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安若墨想着安若香的死,也觉得不大好——若是安若香和安胜居知晓妻妾之分,做事有些分寸,只叫裘姨娘一个人老实受气,只怕陈氏就能活得开心许多,她也没有非得和这对母女决死的必要。
那样的话,一个符合这个时代所有伦理的安家,大家也都可以一边骗着自己一切都好,一边浑浑噩噩过着日子。而现在这个家庭,揭开薄薄的一层幕,里头演的全都是奇葩人渣缺德玩意儿的轮番大戏,最后还是个鸡飞蛋打的场面。
唐书珧这一回掏钱,只怕也有几分是为了不叫那些个差役看着唐家手足之情淡薄而嘲笑了他们去。只是,这一笔钱,还真不知道起什么作用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厦将倾
唐书珍是在他们两个回安家的短短三天里头便被判了的,整个过程之快,几乎让人怀疑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然而,如今却并不会有人再去质疑这事儿了。被唐书珍打死的那个苦主的家人,见得判了充军,也是解了恨。到底,人并不是唐书珍直接打死的,这伤重不治,从律例上说便不同那故意杀人一般严重,判个充军,极其合理,倒叫人挑不出什么岔子来。
而唐家更是不会多事,这宣判得匆匆忙忙,只怕里头也有谁的动作。安若墨私下里头想过,唐家之所以赶在这几天判了,会不会有故意避开他们夫妇的意思——毕竟,唐书珧和弟弟不睦,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如果唐书珧的人品够渣的话,此时落井下石,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唐书珧有这么渣吗?连安若墨都深感说不准。此人从回了省城之后便态度端正一心向学了,很有一副要在秋闱之中考出个名堂的架势,仿佛今年发生的那么多事儿,与他丝毫没有关系,更不会产生祸害弟弟的不良念头。
若不是他在唐家的那些个死忠还时不时地送来那大宅子里头的消息,而唐书珧在处置这些消息上也表现得极其谨慎,连安若墨也几乎要怀疑他是真的清心寡欲不打算搀和家里那些个破事了。
但唐书珧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下那大宅子里头的恩恩怨怨呢?安若墨想想也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可笑。他们夫妻两个就算是搬出来了,看着是逃开了唐家的风雨了,可其实并不是如此。她的枕边人,时刻清醒地盯着那一家子人的动静,时刻打算冲进那场风雨之中,攫夺他想要的那份利益。
这一桩,她相信非但她知晓,唐家所有的人也都知晓。可在他们抓到证据之前,唐书珧完全没有牵扯进他们的斗争的必要。任凭那边明争暗斗,这边只八风不动。
他平日里读书,晚上心情好了,也会同安若墨说说那边的事——先前有两个嫡子在,庶子们压根儿刷不出存在感,可如今,长子声明不要铺子了,幼子戴罪而去未必回得来,那中间的四个,又如何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唐老爷才经历了两个嫡子窝里斗,逼得一个出了门一个充了军的惨痛事件,自然不愿意看着四个庶出的也争得头破血流。而庶子们在唐蒋氏的眼皮子底下长大,又有谁是和唐书珍一样表里如一的草包?那皮笑肉不笑的功夫,当真是练得不能更好了。
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唐家的大宅里头,人人见面都是兄友弟恭妯娌和气,孝敬爹娘爱护子弟,看着真是积极向上的一家子人。实际上,那老二家的媳妇同老三家媳妇说老四家媳妇不好,老三悄悄告诉老二的儿子男孩儿到了十岁上就该有个伺候的人了之类的事儿,层出不穷。
