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因·铁穆尔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只能求助于端木寻:“长公主,毕方城的叛乱怎么平息?”
端木寻道:“不必担心。这些乱臣气焰再嚣张,也只是乌合之众罢了。你是威烈王的嫡长子,他们推不出一个可以取你而代之的人,名不正,则言不顺,终究成不了气候。”
南因·铁穆尔面色阴沉,“长公主…”
端木寻伸出纤指,点上南因·铁穆尔的唇,封住了他想说的话,“我说过,乱局无法控制时,皓国会出兵助你平乱,绝不食言。你不必怀疑,南因陛下,你现在能够依靠的人只有我了,不是吗?”
南因·铁穆尔无法反驳。他如今内忧外患,四面楚歌,整天悬心吊胆,没有一点做王的乐趣。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可怕而又可恶的女人害的!她在他饥饿的时候,用香甜的诱饵将他一步步诱往黑暗的沼泽,让他一点一点沉沦下去,直至没顶。也许,他不如威烈王文韬武略,运筹帷幄,但是他也不傻,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只是在为野心勃勃的她作嫁。可惜,在最初时,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她,以为她才是为他作嫁的人。错误的估量,导致了如今的恶果,他不得不如傀儡一般,一举一动都被她牵制,不能违抗。
端木寻安抚了南因·铁穆尔,离开了正殿,来到了自己歇息的偏殿。
正是下午光景,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折射出五色迷离的光晕。暖风吹入殿中,悬挂在冰绡帐四角的风铃,发出悦耳空灵的声音。
端木寻走到床边,垂头望着躺在床上、陷入深眠中的年华。她的睡颜静美如莲,墨色长发铺散在床上,如同一缕缕墨色的烟雾,托起了这朵洁白的睡莲。
“真美…”端木寻在床边坐下,伸出手,轻抚年华的脸,绽开了一个孩子般纯澈的笑容,“年华,如果你能一直这样睡下去,该有多好。永远不醒来,就永远不会忤逆我。你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个当做朋友的人。我真的不想走到必须杀了你、毁了你那一步。你明白吗?”
年华闭目沉睡,没有回应。
端木寻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虽然不想你醒来,可是替身的事情已经败露,毕方城也已经大乱。西州的战局必须早日定下,你不得不醒来了。年华,只要控制了你,那么得到西州,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端木寻仰头,含了一口瓷瓶中的解药,垂头凑近沉睡的年华,双唇相触,将解药度入她口中。年华,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这一生你无法逃离我…
106 前尘(《寻梦》)
端木寻番外:《寻梦》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嘉凰六年的春天,我在皓国王宫出生。那一天,整个王城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连白昼也漆黑如夜。阴云漫卷中,有狰狞的火龙在皇宫上空盘旋怒鸣。宫人们惊愕万分,纷纷传说,这是龙对王室的诅咒。
巫师在皇宫八方布下了结界,怒龙被阻挡在云层之上,我在雷雨中平安地降生。巫师因为支撑结界,耗尽了生命力。他临死的时候,双目暴凸,仿佛窥见了天机,留下了一句预言:“长公主…会在东极,找到那个替她打破王室诅咒的人…”
皓国王室的诅咒与怒龙有关。相传,皓国的政权是女王自龙手中骗取。龙本是女王的丈夫,但是她杀了祂,并将祂的灵魂囚禁在地渊之火中。龙在地火中焚烧千年,最终浴火化为妖孽。妖龙用血诅咒祂和她的子孙,让他们永世不得解脱。端木家族的人一旦成年,就会每晚被妖龙的噩梦侵袭。她们在梦中被火龙剖心剜髓,尸骨也会被滚热的烈焰焚烧。这些痛苦在梦中感觉真切,但醒来后人却不会死亡。每晚周而复始地被妖龙折磨,直到精竭神衰而亡。历代皓国的女王,极少有人活过三十岁。
因为巫师的预言,母皇为我赐名为“寻”。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也许是母皇后宫中的男宠,也许是母皇朝堂中的秘密情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母亲是皓国女王,我是皓国长公主。这就注定了我将来也会成为皓国女王,并且逃不了被怒龙诅咒的宿命。
光阴荏苒,流年讯景,转眼已是七载春秋。我在王宫中渐渐长大,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的生活单调且乏味,所有的宫人见到我,无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从来,没有一个人忤逆我,即使我说太阳是方的,他们也只会附和:“长公主所言甚是,太阳方得非常有棱角呢!”
