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荷塘以前小鲫鱼繁殖太多,乡人说放两条黑鱼就妥。他放了三条进去。夏天下了一场大雨,当时他进城了,鱼儿被冲走不计其数。
我问他,池塘里的荷花怎么种的。
老支书春上挖藕时给了我两支完整的。其实一支就够,埋在淤泥里,当年就长满整个荷塘,非常神奇。蹲在那里,看到荷叶高过自己很多,会闻到香味。
我说,可以给孩子煮荷叶粥,夏天喝了清凉。《浮生六记》里还有一种用法,荷花花瓣朝开暮合。黄昏时把茶叶放进去,晚上花瓣把茶叶裹住了,次日早上拿出来,茶叶浸润了荷花的馥郁香气。这是一个很美的细节。
娜娜听了很高兴,说,明年一定要试一试。
这种家常气氛。人们心平气和、随波逐流,又对诸事用心。接地气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我也已很久没有感受。
十四
我问他,小时候是否意识到自己某些特别的东西。
他说当然有。打小就喜欢写写画画,从童年到现在几乎没有改变。如果说有一点审美的话,那都是上天赋予的,是这块土地带来的,书法带来的。还有某种自虐倾向。
“有一次我小姨使唤我去她男朋友那儿,去回少说有二十公里。炎炎夏日,鹅卵石的路,脚踩下去就冒烟,光脚啊,我竟然一路无比开心。就是想体会那种感受。路途中的风景也让我着迷。还有一次,骑车去外婆家,还要另带一辆自行车回来,二十公里,一路泥泞。我推一辆扛一辆,走一段拖一段。那时不过十一二岁,能干这样的事情,反正有点不太正常。”
他说,农村出去的孩子分两类。一类是出去了就必须衣锦还乡,否则数年也不回家。一类就是想彻底地摆脱农民身份,做城里人。像他这样特别想回来的,极少。
“我哥哥就不喜欢这里,因为他的童年几乎都是痛苦的记忆。他不愿意干农活,父亲没少打他,后来又受恶人欺负,这里没有给他美好。他现在已经属于小地方很有成就的人了,对我的行为一直持悲观态度。认为我过得太寒酸,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不行,替我着急。
我妈也一样。希望我最起码也住在县城,买套大房子,开辆稍微好一些的车,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他们代表这个时代普遍的价值观。却不知道我的命在农村,在城里我是痛苦的,虽然那种生活也可以让我麻木。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的农村记忆没有苦涩,全是美好。所以强烈地想回到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土地上。”
有时他也会觉得自己回来以后,还有一部分灵魂仍在飘着。没有完全成为一体。有点在回家路上的感觉。
为什么?你已经回来。
身上已经有了回不来的部分。这也不一定是坏事。虽然精神上很大一部分跟这块土地呼应,但有时我是在用一种审美的眼光去看。这种眼光是变了味儿的。觉得自己不够彻底。
怎样才是彻底的?
要足够彻底,就不做艺术,不做跟艺术有关的事。让它只存在于呼吸的过程中,而不是把它实践,拿出去换钱。
十五
娜娜走过来,说,天太冷了。把烤火的东西拿出来,大家一起烤火。
他从二楼搬下来一张小木桌,一床被子,把电热器安放在桌下。把脚伸进去,用棉被裹上,这样就很暖和。我们刚好围成一桌,他开玩笑说,好了,麻将伺候。娜娜说,快过年的时候,没什么农活,大家就会这样围着取暖打麻将,桌上摆着干果和水果。最近有点像过年了。
她端出来一个抹茶蛋糕,中午用烤箱烤的。没有玉米油,用了橄榄油,所以有一些橄榄香味。做了水果茶,用热水泡的苹果橙子,浸泡进去一束园子里野生的小黄菊花。倒出茶来,香气扑鼻。吃蛋糕,喝热茶。
他说起自己刚去深圳的时候,刚从农村出来,不到二十岁就挣两三百块钱。很爽,像大款一样。做印刷的时候收入更是可观,一天可以挥霍几千块,不知道那叫有钱。那时在澧县,可能一万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套房子。
“完全得意忘了形,一天到晚就是喝、耍,找不着北。挥霍青春。现在觉得这种挥霍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该见的都见过了,欲望也释放了。黄山归来不看岳。”
对欲望有过充分的体验和释放之后,那些事情就不会再做了吗?
