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专门画的人物画可能买不到,因为太贵了。
“一九四八年,张大千又到上海。我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环境差,他说,你在这里学画学不好,如果你父亲同意,可以跟我去成都。我就去了。一起去的还有其他人。”

说到这里,就好像把前半生的事情一口气粗粗说完了。她喝茶休息一下。
桐含也在学习古琴,她开始询问桐含,问《阳关三叠》弹到什么程度。桐含说,谱子都背下来、弹下来了,但后来她的琴被拿去修,就再没弹过。
叶老师说,我弹一曲《阳关三叠》,你比较一下,听听是不是一样。她主动提出现场演奏,大家都觉得愉快。坐成一圈,整顿收拾,平心静气,听这个老人抚琴一曲。
《阳关三叠》源自唐人王维的《渭城曲》。“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又叫做《送元二使安西》。元二要出使安西,诗人在渭城为朋友设酒送别。这首送别诗在唐代被谱成歌曲广为流传。有人说这首曲子适合缓弹低唱,如此才能表现出婉恋低徊的惜别之情。
古琴的音色,有散、泛、按三种变化,发音独特。散声以空弦发声,刚劲而浑厚。泛音是以左手手指轻触徽位所在的琴弦,轻盈灵动。按声则以左手按弦发音,并移动按指改变声高,形成流畅连贯的旋律。还有特有的走指音。右手拨弦的指法有擘、托、抹、挑、勾、剔、打、摘等方式,以及同时拨双弦的撮指等手法奏出同度、八度、五度等和音。
听的时候,室内只有音韵振动。结束之后,余音未了。
她说,同一首曲子,教起来大同小异,有一些指法也相同。变化主要在于左手,左手的指法很多,比较难。有一些人弹得比较朴实,有一些弹得花哨。同样是《阳关三叠》,不同老师教的会不一样。
“全部照抄是不行的。要一边听,一边想如果这首曲子自己弹,会怎么处理。这样不断思考,发现自己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虽然是跟老师学,自己也要做一些调整。弹多了,就会慢慢找到规律,形成自己的风格。
一开始是老师教,以后自己看谱,找谱弹,这叫打谱。古代的琴谱跟现在不一样,流传下来也会有出入。这种情况下,打谱的人就相当于半个创作。同样的谱,他弹你也弹,打出来味道会不一样。
弹一首琴曲要表现它的内涵。如果是比较伤感的,指法、音调都要与平常的不同。
退休以前弹得比较少,也没有认真研究。退休后比较多地接触了一些琴人,对乐曲的体会也有了一些不同。感觉这个音本来这样弹,但在某些地方那样弹更好,更能表现琴曲的内涵。任何事情都是活到老学到老,不断提高不断进步。”

中午桐含请吃午餐。
她二四年开始学琴,中间放下过一段时间。如果继续学,就得“把谱子先熟一熟,手在琴弦上磨一磨”,然后才能捡起来。“要下工夫练,否则学不了。”她非常喜欢《普庵咒》。学的话,就打算把这首曲子弹下来。
二八年她去拜访叶老师,喜欢她,就这样认识。两人经常说话聊天。她认为叶老师是中国弹古琴的老一辈人里弹得最好的女性。但还没有跟叶老师学习,大概“还没有把自己的心安定,还没有达成这种因缘”。
“古琴是清净的乐器。叶老师的内心很安静。不像有些人,行为上感觉不到什么失衡,但心是躁动的。这也是为什么跟她谈话的时候,听不到太多多余的东西。
我喜欢她的生活。她过得很清净,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实在难得。她人实在,有点理科生的气质,有些科学和客观。年纪这么大了处理家务还井井有条。洗衣服时小洗衣机大洗衣机分着用,因为小洗衣机省水。很多事情她觉得理应如此。是简单而真实的。
见面通常就事说事,描述性装饰性的语言听不到。身体不好了就谈身体,要看病了就讲找医生。她一般不喜欢拒绝人,但真觉得这件事不能做,也会拒绝。这样也好,没有什么烦恼。即便有也是生活中很具体的事情。比如有的人可能觉得没人疼是烦恼,她就会觉得天气冷了,家里那么多电风扇怎么收是个问题。
古琴申遗的时候,北京出了一个文件,要列出传承古琴的这一代老人的名录。很多比她年轻的人都在其中了,但她对这件事也不太积极。她很少做很张扬的事情。教琴也是因为学生慕名而来。她自己说不招揽,但人家大老远来了,就教他。”