“您是皓国的长公主,未来的女王陛下。您是世间最高贵、最圣洁的人,您的意志就是神意,没有人可以违背…”跪在地上的白胡子老头,是为我传道授业的太傅,这是他每次例行的、乏味的开场白。
我觉得无聊,随手拿起砚台,朝喋喋不休地老太傅扔去。
手气不错,砚台正中老太傅额头。
“啊!”老太傅大叫一声,错愕地抬起头,墨汁染黑了他的白须,黑中还混合着红色的液体。
“哈哈,好玩!”我拍手大笑,“来人,再拿砚台来,越多越好!”
老太傅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也不敢动。十几个砚台砸过去后,白衣儒巾的老人已经成了墨人。
我哈哈大笑。
这时,母皇闻报来到春宫。
我吃了一惊。从我记事开始,每年母皇与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节日典庆,也不过十几次。除了繁冗的国事外,她的时间都消磨在了男宠与情人中,从不曾想起我这个女儿。不过,每次见面时,她还是会露出慈母的亲切笑容,将我抱在怀里,向女官询问我的近况,殷殷叮嘱她们好生照料我。
从记事起,我就常常坐在春宫的台阶上,盼着母皇来看我,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整夜。她从来没有来过。我一直期盼她来看我,将我抱在怀里,对我亲切地笑。因为,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能够见到面目的人,唯有她。宫人们一见到我,就匍匐在地,他们从来只给我头顶和背脊,他们都是没有面孔的符号。
母皇禀退了狼狈的老太傅,将我抱在膝上,笑容亲切得一如记忆中,“啊,寻儿,不知不觉,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
母皇是因为老太傅的事情而来,但是却没有谈老太傅的事情,也没有责备我的顽皮,只是因为发现我长大了而唏嘘感慨。或许,她又想到了端木氏的诅咒。
母皇离开春宫后,我怅然若失。地上,砚台凌乱散落,春宫中墨海翻涌。墨香中,我隐约闻到了母皇身上的夜合香的味道。我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捕捉不到那一缕旖旎的暗香。
从此以后,我爱上了砚台。礼仪太傅、国学太傅、乐艺太傅…每一个从春宫中离去的太傅都成了墨人。可是母皇,她却再也没有来过。
我拿着砚台,突然觉得凄凉。
一名女官匍匐在墨海中,絮絮地说着什么,声音中带着恳切的、哀求的意味,似乎在劝我不要再为难太傅们?!
望着女官的头顶与脊背,我心中蓦然腾起一股委屈和怨怒,也不知是怨恨自私无情的母皇,还是怨恨这些总是拿头顶与脊背对着我的宫人,随手将砚台狠狠地砸向她。
恰在砚台飞过去的瞬间,女官微微抬起了头,冰冷沉重的砚台正好击在她的太阳穴上。一刹那间,鲜血迸溅,妖红盈目,她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就无力地伏倒在地上。猩红如火焰的液体从她太阳穴的窟窿中汩汩涌出,模糊了她的脸庞。
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她是自我出生起,就一直照顾我的女官。在临死的一瞬间,这个总是垂首匍匐的女官终于肯以面目见我了。
啊,原来,人在临死的一瞬间,会露出面目…
春宫中弥漫着浓腥的血香,这个味道像极了母皇身上的夜合香的味道。我贪婪地翕动鼻翼,嗅着死亡的甘芳。
从此以后,我爱上了死亡。
虐杀宫人,看着他们临死前的脸,成了我乐此不疲的嗜好。宫人身份卑微,生死如同草芥,母皇也许听到了传闻,但是从来不来过问,甚至连一句苛责的话语也不曾遣言官传来。渐渐的,我越来越分不清血香和夜合香的味道…
我十岁那一年的夏天,皇宫中来了一名特殊的客人——紫石。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师父,我因为她而遇见了那个与我纠缠至死的人。
紫石,天极门主。天极门是当世最强盛的学门,从地域划分上看,它不属于梦华六国,也不属于蛮夷十国。从流派宗旨上看,它既不属于朝廷庙堂,也不属于江湖各派。
夏木荫荫,在御花园中举行的宴会上,我第一次看见了紫石。这个一身紫衣,黑发逶地,总是拿着一支玉笛的清婉女子,丝毫看不出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天极门主。母皇对她十分礼敬,礼遇甚至超过了别国诸侯来访。
