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并没有说下去,但殿内的气氛却凝滞的叫人喘不过气。
江恒狐疑问道:“听说皇上已经命田公公去料理此事。”
正嘉微微闭着双眼,道:“田丰一个人去查,朕不放心,你去仔细盯着,看看这件事是不是有人指使,以及这血书上所写经过的真伪。”
江恒道:“微臣明白了。”
正嘉道:“另外,昨儿镇抚司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江恒正欲告退,突然听皇帝问了这句,低头道:“是一件小事,皇上不必担忧。”
“小事?”正嘉冷笑:“俞莲臣的同党想要劫狱,这就是你口中的小事吗?”
有一瞬间,江恒想抬头看看在正嘉身边那人是什么神情。
江恒压低了头:“其实微臣早有所察觉,已经命人暗中防范,可也着实没想到那乱贼竟如此大胆,只是昨日乱贼已经身死,镇抚司也再度加强了警备,一定不会再生出类似的事。”
正嘉说道:“既然你早就察觉,昨日进宫为何不向朕禀明?”
江恒面不改色:“因为微臣觉着这种琐碎之事,不必再让皇上烦心。”
“哼。”正嘉冷笑,正要开口,突然察觉薛翃的手劲变轻了很多,不禁转头:“怎么了?”
薛翃已经撤手,垂眸轻声道:“万岁同江指挥使所说的这些话,本该让小道先行回避。”
正嘉道:“你不是外人,也非多口舌之人,何必在意。”
薛翃面无表情,冷道:“我先前才得罪了雪台宫的康妃娘娘,如今冷宫里的妃嫔自缢,也同康妃娘娘有关,当然跟小道也脱不了关系。另外镇抚司俞莲臣一事,源头多少也跟我有些关联。”
正嘉微微一笑:“你倒是多心。”
薛翃摇头:“并非多心,皇上若是有疑小道的意思,所以有意让我在此旁听用以警示,请恕小道自行告退。”
正嘉愣怔,薛翃已经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后退两步,转身往外。
皇帝瞪着她的背影:“和玉!”
薛翃置若罔闻,衣袂飘飘,从江恒身旁经过,扬长而去。
这还是正嘉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人“打脸”似的撂了挑子。
皇帝本是懒散歪坐的样子,此刻却蓦地从龙椅上坐直身子,直直地看着她离开的门口。
简直不敢置信。
“真是……”皇帝眼神暗沉,磨了磨牙,好像要发狠说出一句什么。
江恒跪在地上,原本在薛翃出声冒犯,撇下正嘉的时候,他心头也替她捏了一把汗。
只是想不到皇帝居然“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薛翃去了。
江恒心念急转,故意皱眉,震惊而不悦地说道:“皇上,这和玉实在太过放肆了,竟然敢如此冒犯皇上,微臣把她带回来。”
正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这尴尬的一幕,偏偏给别人目睹了,换作平时,皇帝只怕立刻要迁怒。
但是看着江恒作势起身,皇帝却反而淡然说道:“不许去。”
江恒疑惑地看向皇帝:“听说她正给皇上诊治头疾,就这样撒手走人,如何了得?”
“怎么了不得,”正嘉心中那一股狠劲儿,此刻变成了释然的一声轻笑:“你们懂什么,她若不如此,就不是和玉了。”
江恒道:“可是……”
“也是朕失了算计。只不过俞莲臣的事,的确是想说给她听的……”
正嘉含笑停顿,又伸出手指点了点江恒:“总之不许你为难她,朕昨日跟她保证过,这宫内有朕给她撑着,她把天捅破了也无妨。”
“皇上这样宠她,只怕越发纵坏了。”江恒悻悻的,满面不以为然。
正嘉笑骂道:“不用你多嘴!朕还没追究你知情不报的罪呢。”
江恒似想起来一样,忙跪地道:“微臣领罪。”
但是给薛翃这样打岔,正嘉原本想要责罚的心意却已经淡了,他似笑非笑看着江恒道:“这次就算是你的疏忽,朕不会追究,以后可警醒些,没有下回了!”
