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别人的父亲推着自行车满身汗臭从工厂赶回家,絮叨着抱怨待遇不公时,她看见的,是父亲在纸帘上作画,在月下吹箫,漫吟诗句。她记得最深是那句:“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秋天,整个院落都会沉浸在蜜一样的香气里。她闻到桂花馥郁香气,看父亲落寞的剪影。自那时,她便猜想,父亲心里一定有人,他爱的不是母亲。
而她竟怜惜父亲多过母亲。父亲是尘封的古人,本不属于这个喧嚣浮夸时代,他是落魄失意的贵族,犹如从山中移出的兰花,摆荡在这尘世浊流中,阴错阳差与一个他看不上的女子,成就了一段他不得不迁就的婚姻。虽然极力克制,仍流露出知己难觅的无根之痛。
寻常如母亲易觅得爱侣,父亲则不易。精神上的超拔,给他带来极深的孤独感。人一旦抛离的是整个时代,只落得踽踽独行。
陈寅恪自言:“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父亲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疏离,幼小如她亦有感知。母亲的躁郁可想而知。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6)
母亲自尊极强,内心太多缺失。年轻时上山下乡,满怀理想,被时代耍弄。回城后就业几番波折,怎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怒之下破釜沉舟,放弃公职从商下海,虽然赚得点钱,却需时时应酬奉承,身心俱疲。最不忿是感情,无论怎样做出胜利者的强势姿态,她在丈夫面前永是败军。
母亲心怀激愤,转而求取更实际的东西,比如金钱,房产,社会上的虚名逢迎,喜欢热闹,要一堆人围拢,抬举。愈是如此,她和父亲的隔阂愈大。
缦华自小常听母亲说的一句话就是,苏谕哲,你说,你到底要我怎样?母亲渐渐连歇斯底里亦不是,问话间充满了无力感。她是在质问,更像是自嘲。自嘲这段从一开始就不在状态的关系。她不愿断绝,只有屈服。
男女之间要舞要斗,夫妻之间要有争执、了解,进而才谈得上原谅,彼此适应。但父亲就是一片森然沧海。任其悲怨,任其吵闹,她怎样去兴风作浪,他一概静纳。
缦华亦领受到父亲的孤寒,无情。无论她消失多久,在父亲看来只在片刻,犹如贪玩孩童去到别处,少顷自会还家。
夹在这样不契的父母、冷淡的家庭关系中,缦华必须自我调整,两方调和,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中找到自身的落点。多数时候,她遵从母亲的意愿,努力做好她要求的一切。缦华非常适应应试教育,一路保送上大学,为人处事得体、周到,为母亲挣足脸面。内心深处,她趋从、认同父亲的价值观,厌恶交际、应酬。只专注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不畏人言,是潜在的完美主义者。
她的成长始终是一个人的事。雨过河源,星沉海底,光华自潜。她的成熟、清醒、自持,看似静洁如兰,实则是以整个青春期的丧失为代价。过早担负起成人的思维,是以成人之后,反而心如少女。若不如此,她便容易对这人世怀疑,产生厌倦,彻底丧失信心。
二十三岁,苏缦华最终选择去到北方,那是父亲的家乡。这北方的城,犹如她的父。凌晨下车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她就心安,似是早有约定默契,知道可以长居下去。
裹紧大衣穿过广场,拖着箱子走过人行天桥。大风凛冽,天色灰蓝。心肺里充满冷气,逼人清醒。她看着桥下穿行不息的车流。两旁是密集高楼,明艳霓虹,缱绻灯火。这是陌生的北方,是她需要的城池。
一个人亦不畏惧。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这城市接纳。她对它,只有亲近,没有不喜。似是回归,不是光临。