倒是先前的宅斗主力唐蒋氏消停了,想来儿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她也就死了那颗独霸家产的心了。唐书珍要是真回不来了,她今后不还得靠着四个庶子过日子么?真把这几个儿子都逼翻了,日后有的是叫她明面上好过暗地里要死的法子。
只是,如今唐蒋氏也不能确定这偌大的家产最后会被谁捞走最大的一份,也就不能确定到底要帮着谁——那小佛堂倒了于她倒是喜事一桩,唐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没有软禁她的意思了。
安若墨听闻,不得不慨叹,唐蒋氏还真是个聪明人物,知晓见风使舵。先前儿子在的时候,她端着正房夫人的架子和老爷的“看重”,骨头轻些也是自然的,想拿捏谁就拿捏谁,有什么好怕的?可如今儿子命运未卜,她立马就能放下身段,扮成一个不偏不倚的慈母,也不张扬了,也不跳腾了,也不吵,也不闹,就这么一份心理适应能力,能把她遇到的所有女奇葩加在一起都爆出三条街去。
想想看,这要是把陈氏放在这个位置上,现在想必已然为自己教出一个人渣而痛悔不已日日以泪洗面了。要是把裘氏放在这个位置上,当初便会豁上性命不要逼着丈夫去营救她的儿子,赔上全家也在所不惜了。要是把安若香…以安若香的性子,说不定水缸里头撒一包砒霜,大家同归于尽也还清净了…
以上三个下场,又有谁的会比唐蒋氏目前的处境好?至于那些个庶子信不信她的悔改,那又是许多年后唐老爷过世了才能面对的问题,就目下来说,唐蒋氏的转型,简直不能更成功。
虽然那些被她先前未明情况的时候糟蹋掉的权力是找不回来了,但好歹现在她还有吃有喝。几个庶子在把别人压下去之前,又有谁敢对嫡母不敬?随便他们私下里头怎么诅咒这口蜜腹剑的嫡母,表面上还是毕恭毕敬的。
更别提那几个儿媳妇,和公爹献殷勤是不敢的,和突然慈和的嫡母献殷勤却是必须的。如今几个人伺候的,却比先前唐蒋氏得了空便吵闹发脾气的时候还妥当三分。
安若墨再讨厌唐蒋氏,此刻也不能不服。一个没有了娘家也没有丈夫宠爱,甚至也没了可以依靠的儿子的女人,她仅仅凭借一个嫡妻身份,就能把一家子各怀异志的庶子庶媳拿捏得这么稳,这做人的脸皮和做事的老辣,实在不可小视。
她甚至可以想象,就算是唐老爷过世了,只要不抱着故意坑死老妻的想法留下一个讲清楚分干净的遗嘱,以唐蒋氏之能,也可以借着剩余的财产,将几个庶子拿捏到她自己蹬腿儿。随便他们怎么对这狡猾的老狐狸咬牙切齿,狐狸也一样会摇着大尾巴随心所欲地跳来跳去。
想到唐蒋氏这一份能耐,安若墨便实在有些感叹。当初要是她没有跟着唐书珧搬出来,此刻岂不是要和妯娌们一样忍着恶心伺候这老太太了?
而唐蒋氏在看着庶媳们绕着自己裙子转,生怕哪一尾巴没摆到得罪了老太太的模样时,只怕心里也是很过瘾的。这时候的她,只怕比唐书珍还在家的时候更可怕。
毕竟,当初的唐蒋氏,那是要为自己儿子的利益奋斗的。现在的唐蒋氏,却是无所欲无所求只要捣乱就好了。
建设不容易,破坏还不容易么?想想那些个庶媳为了这点儿家产,一点儿心力两头用,一根蜡烛两边烧,也是怪辛苦可怜的。
如她这般悠悠闲闲养着胎,整日里闲得发慌的日子,只怕对于唐家那些个庶媳来说,还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生活。
每当生了这般感叹,安若墨都要佩服一把唐书珧的明智。唐家那么多个铺子,他只要两个的收益,正是合了以退为进的道理。在他考中举人之前,这两个铺子的收益够他们夫妻两个生活,再有两三个孩子也养得起。而若是他顺利中举,今后更是不会缺钱花,只怕他爹与继母还要腆着脸过来,凑上几分荣耀呢。
而唐家那些庶子们,也不知是怎的,却没有读书出仕的。那可不就是指着家产过日子了么?虽说现在才开始发力实在是有点儿晚,这印象分刷不了太高,可再怎么也胜过不刷啊。只剩这么一条路了,便是再难,难道还能拦着人家不让走么?