紫石看见我时,目光停顿了一瞬,她的黑眸犀利而明亮,似乎能够看透一个人的前尘后续。我突然有一种被人看穿灵魂的恐惧感,肩膀不禁微微颤抖,很想立刻逃走。但是,因为我身为长公主,必须保持高贵矜傲的仪态,不能在宴会中失礼,所以我勉强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抬头直视着她。
紫石移开了目光,对母皇笑道:“长公主天庭饱满,丰标不凡,是为天胄人选,有帝王之相。”
母皇听了,十分高兴,“承紫石门主赞言。”
紫石道:“我此次游走列国,上至玉京,中至六国,下至边荒诸国,鲜少见到如此有帝王之相的孩子。女王陛下,我有意收长公主入天极君门,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大吃一惊。什么?收我入天极君门?天极门远在东极合虚山,母皇想要把我远远地逐出皓国么?她就这么讨厌我么?
我突然很想哭,可是身为长公主的矜傲,不允许我有失礼仪,我仍旧昂首端坐,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我没有哭,可是心却在流泪,我不想去天极门,一点也不想。母皇,你不要答应她…
母皇笑道:“紫石门主愿意收寻儿为徒,是皓国的福音,也是朕的心愿。”
我一下子如堕深渊,两耳轰鸣,宴会中的喧哗之声渐渐模糊远去…
“啊!长公主!!”
“长公主晕倒了!”
“怎么回事?”“大概是中暑了!”
母皇,你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要让我离开皓国…
我醒来时,躺在春宫的大床上。华美的宫室中十分安静,床边坐着一名紫衣丽人,正笑吟吟地看着我,“醒了吗?长公主。”
我点头:“唔。”
紫石问道:“你似乎不愿意入我门下?”
她居然能够看穿我的心事?!
我恶狠狠地道:“我为什么要入你门下?”
紫石并不回答,转而言它,“你喜不喜欢天下?”
我没好气地道:“我为什么要喜欢天下?”
紫石并不生气,笑了笑,道:“很多人都喜欢天下,为了争夺天下,不惜头破血流,倾尽所有。因为得到天下,成为九五之尊,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一怔,喃喃道:“得到天下,成为九五之尊,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如果我得到天下,成为九五之尊,母皇是不是就会经常来春宫看我,抱我在怀里,亲切地对我笑?宫人们是不是再也不会见了我就匍匐在地,只留给我头顶和背脊?如果我成了九五之尊,是不是就可以不再孤独,不再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
紫石望着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望着紫石,问道,“怎样才能得到天下,成为九五之尊?”
紫石深邃的黑眸中散发出蛊惑的光芒,“入我天极君门,我教你治国之道,驭人之术,助你成为拓土辟疆的始帝,或是流芳千古的明君。”
“好。我入天极门。”我点头答应,随即想到了什么,“母皇是因为希望我成为明君,才送我入天极门吗?”
紫石道,“不。皓王送你入我门下,是因为巫祝曾经预言,你将会在遥远的东极寻找到替你打破王室诅咒的人。”
半个月后,我辞别母皇,同师父去天极门。我这一去,将是十年。临别前,母皇拥抱了我,流下了眼泪。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凉入骨,但我的心中却觉得温暖。原来,母皇她还是舍不得我…
我跟随师父一路东行,看见了许多在皇宫中不曾看见过的乱世景象。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战争、杀戮、饥饿、疾病、死亡…入目皆是黑色的沉重和绝望,仿佛谁在万里河山上打开了佛经中的地狱画卷…
我说,“这些百姓,真可怜。”
师父说,“端木,如果你觉得他们可怜,就记住你看到的一切,将来你会拥有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力量。”
我问,“我为什么要改变这一切?”