江恒暗中松了口气:“谢皇上开恩恕罪。”
等江恒也随着离开,偌大的殿阁只剩下了正嘉一人,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散开的头发随着轻微的动作,沿着光华的缎子龙袍滑到胸前。
正嘉似乎能嗅到上头那令人贪恋的清新气息。
正嘉挽起一股发丝,望着如墨的青丝在指间缠绕,变幻着姿态。
“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小妮子。”皇帝嘴角带了一抹很浅的笑,喃喃低语。
居然有种想让郝益立刻把她找回来的冲动。
***
薛翃离开了养心殿,出甘泉宫。
门口,小全子正跟一个甘泉宫的小太监在私语什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出来,一转头的功夫,薛翃已经走开五六步远,慌的小全子忙急急赶上。
薛翃方才在殿内,倒不是任性妄为,而是只能如此。
先前跟皇帝的相处,不自觉地竟然带出以前身为妃嫔时候的那种拘谨小意儿,正嘉那句“不是你的性子”,猛然提醒了薛翃。
她现在是能够来去如风的和玉,不是被拘在殿阁之中,曲意逢迎伺候君王的薛端妃。
而在皇帝跟江恒说起俞莲臣的时候,薛翃心里是有些慌的。
同时她才知道江恒昨日果然隐瞒了这件事,如今皇帝要因此而责罚他。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薛翃选择撂手离开。
这“任性”,发作的正是时候。
一来正是和玉该有的性子,二来,有助于解开江恒之围,第三,却也是给她一个轻松抽身的机会。
就算隔世为人,跟皇帝相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贵人自缢留血书一事,在所有人听来都会觉着震惊,并且会下意识地猜测张贵人的遗书都留的是什么。
但皇帝在起初的震怒后,却开始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听他交代江恒的话,竟是怀疑张贵人是否真的是自缢,甚至连血书他也没有完全相信。
那么,当初薛端妃行刺一事,在他心中会是怎么样的看法呢?
方才还说张贵人可惜了,但现在,却又命江恒暗中严查。
皇帝的性情比之前还要多变莫测。
也许对皇帝而言,他对于薛翃的怀念只存在于口中。但如果是活生生的端妃在他面前,皇帝会是什么反应?视若鬼怪,然后,命人把她拉下去,再剐一次?
薛翃不敢揣测,也不想揣测。
她脚步匆匆地沿着宫墙而行,小全子追到身边:“仙长,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
见薛翃不答,又道:“先前看镇抚司的江指挥使也进内了,是不是为了终康宫那件事?皇上要怎么处罚雪台宫呢?”
薛翃还没回答,就听轰隆隆一声响。
今日是个阴天,这会儿头顶上也聚拢了好些阴云,一层层厚棉絮似的漂浮在空中。
入冬了,居然还能打雷。
小全子也正道:“稀罕,看这架势难道真的要下雨吗?”才嘀咕了这句,就见身侧有一个人正疾步而来。
那人身形矫健,一身红色锦绣斑斓的缎服在阴天之中显得格外鲜亮打眼,不必仔细看就知道正是江指挥使。
小全子急忙行礼,招呼声提醒了薛翃,她转过身,对上江恒冷冽如冰的目光。
江恒道:“我有几句话同仙长说,你先回放鹿宫。”
小全子当然知道他是个不能招惹的主儿,竟不敢跟他答话,更不敢多看一眼,只低着头称是。
临去前才偷偷瞟一眼薛翃,幸而薛翃也没有留他的意思,小全子才放心大胆地去了。
剩下江恒跟薛翃面面相觑,薛翃道:“皇帝责罚指挥使了吗?”
江恒道:“仙长一走,皇上的心意都在仙长身上,也顾不得责罚我了。”
薛翃道:“昨儿也是我失了分寸,不该向指挥使无理要求,不然指挥使也不会给皇上申饬。”
“若不是我自愿的,别人岂能勉强。”江恒唇角一挑。
两人目光浅浅交汇,薛翃转身继续往前而行:“我如此无礼,皇帝可大怒了?”
江恒莞尔:“非但没有大怒,只怕更喜欢了几分。”
薛翃噤声。
江恒察言观色,说道:“虽知道仙长艺术高超,却想不到按摩的本领也是一流。”
“怎么?”