只是,这对于他们来说是路,对于唐家来说,却是绝境。
今年,唐家已然没有可能贩盐出关了。几个从前生意很好的铺子,少了这一笔隐形的巨大收益,账面上也就不那么好看了。而想买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闭嘴,又谈何容易?这一大笔开支出去,瑞祥号的几家小铺面便悄悄关了门了。
唐家自然不会将自己的资金链出现断裂的事情声张出去,可瑞祥号都开成连锁店了,谁还不认识几个同事啊?更何况铺子不营业了,这事情原本便不是只有高管才知晓的,从伙计到掌柜,谁都知道这事儿,消息哪儿还捂得住?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一家人能和衷共济,适度缩减铺子规模,压牢阵脚,凭借瑞祥号的底子,想慢慢恢复元气倒也有可能。只是,当初唐书珧便想到了的事,如今正在发生了——几个庶子都图自己能拉到人心,弄到好处,又有谁在意家族利益?你来我往之间,难保有几句许愿的话不谨慎,透出了风声去,反倒叫人更加忧心了。
一时半会儿,瑞祥号里头的掌柜伙计们,虽然还没见有谁辞职的,可已然有旁的绸缎铺子来挖人了。
这情形,安若墨非常熟悉。不过是两年之前,同样的事情就发生在她家的铺子上。如果当时没有唐书珧在唐家捣乱,单凭她一个人搞股份制,还真的未必能把场面控制住。
但现在,不会有什么人在唐家的竞争对手那里捣乱了。
瑞祥号数十家铺子,除了唐书珧要来的这两家之外,大概还有五六间与贩盐无干的,此时还能正常经营,只是人心也开始浮动了。
唐书珧听着自己的人回报这样的消息之时,面上的神色并不痛快。而安若墨也觉得心头浮上了一丝阴影。
唐家是本省丝绸行业当之无愧的老大,如今,这庞然大物…就要解体了吗?一年之前还咄咄逼人的瑞祥号,此时此刻,也开始自顾不暇了。
而唐家人,便是看到了瑞祥号这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的境况,也没得可选。他们必须争出个子丑寅卯来——就算瑞祥号今后生存很成问题,可多弄到一些总胜过资源落在别人手里不是?
一个商铺也好,一个家族也罢,内斗的事情只要挑上了台面,不管看着多么其乐融融,分崩离析,都不过是片刻的事情。
人们时常祝赞多寿多男子,可如今想想,这还真未必就是好事。如唐老爷子这般养了一群虎狼之子的,儿子越多,家里头斗得越狠,偏生还禁不住。这样的情形,多寿也不过是多生两年气,又哪里是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157
安若墨会这么想,唐书珧又何尝不会?每一回他的人告辞离开的时候,安若墨总是能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瞬的松弛之后掩盖不住的郁郁。
他对于他的家族,到底抱有怎样的感情呢?安若墨实在想不出来。说他在意唐家吧,他亲手挖了那么多坑,唐家如今会成了这个样子,此君功不可没。说他不在意,他偏偏会对那边传来的每一个坏消息愁上眉头。
这男人,真别扭,超虚伪。明明心里头记挂着,表面上还要摆出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他要是真的不在意,便根本不会天天打听那边的事儿了。
而唐家传来的消息里头,偏偏就没有一个好的。从唐老爷批准第一个铺子关门开始,不过短短两个月,唐家的伙计便有被人家挖走的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唐老爷子毕竟在商场上折腾了许多年,这壮士断腕的勇气还是有的,看着人心将散,索性一咬牙,将一大批心思有可能活络的人尽数辞退了,关了多半的铺子,只将几处大铺子留下来,把最好的绸货最有经验的伙计掌柜全部调配到一起,显然是贵精不贵多的战略了。
然而现下这么做,却并不太合适——绸货不会说话,放在一起自然无妨,伙计们总是听令于人,在哪个铺子干活也没有差别。可掌柜们,先前都是手把着一家店生死的大人物,如今几个掌柜凑到一家店里头来,那却是很难互相服气了。
而麻烦还不止于此——除了互不服气的掌柜们,唐家的四个庶子之间的争斗也已然朝着铺子里伸手了。
一个上下都分崩离析的团体,已经不是到了这把年纪的唐老爷子一个人能捏回去的了。他的年纪毕竟大了,从头再来的勇气也不会再有了,最重要的是,那些在他的铺子里翻江倒海的儿子们,他已经管不住了。
“三少爷…拉拢的是霍掌柜?”唐书珧在书房里,似乎是气定神闲地问瑞祥号里他的人——他挑人是很有眼色的,唐老爷那样大举辞退,也没把唐书珧已经勾搭上的人给辞了去。而在他几个兄弟动手拉人的时候,依着他的嘱咐,这些人是不曾明确表态要跟着哪位少爷走的。
可是,在这样一个风雨欲来的气息越来越浓的时刻,即便他的人再不松口,那几位少爷也不会就此停手。想来不过是条件不够优厚的缘故,于是条件越开越高,如今已然连掌柜级别的人物也开始争了起来了。
安若墨坐在屏风后头,抚着已经高高隆起的腹部,依约能感觉到他口气中或许不存在的焦虑。她和他成婚一年有余,再过小半个月,孩子也该出生了…这夫妻做了这么长时间,她依然探测不到他心里头那些事情,却总会在什么时候,精准地把握住唐书珧那些不曾说出来也不曾表现出来的情绪。
她听不到对面的回答,只听到过了好一阵子,唐书珧一声悠长的叹息。想来那人是点了头,之后,唐书珧便道:“你走吧。今日的事,再莫要和任何人说起。他们谁要买你们的心思,你们便随便跟从,不必再拒绝了。若是有心,他们有什么举动,来同我说一声。若是…也便罢了。只一桩,你们…也看看下家吧。若是有可心可意的,能走便走。倘走不了,今后我内子若是有心力,想做做这绸缎买卖,你们也大可来寻我。”
“大少爷!”外头的人却是急了:“您这是怎么说?难道瑞祥号…”
“没救了。”唐书珧的断语简单粗暴:“若是伙计们,甚或掌柜们有二心,那都好办,可如今四分五裂的是我的兄弟们,那还能有什么法子?”