“因为,你会握住权杖,成为皓王。更或许,你会成为梦华之主,成为这些百姓的帝王。”
我笑了:“为什么成为帝王就要改变这一切?我想成为天下之主,只是因为我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些卑贱如蝼蚁的平民也许可怜,但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
师父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入了君门,你就会明白君舟民水的道理。端木,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十年后,我满师回皓国时,已经明白了君为舟,民为水的道理。但是,明白了道理,并不意味着遵行。我始终还是觉得平民的生死苦乐,根本不必介怀。为了我想要的东西,它们都可以成为牺牲。所以,二十年后,在逐鹿天下这一场生死搏戏中,我输给了师弟宁湛。
同受君门教义熏陶,我和宁湛其实是十分相似的人,同样自私无情、城府极深,同样善于玩弄权术,操纵人心。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可以牺牲他最爱的女人。而我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牺牲百姓,牺牲天下。他真心爱着他的子民,忧心着百姓的疾苦。我想,这就是他成王、我为寇的根本原因。
可是,最后,我们终究殊途同归。我失去了天下,也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最心爱的人。哈哈,多么讽刺,多么…无奈…
如今,我站在奈何桥上望着忘川两岸鲜红如血、肆虐如火的彼岸花,回首遥忆前尘时,不禁觉得可笑、可悲,但当时身在其中,偏偏痴执,无法堪破。
一阵风吹来,无边无涯的彼岸花随风摇曳,卷曲细长的花瓣有如轮回。
我站在奈何桥上,等着她来到黄泉。我和她都被烙上了屠龙的诅咒烙印,必得一起堕下阿鼻地狱,谁也逃不开谁。
年华,我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塑造端木寻的形象时,遇到了小瓶颈,试图找到端木公主bt的根源,和她微妙曲折的心理成长,于是番外先行。见谅。
107 纠缠(《寻梦》)
天极门中,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四年。
这四年的时光平静如水,单调乏味一如皓国王宫,不过还算充实,朝习文,晚练武,在师父的指导下,每天都有一些进步。在我几乎已经忘记东极寻人的预言时,不经意间,我要寻找的那个人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
那年秋天,一个月圆如镜的夜晚,我在万生塔遇见了年华。当然,那时,我没有意识到她就是我要寻找的人。
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眉目如画,灵眸绝朗,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守护着一个昏迷的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我未来的师弟——宁湛。
我隐身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们相濡以沫的样子。她望着宁湛的眼神十分温柔,依稀像我记忆中的母皇。
我被这个荒唐的联想吓了一跳时,她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
“谁?”她警惕地抬头,目光如刀、如兽,粉碎了温柔静婉的假象。明明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但她的目光却与年龄极不相衬,有着一种狂烈而坚毅的冷硬气质,让人仿佛看见金戈铁马、血战杀伐的幻像。我没来由地战栗了一下。
我故作镇定地走出来,反问她:“你又是谁?”
我吃惊,竟然是将门中人?!一个如此纤瘦荏弱的女孩,将来能够成为一名征伐沙场的战将么?!
“哼,原来只是一个平民!低贱卑微的平民不配知道我的名姓。”我冷哼道,然后扬长而去。其实,我这么傲慢,只是在掩饰,掩饰我对她的惊叹,好奇。她,是第一个以面目对我的同龄人。她,看起来似乎很有趣。或许,不用成为九五之尊,我也可以不再孤独了…
“啊!”不知为何,年华突然在我背后大叫。
我回头,皱眉:“怎么了?”
