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你是我的佛,你来度我。她说。
长生不语。深浓悲伤从心底泛起。刹那间,想起了尹莲。如果他也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佛,那他确信,他心中的佛,早已存在,是尹莲,她一路接引他到此。安住心中,从未走远。
苏缦华察觉长生眼中的温柔,转成稍纵即逝的悲伤,没等她出言安慰,即消隐在不可探度的消黯中。这男人的心事、过往,她尚且一无所知。
找到一间旅馆。前台问开一间房还是两间。缦华说,一个标间吧。
长生点头,表示没有异议。房间在二楼,上楼梯时,缦华轻声说,我不想半夜去敲你的门。
这话听来暧昧。长生一笑,我明白。我也夜夜失眠。睡不着,刚好一起聊天。
洗漱之后,缦华坐在床边,递过一支烟,长生摇摇头说,戒了,在青朴的三个月戒掉的。
缦华点头,站起来开了点窗,点上烟。她沉默许久,抬起头来说,存留,还是舍弃,是我至今堪不破的迷局。
她说的是记忆和过往。
如此熟稔的一幕,是她记忆中似曾相识的场景。没有前情提要,无须言语铺陈,她知道长生会懂。
长生说,记得或遗忘都需要时间。
他没有劝她不必执著。他知道。他们都还奔走在牢中,仍有烦恼执著。
因为放不下而沦落天涯,相逢在这里。此时妄谈放下,多么空泛无力,自欺欺人。
一支烟燃尽,缦华说起自己日间在扎寺的困惑。她始终参不透仓央嘉措心中哀苦根源。她不信仓央嘉措是为爱情才一意孤行。身为宗教领袖,雪域僧王,他所受的教育令他行事自有法度体统,再妄为亦非一般的冲动少年。无论是《秘典》,还是《秘传》都印证了她的想法。
仓央嘉措其名有“音律之海”的意思。他留下的情歌,被藏人尊为道歌。密宗尊者亦奉持修行,其间蕴藏着一个智者对人世修行的至深感悟和悲悯。
长生说,世人多为情爱障目。他们需要寻立一个精神标杆,以此论证谬行的正确。仓央嘉措不幸在情爱喧腾的今世被人宣讲,引为同盟。实质上,仓央嘉措从未背弃过他的信仰。对我们藏人而言,信仰是与生俱来的。困缚仓央嘉措的,是宗教的外壳,他所反抗和力求挣脱的,是宗教与政治媾合过的假体。
长生的一席话开启了缦华前所未见的境界。这些道理,她曾想过,却不能如长生般透彻,精准。的确,理解仓央嘉措的行事为人,绝不能背离他特殊的成长环境和他日后所处的尴尬境地。十五岁的门巴少年,出生成长在歌酒之乡,心性自由浪漫,忽有一日天降荣光,告知他即将被迎至布达拉宫,成为承接五世达赖法统的雪域僧王,受万民跪拜景仰。
名位上至高无上的活佛,实质上只是政治斗争的过河卒子。在布达拉宫被教化,苦修三年,形同囚笼,等他捱到十八岁亲政,想一展抱负之时,第巴桑结嘉措与拉藏汗的权力之争正值白热化,审时度势,于情于理,桑结嘉措都很难将政权交付与涉世未深、羽翼未丰的仓央嘉措……
理想与爱情的双重失落,连活佛都难以幸免。至此之后,顶礼膜拜更让年轻的活佛看穿了俗世假象。要舍去尊位,孤身犯险,以身示道,探寻人间大爱。
长生说,若我所见非虚,仓央嘉措有句话其实更能代表他的心意。他说,我将骑着我梦中那只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
他们在房中聊天,是意态放松闲散的人,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却时时有醍醐灌顶之效。
声音似灰烬,一点星火就可以燎原。即使长久默然相对,亦不觉尴尬。他们的交谈如两个人月下漫步,没有目的,没有指定的方向,兴之所至,眼神交汇,相视一笑便又可以重新起程。
聊到夜深,长生去洗澡,出来发现,缦华已靠在床上睡着。
他轻轻将她放平,为她盖上被子。关上窗。调暗床头灯光。取出《入菩萨行论》来看。看一小段,做些笔记。然后按照桑吉教授的方法打坐调息。这是他每天坚持的功课。
第四章 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1)
拾壹
1
半小时后,缦华醒来。睁眼看他。长生结跏趺坐,表情如此静定。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笃实。这般环境气氛,他的古旧澄定,皆符合她的念想。她要的,不过是陪着这样的男人。安守一隅也可,奔走天涯亦可,不过是,睁眼就能看见他在身边。不过是,不交一语亦可感知内心澎湃的相应。