“老爷…”
“他这么大年纪了,如今我不要瑞祥号,他便只能依靠四个庶弟。还能把他们都赶出去不成?既然不能,也便只能看着他们拉扯人心了。这铺子…没有主心骨,也没有谁服谁,还怎么做生意?”唐书珧道。
那人默然,安若墨也说不出话来了。
唐家那几个庶子的本事,在这翻滚争斗的小半年里头,她也看得差不离了。若说都是草包废物,那倒不至于,这几人怎么也比唐书珍强一点,可也就是那么一点儿了。若是不出现太强大的竞争对手,守住瑞祥号如今的市场份额,努努力也许还能做到。
然而,如今他们已经争得头破血流了。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即便没有对手,瑞祥号也撑不住多久了。
唐书珧的人,那都是铺子里头的老人,又有谁是真的看不出这情势的?只不过是不愿意相信,才会问这多余的几句。
“去吧。”唐书珧的嗓音还是平静的:“按我说的做。”
可之后安若墨却听到有人跪地重重磕头的声音,那人道:“大少爷,您好歹也是姓唐的。瑞祥号…若是说还有一线生机,只能靠您了。”
安若墨突然便有些怜悯这人,他跟了唐书珧这么久,还不明白唐书珧的意思么?那瑞祥号如今是个谁接了谁烫手的山药,他又不傻,此刻跳出去和庶弟们争,那讨得了好去?
果然,唐书珧的回答和没回答一样:“容我考虑。你先走吧,我这一时片刻,也做不出决定…你们若是急,可以同我爹透透风。铺子里拉帮结派的事儿,他大概也知道了。”
那人沉默了一阵子,叹了一口气:“可是大少爷,若是这样,说不准铺子就真的…”
“躲也是躲不过去的。”安若墨听到唐书珧拉开椅子的声音:“你回去吧。我不在唐家了,能做到的实在有限,最多也不过是保你们这些跟着我的人不至于太过落魄。旁的…其实,铺子真分了也好,真分了,他们弄到手了,怎么也该珍惜些了。”
那外头的人,竟然也便这么叹了一口气,闷闷应了一声,走了。可过了好一阵子唐书珧才转到屏风后头,看到她,先是叹了半口气,随即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小东西,什么时候出来见爹娘呐。”
“大概还有半个月。”安若墨道:“我听…你叫他们告诉你爹,这是什么用意?你爹会怎样…”
“我爹若是还要强,就会和现在一样。若是理智,便会将铺子分个清楚,自己回家养老,不问世事。”唐书珧笑了笑。
“不管怎么样,对你的人都没有好处。”安若墨盯着他:“你就这么说了,当真不怕他们变了心思,改投你那几位兄弟吗?”
“他们要是蠢到这个地步,还是投奔我的兄弟们好。”唐书珧也看着她,突然笑了:“你说,如果你是我爹…不对,不能这么讲。你也是做过买卖的,你应该知道…如果是一个心思澄明的商人,要把铺子交给儿女的时候,他会选择谁来继承?”
“选择会做买卖会做人的继承啊。”安若墨不意他这么问,不假思索道:“然而你那几位庶弟,在做买卖和做人上头,是一边儿高低,分不出胜负的吧?”
“他们和我比呢?和我跟你比呢?”
“这…”安若墨看看他:“你不是不要瑞祥号么?难不成你要借着我们孩儿的名头要这铺子?”
“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儿来,若是这样,那几个不得恨死咱们家?”唐书珧失笑,手掌温柔地抚摸她的小腹:“我只是料想,我爹若是要分割铺子,最先考虑的,一定是咱们两个。”
“可你说过的…”安若墨话出口一半,突然换了眼神,警惕地盯着唐书珧:“你又要玩什么鬼把戏?难不成就像现在这两个铺子一样,收益归他们,经营归咱们?”