每个人智商不一样,机缘不一样。可能有的聪明人不需要这个阶段,早就能够看清楚。
没有体验过而绕过它,可能吗?
我想肯定有具备这种能力的人。也不一定刻意去绕,他走的就是一条大道和正道。就那样正确地走下去了。
一个人二十几岁就可以选择一条光明大道吗?
有的。从小就从书本里找到了智慧,心无旁骛,向着智慧的光芒前进着。当然这不代表他们可以不经历痛苦。
即便如此,如果没有亲身实验,可以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东西吗?
一定有的。只是这种人较少。
宗教对你有影响吗?
宗教有太多好的美妙的东西。儒释道我都爱,无法选择要这个不要那个。但我觉得,活在俗世的人,最应该修的还是儒家,他们讲的才是人间大道。只不过我们时常太浅薄地去理解。既然你不能佛(非人也),也不能仙(山中人),那就儒(人之所需)吧。好好修身齐家。
这些想法形成的来源是什么?
有原始的东西,还有看古人先贤。习字读书再怎么不求甚解,也多少会受些熏染,得到很多教诲。时间久了,会习惯按理想中古人的活法去生活。
“书法要求平衡,力量要收放,一收一放即阴阳。无收不放,笔无孤起等,有很多的道。大道至简,做人的道理也是统一的。书法会让心比较静。静通万物,就不用担心搞不好艺术之小技。”
他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都是贯通的,这是厉害之处。一个练书法的人如果想学中医,肯定比一个不练的人学得好,是一脉相通的,讲的是一回事。学完中医就不用担心看不懂书法,看得懂京剧就不担心看不懂武术。中国文化高妙之处就在这儿,常常一语道破天机。任何渠道都通大道,日常生活也可以是大道。
“感受比说出来更重要。现代人缺的是静下来内观,与古人对坐。”
十六
黄昏,开始用柴灶炖鱼,做晚饭。鱼的做法是婆婆教给娜娜的,少放一点油,把鱼煎一下后再煮。什么调料都不放,放点盐,放点辣椒、自己种的青蒜。
餐厅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活跃机灵的小黄雀飞过葫芦藤。是他老师画的。
“他是真正的文人,诗书画印格调样样俱高。我跟他学过,其实也就上过一两节课,但对我影响极深。上课时,我去玩他的笔,想知道为什么这么破的笔能挥出那般风采。他愤怒地说,笔怎么可以随便动呢,对笔要尊重。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一生就在兰江公园默默地画。晚年凄凉,四尺的全张,五块钱一张,摆地摊卖。如果别人稍微犹豫,那就三块吧。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你说中国文人多可怜,如果到现在绝对是大师级的。
过世后因为没有子女,棺材都差点让侄子卖了,裹一张席子埋掉。后来我另一个当文化局局长的老师出面才得以摆平,要不然连口棺材都没有。
他妻子是大家闺秀,常给他的画作题诗。她在前一年的同一天,同样的姿势,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去世,年龄七十八九吧。”
晚上,我出门去看了一下屋角边的小野猫。一只漂亮的小狸猫。黑鱼的内脏放在小石头上,它拖到盒子里,一开始闻一闻不吃。后来饿了,全部吃了。他们用报纸给它安置了小窝,用来抵御寒气。
睡觉前,娜娜让他明天去集市上买五花肉。集市上卖的都是土猪肉,农民自己养的,肥肉多,所以很难买到瘦一点的五花肉。如果想一起去集市,要起大早,起晚就收摊了。我们约了明早六点,一起去集市看看。
十七
晚上风雨停息。我接连两个晚上失眠,虽然是凌晨两三点才勉强入睡,定时的闹铃一响,还是快速起来。
他照旧已早起,等在客厅里。坐在书桌边,一个人静静地用毛笔写字。
他说自己喜欢写字,不写字会心虚。或者早上,或者晚上,有时候会记点事。一般是想到什么就写点什么。手痒,看到什么东西都想写写画画,在不同材质上。
前段时间做了一条新的竹扁担。竹子里边有一层膜,毛笔的触感极好。他在扁担上写的是:终于有一条自己的扁担了,可以帮母亲挑大粪了。