我说,感觉她是一个撇去自我的人。很多问她的问题都打了擦边球。如果想听到她自己的一些观点,她会不知不觉溜走。
但古人有言论,弹琴之法,必须简静。认为琴曲的表达之中,中和是比冲澹、浑厚、正大、良易、豪毅、清越、明丽、缜栗、简洁、朴古、愤激、哀怨、峭直、奇拔等更高超的境界。善之至者,莫如中和。在叶老师的琴声中,有一份这样的简静与中和。
桐含说,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她在古琴上造诣很高,却没有过多感想。一个把某件事做得特别好的人也许就不会想描述,就像得道高僧会在深山里头待着,不会出来。
“真正达到了某个境界,觉得事情就是这样,该怎样就怎样。她经常说一句话:自己弹自己体会。你不觉得跟学佛的人很相似吗?最终要依靠自己去悟。”

第二天,叶老师需要休息。我在苏州的时间留出空当,不想荒废。早上起来,先去琴社经常举办雅集的怡园走一圈。
她曾多次提起怡园,因为它一直延续着与古琴的因缘。其间被时代冲击,也是几起几落,经历各种破坏和荒败。一九三五年,这里曾成立过今虞琴社,后又式微。四十年代,被改成游乐场所,成为“苏州大世界”。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各地琴社从一九七八年起慢慢恢复。这座被捐献给政府的园子,重新修缮,对游客开放。从一九九二年开始,琴家们聚集于此,恢复了雅集。
坐公车前往。车上没有太多乘客,一路停停走走,经过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也很闲适。下车之后,略略步行一段,便到了这座清代光绪年间建造的园子。看解说,是浙江宁绍台道顾文彬在明代尚书吴宽的旧宅遗址上建立的,花了九年时间和二十万两银子。园名来自《论语》中“兄弟怡怡”一句。
不知为何,那日游客可说是寥寥。
人迹稀少的园子。高大碧绿的中国梧桐树,叶片在阳光下发出亮光,格外优美。所有空洞下来的园子,即便被游客人潮日日充斥、洗刷,也依然是荒废。如此便有一种幽幽的惆怅。不改初衷的,是建造起它的主人们的深意。腊梅,荷花,松柏,山石,时时处处,寄托着精神趋向的寓意。
各种意趣之地,复廊,石舫,亭阁,精巧微妙。一处坡仙琴馆,里面曾旧藏宋代苏东坡的玉涧流泉琴。边侧是石听琴室,窗外庭院里立两方湖石,清奇脱俗,如同聆听琴音状。可见当时的主人,对古琴的欣赏爱慕。
琴有十四宜弹。“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开楼阁。在宫观。坐石上。登仙阜。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朗。当清风明月。”即便是对物,也要“惟乔木怪石、江梅崖挂、松风竹雪、槐阴萝月之下,猿鹤麋鹿之前可也。其他妖艳之花凡类之物切宜忌之”。
它是这样有讲究的乐器。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音。如此,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也是理所当然的。那本就是一种高远的超脱的追求。
人们赞颂它的音色“中正平和”“虚静简淡”“清微淡远”。而通过这振动的余音,试图触及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心。
在面壁亭里站了良久。亭子里设置了一面很大的明镜,正对石壁,人也可以面壁对镜。镜子两旁有两行诗。扫地焚香无俗韵,清风明月有禅心。
廊壁上嵌有王羲之、怀素、米芾等书法的刻石,逐一欣赏。有一处是石韫玉手抄《佛遗教经》,那一年他七十五岁。在道光十年的元旦抄完这部经。细细观赏石碑上的每一个凝神的字迹,心里生起感动。
所谓琴道,“至于未悟,虽用力寻求,终无妙处。”“岁月磨练,瞥然省悟,则无所不通。”这般禅意的深远,好像除了感悟,也不能再有什么解释和说明。
中午在同德兴,吃了一碗爆鱼面。

下午去拜访叶老师的女儿蒋大姐。