念想太深,此情此景,在她看来如幻似真,忍不住怀疑是梦。咫尺之遥。她几次欲伸手去触碰他,那都是念想。离得如此之近,她怕惊扰他,连呼吸都细微。是想到他,心中就会牵动,温柔胀痛的喜悦。
她长时间地看着他,在他身边,翻身假装睡去。
打坐时,意念又似云层翻涌开来。尹莲又再浮现在他脑海。无论他如何收摄心神。往事如脱缰野马,不容分说奔袭而至。长生叹一口气,睁开眼睛。
缦华听到长生在暗夜里的叹息,心头一凛,清晰感应到他内心的困顿和暗涌。她按捺着,不去翻身惊扰他。微微睁开眼,看见窗外冰轮皎洁,月中树影婆娑,宫阙隐隐,未知桂露白否?那女仙是否凄凉如故。
时见疏星渡河汉。月如霜,心事沉凉。
自幼她便知道,人世迢迢相隔。抵足而眠的人未必能够心意相照。同床异梦者比比皆是。勉强去破除禁忌,要求知道的未必是真相。对于许多事,她习惯不问,任其保持距离,维持自有的庄严静谧,习惯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被告知,担当真相的力量,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积聚。水到渠成不是坏事。
对于长生,虽然满是亲近之心,亦有机缘相处,但她绝不会好奇多嘴,试图去探测他的秘密。
苏缦华最后知悉尹长生所有一切过往,逐次深入他的命中,是因不言。
做完晚课,躺下,又失眠。长生和缦华相差十岁,经历阅历不尽相同,却一见如故。
身边这睡姿安稳的女孩,令他想起Sam。回想起来,他与Sam相识,亦如和缦华相识这般偶然和不可抗拒。亦是他独身流离在外的时候。
记忆将他围困,时光裹挟他回到从前。长生知道,今夜又将无眠。
长生高中毕业之前,对于未来的方向,家里有了不同的意见。谢江南主张让长生去当兵,去部队锻炼,认为这对长生未来有所帮助。这个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长生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谢江南的用心并非如此单纯,他有意拉开自己与家里的距离。到了部队,自然都要服从军队的安排和指挥,难有机会与家人长时间相处。时间一久,生疏难免。
对此,尹莲和尹守国都不同意,他们坚持让长生继续学业,有所深造。
长生与谢江南的矛盾,彼此心知肚明起来。虽然不曾道破,不曾起正式起冲突,戒心却未放低,危险关系亦未解除,像两只对峙的野兽,按捺不动,观察着对方,暗中巩固自己的领地。
相处日久,种种细节证明尹守国识人以微,谢江南并不似表面那般豁达宽厚,他对长生的存在始终介怀,这种情绪随着两个孩子的成长而日益深厚。好在彼时谢江南倾心事业,并没有太多精力去顾及长生,他们的矛盾也得以隐藏,隐而不发。
时光推演到九十年代初,此时的谢江南与尹莲,已获得资本的初步积累。成立了承天电子有限公司,承天储运有限公司,凭着谢江南的聪明、干练,与不凡的交际能力,加上尹家适时的帮助,他们已经获得许多国外知名品牌的代理权,销售客户都是大型国企和机关单位,利润稳定且无任何资金风险。承天已经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逐步成为在业内很有口碑的企业,逐渐有了集团的雏形。
第四章 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2)
尹莲最终决定送长生到香港读大学,攻读工商管理。这个学科在内地的大学还只是刚刚开始设立,教学经验和质量都无法与香港相比。这些年来,尹莲因业务关系经常往返香港,对那里比较熟悉。
尹守国思想开明,年轻时自己亦留学国外,对尹莲愿意让长生出去深造历练的想法亦深表赞同。
虽然这不是谢江南愿意看到的结果,他也没有刻意反对,这几年,他和尹莲相处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模式,谢江南在外面呼风唤雨,风头正劲,在家里,还是以尹莲意见为主。
他心知肚明,妻子的智商是不逊于男人的,创业之初所起的管理筹谋之功不提,单就跟政府官员打交道,他就少不了尹莲。