“写完后想,待我死后,也许后人会在收拾屋子时无意中看到。写上字的扁担意义完全不一样,说不定还会产生些积极的影响。有些细节对孩子的影响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大本子上是他每天早上在写的日记。他说近来实在没有工夫练字,插空就胡划一通。也不在意用什么纸。日记写在日历的反面更好玩,有更多信息在,更常态。喜欢看到作品的同时看到背后那个鲜活的人。“日记你可以随便看。我没有隐私。”
“大家都还在睡觉,眼睛仍旧酸胀,一人猫在收拾屋抽了支烟。
雨后的阳光,照得我的苗儿们一棵棵欢快得很。土地松软,今天的工作是起竹林边小沟,以防竹根过度蔓延,殃及我的银杏。拖地,全身也如植物一般欢快。小魔王起床了。
月亮透过树林,照进镜子般的池塘,春耕后的田地里蛙声一片。
和爱宝出门散步,真是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这一切,艺术做不到,摄影也做不到,小宝今天满七个月,阴历三月十六。
有一天,宝宝拉出了一片橘子花瓣。是我带他游园时他拽的,随手塞到嘴里的,拉出来还是完整的。我们好一顿研究,小花瓣我给他保存在那儿了。
姐姐、姐夫帮母亲收拾菜园子,隔壁婶婶要出门,安排我给她喂鸡。一声招呼,小鸡崽们就在老母鸡的率领下蜂拥而至,甚是可爱。
早上起来,大雾下的植物们挂着露珠,鸟儿在头顶唧唧喳喳,迎接着新的一天,望远处一片朦胧,如诗如画,我定了一下神,怀疑自己是否活在真实里,如此这般,是不是幸福过了头。南边不远处传来缓缓的哀乐,我知道又一位老人离世,他的一生就此谢幕了。
天下起小雨,站在池塘边,望着繁茂的荷叶,出差十天后回来,怕是更加好看了,每次出门总舍不得这些植物们,不能看到它们生长,不能看到它们迎风飘摇,城市即欲望的象征,此生不去并不想的。
施家台小朋友,你要做一个身心健康向上的孩子,对社会有益的人,不要像老爹一样没出息。
昨承珍姐发来贺电曰,施家台太瘦。要下大气力解决吃饭问题。”
……
他说,承珍姐是我妈。这是我们对她的戏称。
里面有一篇画的是草图,关于做篱笆,八十根木头,每根五十厘米。
这个篱笆做了吗?
没有做,改插杨柳了。不仅好看,还能持久,而且是零成本。
十八
路上晨雾刚散,没有到下霜的季节。落霜的稻田更美。汽车声大概在一百 七十米远之外,路边的房子把往来的声音挡住了。大片棉花田,麻雀在叫。在他小时候,公路边上是没有房子的,只是一条稍宽的鹅卵石路。能见度好的时候,站在自己家的院里,能看到二十公里外的关山和县城。
住在附近的人依然耕种,但现在都是机器耕作,半个小时就能把一亩地收割完。也不用插秧,都是撒种,效率高很多。一个人可以种一二十亩地。农民轻松了许多,但再轻松,辛苦程度也远远超出城里人的想象。农活最密集的时候是炎夏。
“这里产棉花和水稻,还有菜籽、橘子。棉花比水稻的收入稍微高一些,但比种水稻费劲,总要打药。种两年棉花就得种水稻,因为棉花对土壤伤害大,打药过多,而且根吸收营养很厉害,土就不肥了。”
经过一片稻田时,他说小时候在这里抓过一条青蛇,一米多长。因为家里老鼠多,听说蛇能抓老鼠,他把它抓了回去,关在自己房间里。把窗户和门关上,怕它跑了。一个礼拜之内,一只老鼠的动静都没有。那个礼拜他很紧张,生怕蛇钻到自己的蚊帐里面去。后来一切恢复正常,它溜走了。
这时我们都听到了广播声。他说,前段时间抓乡村卫生工作,听村主任在广播里喊话,“有些妇女,门口不扫,被子不叠……”觉得很有意思。现在政府也开始重视农村垃圾处理问题,现状的确太严峻,“过去食品基本没有包装。瞧瞧现在,两块饼干就用一个塑料袋装着。造孽啊。”
烧饼店依旧未开门,店主也许出门远行,关闭了好几天。路过一家米粉店,摆设简单,但热气腾腾,人气很旺。进去吃早餐。矮木桌,小木椅子,传统式样。每人一碗米粉,两个馒头。馒头蒸得好吃,带着甜味。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是古驿站。“但现在已经寻不到一丝古意。”这个驿站从南往北,以前可能也就几十户人家。路口是集市,摊位并不多。他买了新鲜猪肉、茼蒿、两块豆腐。家里有菜地,没有什么需要多买。对他来说,可补充的内容是走路本身,以及与乡邻之间三言两语的寒暄。