她邀请我去她新开的服装店。以前的工作是会计,退休以后教琴。因为喜欢服装,也开始自己设计。店面房租比城中心便宜,租下来开始做这件事情。一些棉麻质地式样传统的上衣,下摆处有写意的水墨画,一枝荷花、一簇牡丹或者几株芦苇。
市场里的店铺大同小异,但她的店与众不同的是,挂着一些工笔画。这些画大多是她的父亲在一九九六年画的,有一幅画是母亲画的。“我设计的衣服上的这些图,本来想让爸爸画。但他眼睛不好,画不了。”
她带来母亲小时候练的琴,小春雷。“我外公带她一起在地摊上买的。他们那时没有钱,这是很一般的琴。”店里还放着她自己的琴,教学用的。学生会来这里学琴。
她活泼而健谈,说起以前的事情。
“我爸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内蒙古包头,我在那里出生。气候实在太冷,觉得不适应,后来调到南方。四岁跟着父母到江西南昌一家拖拉机厂,待的时间最长,十九年。
改革开放后调回父亲的老家苏州。苏州是个好地方,现在哪里都不去了。
父母的感情相当好,很谈得来。我爸上海交大机械系毕业,虽然不懂音乐,但知识很丰富。我妈只有中学水平,我爸喜欢讲故事给她听。以前在家吃饭,他讲《水浒传》《三国演义》。
每首曲子都有一个故事,而这些故事我爸是很清楚的。我妈跟他说这一段是什么意思,我爸一听不像,他们就会讨论起来。有次练习《思贤操》,弹到孔子哭颜回,我爸说感觉不到伤感。他会这样提意见。”
在南昌时,每个礼拜全家人都要一起出去看场电影。父母穿得很漂亮,也把孩子打扮整齐。邻居中没有人像他们这般心态安宁享受生活。看完电影在外面吃饭,之后回家,她去玩,他们休息。每个礼拜都有这样的一天。
后来到了苏州,也常去园林。父母欣赏自然和风景,她在旁边玩耍。她记得父亲那时会开始述说,为什么这个园子这样做,如此解说出很多历史,引出一段段故事。“每次跟他们出去都是一种享受,能学很多东西。”
母亲是清爽安静的一个人儿。年轻时漂亮,从来不化妆,不擦粉,皮肤却很白。穿衣服也好看。她记得母亲有一匹缎子,张大千在上面画的芍药花,做了一身旗袍。文革时,这件旗袍成了负担。母亲不知道可以把它藏在哪里才是安全。后来就找不到了。
记忆中母亲每天就是上班、下班。下班后买菜烧饭,做家务,吃饭时会聊聊厂里和家里的日常琐事,谈起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家里一直有一种充分交流的气氛,跟现在电视机冲击家庭,晚饭时家人很少相聚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晚上母亲有时候把琴拿出来弹,父亲在一旁听。
母亲很照顾父亲,两个人互让,有话聊,在一起开开心心。“很难得。现在都年老了,互相作伴和照顾。这是白头偕老。”
她跟母亲学习弹琴,从小到大,陆陆续续也有三十多年。自己也弹琵琶,有时跟母亲合奏。母亲弹的那些曲子她基本上都会,其他老师的一些新曲子也在陆续学。她收了三四个学生,都是初级的。有一个学完初级但是没坚持下去。
她的性格好。大概父母感情好的家庭,带出来的孩子就会这样暖和、单纯。我请她弹奏了一曲,此后她又多弹了两曲。
三点多向蒋大姐告辞。去西园寺。
放生池周围古树参天,绿草蔓延,一片古意禅境。在树下石椅上坐了一会,充分享受此刻的寺院氛围。
回味叶老师弹奏的那一刻。所谓的下指沉静而不暴躁,曲调雅正,不为俗奏。声无夺映欲得纯正。听欲静处不逐声色。这样的乐器,不可能成为热门的流行的乐器。突破“技”之后,就需要“心性的修行”。这几乎是所有艺术表达的殊途同归。
四点半,僧人们陆续出来,集中在佛殿,开始诵经。在古老的银杏树下听诵经的声音。此刻寺院里已如同万籁俱寂。
晚上,去了老街区的一座廊桥旁边的餐厅吃饭。喝了一些酒。当季菜很好吃,金花菜,白鱼,银鱼。灯笼点亮起来,河水幽幽,人影浮动。空气中有桂花香。

朋友帮着联系了一个以前在苏州民族乐器厂工作的老师傅,李兆霖。他以前在工厂里做过古琴。清晨去慕家花园一带的老巷子找他聊天。虽然他现在已经未必和古琴有太多联系,但和一个老手艺人聊天,也是有意思的事情。
他在巷口接我。穿蓝色工作服,清瘦而精神,面色干净,性格活泼。他的家在巷子尽头的一个大宅院里。房间里堆满各种东西,后面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工作间。