相较于许多心怀理想衣食无着的北漂、蚁族,苏缦华无疑幸运得奢侈。第一份简历投递出去,就应聘到国内著名的杂志集团。也算她运气极好,遇上肯提携她的上司,委以重任。两年之后,已在CBD中心城区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而她平素选择住在雍和宫附近一座租来的小院里。
天性里的机敏和多年在父母恶劣关系下磨砺出的成熟情商,让苏缦华在职场上游刃有余。承袭自父亲的天赋才华,足以令她远远超越同辈,工作能力出类拔萃,无可挑剔。
一切顺遂得让人嫉恨。她却自知,过分的成熟等同沉堕。她的内核,现时呈现出虚假的饱满,并不是真相、她等着它完美的腐烂,爆破,面目全非。

1
苏缦华自梦中醒来,眼角犹带泪痕。耿耿于怀,隐隐有不甘。这个梦后面的情节照例变得模糊。她的梦是主题始终一致的电影,纠结于性格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顽疾带来的痛感,昭示着她看似均衡的性格中潜伏着巨大隐患。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7)
醒来又去大昭寺,许多建筑在晚上会分外巍峨庄严,大昭寺亦不例外。
苏缦华在转经道上遇见尹长生。在梦境未消散的情绪冲击下,她这次没有犹豫。坦然走到他面前,将一瓶水,放在他身边。
长生抬起头来,看着她,拿过那瓶水,打开喝了一口。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在这里见过你。
缦华呆住,那一霎,她只想大笑。所有看过的桥段都不及生活来得出乎意料。她磨磨唧唧,鼓足勇气来找他搭讪。他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说,我好像见过你。
除此之外,他们还没说出第二句话。
他一语道破了她的心声。
凌晨四点,缦华跟随在长生身边。听着他磕长头的啪啪声响,回荡在凄清街道,声音穿透夜间的风,直抵人心,那声响仿佛是来自寂静天地的遥远呼唤,潜伏在她生命里,因长生而开启。
他的额头已结了厚厚的痂,神情淡泊,目光澄定。有转经的人陆续跟上来,看见他们,微笑嘉许,而长生亦点头示意。
缦华在他身后,心意安宁。这漫漫长夜,突然就天荒地老,如在彼岸,而她何其有幸,能与他同渡。
天边隐隐透亮。长生已不知在大昭寺前磕了多少长头,缦华陪着他,惊异于他如此专注,每一个动作都虔诚得如同第一次俯身下去。
这幽深宁静的男子,偶尔休憩,坐下来喝水,肤色在晨曦中闪烁淡淡金光。
活泼阳光跃入眼帘,迎着光,他眯起眼睛,神情放松,形容自在。眼角有细密皱纹,然而不显苍老,别有一种韵致。细看他年岁已然不轻,面容清矍,身材匀称,挺拔,结实,乍一看不过二十八九。
她默默端看他,怕眼泪会因喜悦和悲楚不由自主涌出来。拿过旁边的铺垫,一言不发磕着长头。
抬头仰望大昭寺的金顶,眼泪还是滑落,那温顺灵巧、仰首朝着法轮的双鹿,在泪光中闪烁,是如此喜悦,她此时的内心也温驯如鹿。
所能想到的话只有一句,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这一句,就将她半生的播迁道尽。
而今,她见到他。得偿夙愿。
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一起去刚吉吃早餐,共享一壶甜茶,继续聊天。才获知对方的名字。
苏缦华看着他,眼中光芒炽热,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这是她无法自控的,亦无需遮掩。有一些人需要悉心分辨,有一些爱需要反复掂量,需要经年之后,才明了本心。而她在看见长生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自己失散已久的爱人,要紧步跟随,不计得失,不论前程。
她想。她何其有福德!能遇上这样一个人,他是她所追寻的真相。是灵性的追索所蓬勃绽放的信仰之光,准确投射,应和到这个男子身上,她不能抗拒!