“买五花肉的时候,一个面熟的老太太跟我搭话,你快三十岁了吧?我差点起一身鸡皮。待我走出几步,她又跟旁边的老太太八卦,他都三十岁了,你还以为他小啊?才生一儿伢。她们要是知道我都四十多岁了,那还不眼珠子都掉地?她们会背后说我不懂事不孝顺。”
他站住,看墙上贴着的一张毛笔写的告示。“全面机械化,才是农村的根本出路。”赞叹这个人的字写得真是不错。应该是村里年纪比较大的人写的。二一三年的告示,经过了风吹日晒。他特别想把它揭下来收藏起来。城市里已很难见到手写的告示,一般都是喷绘的。
十九
“以前这里全是松林。一直延伸过去。后来把松林砍了,做地了。现在山丘上的松树大多是引进的,不知道名字,大家叫它国外松。这种松树长得太快,造型也没有性格。一点也不好看。
本地松树都特别漂亮,棵棵像八大笔下的松树。你看那边就是,明显有自己的语言。从另一个角度更好看。雪后树干上面堆一层,线条都出来了……这么大的板栗树得长四五十年。这片树林还有我小时候的影子。”
我们站在山路边。他经常在这里跑步。早上跑,跑完回去吃碗面条。这种泥地路面,刚下过雨,等出太阳了,湿气一收,就会很舒服。沿这条路绕圈跑,穿过丛林,越过山丘,尽量绕过人家密集的线路。
“在农村跑步,大家会觉得你很奇怪。农活都干不过来,哪还有闲情体力用在跑步上。我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个习惯,现在跑着跑着有感觉了。不仅身体状态比原来更好,人生态度也更积极。”
他说起有一年特别干旱,从很远的地方用水渠引水库的水过来。水要流过好几公里才能灌到村庄的地里,水渠里、地里、田里,突然全是水库带过来的鱼。大家疯抢,很是壮观。每家每户都抱一堆大鱼回去,着实过瘾。
这里有别人体会不到的自在。他生在此,从骨子里热爱这片土地,谈不上有任何局限的感觉。
“这里椿树分几种,这是红椿。我家的门槛用的就是红椿。门槛是盖房子的最后一道工序,带有宗教色彩,所以红椿的地位很高。
对我来说,内心宁静的话,守着几棵树一样可以过一辈子。它们可以成为永久的知己。山色这么美,看一整天也不会厌倦。得到的愉悦,远胜过赚一千万开奔驰、宝马。金钱、科技、物质解决不了人的空虚,这不是阿Q精神。幸福感百分之九十跟这些没关系。这些想法也许是上帝赐给我的一点慧根,加上童年的经历、后来的自觉。”
他一边走着,一边不经意间在泥地上或田地里抠起一块小瓷片。雨一淋,这些瓷片就出现。捡拾瓷片对他而言是极为享受的,会陶醉在丰富而又单纯的色泽里、潇洒的用笔中。
“你喜欢,它就会进入你的视线。当你经过它身边时,它会喊你,亲爱的,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其实我有点近视,但瓷片在哪里,它会叫我。一个地方有没有传承,就看它的载体在哪。你看这两块,颜色发贼,民国的。这一块就很深邃,像士。贼跟士的颜色是不一样的。
没有比捡拾瓷片更幸福的了,干吗要拼命消耗社会资源、自然资源去获取?况且获取的还并不一定是幸福。就算给你幸福,你懂得去享受吗?很多人体会不到由内而外的欢喜,也可以说上帝没有赐给他这份福。他们更享受一个恒温的游泳池、一辆昂贵的保时捷,然后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我说,现在的时代物质消耗过度,但人们在欲望中得不到真正的安稳。比如手机不断提高技术,更新换代,导致许多人手机根本没有用坏,但甘心情愿跟着潮流消耗金钱。拥有一个更新款、更先进、更奢侈、更好玩的东西,仿佛可以带来愉悦和成功的感受,即便这种感受转瞬即逝。
我们应该珍惜已拥有的事物,珍惜地球上的每一处资源,有感恩和平静的心态。
如你所说,人的生命可以在与自然的互动里得到滋养,但是很多人缺乏这种能力,只能尝试通过其他途径,通过各种欲望的实现让自己得到满足。人的心灵,有时躁动得一刻都离不开外景和外物,需索各种新闻、娱乐、讯息、声色,并被这些控制。
他说,人的心灵空虚,没有跟自然互动的能力。但物欲永远不能满足心灵。佛家有言,多欲则苦。无休止的吃喝、豪车、花样百出的商品,都是短时间的麻醉。
“有时候我怀疑,为什么几千年的文明在我们这一代就抛弃得如此彻底呢?为什么现在的人就把持不住自己了呢?是真的丧失了,还是一种短期的迷失?”
