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方队便是最后稳固战事的王广义所属队伍,因当时王广义带了不少红衣大炮到前线。所以赖瑾将这一队编成火炮营,一队队擦的明亮的红衣大炮架在大车上缓缓行来。士兵们则在车上模拟着填装炮火,瞄准射敌的动作。和前番方队一样,所有将士们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乾元帝等六部官员们居高临下,看着将士们整齐娴熟的动作,越发满意自豪。
三组方队全部走过,接下来的便是近万人的北蛮俘虏。这时候也都穿上了他们富有特色的北蛮服装,排成整齐的队伍从宣德门前一一走过。两旁则有身穿盔甲的大业士兵负责押送。
一行人全部走过之后,场中立刻变得一片寂静。乾元帝转身端坐,所有人躬身跪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呼万岁之后,则有侍臣宣布“引献俘”。立刻有负责此事的将校将所有战俘们引到献俘位,侍臣当中宣布西北大捷的战报。次后由皇帝陛下决定战俘的待遇。倘或是直接绞杀的,便由大理寺卿压着去刑场,若是招降安抚的,侍臣便传旨先释缚,随即宣布释放。被俘者三呼万岁,再拜谢恩。
这是献俘仪式的具体流程,历朝历代的形式大致都差不多。而果如太子殿下所料,乾元帝此番并没有要左贤王的脑袋,而是封了他一个北蛮侯的爵位,赐了金银宅子,在京中养着。至于其余的北蛮将士们,则没有这么好运了。手上杀戮太多的,直接被带去了法场。剩下罪不至死的,则被刑部官员押挟着先送与刑部大牢。次后等朝廷什么时候需要了,或许派遣他们去修路造桥,或许派遣他们去蛮荒之地开荒,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届时只保证给一口饭饿不死也不耽误劳作,总之不会让这些战俘闲着。
盛大的献俘仪式过后少不了又是一场庆功会。此番酒宴上,乾元帝笑言北蛮俘虏都有宅子珠宝度日,我大业朝的功臣又岂能居无定所。当下赐了沈轩一所宅院,就坐落在朱雀大街上,也是王公贵族聚集之地。听说那宅子的主人原本是前朝的一位藩王,后来因谋逆之举被先皇诛了九族,剩下的一套官邸也无人居住。如今正好给了沈轩。
至于其余的功臣良将们,圣上也按其功劳发了金银珠玉无数。虽然比不上北蛮一战所缴获的战利品丰厚,但因是圣上御赐,让人觉得越发体面。
对于这种赏赐沈轩倒是无可无不可,不过这宅子离宁荣街不远,倒是一件好事。
当下乾元帝又赐了不少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以及仆从奴婢伺候沈轩。沈轩少不得一一谢恩。其乐融融间,吏部尚书李默成起身奏道:“启奏陛下,微臣弹劾骠骑将军沈轩于战事期间,大肆搜刮银钱珠宝中饱私囊,请圣上明鉴。”
一句话出口,四周霎时安静。所有人都默默的打量着李默成和沈轩二人。当然也有人在打量着陛下的脸色。
大军外出,武将打仗期间,本来就有搜刮战利品的权利。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个不成文的规则。如今李默成竟然以此为由弹劾沈轩,不免让人忖度更深。
乾元帝瞧见好好的一场庆功宴被闹成这个样子,不悦的抿了抿嘴,不动声色地问道:“李尚书可有确凿证据?你要知道沈将军西北戮战多年,此番大功回京,也是难得的事情。你可不要污蔑了功臣叫人寒心。”
乾元帝这番话几乎是明示李默成不要起幺蛾子。岂料李默成状若未闻,仍旧躬身说道:“启禀陛下,微臣自是证据确凿。如今已成给了太上皇陛下,太上皇也说要肃清军中风气,不可纵容武将贪污。”
乾元帝听到李默成提及上皇,便死死握着手中酒樽。其余大臣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过了半晌,太子殿下率先开口道:“皇爷爷近日来身子骨向来不好,此番庆功宴也因身体虚弱的缘故不得参加。李尚书居然不顾及皇爷爷的身体,拿着此种虚无缥缈的琐事去烦扰皇爷爷,岂是忠臣贤良所为?”
一旁的冯紫英忍不住开口讽刺道:“他忠臣良将个屁。恐怕是眼红我们打了胜仗就想起幺蛾子。要么说我最讨厌这些个寒门酸儒,每日里唧唧歪歪的什么正事儿都不做,专盯着旁人身上有没有疏误,比内宅里头的管家奶奶们还嘴碎。就这样的人,也配做朝廷命官?”