唐书珧但笑不语,算是默认,看着安若墨的神色从惊讶到莫名兴奋,他也跟着笑了:“不过,目下还要看我爹怎么裁决。他要是想自己把着铺子的经营,咱们倒是可以空出心思来,先好生养养咱们的宝贝儿。”
安若墨笑道:“你就那么确定他不会索性把铺子分给你那几个兄弟?”
“真要是这么做了,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左右我还能考个试,咱们两个饿不死。”唐书珧的手极其不老实地攀上了她的肩头,捏了捏她圆润的耳垂:“你看看你这面相,便是有福气的,咱们不和那帮子迟早倒霉的主儿厮混。”
安若墨点点头,拍掉了他的手:“那你还不快点儿读书去?净和我缠什么呢!”
“我都准备好了…”
“人家士子考一辈子都不敢说这话,你这…你准备得有多妥当?”
“要是这次考不上,就不考了。”唐书珧道:“你猜猜看,我准备得有多妥当?”
安若墨将信将疑,又不敢打击他的自信心,只能讪讪笑了笑,表示既然您准备好了就放松放松休息休息吧。唐书珧却是老大不客气,听了夫人这般说,便真去休息了,当真是一页书也不再看,反倒是张罗着赶下人去收拾房屋,准备马车,将陈氏一家子接过来,好伺候安若墨生产。
安若墨是承这份情的,陈氏来伺候月子,怎么也比让唐蒋氏来要安心的多。而唐书珧派出去的马车也是舒适豪华,想来很能满足一下盛哥儿“我家姐夫是土豪”的虚荣心。
是啊,能不土豪么。当安若墨看着唐书珧指挥人从马车上搬下来好几册总账给她的时候,她便明白了,这“有钱了”的日子,目下是真要开始了。
人一有钱,干什么都有底气。别说弄辆好马车去接岳母过来伺候媳妇生孩子了,他连奶妈都事先找好了。
安若墨却是对这份陈氏赞不绝口的“深情”“有意”受之不恭。拿唐家的好处,她完全是应该的!血都涌出来了她还在看账,要不是灵芝尖叫了一嗓子,只怕她能在阵痛的间隙再看完一册账本。
而在生孩子的整个过程之中,安若墨满脑子也还飘着账册上的记录,折换着一个个现代财管中才用得上的比率。哪怕是在疼痛弄得她整个人都像是从汗水血河之中爬过来一般的时候,她脑海里那些念头仍旧和地鼠一样踊跃冒头,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在喊疼这件事上了。
直到听到孩子的哭声和一片“少夫人恭喜,是个白胖哥儿”,安若墨才反应过来——这就完了?
说好的疼得要命呢?说好的生个孩子过道关呢?说好的神经崩溃恨不能叫人用刀把肚子割开呢?难不成因为她人品特别好,所以生孩子也生得特别顺畅?
那边厢产婆倒是和眼泪汪汪的陈氏道喜:“多亏了少夫人身子好,这孩子下来的真是利落。旁人喊得震天,哪有不疼个一天两夜的,少夫人倒也不喊,生得这般爽利!可见是老太太您积了德,女孩儿才有这好报,免遭了头胎之苦。”
陈氏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如今又哪儿应付得了产婆一张巧嘴?能勉强指使丫头们给安若墨把被褥换了便已然是声音哽咽了。到得唐书珧被允许入内,这老太太才止了一点儿泪水。
唐书珧进门,哪儿还能和从前一般温文有礼了?他只和陈氏行礼,话都不多说,之后便快步入内,拉着安若墨的手,却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只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半天才挤出一句:“很疼吧”,前后都没有别的话,突兀得傻透了。
安若墨却觉得自己清醒得很,此刻想来想去,总该说点儿什么活跃一下气氛。还没张口,唐书珧又道:“你在想些什么?”