“我的肩头膝头,每当天阴下雨的时候就格外酸痛,不知可有法子医治?如果也能给按摩一番,那就最好不过了。”
薛翃淡淡道:“这大概是风湿骨痛,按摩是没有用的,针灸的话,我推荐太医院的刘太医。”
江恒哈哈一笑,还没笑完,便觉着额头上一凉,抬头看时,原来是豆大的雨点从天空降落。
“这般冷雨,只怕淋了生病。”江恒仰头。
薛翃看着眼前的青砖地面,很快给密集的偌大雨点打湿,殷出黛色的深痕。
正要加快步子,江恒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我知道有个避雨的好地方。”
薛翃还来不及出声抗议,已经给他拽的往前飞跑起来。
第27章
就算是才进宫的宫人, 只看一眼就会知道这是座有故事的宫殿。
明明占据着紫禁城内极佳的位置,距离皇帝所居住的甘泉宫最近,却偏偏无人靠近。
殿阁却自顾自地气派着, 雕梁画柱, 飞檐翘角上兽头高耸,纵然岁月变迁,物是人非, 它们却依旧尽忠职守地蹲守在殿阁的檐脊上, 高傲不减地昂着头。
冷雨从天而降,刷拉拉,把所有都洗刷的簇然一新,但是这雨自然是分时节的, 春天的雨会让万物焕发生机, 冬天的雨, 却像是北风的佐助,是来消灭封印万物的。
蹲兽们被雨淋湿, 远远地看去, 在阴暗的天色里,像是漆黑的肃穆的剪影。
雨水顺着整齐的屋瓦滑落下来, 在屋檐底下形成了无数道浑然天成的水晶帘。
屋檐底下, 薛翃紧靠在墙壁上, 她看一眼身边的江恒, 然后转头又看向头顶洒落的雨水成串。
薛翃做梦也想不到, 江恒会带自己来这里。
自从一脚踏入的那刻, 她的整个人都好像头重脚轻起来,仿佛在外头淋到的雨点一颗颗都变得千钧重,几乎要将她压倒在冰冷流水的青砖石地面,再也无法起身。
这里是云液宫。
***
江恒站在距离薛翃身边一步之遥的窗户边上,斜靠在床边,一只脚还懒散地屈起,着深色宫靴的脚尖点地。
“你应该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吧,”江恒道,“你一定从那些人口里听说了。”
薛翃无法出声。
潮湿的水汽争先恐后地充溢她的口鼻,甚至五脏六腑,她有些恐惧,这些水汽会失控地化成奇怪的泪,从眼中冒出来。
江恒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后门的锁钥只有我有。”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薛翃终于问。
江恒道:“这儿是最近能避雨的地方了,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常常听说医者不能自医,你若是病了,可要谁来给你看诊呢?”
薛翃转头看向镇抚司指挥使。
对方也正看着她。
薛翃又将头转回来,目光往前,——眼前是一大片茂盛的野草。
奇怪的是,原先云液宫内整洁干净的很,但是三年无人居住,居然生出这许多蓬勃的野草,几乎比人还高。
薛翃毫不怀疑,野草之中会有蛇虫出没。
幸而这不是夏天。
江恒跳下地,从那茂盛的野草里揪了一根狗尾草,又身手敏捷地跳了回来。
他揉了揉那无辜的狗尾草,道:“另外,我的确还有话想问你。”
薛翃道:“什么话非要在这里说?”她想要离开,但是心里却又生出另一种相反的情绪,她还想在这宫殿内走一走,看一看。
直到寒风里传来江恒的声音:“皇上怀疑仙长你跟俞莲臣、甚至薛家的关系。”
薛翃扭头。
江恒道:“毕竟你一进京就拦下了处斩俞莲臣,虽然有真人给你撑腰做补,说的那些话也的确合情合理,应和了皇上心中所想,但仙长大概不知道,皇上又是最精明不过的圣主。或许他不会怀疑陶玄玉,但是仙长、你毕竟曾是高家的人。”
薛翃的声音有些低哑:“所以,皇上也叫你查了我?甚至高家?”
江恒道:“仙长放心,我查过了,没有嫌疑。除了……”
“除了什么?”
“没什么,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
薛翃不肯错过:“是谁?”
“虞太舒,不过他是兵部的人,之前跟薛将军有公文往来,亦属于正常。”
啊,是他。
薛翃眼前出现那身着大红官袍,风姿俊朗的人物。
江恒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步:“我觉着奇怪的是,为什么皇上说,仙长你跟曾经的薛端妃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关系呢?”