卫若兰接口说道:“不对啊!向来弹劾官员是否贪赃枉法都是御史衙门的事儿。今儿李尚书怎么亲自操刀了?”
韩琦不咸不淡的说道:“兴许是着急了吧!”
冯唐冯汉两位将军见底下小子们说的实在不像,立刻沉声斥道:“陛下跟前,岂有你们说疯话的地方。”
众人方才讪讪闭嘴。由始至终,沈轩都自顾自的在席上喝酒,一句话都没说。
乾元帝沉声说道:“沈爱卿,李尚书的话你如何看?”
沈轩起身,抹了抹嘴躬身说道:“微臣因循守制,微臣问心无愧,微臣无话可说。”
乾元帝又转过头来向赖瑾笑问道:“你和沈将军的关系莫逆,此番前往西北犒赏三军,你也是亲身经历过的。你有什么话说?”
赖瑾起身说道:“沙场辛苦,将士们都是在用性命保家卫国,拼杀富贵。此等惨烈悲壮并不是在歌舞升平的京城中纵享富贵的人能体会到的。至于李尚书所说贪污一事,微臣只知道沈将军入京的时候,一人一骑,轻车简从。并没看见什么车辆箱笼。自然也不晓得他是否有贪污战利品。”
当然没有,因为沈轩打仗这许多年积攒下来的好东西都一股脑送给赖瑾了。回京的时候自然也都是放在赖瑾的箱笼车辆中直接入了赖家。此事太子殿下略有察觉,当下冲着赖瑾微微一笑。
赖瑾颔首,若有所思的说道:“不过臣尝闻在京官员惯例收取三节两寿冰炭孝敬,看李尚书府邸恢弘契阔,家中美婢侍妾,嫡庶子女无数。想来要养活这么多人,只凭朝廷发的官饷银子定然不够。李尚书也是费尽周折,十分辛苦罢。”
赖瑾一番话说得实在刁钻,在场众人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
李尚书满面紫涨。指着赖瑾斥责道:“你休得血口喷人。这这是诋毁上司,按律当——”
“老尚书息怒,微臣只是实话实说。”赖瑾微微躬身,开口说道:“大家应该晓得我同皇商薛家关系良好。前一次薛家的少东家和我吃酒的时候,还闲谈老尚书又娶了第十三房小妾。那小妾风华正茂,豆蔻年华,自然是极爱美的。年前的时候曾在薛家的金银铺子里定了一套钿子簪环,据说那钗上光是鸽子蛋大小的南珠就有十来个,当真是夺目光辉,耀眼的紧。只不知老尚书两袖清风,如何能买得起这样的好东西?”
一句话问的李尚书哑口无言,只得满口说道:“你血口喷人。”
冯紫英在一旁听的哈哈朗笑,开口说道:“老尚书休得如此片面。为何你弹劾旁人就是铁证如山,旁人说你就是血口喷人?民间常有无风不起浪之说,你要是身上真的干净无影,人家也不会背地里说你。还是有些什么牵连挂误,或一时不谨慎叫人看在眼里了。人家才会当着饭后谈资拿来说嘴不是?”
卫若兰故作恍然大悟的说道:“是了。我还记得老尚书当年可是寒门出身,入朝之前家里穷的连锅都揭不开了。就连上京赶考的钱都是当地的乡绅富户们资助的。如今转眼过了二三十年。听说老尚书家中资财无数,名下的田地庄子商铺折合成现银都大抵有个五六十万两。真真叫人嗟叹啊!”
韩琦依旧不咸不淡的说道:“要不人家怎么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吏部尚书总管天下官员的升迁,自然是比知府要厉害的多。这么想来,老尚书还算是清廉的。”
唯有冯少楠同沈轩从小长大,自然也听说了沈轩同以前主家的嫌隙。当即开口叹道:“老尚书和沈将军早有嫌隙,那也不过是私人恩怨罢了。可如今您老居然因私废公,作践起我们这些个前线战士来了。真叫人心寒啊!”