“我…我在想,你家铺子里的碧纹绡,利润不高,卖得也不好,下次别进了。”
唐书珧目瞪口呆,半天才气结道:“你是哪儿来的奇葩啊?!”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部分完结。结局原本是三章,缩压到一章来了。
因为写唐家兄弟争执什么的实在太无聊了,唐腹黑两口子打情骂俏互相卖萌的段子也太丢智商了,索性压缩一下,让他们在周七姐的番外里头再出来好了。
对了,有番外,周七姐的。
159 番外:周七姐的明天
六月间,阳光热烫地从天上撒下来,照得院子里的白石砌地明晃晃地扎眼睛。周七姐坐在屋子里头,前门后窗都开了,湘妃竹帘却一扇扇垂到底,以此将暑气隔在外头。她面前摆着一副百蝶穿花的绣样,绣工精致,她正比着那图纹,一针一针慢慢地在上好的牙色绢上扎。
图纹已然是绘好了的,但她的动作却依然非常慢。这打发时间的事儿,自然是做得越精心越好,越慢越好。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丫鬟团子进来将门窗关严实了,向她面前搬了一架灯点起来:“姐儿多当心眼睛。这刺绣的事儿不忙。”
她抬眼看看这小女婢,笑了笑,道:“去吧,抱了猫儿玩耍去,我这里还不用伺候。”
小丫鬟欢喜地应了一声,道:“能伺候姐儿这般好性子的主人,奴婢真是天大福气。”说罢,弓着身子行了一礼便轻快地跑了,路过门后顺手捞了一只雪白的狮子猫儿走。
周七姐却也不管她,她屋子里头这只狮子猫,是她叔父特意托了故交从山东寻来的,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糯米团子一般白,招人喜欢得很。当初若不是她和离之后沉默寡言,叫人担心,叔父也不会献宝一般抱出一团猫崽子来给她。
如今都两年了,当年的小猫儿现在已经长大了,正是俊美好看性子和顺的一只郎猫。只是她却还是不爱说话,这只猫儿也做了身边丫鬟们的玩伴。春天的时候天气晴好,丫鬟们抱着猫在院子里头扑蝴蝶,说说笑笑的声音她也听得到,有几个不正经的,逗猫逗得兴起,还颇说过几句,这猫好看又乖,若是世上男子有这般的,能与他做了夫妻真是一世都没白活。
周七姐听着,也便笑笑。这猫儿也就是对着人乖觉,可真要是个男人,又未必好了——自打它来了周家,旁人房中的娘猫生养的几窝猫崽子都是长毛的,可见是谁的种。若真有个男人这般风流浪荡,谁嫁了他,那便只好眼泪往肚子里头流去。
到底是没嫁过人的年轻姑娘,这才一腔子心思都放在男人面容温存上。当初她不也是一般的?直到损了自己的骨肉,伤了身体的根本,才知晓那些个花花事情都是靠不住的。一个男人能真心诚意爱你护你,敢为你站出来,那才是好汉子。
若是一切还能重来,她死也不会嫁给崔家的三爷。可是世上哪儿有重来的事情,她的一生终究是被这婚事给毁了一多半。
崔三爷对她倒也不算无情无义,只是他或是天生懦弱,或是不够在意她,他从不敢为她站出来忤逆他母亲的意思,哪怕一回。一开始,他收了母亲塞给他的妾,后头又任着母亲将她搓圆按扁,一句话也不敢说,再后来,她有了身子,明明他欢喜得很,可当她“意外”流产,他哭昏过去三次,都不敢告诉他母亲事情的真相。
真的是意外吗?人人都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子,却不知道,若不是他喝醉了酒硬压着她求欢,她原本不至于流产…
而他的沉默,彻底摧损了她对这桩婚事的最后一点儿心思。
一个懦弱胆小的男人,一个从来都只听着他娘的话的男人,就是这么可怕。
他对她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便是在她被娘家接回来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给了她一封填好了名按好了手印的和离书。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流着眼泪和她一遍遍说对不住,可她已经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心酸难过了。
你的对不起,你的眼泪,能把我的孩子换回来吗?她想问,却没有问出口。和这样的人,她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他求不到她的原谅——她连自己都无法原谅,又怎么可能去原谅别人呢。
回了娘家,她便是这副安静内敛的样子了。她也知晓自己的亲娘为了她流了多少眼泪,也知晓父兄虽然不说可心里头难免记挂,但她是真的笑不出来。
那些灾难一样的过去,并不是过去了就能过去的。它们潜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总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抽枝长叶,挡住她的全部视线,抓攫她的心思。她也不敢将这话与母亲嫂嫂讲,怕叫她们担心,独安若墨再来的时候,与她提了几句。
或许便是因为她们一开始便是官家女与商贾女,这差距实在太大,她不必担心安若墨什么,才敢这样把心迹袒露给她看。而安若墨沉默了一阵子,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姐儿,我给您寻个好事儿!”