薛翃听了这句,本能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江恒发现女冠子的脸色在瞬间变白了几分。
江恒问道:“皇上身边,好像只有郑谷知道内情,可惜他在南京守皇陵,鞭长莫及,不知仙长能否告诉我你跟曾经的端妃娘娘有何关系?”
薛翃抬手揉了揉胸口,轻轻咳嗽了两声。
江恒一步靠近:“是不是刚才给风呛着了?还是身上冷?”
她仍是穿着一袭黑色薄纱的外衫,里头白绸的道袍,脸色如雪。
因为内忧外冷,唇瓣的颜色也变得极浅,加之黑白分明的眼眸,整个竟如冰雕雪琢出的人物,江恒甚至怀疑,假如让她靠近火盆些,和玉仙长便会如冰人似的融化。
江恒见她不回答,便又道:“不如我抱着仙长?”
薛翃眉峰一蹙,悄然看他一眼,想分清他这是单纯的调戏还是别有用心。
江恒将双臂微张,笑道:“至少可以暂时为仙长遮风挡雨。”
“这点风雨,我已经习惯了。”薛翃淡淡回答,“先前在龙虎山的时候,出山入山采草药,时常会遇到云遮雾横,阴雨连绵的时候,在山中,甚至连日食不果腹也是有的。指挥使放心,我并不是看起来这样禁不起风雨。”
江恒喉头动了动:“我也听说仙长在贵溪大有名声,据说有许多给仙长妙手治好了的病者,都说您是在世华佗?”
“医人者不能自医。”薛翃仰头,望着天边龙挂:“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
江恒习武出身,在这些诗词上造诣有限,只知道她大概是在说那天空形状奇特的云相,可却又像是一语双关。
薛翃长吁了声:“雨小了些,免得给人撞见,咱们去吧。”
“其实我带仙长来此,还有一件事。”
薛翃止步,她心中惦记的乃是俞莲臣一事,可是昨日她多嘴让江恒保守秘密,今日就给正嘉兴师问罪。假如再追问俞莲臣之事,江恒对她,就不会再是单纯的狐疑了。
而且也容易在正嘉面前流露痕迹。
于是薛翃只是静静地看着江恒,听他说道:“你可知道今日皇上给我的那血书上所写的是什么?”
薛翃没想到他所说的是这件事:“听皇上的意思,是张贵人控诉康妃用手段陷害了她。”
“皇上可告诉过你,康妃用的是何等手段?”
薛翃摇头。
江恒走近,薛翃本能地想要后退,不料他探臂,手掌抵在她脸颊旁边的墙壁上,微微低头俯视。
薛翃不安:“江指挥使。”
江恒凝视着她细密的长睫,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又或者真的有雨丝落在了上头,隐隐看着似宝石珠光般的晶莹。
***
康妃向来深得圣宠,心高气傲,不料张贵人突然异军突起。
张贵人的家世其实一般,父亲不过是个小官而已,但胜在容貌出众,且性情温婉,善解人意。
原先皇帝十天里总会有两天是招幸康妃的,但自打张贵人受宠,皇帝常常两三个月不临幸雪台宫。
可是如日中天的张贵人,却突然间一夜之间,从宫内炙手可热的红人,成了被扔在了终康宫的弃妃。
而个中原因却无人知晓。
当然,身为皇帝的近侍心腹,江恒自然是知道的。
起因是张贵人犯了一个大忌讳。
江恒垂首,在薛翃耳畔低声说道:“那天皇上招幸张贵人,她竟自作聪明的提了一个食盒,里头盛的是什么,仙长可知?”
薛翃自然不知,江恒凝视着她小巧的耳垂,玲珑如玉,也并无耳洞,寒风中似乎在细微颤抖。
江恒低低道:“是烤鹿肉。”
薛翃抬手,紧紧地地捂住了嘴。
此前,皇帝几次说自己精神倦怠,张贵人不知从哪里探听出的这“秘方”,本是想讨好皇帝,没想到却正碰在逆鳞之上。
正嘉一看到那鹿肉,便把整个食盒提起,狠狠地扔在张贵人身上,并一叠声地叫人把她拖了出去。
张贵人给砸晕了,又给吓狠了,只顾哭泣发抖,毫无辩解的余地。
而正嘉在一怒之下,不愿意再看见张贵人的脸,甚至连解释都不愿意听,直接便叫人送她去了冷宫。
直到今日,张贵人自缢,留下的血书里才揭露,当初让她用这法子哄皇帝开心的,是雪台宫的人,也就是说,陷害她自取灭亡的,便是康妃夏英露。
怪不得正嘉看了血书后会大怒。
但是正嘉也的确了得,他并没有被盛怒冲昏头脑,而是极快地冷静下来。
毕竟他前脚才处理了雪台宫,这边张贵人就及时地送来了更加能压倒康妃、令她不得翻身的血书。
是张贵人自暴自弃,破釜沉舟?还是说另有内情?