谢江南是有心术的人,他待长生不见得有多尖刻,恶形恶状,落人口舌,只是他习惯计算利益,不愿倾心培养长生,将来平白分去一份家产。在他内心深处,长生是外人,与谢惜言不可同日而语。
谢江南的戒备和敷衍,敏感如长生,如何能不察觉?他的成长看似顺遂,实则经常要留意和提防谢江南。
好在一路有尹守国护持,尹莲为他做主。他的生活表面看上去还是安稳顺利,无忧无虑。
长生感觉到,今后的生活可能与经商联系起来。他尚不了解商业的秘密,不解其中艰辛,诡谲。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2
与尹莲一样,长生喜欢香港,那是不同于北京的城市气味。忙碌而充实,世俗而不市侩,香港的繁华亦带着敦实的感觉。最重要是,穿梭在人群中,他是一个彻底的异乡人、陌生人。这样的身份隔离,让他无牵无挂。
那天,过海,拥挤的人潮中,一个和长生年龄相仿的男孩挤过人群,在长生身边站定,手里拿着根烟,看了他一眼,问,请问你有打火机吗?长生掏出火机,递给他。
男孩接过,把烟点着。把打火机还给长生时说,谢谢,我叫Sam,你呢?两人目光交递。长生眼中的这个男孩,有一种天真不羁的气质,像一匹野马。
长生一笑,不客气。我是尹长生。
时近黄昏,天空中布满艳丽云霞,流霞如丝缎,倾覆了半海半天。天空掠过白色海鸟,低低旋飞,低低鸣叫。海面粼粼波影,船只来往。船舷边翻滚着淡白泡沫。海面有灰烟,岸边城市高楼密集林立,沉默孤寂,散发着忧伤疏离的气息。
那天相识之后,长生和Sam开始交往起来。
Sam名叫吴承平。Sam的父亲,是七十年代举家迁往马来西亚的华裔富商。Sam对传统的学习方式没有任何兴趣,对学校生活也抵触。他喜欢自由自在,专注于艺术方面的兴趣,无意顺从父亲的意愿从商,接管家族生意。大学时,偷偷改专业,学习电影。某次与父亲发生激烈的冲突后,他索性背起背包四处旅行,游荡欧洲一圈后只身返港。
离家之后,Sam的经济由母亲暗自供给,到香港之后,Sam兼职做了钟点Model和夜店歌手。
3
Sam眼中,长生的世界更为神秘。他会穿着T恤、仔裤,穿梭在大学的图书室,研究历史和哲学,亦会衣着齐整,去中环的商务会所,彬彬有礼冷静苛刻与人洽谈事务。那时,尹莲已经开始让长生学习打理公司在香港的业务。
如果不去上学,进修,不用谈生意,长生会花大把的时间伺弄花木。在厨房里烹饪食物,对着一本菜谱研究数小时。或是待在家中看碟,与Sam分享心得。
更多的时候,Sam看见长生阅读一些自己说不上名字的古书,习字,泡茶。Sam注意到,长生时常放在案上的是两本经书,《六祖坛经》和《金刚经》,书页已被翻得起卷,平日却从不见他谈禅论道。
第四章 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3)
阳光淡然洒落。长生端然静坐不语。窗台上兰花香气幽幽,Sam默默坐近,凝视长生,他在长生身上感受到温暖及阴凉。长生对周身一切用心投入又心神游离,像一株雌雄同体的植物,内在力量绵长,自在茁壮。
以Sam自身的家境和修养,他自然能从生活细节上看出长生成长环境家世不凡。但长生从不提及家人,不迷恋名牌,明星,衣着简静,生活规律朴素。身外喧嚣,繁盛物质产品的更迭对他毫无影响,迥异于外间多数的少年。
在Sam看来,长生的性格古老又单纯。内心似有风光绝胜,又仿佛清净荒芜,罕有人迹。Sam不明白与自己一般大的长生何以能够心如止水。无论在外多忙碌,浮华,只要和长生在一起,他就会安静下来。长生令他感觉到别处难觅得的清净,令他内心越来越安定,柔和,满足。
长生从未过问Sam过往,但Sam忍不住主动倾诉。某夜在湿热的空气鼓动之下,他费力说出尴尬往事。那曾是他讳莫如深的,与家庭的矛盾,父子兄弟之间的隔阂。
他说……我的父亲一直以我为耻。他否定我的一切,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个笑话。
长生一直倾听,不曾开言打断,发出轻微的喟叹。
长生目光沉沉,凝视他,许久才说,我明白你心里的苦。
他的黑深眼瞳似有魔力,是高山湖泊,古老的深潭,随时能将Sam吸纳吞噬。面对长生,Sam甘心将过往坦白,整个人悉数奉上。他惴惴不安,害怕长生会如他父亲一般发怒,至少也会惊异,却只看见长生眼中无限悲悯。
长生所给予的多过Sam的预期,在长生身边,他感受到一直渴望的父兄般的温暖,没有责骂,怨怒,失望,没有质疑,不要求改造,彼此能够包容理解。