再见面,她便给了她一大堆的绣样,道:“姐儿,若是心里头塞满了事情,不若就拿起针线来,念一句愁苦,刺一针,把那不欢悦的事儿,都缝进了绣片里头,也就不苦了。”
她一怔,问安若墨:“当真?”
“人得有事儿干,才能忘了伤心的事呢。”安若墨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仿佛她说的每句话都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或许,她说的是真的吧?
一个小商人的女儿,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先是重整了家里头的产业,又嫁了个好郎君,如今儿子也生养了,更加之瑞祥号的生意寻不到个可靠人物,老爷子干脆将瑞祥号的经营也统统给了她,旁人只在她赚来的钱上分几分利——那可不就是把她当了瑞祥号的掌家人么?
她不曾和周七姐说过自己的难处,倒是周七姐曾经主动给过她一些银子,当时她眼中感激难言的神色,周七姐是记得的。想来那难关,一定不比自己如今的心思郁郁好过。
既然安若墨能做得到,她周七姐又为什么做不到?她给的法子,总该是有些用处的。
也因了这个,周七姐每逢心里头不爽利,便拿出绣活来,一点点慢慢做。安若墨也来过几回,将她绣出来的东西拿走,却也不说拿去做什么。周七姐也没问,她的每一针每一线里头,扎得都是心中的苦闷,这东西叫人家拿走了,也好,就当做晦气离了身。
只是,今日她总觉得心神不宁,不知是不是快下雨了的缘故,她便是将手上的活做得再慢,也盖不住心里莫名的浮躁。
是要出什么事了吗?她索性放下了绣样,走到了窗前。隔着窗,外头的雨声已经响了起来,细细密密的,打在屋顶上头,沙沙一片。
在这样的时候,外头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谁来了?她一怔,还没推开窗子,先前抱了猫去的团子便也听到了,推门张望一眼,惊道:“梳子姐姐,怎的这大雨天过来,也不撑把伞?夫人遣你来的?”
梳子?那是比这团子早一年买进来的,如今正在她娘身边做梳头婢子,性子有几分急,但也爽直可爱。周七姐很喜欢她,倒是有那么点儿是因为她像嫁人前的自己。
只是这梳子身为丫鬟,便是过得再好,顶天了也越不过她的“不幸”去。想到这个,周七姐倒是对她格外怜悯几分,见她冒雨跑过来,先是皱了皱眉,又对自家的丫鬟道:“你去取个碗,热热地斟一碗茶给她吃,暖暖身子也好。”
说话间,梳子却已然跑到了屋檐底下。她肩头发鬓都湿了,可眼睛却亮亮的:“姐儿,姐儿!奴婢有个事儿说,也不知道姐儿听了是欢喜还是…”
“什么事?你进来说。”周七姐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心里头的浮躁好像寻到了一点由头,莫非是这梳子要说什么话,她才有了这样的预感?
梳子进了门,接过团子递来的巾帕,擦了擦面上的水:“方才大夫人接了娘家姊妹的信,去和老夫人说——崔家那位老太太,没了!”
周七姐一怔,她不由睁大了眼睛:“什么?哪个老太太…”
“还能是哪个老太太?”梳子兴冲冲道:“便是姐儿先前要伺候的那一位!”
周七姐原是该高兴的,可此时,她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欢喜,只是满满的错愕——那个鬼怪一样可怕的老妇人,如今没了吗?
“她…她怎么死的?”她道。
“说是病死的,谁晓得是不是气死的?”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姐儿,我同您说,这才是真正好报应!”
“怎么,你进来细说…”周七姐道。
梳子这才跟着她走到了屋子里头去,让了她坐下,方道:“姐儿该知道,崔三爷续娶的那一位游将军家的四姐儿?”
周七姐点头,她虽然深恨崔家,可对丈夫续娶的这一位游四姐,也没有半点儿好念想。甚至连人家游四姐从安若墨那边儿定裙子,她都觉得胸口憋了一股子气,若不是她不能挡着人家的生意,还真想叫安若墨不要给那游四姐做裙子。
如今听到梳子提到此人,她仍旧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受控制地向下沉了一沉。
“正是这游四姐将她气着了呢。”梳子道:“她爱花钱,前些日子,说是一气儿和安二姐定了七八条裙子…更莫要提首饰钗环,脂粉香膏了…”
“安二姐那里的裙子,七八条?”周七姐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这花费…崔三爷竟然不管她吗?”
她自己都听得出来自己声音中的不甘心,为什么她嫁过去之后处处容让,却叫崔家欺负到头上,这游四姐这般花钱,却没有人管得住她?