乾元帝看着众功勋世家子弟联合起来挤兑李默成,将这个向来牙尖嘴利的老尚书挤兑的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越发的心情美好。
酒宴上其余官员泰半都是世家功勋,王公贵族,无论立场如何,但此下情形隐隐变成了世家功勋之后同寒门官员的对峙,也不敢轻易开口说话。至于李尚书一脉的官员们,此刻虽已纷纷帮腔,但都是请冯紫英等不要信口胡言,到底也顾忌太多,不敢说的太过。更有一干嫌事情闹不大的闲散亲王,见此中隐有秘闻,不免眼睛发亮交头接耳的打探着其中缘故。一番胡搅蛮缠之下,众人竟不怎么关注沈轩贪污一事。
乾元帝又冷眼旁观了一会子,方才开口说道:“好了。今次是为西北大捷的将士们庆功洗尘,闲事莫说。”
一句话将李尚书打发了。乾元帝又举杯说道:“为我大业儿郎干一杯。”
众位大臣轰然应诺,立刻遥敬陛下,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见皇帝刻意打迷魂阵,众人也乐得装不知道。毕竟沈轩此番功劳太大,他年少功高,心思单纯,又是寒门出身,身后干净,最好拿捏。这样的臣子自然是陛下最喜欢的。何况仗着此番功劳之下,只要不是谋逆造反,贪污几个钱算什么。武将在外,倒是一个子都不贪的圣人模样陛下才担心。如此癖好无伤大雅,圣上还乐得纵容。
所以李尚书此刻弹劾他贪污战果,根本就是隔靴搔痒之举。一招臭棋,别说是向来看他不顺眼的功勋世家们,就连其麾下的官员们也都颇不以为然。
一场庆功宴中间偶有波折,但到底也算是尽兴而散。沈轩照旧跟着赖瑾家去不提。
沐浴更衣,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赖瑾是被窗外呼呼喝喝的叫喊声和兵器撞击的声响惊醒的。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赖瑾看着窗纱外头已然大亮。不免洗漱穿衣,冠带出来。
只瞧见沈轩和赖尚宁、赖从荣几人在前庭比划武艺,赖瑾站在廊上静静的看了一会子。只等到众人收招已毕,方才过来笑道:“大清早的,你们好有闲心。”
言毕,上前给赖尚宁和赖从荣请安。赖尚宁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子,开口笑道:“沈将军武艺精湛,果然名不虚传。”
“两位叔叔的功夫也不错。”沈轩赞了一声,摇头说道:“可惜了。”
这么好的武艺,居然混在府里当管事。
赖尚宁和赖从荣哥儿两个心下黯然,随手将长枪插入架子里,勉强笑道:“想必家里人也都醒了,我们过去厅上吃早饭罢。”
沈轩落在身后,看着脊背微颓的两个赖家叔叔,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
一时到了前面正厅,果然赖家的长辈们已经起身了。赖瑾和沈轩两个醒过众人,坐下吃饭。饭间,赖瑾突然开口说道:“府里头的恩典,如今我们赖家上下也算是都放了出来。目下爹爹和我已经入朝为官。大爷爷和二爷爷拴在荣宁二府一时还不得动弹,可是二叔叔、三叔叔和四叔叔年岁尚轻,不知太祖母和两位祖父大人有什么考虑?”
此言一出,众人动作一顿。赖尚宁和赖从荣两人则一脸欣喜的盯着赖瑾。如今赖瑾年岁虽小,但架不住他天资卓绝,入了科考,进了官身。现如今也算得上是半个当家人。他的话赖大和赖升自然是要仔细考虑的。何况这件事情对赖家而言本就是好事。
赖大儿子出息了心中体会还不怎么深,唯有赖升两口子眼眸晶亮,一脸希翼的看着赖嬷嬷。毕竟大家都是兄弟,如今大哥家的儿子孙子都成了官家老爷天子近臣,他的两个儿子却还在府里头单管采买之事。虽说日常行走也算体面风光,但赖升志不在此。他也想同赖大哥哥一般,当一当官老爷的老爹。
赖嬷嬷暗自沉吟,半日,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想的,暂且说说。”
赖瑾想了一想,开口说道:“目下二叔叔、三叔叔和四叔叔虽然年轻力壮,但此时再谈读书科考也迟了。还不若走走门路捐个前程,到时候外放州府为官,踏踏实实的干几年,也是好的。”
众人纷纷点头。
沈轩插言说道:“二叔叔和三叔叔的武艺不错。倘或是在军中立功升迁,要比捐官入朝前程更好。”
毕竟乾元帝如今重视武事已漏端倪。目下还只是西北战场,等转过年来,恐怕西南、东南、西海沿子都消停不下来。战事一多,军人升官发财的机会自然也就多了。