她急忙道:“没,没什么。”
我转身离去,“大惊小怪。”
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命运已经开始收网。我和她都是网中挣扎的蝴蝶,谁也逃离不了宿命的天罗地网。
宁湛的身份是清王世子,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这重身份只是掩饰,一如他温柔无邪的模样也只是他的一层迷惑人心的伪装。他是一个心机深不可测的人,从小就是。所以,我从来都不喜欢他。
我能够一眼看穿宁湛的伪善,但别人似乎不能,上至师父、墨涵,下到年华、皇甫鸾,他们都被宁湛纯善的模样迷惑了,看不见他心底的黑暗与邪恶。
相形于宁湛,我更喜欢年华。我常常躲在万生塔的窗户后,或者是树木的阴影后观察她。她和宁湛完全不同,她健康而充满活力,浑身散发着明媚的气息,没有一丝伪作和阴暗。她在阳光下大笑的模样,总是让我觉得温暖和心安。
宁湛、年华、皇甫鸾经常在一起玩,我只能远远地、偷偷地看着他们开心地欢笑。其实,我也很想和他们一起玩,一起笑,但身为皓国长公主的矜傲,让我怎么也迈不开脚步。我只能默默地、远远地看着…
这种失落而寂寥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在皓国王宫时,独自坐在春宫的台阶上,杂草沾露,东方泛白,也没有等来母皇的凄凉…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放纸鸢的时节。年华、皇甫鸾拿着纸鸢,来万生塔找宁湛去葬梦崖放纸鸢。他们三人说说笑笑地走来,与我在长廊上狭路相逢。
三人向我打完招呼,年华突然笑着邀我,“今天天气不错,长公主不如和我们一起去葬梦崖放纸鸢?”
我心中一惊,既而欢喜。其实,我一直想和他们一起玩,一起笑。从小到大,在皓国深宫中,我有成百上千的奴仆,却没有一个玩伴。
我抛开长公主身份的矜持,正要开口答应,“好…”
我的“好”字还未出口,宁湛已经抢先道,“端木师姐下午还要练剑,她一向刻苦勤奋,矜持自重,不会和我们一起去疯玩。”
我想开口反驳宁湛,可是话一出口,竟变成,“哼,放纸鸢这种平民的乐趣,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话一出口,我就想咬断舌头。
年华望着我,有些失望,“这样啊,那就算了吧!”
皇甫鸾催促道:“湛哥哥,华姐姐,快走了啦,去晚了好地方又被弈门、器门的人占了…”
三人嬉笑着离去,我孤伶伶地站在原地。万生塔外春花似锦,阳光灿烂,我却觉得孤独,寒冷,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忘记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坐在万生塔顶,望着飘荡在葬梦崖上空的各种纸鸢,猜测哪一只是年华放上天空的。
如果,将来我成为九五之尊,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么,我第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和年华一起放纸鸢。
孝明二十六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改变了年华和我的命运,一件事改变了宁湛和年华的命运。这一年,我十八岁,正是端木氏的诅咒觉醒的时候。
不知从哪一天起,一条恶龙侵入了我的梦中。恶龙须鬣戟张,巨目圆睁,浑身带着怨怒之气。它的口中吐出蓝色火焰,焚烧我的身体,炙心煎髓,让我如同置身在火狱中。它尖锐如刀的龙爪剖开我的肚腹,我看见自己的内脏散落在地上,血色蔓延。它锋利如刃的龙爪剔剥我的皮肉,我听见自己的筋脉一根根断裂,生不如死。痛楚和恐惧真实得不似梦境,我也无法死去,只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忍受着这种炼狱般的煎熬和折磨。
这就是千年以来,龙对女王一族的诅咒。龙因积怨和愤怒化成了妖,它一世又一世地诅咒和折磨自己的后裔,可怖又可悲。
梦醒之后,一切如常。龙的诅咒再真实,也只能在梦里,这是它的可怜之处。而我更可怜,因为我不可能不睡觉,而一坠入梦乡,就得受尽痛苦折磨。
烛火彻夜通明,我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脸色苍白,眼圈乌青,眼珠布满血丝的少女。她的模样仿如厉鬼。我拿起镇纸砸向铜镜,镜面碎裂成蛛网,可是女鬼仍然在。
我疯狂了,我抽出长剑,开始砸碎、破坏我能看到的一切东西。铜镜,桌椅,花瓶,珊瑚,玉器…一件一件地碎裂,唯有这样,才能驱赶恐惧,驱赶睡意。
我想,我疯了。
不过,在疯狂之中,我突然明白小时候母皇不肯接近我的苦心。她不愿意小小的,不知疾苦的我,看见她每夜被噩梦折磨至疯狂的模样。她爱我,所以只希望我看见她亲切慈祥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每一夜都仿如末日。
我想起了巫祝的预言,我会在东极,找到那个替我打破王室诅咒的人…可是,谁是那个能够为我打破端木氏诅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