全了。
宿醉未醒,心情郁闷的我下楼,被王灿轰到了一辆敞篷吉普车上,开始一路颠簸地往山上开,我脸色想必很惨,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李热血一直欲吐不能,大姐团也全都士气低迷,那姐表示她从结婚典礼以后,就没再这么不要命地喝过酒,拉辛一开始倒表现得很正常,只是扶着栏杆沉默地坐着,貌似镇定地目视前方,但过了不久,他突然沉着地对我们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扭头。“哇”的一声,吐了。
这辆车就这么载着我们这群半报废的人,一路冲到了山顶的悬崖边,一下车,悬崖上迎出来几个教练,地上摊满了五颜六色的滑翔伞。
“咱们……这是……要干吗?”我代表大家问王灿。
王灿指指身后:“滑翔啊!像小鸟一样飞啊!”
大家看看脚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全体脸色煞白了片刻,那姐率先说:“不行不行,我玩不了这个,小王,谢谢你啊,但我不行,我还拖家带口呢,出点儿事怎么办啊?”
李热血往前走了两步,看看山下,又看看天,从表情来看,我觉得她更想吐了。
王灿盯着我看,我也摇摇头:“我没做好这个准备……其实我有点儿恐高,我也挺怕死的……”
“你怎么这样啊!”王灿打断我,“昨天不是你说的,你想飞,可是没条件飞么!这都给你安排好了,你怎么又了呢!啊?程、羽、蒙?”
我一愣,心里有那么一点感动,但这种感动又带着一种解释不清的无力感:“王灿……我说的那个飞,不是真的就得飞出去,那……那是种形容……”
我边解释,边看着王灿的表情从困惑变成失落,在他的脸色彻底变成委屈之前,我心一横,牙一咬:“算了!不就是滑翔么,又不是跳崖,飞!钱别白花!”
最后,只有我,王灿和李热血决定滑翔,其他人表示可以坐在原地帮我们拍照,我和王灿反复地问李热血:“你确定不会飞着飞着吐了吧?”李热血眼神呆滞,但动作坚定地点头:“不会的,放心吧。”
因为是第一次玩,所以我们三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教练指导我们的动作,本来心里就有点儿打哆嗦了,教练的几句话又加剧了紧张的气氛,教练说:“一会儿起飞时,一定要身体笔直地跳出悬崖,不要因为害怕而把身体缩起来,一定要身体笔直,不然的话,你一蜷缩身体,伞就撑不起来,我们就会挂在那里,很危险。”
我听完更害怕了,谁知道到时候一条件反射,我会不会腿一软,身体就缩起来呢?就算背着滑翔伞,可这也是跳崖啊。
背着伞站到悬崖边时,我的腿开始抖,精神高度紧张,紧张到眼前的景物看起来都有点儿模糊了,我只盼着这个过程赶快过去,闭着眼不管不顾地冲出去,赶紧飞,飞完了才能脚踏实地地把心揣回肚子里,抱着这个念头,从背上伞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像复读机一样不停地问教练:“什么时候往前冲?什么时候往前冲?我现在就冲吧别耽误时间了!”
教练面对我神经质的催促,从耐心地让我稍等,到面带神秘的微笑不再回答,在我自己都问得有点儿神志不清的时候,教练突然凑到我耳边,很慢、很认真地说:“不管你有多着急,或者你有多害怕,我们现在都不能往前冲,冲出去也没用,飞不起来的,现在的我们只需要静静地,等风来。”
愣了一下,在愣着的几秒钟里,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瞬间被撞开了,那些积郁了很久的东西。
“等风来?”
教练点点头:“如果想飞起来的话,只有勇气往前冲,是不够的,我们得停下来,什么都不要想,让自己清空,只是等风来。”
只是等风来。
我知道教练是在告诉我滑翔伞的入门知识,但这“等风来”三个字,却毫无征兆地让我眼眶一热。
我突然不害怕了,我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么久以来,其实我一直是背着全部身家在路上冲刺的状态,我以为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就总能飞起来,就像现在。
一路横冲直撞看不到起飞点,但又逼自己相信确实有那么一个地方存在,我一路跑一路扔,扔掉所有我觉得用不上的东西,比如自尊比如信仰比如毫无用处的自我比如多此一举的倔强,我告诉自己要轻装简行要孤注一掷,必须舍下些什么才能安全起飞才能成全梦想,但我扔掉的这些东西,却一直像条重情义的狗一样紧紧追在我身后,我逼自己别回头,逼自己别在乎,逼自己不去想我抛弃了这么多可为什么别人还是对我这么冷落这么漠然这么你存在不存在都两可,但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没人逼我扔掉些什么,是我自己逼我这么做,我那么需要别人看得起我,是因为我看不起自己了,说着不想说的话,做着不想做的事,已经气喘吁吁但还是逼自己加速再加速,无非是因为前路太远,我怕我松懈一秒钟就会被罚出赛道外,害怕自己脚步一停就前功尽弃再也没有能力飞起来,可是在筋疲力尽气力用完两眼发黑的时候,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要告诉自己:
等等,先等风来。
四周一片寂静,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
教练指着我对面山坡上的树林:“看着它们,看着它们树叶的摆动,那就是风。”
当树叶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时,当树叶发出悦耳的摩擦声时,教练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风来了,飞吧。”
我点点头,深呼吸,身体笔直地迎着风冲了出去,我身后,王灿和李热血也大喊着冲了下来。
当我们飞上天空后,风托着我们,随着气流,缓慢地上下盘旋,真的就像鸟一样。
飞到最高的地方,风变得很大,是实实在在地撞在身上,从耳边呼啸着掠过,我看着脚下的河流、农田和山谷,想象着自己置身其中,会是一个多微小的黑点,肉眼可不可见,我张开双臂,想象着自己能把风抱个满怀。
不远处,王灿在空中大喊着问我:“开心吗?”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不知道脸上的笑他能不能看到。
“程羽蒙!你的愿望实现了,以后,就做回程天爽吧!”王灿飞到我正前方,转身,笑得龇牙咧嘴地看着我,这样对我说。
在呼啸的风声中,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作为程羽蒙,在尼泊尔发生的故事,到此为止。
但程天爽的故事,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