薛翃起初还极为抵触江恒的靠近,但随着他的声音一点点钻入耳中,她也渐渐地忘了这人站的极近、几乎靠在自个儿身上的事实。
怪不得正嘉说夏英露就算活活打死了张贵人,他也不至于那样动怒。
看样子那鹿肉,不仅是她薛翃心中的顽疾,还是皇帝挥之不去的阴影啊。
雨突然转急,落在地上,溅起片片水花。
屋檐下已经有雨水成河,顺着水道流向泄沟。
江恒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翃:“仙长怎么了?”
“没,”心头思绪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真的是康妃娘娘所为?”
“所以皇上没有轻信,不仅让司礼监的人查,也让我配合调查。”
薛翃的手用力,才忍住那种惊怒交加,几乎欲呕的感觉。
江恒的声音轻而冷:“只是奇怪的很,我只说了张贵人带了烤鹿肉给皇上,因而犯忌,仙长难道已经知道了她为何犯忌吗?”
薛翃的唇动了动。
浓烈的水汽里,隐隐透着一股独特的腥气,这让薛翃越发不可遏抑地想起了那夜的情形。
挂着的新鲜鹿肉,血淋淋地放在火焰上,烤出的油脂跟血一起滴落在炭火中。
薛翃身形一晃。
江恒探臂在她腰间一揽,已经把人轻轻地拥入怀中。
在手掌贴近薛翃腰上的那瞬间,江指挥使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她的腰……比想象中还要更纤细娇软。
第28章
屋檐外雨声潺潺,似天上人间。
但对薛翃而言, 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是因为掌管刑狱的缘故, 还是怎么样, 江恒身上有一股刀锋似的锐气,凛冽而冰冷。
跟他隔开一段距离还好, 如今靠近,就像是给利刃逼近, 让薛翃越发无法忍受。
她举手抓住江恒的手臂, 却又忙不迭地放开。
“江指挥使!”头突突地开始疼了起来, 试图后退。
江恒略微迟疑,终于将手臂松了松,薛翃突破重围似的,踉跄退后几步,后背撞在廊柱上才停了下来。
她顾不上理会江恒, 只是微微闭上双眼, 尽量驱散心头那浓重的不适。
江恒凝视着她,单薄的身影贴在廊柱上,袍摆给风吹得往后飞起, 连同她整个人都好像要随风而去。
素来的能言善辩, 也忽然在这时候失了效。
一阵风裹着雨水从廊外侵入,把地上跌落的那支狗尾草撩起,卷入台阶下的水沟中。
狗尾草浮浮沉沉, 被流水载着远去。
***
这场雨比想象中还要持久。
等薛翃回过神来, 江恒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把油纸伞, 因年久失修,上面还挂了两个破洞。
他撑伞陪着薛翃离开云液宫,因为是大雨天,整个紫禁城都给雨水声充溢着,狭长的宫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好像这大雨把所有的宫女太监等也都冲刷的不知所踪。
油纸伞遮住了半边身子,但北风吹着冷雨,仍是打湿了薛翃的袍摆,她穿着的是麻布道履,一踩入水中就已经湿了,再走几步,便饱含了雨水,跟赤足走路没什么两样。
江恒脚上是厚底的宫靴,内造局特制的朝靴,做工精良上乘,就算在雨水中走半个时辰也不至于湿透。
江恒扫来扫去,对薛翃说道:“要不要我抱着仙长?”
薛翃默默地扫他一眼。
伞下光线阴暗,雨水从油纸伞的边沿纷纷滑落,江恒这眉清目秀的脸越发添了几分阴柔气息,幸而他身着大红色的飞鱼服,犹如阴沉世界里的一点光亮。
明明是个让她望而生畏退避三舍的人,阴差阳错的反而一再跟他生出瓜葛。
薛翃暗中叹了口气:“多谢指挥使大人,只是这些话,劳烦以后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