那一夜,Sam如释重负。他却无从得知长生内在的苦痛,隐密。
4
长生和Sam结伴旅行,前往印度,尼泊尔。
在喜马拉雅山麓穿行,雪山、高原、河谷、寺庙、村庄、蓝天白云是永不消失的背景。青葱静谧的茶园,梯田上盛开的油菜花,山坳间花苞累累的花树,到了三月会满山开放,即飞旋落的鸟雀在天空中舞蹈歌唱。
苦行的僧人,晒太阳的老人,兜售鲜花和牛奶的孩童,聊天喝酒掷骰子的男人,劳作的妇人,浣衣的姑娘……迅疾的光阴在东方古国,散落的旧城遗址中沉淀成岁月,流光溢彩,能捧在手心,细细品赏。
Sam不知长生有意绕开西藏,却绕不开心中的情结。每每看见僧侣或藏人,Sam发现,长生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发亮。
从德里到达兰萨拉,在瓦拉纳西朝拜恒河,去到佛教的四圣地朝圣:菩提伽耶,鹿野苑,拘尸那伽,蓝毗尼。经印度,尼泊尔边境去往加德满都、帕坦、巴克塔布尔,最后从泰国返港。
Sam随着长生朝圣,顶礼,历遍佛教圣地,何者是佛陀成道处,何者是佛陀初转法轮处,何者是佛陀涅
处。他不是佛教徒,对此所知寥寥。一路听长生讲述那关于宇宙神灵,觉悟者的传说,亦觉得趣味,深有所得。每到一处,长生都会用藏文写下一个名字“贝玛”,供养给喇嘛。Sam好奇问过是什么意思。长生说,是我的信仰。
这些旅行,除了Sam参与之外,无人得知。
由始至终,长生将乡愁深深隐藏。是对故土心怀愧疚的人,翅膀折翼,停栖在别处,默默望乡。
5
记忆如颠簸在海上的浮舟。往事在波澜中若隐若现。思绪陈杂,一直辗转难眠。隐隐又是梦。到后来,他都辨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挨到天明。
第四章 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4)
次日清晨,天色欲晓,长生已起身洗漱。缦华听到他的动静,默默起身穿衣。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昨晚没睡好?
长生说,你也没睡好?
缦华点头。长生说,我吵着你了?
缦华摇头,不是,我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想起以前的事,失眠习惯了。精神还不错,放心。
长生不再多问,轻笑一声,同病相怜。
两人下楼出门去,扑入料峭的风雾中。晨曦淡薄,灰蓝的晨雾笼罩着高原小城。寂静如浅海。这城市是被上海对口援建的,街道整饬干净,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街上的店铺大部分还牢牢关着门。只有四川人开的早点铺露出一豆灯光,有人从店里走出来往街面上泼水,蹲在门口清洗蔬菜,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生意。
简单用过早点,去到扎寺。在寺外遇到昨日在此转经、磕长头的老人,便如熟人一样相互致意问候。长生与缦华以往所见男子最大不同,在于他待人真心,平易近人,缦华跟随他身边,便如日光明照,温暖透亮。
两人走出殿外,走到无人处坐下聊天。长长浮生流离,只如这早晨的安闲时光。总以为一生太长,回忆起来才知不过是片刻光阴过手,一生经过,简单几个词汇就可以概括。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在遥远的岁月里闪着温暖而凄恻的微光。
长生说,寂天菩萨说,世上一切幸福,来自于利他的心,世上一切的不幸,来自于对自己的爱。缦华,你和尹莲一样,都是至善的女子。
那个下午,坐在扎寺措钦大殿的台阶上。高原四月的阳光温柔慷慨,耀人眼目。吻伤脸颊。第一次听长生提起尹莲。缦华心头一震,这个名字立时让她想起了“隐秘的莲花”,想到门隅、墨脱,想到仓央嘉措。
这一切,在她这旁观者看来是命定的巧合。尹长生,索南次仁,她心中的仓央嘉措,正是由这个叫尹莲的女人一手带出。命运由此衍生的波澜曲折,宿缘深重,玄机难料,是上苍指引。
对长生而言,那失散的光阴从未存在过,似乎他一直跌跏趺坐在这里。一睁眼,就看见尹莲示现眼前。