你在考虑这些问题吗?
不,只是感叹一下。我考虑不了这么大的问题。历史车轮如同离弦的箭。
廿
放晴,有了太阳。他抱上孩子,再带我去后面的树林看看。这样娜娜可以有时间在家里做饭。
他有一个专门用来抱孩子的腰凳,经常带他到山里,到处走走。孩子喜欢,每时每刻觉得新鲜。大多时间他还会抱孩子到下面杂货铺、理发店见见人,这么大的孩子就有着想象不到的强烈求知欲。摘了一把菊花给孩子,让他抓着玩。孩子开始吃花。
后面山丘,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橘树林,顺手就能摘下几个来吃。橘子掉了一地,他说应该是别人不要了。再不摘就熟大了。
“这些像野葱一样的东西是荞头,挺好吃的。”
走过一片坡地,经过一片树林。他指着篱笆边上一种暗紫红的藤蔓,说这些植物色彩好看得很,拍出来能美得腻死。
我说,它的颜色比较不饱和,有些中性。
他说,不像有些颜色那么直接,但拍得不好就容易俗。要琢磨很久,怎么让它不俗。
他喜欢这一片起伏的坡地,有韵律。这里的松树是枝干拔高往上走的。
“松树很多是孤立的,常称孤松,长出很奇特的姿态。你看,这棵树长在这里很美,它就属于这儿。我家特别需要两棵大一点的树添些生气,但一直不敢移。万一移死了对不住这棵树。
这池塘边上,原本有几棵姿态极美的大树,我每天经过都会端详一阵。结果让人砍了当柴烧。虽然是他家的树,但我依然气愤、无奈。只好想了一招,跟他说,这些树在城里可以当风景树卖个大价钱,一千五一棵,你看你烧了多少钱。他是个极贪财的人,气得一声不吱。哪能随便砍树啊,缺德,败家子。
这片松树林也好看。原来这里到处都是,但让它的主人五十元一棵全给卖了。
你再看,这片树木是野生的,只有自然生长的才这么丰富,什么树种都有。这条林荫道我常来。”
遇见一棵非常好看的树。连理枝的古老大樟树,枝叶伸展,浑圆开阔。是在这里从小长到大的树。我们站在下面,仰头看了它很久。迟迟无法离去。
“瞧这黑色线条,姿态多美。前两年来看还没有这么粗。现在走近一看,都可以在上面扎个树屋。再弄个躺椅在里头抽烟。”
他放下孩子,让他自己走。我们静静走在山路上,“我能有今天,全是仰仗父母朴素的言传身教和田野的滋养,有幸没走歪路。人有一点野气是好的,这个时代也许恰好需要这种原始的野性,会更珍贵。所以我特别希望孩子能够多接触土地。”
他自己作过一个总结,身边有成就的朋友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农村出来的。农村的孩子起点会低些,可能开窍要晚些,但不要紧。他们天生接触土地,天质好,能嗅到的看到的触摸到的都是自然。有足够的感知,蓄积的能量够,自然有爆发的时候。这种储备很重要,城里孩子缺的就是这个。所以他不能让孩子在城里的尾气中度过童年和少年。
虽然现在不可否认,农村也在遭受一种结构性的毁灭,但他认为有意识地带着孩子去触摸,去感受,还是会不一样。知道到底什么东西对孩子有好处。触摸到一次,比想象一百次更有效。
“在任何一个地方,加拿大、美国什么的,不管多好都不属于你。只有童年的东西才属于你,因为有过足够交流。童年的记忆太重要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黄永玉描写的一个画面让我印象深刻。他小时候坐在腰盆里,在荷塘里穿梭,透过阳光照射的荷叶,看到天空。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