究其本质,人与人无分性别,差异甚微。他们是在亲近另一个自己,探求自身的深渊暗壑,并试图跨越障碍,登临光明坦荡的彼岸。
而长生当时就清楚,眼前的女子对自己并无企图,无意痴缠。她不过是在探究,如探究一个久远的梦境。不同于他目睹过的那些活色生香,卖弄风情,招徕关注的女子。他能够感觉到她内在涌动和他韵律一致的波澜。
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乔装的同类。
拉萨的阳光这样明媚丰沛。刚吉正对着大昭寺,他们在二楼上凭栏而坐,啜饮甜茶。长生微微侧着脸,逆光的轮廓俊逸如雕塑。他转过脸来看着缦华,眼眸清亮如星,嘴角笑意隐隐。
此时此地,时光静谧,流转无声,他们好似相处多年依然相契的一对爱侣。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8)
此时长生清明如日,而苏缦华内心静洁如月。想起第一个与之恋爱的男子。
2
那是在十五岁。苏缦华远离父母去外地上中学。母亲忙于事务,父亲独自去送她。站台上尖厉汽笛响起,在她登车之前,父亲匆匆拥抱她,交代一句,自己小心。
拥得很紧。她成年后第一次如此贴近父亲胸膛,吮吸到他的男人气息。父亲的心跳声伴随了她一路。一路怅然若失。
时隔不久,她回到家中,看到寥落失意的母亲,以为她是生意不顺。父亲不在家中,竟不是她以为的短期旅行。父亲去了终南山修道。从此之后,不再回转。
她被这变故惊到。想不到那一次送别,寥寥四个字。父亲是在跟她告别。
拿着父亲留下的存折。那是父亲给她留下的学费和生活费,足够她读完大学。这么一大笔钱,母亲都不知父亲从何赚来。这当时看来巨大的数字,仿佛是对母亲劳碌营役的绝大讽刺。
而他离去,是与母亲的断绝。他留给她一个名分,让她独自守着婚姻尸骸度过余生。
父亲是绝情的,但缦华竟无从恨起。心中清楚,父亲是为她拖延这么多年。等她长成之后,才选择离开。
他只不过是回到他原本的轨迹当中,继续他的命途。
缦华回到杭州,便接受一个男孩的追求,开始恋爱。她心中一无所求。是父亲骤然离去的失落让她急于寻找一件事来做,恋爱最便利。至于对象是谁,只要并不令她厌恶,都可以。是这样貌合神离。
这样的感觉一直延续。她对感情始终无法投入,保持冷静,旁观。这似乎是父亲遗留在她命中无法驱除的阴影。
从中学到大学,选择与同一个人恋爱八年,够得上一场抗战。在别人眼中,苏缦华稳妥、长情,相较于许多变化多端的女孩,她不可多得。而缦华自知,这只是借此来免却更多的麻烦骚扰,她需要清静。她亦想好退路,长达八年的感情,大学毕业时,大可以以一句,没有感觉了,分道扬镳。
她感受到承袭于父亲的疏离,与母亲的忍耐。那是她性格中不可逃脱,难以超越的部分。所有的感情都涵盖在理智之内,如勒紧的缰绳。明明是不爱的人,亦可以相处安宁,在别人看来温存默契,胜过许多要死要活要分要合的激情爱侣。
她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确定情爱真相不过是:如果不是灵魂相契的伴侣,所谓的恩爱不过是男女之间敷衍互酬的成熟演技。懒得折腾再换,因为适应而迁就相处,形成习惯。只要有心隐匿,外人根本无从得知真相。这与她自幼从父母身上获知的峥嵘事实并无不同。
世上人多半如此,极少的那一部分,又不知从何寻觅。
她心存悲凉,消极应对。那天真男孩浑然不觉,兀自沉溺于人生第一次到来的爱情之中,燃烧热情持续。有许多次,她在他身边醒来,都有冲动摇醒他,告之真相。就连他第一次进入她,她亦不觉痛。那所谓珍贵的处子之身,在她,只不过是借用他的器具,破除了自身的禁忌。
她心中波折动荡,时时有泪如倾,常守着床前明月光,到天色渐明才辗转睡去。他浑然不觉,在她身边酣然入睡,嘴角笑意未隐。口中嘟嘟囔囔,翻身,发出轻微鼾声。醒来又会告诉她,他昨夜做了如何稀奇古怪、如何搞笑的梦。
她听着,报以微笑,温言以对。内心一场消黯。
八月的杭州,桂香满城。这熟悉的花香,是苏缦华记忆里起伏的味道,是她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9)
她与那男孩把臂同游,历遍这城中大小风光。是外人眼中一对耀眼璧人。她与他如白娘子与许仙。她看他,依旧是手舞足蹈的孩童,兴致勃勃。所不同的是,她心存怜惜,了无爱意。虽然他极力成长,仍旧远远不及她苍老的速度。也因此注定无法承担她内心的伤损和激越。
即使后来,她深明他专一、热忱,种种种种,同样是不可多得的男子。她一样无法爱上他。她无法爱上一个自己看着长大成人的男孩,命运的脉络不该如此清晰。从一开始不爱,就不爱。她不是可以驯服自己,日久生情的人。她对他,最大的感情,只有感激。