曾经全国三大乐器厂是北京民族乐器厂、上海民族乐器厂、苏州民族乐器厂。他十七岁进厂,做了四十四年之后退休。主要做弹拨乐器,古筝、扬琴、柳琴、古琴。古琴做的时间不长,数量不多。计划经济时代,有任务就做。七八十年代是古琴的低潮,内地销量不多,但还是有出口,销往香港、台湾。
现在好的制琴师傅都自己开厂了,里面也有他的徒弟。
“古琴式样比较多,有记载的是五十多种,常见的是仲尼、连珠、落霞、伏羲、蕉叶等。当时主要是定做,人家要什么就做什么。那时候仲尼式很受欢迎,后来伏羲式比较多。弦用丝弦。以前做的量不大,申遗成功后,产量大起来。现在古琴又开始热,我们赶不上了,年龄大,做不动。”
他说,当时在厂里,基本上还是按照古法来做,做法很传统。师傅带徒弟,他跟师傅学。但要讲求数量的话就要考虑到速度,不一定是最理想的程序。古琴的价格曾是七八十块,九几年可能几百块,后来就一千以上,一直到四五千。退休以后就要上万了。
做古琴用的木头不能太硬,因为发声需要振动。太松也不行,太松了哪怕加大厚度也无法让好的声音出来。一般的普及的琴主要使用桐木,木纹顺一些。厂里批量生产的几乎全部用兰考的泡桐。泡桐生长很快,木质松,只能做低档的琴。好的桐木肯定不是泡桐。山东产的桐木就不那么松。
好的琴一般用老杉木,紧密度比泡桐强得多,纹路直,传音好。要到苏州的古木市场去淘。从老建筑或者古老寺院里拆下来的杉木,承受过压力,经过氧化,木头里没有杂质,是最好的。不像桐木,得经过水泡,把杂质去掉。
一些做琴的大师,自己弹琴,自己做大漆,这样才做得好。琴弹得好,知道音色好不好,从头彻尾,全部掌握在一个人手上。
大漆是很紧要的一道工序。漆灰一般采用生漆和鹿角霜混合的方式,上一遍灰胎需要四五天或一星期才能充分干燥,一张琴要上二十遍灰胎,非常讲究和需要耐心。做木工时也需要考虑给漆工留多少厚度。整个过程是连续的,有从头到尾的统一性。
退休以后,他在家里接受朋友订单,做了一些古琴,但只是做木工。他不会弹,也不会做大漆。“古琴确实很难学好。我跟苏州的古琴老师们很要好,但不想学。他们说你做古琴的得学一学,我说没有时间。我要做琵琶,还要做阮。”
现在他主要做琵琶和阮,自己会弹,这两种乐器才是他的强项。琵琶大多是定做。一些前期工作徒弟可以做,他做后期。出声这一环节是关键,得亲自动手。现在还有一些木料没用完,毕竟是六七十岁的人,有些做不动了。
最近他刚做了一把仿明代的琵琶,没有上漆,样式古朴。零件是用鸡翅木和白玉做点缀。他觉得现在的琵琶没有以前好看。唐代的琵琶好看,他仿制了很多。刚做的这把比起现在的琵琶,声音更圆润,不尖锐。校音很重要。
他又拿出一把紫檀做面白牛角做柄的阮,弹了一首长曲子。在他家里逗留,听他弹琵琶和阮,讲各种故事,时间过得很快。
在苏州遇见的这些会弹奏乐器的老人,其实有一些相同之处。单纯而干净,清清爽爽。即便已年老,却都还是这样干脆利落,健谈而聪慧。也许是因为长期而专注地做一件事情,并且充分享受和尊重这件事情。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因为热爱自己所做的事情,保留了赤子之心。
跟他告辞。中午与桐含见面。她做了素餐,邀请我过去吃饭。

吃午餐的时候,桐含跟我聊起了她在寺院的经历。我很有兴趣。
“二六年我状态不佳,想用佛法调整自己,把烦恼解剖。
那时在拉卜楞寺有一个好朋友,汉人,他学习了藏文,在那儿二十多年。我到了拉卜楞寺,住在僧舍里。朋友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要起来诵经上课,我七八点钟起来帮他买菜做饭,每天把寺院绕一遍,背会了《心经》。
也去观摩他们讲课,开始了解菩提心是什么,因果是什么,该如何用它做事。以前只是知道,但没有思考,不去实践的话,自己不会受益。
朋友前年离开寺庙,开始云游。
后来我去了金昌的圣容寺。一开始只是想过去看一看。到了那里,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不皈依,为什么还在对佛法保持距离。就在那里皈依了。当时师父说,你皈依的是释迦牟尼佛,我只是你皈依的证明者,我们是互相学习。他这句话让我心里很踏实。