他对她念念于心,须臾未曾忘却。诚如仓央嘉措所感慨的:“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又何难。”
长生二十三岁的时候。虽在香港读书,假期仍要回到北京。看着尹莲和谢江南恩爱互酬,看着谢惜言一点点长大,看着尹守国一天天苍老,所有的变迁都让他无能为力。
长生在香港读大学的四年,如离弦之箭。发生了什么,尹莲不甚了了。她知长生稳妥,不必拘管太多,相反,幼子谢惜言却令她头疼不已,耗费无数精力。
谢惜言自幼跳脱,并非安稳之人。
拾贰
1
八月的北京,暑气逼人。长生去钓鱼。
随尹守国生活久了,二十岁出头的他,养成的爱好都是静的。看书、练字、下棋、钓鱼、泡茶--都是自幼陪尹守国陪出来的兴趣。平时喜欢刺激运动的赵星野笑他一像和尚,不近女色,二像老头,喜静不喜动,总之下了断语,你就差剃度出家。
山上的水库少有人来,山上的居民亦被限制不从此道经过。水色空澄清澈,完全倒映山形云影,白云朵朵从山顶飘过,林间有啾啾鸟鸣。长生喜欢独自一人静坐沉思。因他自知心中乱云堆叠,太多情绪欲诉无门,盘桓不去,侵占他正常的思维。
夏日骄阳逼面,热得像给人带了个罩子。浓荫隔绝了酷热。沉心静气,观望水面,静查钩饵的响动。那一霎那时机微妙,稍纵即逝。他钓了鱼从来不吃,又放回水里。只是喜欢掌控、抓住时机的感觉。
第四章 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5)
不远的地方,保姆带着谢惜言在玩。这个周末,尹莲陪谢江南出去应酬,谢惜言在家里待不住,闹着要出来。长生便带着他出来玩。
谢惜言自幼喜欢下水,管也管不住。嫌在泳池游泳风平浪静不过瘾,偏要到水库里玩。他是野性难驯的性子,越是不叫他做的事情,他偏要做。
长生一早料到谢惜言要游泳,吩咐保姆看紧他。自己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看好他。
孰料,谢惜言下了水后趁着保姆不注意就独自往水深处游去。因为平时经常练习游泳,他水性确实很好,否则家里人也不会放心让他下水。但他先前已经玩了许久,体力消耗很大,再次下水却逞勇一径要往中间游,眼看着离岸越来越远,想着那帮跟屁虫再也管不到自己,兴奋得忘乎所以。年幼的孩子身负另一种狂妄,意识不到危险,等危险到来时已迟。
先前还生龙活虎,突然就体力不支,小腿抽筋。越慌乱就越害怕,惜言在水中挣扎,呼救。
保姆发现谢惜言游向深水区后就马上向长生告急。
长生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沿着岸边一路狂奔,远远看见谢惜言在水面挣扎。
许多奇怪的念头都一刹那在电光石火之间涌来。他在瞬间清理掉了杂念,还是敏捷地跳下水,朝谢惜言游去。他无论如何不忍见尹莲痛失爱子,肝肠寸断。
长生其实不擅水性,自十岁以后,他不曾主动下过水。他心存畏惧,害怕水会诱引他深藏的死念。
奋力游向谢惜言,将他救起,托着他的头游向岸边。谢惜言已然无力,整个人都往下沉,只是还有求生欲望,看见长生就死死拽住,越发沉重。长生勉力将谢惜言推向岸边,累得筋疲力尽。
脚下水草缠绕。长生看着谢惜言大半个身子已躺到岸上,心知他无恙。自己要爬上来时,却已经没了力气。
就在一念之间。他想到的是放弃。内心涌起的倦累覆灭他--人是这样奇怪,一念可以欲望翻涌,亦可以心如止水。
陡然间就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想到尹莲,想到尹守国。他想到年少时在南方的那个下午,他得知尹莲心有所属,明了自己只是她心爱男人的代替品,那份绝望的屈辱无以言喻,心碎欲绝,只想溺毙水中从此一了百了--如今,那绝望的死意又来纠缠他。告诉他,多年的眷恋,沉默的隐忍,不如放手。
还有谢惜言的出生带给他极大的压力和忧患。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让他逃避自己养子的身份,不用视尹莲为母亲。
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他又想起离散多年,面目早已模糊的生身父母。他们如今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