纵然此刻携手,他依然不是可以和她比肩的人。他眼中所观望风月良辰,与她期待的迥然不同。
苏缦华所持望的,是伤损之后依然持有的顽固天真。不是这等不经世事的单纯。她渴望有一个男人,稳妥,清明,如日光明照,对她有与生俱来的挟制和呼应。这个人,满足她对父亲的需要,又不似父亲若即若离。他在,就在。
这个念想无比坚决,但她知道,要遇上这样心意合一的人,漫长渺茫。她必须忍耐,必须成长,积聚足够的内心力量,独自涉过惨淡年华,抵达命定的地方,等待。
3
父亲偶尔会寄信来。寥寥数语,旨在告知自己尚存于世,叫她不必忧念,更不必来探访。缦华端看父亲的字迹,从字里行间的运笔,感知他的心境变化,从苍凉到平和。
大学期间归家,母亲的生活状态无甚变化。不过是忙碌、应酬、疲惫、暴躁,周而复始。年节之中,缦华被母亲带出去应酬,心知肚明母亲是用她来为自己脸上贴金,证明自己成功,要听人奉承,明白看到人家羡慕。
她看见母亲新烫了卷发、纹眉,深浓眼线不甘寂寞溢出眼角,T区油光闪现,从不知用吸油纸,唇上殷红不匀,唇线明显,是二三线城市世俗女子的时髦装扮,偏偏是一副自得,骄矜的做派。
暗自一声叹息。
她早已习惯照顾好母亲情绪、颜面,使她在人前面上有光,所以应对得体,素颜静语,做个乖巧的淑女道具。
就在母亲与人觥筹交错时,苏缦华想起远在山中的父亲。想他此时,在山中烧水、沏茶、生火、做饭,伺弄梅、兰,青灯幽火,阅读古人留下的卷籍。
两个价值取向,生存状态天渊之别的人,同处一室这么多年,也是奇迹。
饭后众人告辞。母亲打过电话后不久,有人驱车来接。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开一辆奥迪,平头,穿休闲西服,长相并不难看,举止言谈亦算得体。母亲介绍是水电局的某副局长。缦华无意记得来人姓甚名谁,礼貌打过招呼,谢绝了来人送她回家的好意,送母亲上车之后,便独自在路边打车回家。
江南的冬季,铅云低压,一顿饭吃完就细雪霏霏,冷得人无处躲藏。缦华站在路边看那车开远,迎面又是车流奔腾,大灯晃眼。
内心钝重。她是从那一刻,意识到无根之痛,满目熙攘,何枝可依?在这个城市里,亲人都似路人。
母亲那晚没有回家。这些年来,母亲与陌生男子约会,在外过夜,已是常事。缦华从不过问,无意干涉。只要母亲给彼此留下余地,不把人带到家中在她眼前厮混就行。其余的事,她抱定态度,悉听尊便。
隔了几日,两人在家。母亲对她提出有再婚的打算。是那晚所见的男子,原来早有伏笔。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20)
母亲絮絮叨叨陈述前情……缦华把脸从电脑前转过,凝视了她一会儿 ,淡淡说,随你,你开心就好,我没有意见。
她看到母亲面露惊讶,难以掩饰的落寞。此时她残损的艳美,蓬勃有光,在她眼中分外真确。仿佛是花期将过,报复似的盛放,只此一次,此生不再。
缦华知道母亲希望看到她反对,最好情绪激动,激烈不允,这样才能证明她是父亲在意的人,证明她曾拥有那段婚姻,如果连女儿都不在意,那她是彻底失败,无足轻重。
缦华更知道,假如她真的反对,母亲就愈发坚持,她就是这样决意折腾,让自己和别人都无所适从的女人。
执念如此深重。缦华无意陪她演戏,纠缠。
缦华不置可否。母亲捉不到错处,只得隐忍暴怒,拂袖而去,再婚亦不了了之。她未尝不怜悯母亲。一个女人,忍受丈夫的冷漠,十五年的无性婚姻,在外有个感情寄托是理所当然。
她承袭了父亲的残忍,任其开落,不管不问。
4
从那日相识起,长生和缦华便常在一起。命中注定的相遇,总是来得清楚分明。
桑吉去哲蚌寺随另一位上师修行,长生约上缦华一起去日喀则,朝拜扎什伦布寺。
起了大早,出发时天色未明。暗蓝天幕上一弯残月,低得触手可及。山体露出朦胧轮廓,似沉睡未醒。渐渐天亮,如灰色纱幕被揭开。汽车沿着雅鲁藏布江行驶,山势开阔起伏,道路蜿蜒逶迤。山间云烟飘逸,白塔高踞其上。
高原大地已有回春迹象。道旁是青碧绿树,新犁开的田地,田间升起蒙蒙薄雾。初升的阳光洒落在土地和水泽上,点点金光耀闪。两人默契对望,相视一笑。眼望青天湛湛,一碧万顷,心生喜悦安宁。
路上限速,车开得并不快。缦华说,我又困了。
长生伸出手臂,说,靠过来睡一会儿吧。
她自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朦胧睡去。
翻过岗巴拉山,经过卡若拉冰川,下车活动腿脚。身边有人趁着短暂时间咔嚓拍照。两人站在一旁看热闹。长生故意逗缦华,要不要给你也来几张?