众人听着沈轩的话,又联想到沈轩一战封侯的辉煌战绩,连忙点头附议,深以为然。
赖瑾眼眸扫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神情微微黯然的四叔叔。这位叔叔乃是早产而生,虽然后来在赖家众人的精心教养下平平安安的长大了。但底子依旧薄弱,倘或让他上战场立功,那是不能的。旋即开口说道:“如今陛下重视武事,从军行伍也是条出路。但是我们家也有在朝为官的。如今颇有些孤掌难鸣,倒不如也捐个前程,外放两年,双管齐下总是好的。”
赖家背靠荣宁二府,与都中功勋世家关系良好,且因林如海青睐又通了科举清流的路子。在朝中也算是站得住脚。这种睁着眼睛说白话的举动自然是为了宽慰四叔叔的心。赖从宁冲着赖瑾微微一笑,开口说道:“不拘怎么样,我听父亲和祖母的。”
赖升这才想起来体弱身虚的小儿子,立刻转口说道:“我觉得瑾儿的话十分周全得当。”
赖嬷嬷见众人都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方才开口说道:“既如此,等会子我进府同老太太说说——”
“太祖母。”赖瑾想了一想,开口说道:“我瞧着京中如今的局势,恐怕寒门官员和世家功勋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大。倘或四叔叔求了官职却留在都中,岂不是搅入了这场浑水?要不我们去封信和父亲以及林姑老爷商量商量?他们两个人常在官场,应该知道什么地方比较清静且又容易做出事业来的。”
赖嬷嬷想了一想,果然如此。遂转口说道:“既如此,你便想和你父亲去封信,打探打探他们的意思。”
赖瑾颔首应是。
赖嬷嬷又吩咐道:“有时间进府里头看看。你这一晃儿又是小半年的没入府中。老太太见天儿的叨咕着,说也不晓得你是胖了还是瘦了。”
毕竟赖瑾从小和宝玉玩伴,也算是在老太太跟前儿养大的。人老了便更念旧,只道谁常跟着自己,与自己亲近的便是好的。赖瑾从小沉稳柔和,又惯会说话讨好,老太太早将他当成自己半个孙子看待。如今骤然小半年的看不见人,自然会想。
赖瑾在外奔波了这些日子,也有些想念府中的兄弟姊妹们。遂点头应道:“太祖母放心,我今儿就进府里问安。”
赖嬷嬷这才点头不语。
一时赖瑾和沈轩两个前去上朝站班,等下朝后,沈轩回了赖家,赖瑾则转道去了荣国府。门上的小子好一阵子没见他,只觉得越发亲热,上前问了两句,便由着人进府请安去了。
赖瑾这厢刚刚入府,陡然听见内头院子里传来一阵喝骂之声,旋即一个锦衣冠带的少年公子仓皇的跑了出来,迎面撞上赖瑾。两人俱都被撞的一个趔趄。
贾宝玉抬眼,见是赖瑾,还来不及惊喜,只听后头贾政暴怒如雷。贾宝玉脸色发白的爬起来藏到赖瑾身后,口中不住的求道:“瑾弟弟快救救我,老爷要杀了我呢!”
第35章 赖瑾出手抹平旧事(修文)
公府权衡托付宝玉 赖瑾出手抹平旧事
赖瑾闻言大骇,连忙抬眼看去。果见贾政手里拿着一把五颜六彩的鸡毛掸子追了过来。向来方正严肃的一个人因这一举动越发显出两分滑稽轻佻。赖瑾强忍笑意,走上前去,躬身见礼道:“晚辈赖瑾,见过二老爷。”
贾政定了定神,这才看见身前的赖瑾。又想到这个晚辈的争气以及如今的官职,不免怒容微收,沉声说道:“原来是瑾儿啊,你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刚刚入府,正要去荣庆堂给老太太请安。”赖瑾应了一声,顺势问道:“二老爷向来温润和煦,涵养颇深。今日如此大发雷霆,当中必有缘故。然则天气炎热,老爷该仔细着自己个儿的身子,切莫轻易动怒才是。倘或您因一时气急而病了,岂不是宝玉不孝。传出去了于名声也是不好的”
贾政犹自震怒道:“他原就是个不孝的逆子,还顾忌名声好不好了?倘或他在外头稍加注意,也不致于到今日。我荣国府世家清白。大好名声全让他这个孽障给败坏了。”
只是口里说着,手里举着的鸡毛掸子到底放下了。这会子藏在后头的清客相公们也都赶上来,拦的拦,劝的劝,贾政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
那单聘仁开口说道:“老爷何必动怒,那些也不过是坊间传言罢了,未必是真。”
清客詹光也颔首附议道:“正是如此。老爷也该听听宝兄弟的辩解。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倘或传到里面老太太的耳中,岂不是让她伤心了?”