“崔三爷如今是个寄情声色的,一日到头了不归家,说是在外头念书,其实一日日俱在楼子里头盘桓呢,哪里管的上家里头的事儿?自然是由着她开支了。其实照咱们看,这游四姐花的也是自个儿带来的嫁妆,并没有哪点儿不妥当的,可…”
梳子不再把话说下去,可周七姐却已然明白了。想来那位孽障如今是撒手不管家里头的事儿了,撇下一个新婚夫人在家,自然是空落落的。人心里头空了,那便要往外撒点儿钱,才能稍稍饱满些,可崔家从前那位媳妇,她周七姐何曾这么干过?
崔家那老太太大概觉得自己伺候她的时候敢表示出不驯服便已然是天大的忤逆,如何能想像还能有更过分的儿媳妇花钱花的如往外洒一般?要知道,女子的衣裳首饰香粉之属,说便宜,自然有寻常的价格,说贵,却是能贵的让人瞪大了眼睛将舌头咬下去的。那游四姐做裙子都能找到安若墨,难道在头面首饰上头反倒会省钱吗?
她花的虽然是自己的钱,可老太太看着,哪儿能不呕得慌?儿子便已然不争气整日沉迷烟花之地,儿媳妇还是这般挥金如土的,她若是不憋气才见了鬼。加之周七姐也听说过——那游四姐的生母乃是圣上亲弟盛王家的庶女,崔家哪儿敢招惹王爷的外孙女呢?便是游四姐再能挥霍,崔家也得打碎了牙和血吞了。
“心眼子小,看不得媳妇花钱,是不是?”她冷笑一声,道:“也是该!当谁都如我那般好欺负哩。”
怎么不是活该?这一家人是真没品的,游四姐的父亲是管着边塞互市地带的,母亲又是王府出身,女儿自然金贵。崔家可不就是为了攀这一门亲事才凑上去?只是人家游家的姑娘可不好拿捏!
“怎么不是?”梳子道:“刚才大夫人说了,她们家那位二姐儿,给游四姐的那几条裙子,每条都得这个数…这可不是要气死了人么?那位崔大人一年的正经薪俸,也抵不上儿媳妇几条裙子,老夫人当即便吐了血。这还不算哩,她要敲打,却被儿媳妇好一通顶撞!”
“她不会就这么气死了的,”周七姐却道:“接下来又怎么的?”
“怎么的?姐儿,崔三爷那位妾,姓胡的那个,有了身子,却被主母罚跪了一整夜,没了。崔三爷赶回家里头,这一回是真怒了,想处置内人,却不料游四姐从娘家带了一伙子兵丁,在崔三爷回府的路上便把他扯下来痛打了一顿,又叫母家写来了和离书,不肯再过下去了哩。”
周七姐目瞪口呆,她实在不能想象自己那位软得糊不上墙的前夫能讨来这么一位奇女子,竟然叫人动手殴打丈夫…这夫妻互殴,的确是合了“义绝”的条件不错,只是找遍全天下,怕是也没有一个妇人这般张狂的。
“这还不算完,姐儿,听闻…听闻崔三爷受伤挺蹊跷…消息传回去,老太太一口气没提上来,便昏了过去,游家还闹上了门来,说这和离,由不得他们崔家不答应…事儿还没闹完,游四姐也不说伺候她,便上了马车回娘家去了呢。这老太太刚醒过来便听说这个,一口气上不来,人就…”
她看着梳子,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那位游四姐的行为,还真是一般女子做不到的,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收拾得了崔家吧。
若不是游四姐这样的人,若崔三爷续娶的还是如自己这样抹不开规矩的官家小姐,只怕如今崔家又多了一个可以随意欺负的人。
这世上,恶人就得由恶人去磨。善意是感化不了那些得寸进尺的恶人的,那就该对抗回去。
她是女人,可游四姐与安若墨不也都是女人么?那欺负她的婆母,一样是女人!作为女子或许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改变,可是,听天由命只会哭,却是万万不能的。
她想着想着,竟然笑了,仿佛心里头那些个扎人的刺儿,已然在转瞬之间被拔空了。
她怨恨的真的全是欺辱她的崔家吗?还是也恨着那个不敢站出来保护自己的自己?如果今后她能鼓起勇气去为自己活,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懊丧和怨愤?
那么,勇敢一些活下去吧。她花了两年多,终于从那段记忆中走了出来,可是,只要走了出来,她便再也不会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