听得懂他的揶揄。缦华扑哧一笑,看不出来啊!您还有这癖好?
长生哈哈一笑。虽然相处日短,但他深喜缦华灵慧,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深解意趣。这样的人,相处不累。
并肩站在山岗上,天空是耀眼的蓝,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乃钦康桑清晰可见。海拔四千多米的垭口一片银白,雪线以上没有植物。长风猎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
到达日喀则,将将是下午,两人在路旁随便吃了点东西,走到扎寺。僧侣穿行其间,往来众多。缦华此时方知,寺中即将有法会。
扎什伦布寺在日光的映照下壮丽非凡。青天之上白云舒展,金顶反射阳光,云蒸霞蔚。强烈的色彩比对,光影的变幻使得半山上的庙宇看上去犹如幻境。从青海到前藏,后藏,无论多少次面对藏传佛教的寺庙,它恢宏壮阔的气势都让她甘心臣服,从心底生出信仰和敬畏。
扎寺是四世之后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地。缦华对扎寺有特殊感情,亦是因为仓央嘉措。历世达赖和班禅互为师长,五世班禅大师洛桑益西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老师。
她看过的书上这样写道:“曾为少年仓央嘉措落发授戒的五世班禅大师,五年后又该再次为之授比丘戒了。仓央嘉措依约去往日喀则扎什伦布寺,满脸的乌云密布。我们无从得知一路上他想了些什么,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决心已定。经由五世班禅自传我们得知了结果:班禅大师祈求劝导良久,仓央嘉措沉默以对良久,然后毅然站起身来,夺门而去。他双膝下跪在日光大殿外,给大师磕了三个头,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念念叨叨黯然而去。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21)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不仅没有转机,甚至变本加厉:不仅拒受比丘戒,反而要求大师收回此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弥戒。说这番话的时候,仓央嘉措痛彻肺腑:‘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我将面向扎什伦布寺而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
凝望恢弘庄严的措钦大殿,缦华久久不能举步。桑烟和藏香的味道在空气中交缠,诵经梵唱响在耳边,恍若隔世,而她守候在此,从未远离。
举目四望。不知这周围众多小小黑色窗户的房间,哪一间曾禁锢过他?想起三百年前在此长跪不起,哀求被放过的多情少年。光阴契阔,穿透岁月风尘,他凄切的语调和神情仿佛历历在目。
血泪迸溅,身不由己的无果抗争,成为日月亦无法消融的憾恨。仓央嘉措内心的冲突和哀苦,当时又有几人能明了?长生站在她身边,表情静默,若有所思。缦华不动步,他便也陪伴在旁。
看着长生,缦华深感轮回真实不虚。一直,她对这里念念于心,而今,随着长生--她心中的仓央嘉措回到这里。她心潮汹涌,不知他作何感想。
缦华随长生入殿,在后排卡垫上,结跏趺坐,静听僧人诵经,阵阵如潮汐涌来。有泪如倾。
落泪是因有心结未解。若记忆被摧毁,彻底清除,不留一丝痕迹,人是不是容易活得快乐一点?
耽于记忆的人,纵然经历漫长时光,行过千山万水,亦不过是画地为牢。
法会结束,天已暗晚,两人离开扎寺。长生本可以住在寺中。为陪缦华,他选择和她同住在外。明日两人再来。
缦华亦不觉麻烦亏欠,要如何致意感激。今日在长生面前数度哭泣,精神恍惚,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她对他信赖,托付,如幼童面对亲长,不会觉得失礼,丢人。
5
相比光芒四射的圣城拉萨,日喀则更陈旧,沉默内隐。晚间行人更少,街上风大,刮得路边店铺的招牌、窗上布帘都噼啪作响。缦华冷得发抖,长生揽过她,用围巾围好她的脸,握住她的手问,好些了吗?
长生手掌宽厚温热,一股安定的力量传来。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力量。缦华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到长生眼中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