贾政向来迂腐忠孝,听见清客们如此劝说,也怕打坏了宝玉在贾母那里不好交代,只得悻悻的冷哼一声,随手将鸡毛掸子扔在地上。
赖瑾窥其颜色,还以为贾政依旧因宝玉厮混内帏的缘故而生气,不免开口劝道:“宝玉天资聪颖,性格纯真且又绵软,到底也不过是喜欢和自家的姐姐妹妹多玩闹一些,这也不是什么大错。只以后年岁大了,也就改了。”
贾政怒斥道:“倘或只是这些个,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又岂会轻易动怒。我气的是他不知长进,同你一年进学,比你还长了一岁,如今你已高中探花,入朝为官。一朝成了天子最为宠爱的近臣。如今提起六试探花赖子瑜的名字,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可宝玉呢,今年也都十三四岁的年纪,别人家的孩子早出去建功立业了,他依旧在内帏厮混着。连个童试也没过——这也就罢了。可他如今打着进学的幌子,竟然在学上同那起子下流种子行那阴阳颠倒的猥、亵之事,实在叫我难以忍受。”
说到此处,不免怒气更胜。立刻吩咐下人道:“传我的命令,自此以后再不许那秦钟进府来。也不许他进贾家的私塾念书。倘或他再敢登府,就乱棍给我打出去。”
赖瑾闻言,知道这秦钟与宝玉相好之事大抵事发,虽然不知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但也不敢狠劝反而触怒贾政。只得转口说道:“此番从西北回来,路上带了些土仪特产送给老爷。还有两本罕见的遗世孤本,还请老爷观阅。”
贾政向来喜读诗书,听见赖瑾说给他带了两本孤本,越发欣喜。当下拉着赖瑾的手进了书房,同赖瑾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一会子话,又嘱咐他晚间定要在府上吃饭,又嘱咐他平日看书要注意时辰,别伤了身子,又嘱咐他在翰林院当差的时候言语谨慎,切莫自恃才高而得罪了院里的老学士们,告诉他目下年岁尚轻,不必急着建功立业,要扎扎实实地在翰林院呆住了,结交大半人脉,就比什么都强…其慈爱优容比待宝玉还要更胜三分,叫人观之实在无语。
吃了一顿茶,赖瑾借口要给贾母请安,实不能再做耽搁,方从书房退了出来。带着垂头丧气的贾宝玉逶迤行至荣庆堂。路上不免问道:“你同小秦相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地把老爷气成那个样子?”
贾宝玉吞吞吐吐的说道:“不就是相互结为契兄弟罢了。我瞧见大家族中子弟多有此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赖瑾叹息一声。大业朝男风鼎盛,时下官宦贵族也都以养着娈童小戏为风流韵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坏就坏在宝玉如今才十三四岁的年纪,那秦钟又是牵牵连连的自家亲戚,论辈分还得管宝玉叫叔叔。这当中便牵扯到了一层伦理世故。且他姐姐秦可卿在宁府那边的风评本也就不好,几项叠加,自然就成了丑闻了。
只是这种话赖瑾不能同宝玉说,只得叹息劝道:“自此以后你可改了罢。好歹也少挨些打才是。”
贾宝玉犹自不忿的说道:“倘或比起那些仗着家世就胡作非为的混账纨绔来说,我这点子风流韵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二老爷从来看我不顺眼,这次也不过是寻个借口打我一顿罢了。”
“你倘或真是个无可指摘的人,二老爷即便是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何况他是你的亲爹,难不成还想仇人似的,专想着你的不好?”
贾宝玉越发不顺的撇嘴说道:“我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是想叫我学那些国贼禄蠹之流争名夺利罢了。却也不想想我们这样的功勋世家,本就时代传袭,靠着祖宗余荫也能一世富贵。既如此,凭白做出那么多的勤奋刻苦做什么?看在旁人眼里,岂不觉得扎得慌?”
贾宝玉一番意有所指的话听得赖瑾一愣。不知道他从外边谁的口里学了这些混账话。当下又好气又好笑,不免开口劝他道:“祖宗的余荫照料也不过是承官袭爵,如今担着府上爵位的可是大老爷啊!”
贾宝玉微微一愣,赖瑾立刻转口说道:“还有那秦钟小爷也未必是个好的。你们平日在学上读书,本就人多口杂。告诉他也别忒猖狂了,落在有心人的眼里,自然会生事故。”
宝玉的心里也立刻被转了过来。思及他和秦钟不过举止亲密了一些,就有耳报神将消息传到贾政的口里。这岂不是说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府上人牢牢盯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