他说以后要读经,经里说的才是真正的。就只给了这么一个提示。这跟我平时听到的说法不一样,觉得很受益。叶老师说去年六个多月一直见不到我,就是在那里。
那半年正好赶上藏经楼主体搭建完,要开始做佛像。从准备到造像的过程我都参与了。佛让我们无男女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参与进去,一起和泥。这在别的地方是不可能的。泥不能用脚踩,要和,我负责找土,和完泥之后不停地摔,摔完之后弄成一块一块放进去。还帮佛做发髻。
给大殿造佛像的温州师傅是个年轻人。手艺是家传,爷爷传给爸爸,爸爸传给他。木雕的东西一般用砂纸打磨,他用豆腐打磨。做了一千尊佛,从藏经楼里排出来,看过去很壮观。
那里有两座塔,一座大的,一座小的。当地的百姓说不知道谁建的,是从天而降的。文物部门说能够追溯和考证的也就是一千多年。很多生病的人喜欢绕这两座塔,他们后来的状态真得很不一样。
这些事情对身心的影响很大,对我的人生起到帮助。有时我想,莲花开放也需要一个时间。”
午餐是蒸的南瓜,海带和黑豆炖汤,茄子西红柿熬煮的菜,米饭。像寺庙里提供的素斋。她很早就决定不工作,弃世修行,在家处理家务、读经学习,有时见见朋友。这次她一直善良地帮助,付出精力和时间,并招待饭食。
按照她经常提起的一句话,这是我们彼此的善因缘。
十一
与叶老师再一次会面,在约定的那天下午。
早到二十分钟,在社区楼房后面的花园里等待。坐在紫藤花架下。不是花期,只有暖煦的阳光从棚顶洒落下来,照得人昏昏欲睡。小区里安静,没有什么声音。有人在打麻将,麻雀偶尔发出几声鸣叫。日常生活波澜不惊。
想着那一对楼上的老人,经历过时代一波波变迁和冲击,互相陪伴,相濡以沫。如今白头到老,岁月静好。她何尝不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敲开门,叶老师出现。她休息了一天,很有精神。坐下来,我泡了她事先准备好的茶叶。
上次曾提过想看看她以前的照片,她已认真准备。分享老照片是很难得的机会。我说,昨天蒋大姐说,你有一张特别漂亮的结婚照片。她微微一笑,没有续上这句话,只是接着往下说:“这些年彩照出来得很快,拍的机会也多,但以前拍照不太普遍。一般是要离开一个地方,或是朋友之间有活动,很多人在一起时才拍。洗出来的照片也很小。”
她在一堆照片中解说了几张。
“这是一九五六年的全国音乐舞蹈汇演。上海机床厂在工业部是比较出名的,因此要推选一个人参加。工会知道我会弹琴,让我去。我的演出得了一等奖。又被推荐到机械工业部演出,被评为上海市演出奖。
这张是在部队文工团的照片。那时抗美援朝,衣服是文工团的连衫裙。”
她说,只有在进部队之后,弹琴停了好几年。做的是宣传美术工作,而且参军不可能带着古琴。从成都回上海工作后,她去打听琴社的事情,找到师兄姚炳炎,老师也都是原来认识的。跟他们联系,开始恢复练琴,参加活动。
之后,平时都会去琴社,除非礼拜天要加班。后来到包头,要回去上海,每次经过北京转车,也问问北京的情况。常去一些老琴人的家。所以对于古琴,也可以说并未中断。肯定会忘记一些曲谱,但很多年轻时学的东西,记得比较深,基础还是在的。
照片中年轻的她面容清秀,气质干净。却想起桐含谈起她的一句话:“她的经历也很颠簸流离,其实一直被时代的潮流拨弄。经常莫名其妙就走到另外一条路上。首先肯定是考虑生存,很多时候这是最大最基本的问题。”
她拿出一张黑白小照片,是她的父亲。一个道士装束的男子,留着胡须。这是一九六五年一月一日,在温州。他是一九七七年,文化大革命过去的第一年,在温州过世的。那时她父亲年纪大了,平素喜欢到清静的地方走走。父亲对她影响很深。
“我的家庭简单。七八岁时母亲去世,她才三十几岁。兄弟姊妹三个,哥哥在上海,弟弟在温州。小的时候几乎一直都在逃难。当时在温州还有叔叔一大家子。开始我们想出来,父亲没有路费,就跟他的姑妈,我叫姑婆,借了二十一块钱。
他说带你出来就是靠姑婆借的二十一块钱,以后有钱要还给她。
刚到上海时住在亭子间。后来父亲找到工作,租了一个后楼,就是楼梯上去,客厅后面的一个小房间。空间也非常狭小,没有灯,但比阁楼要好一点。住了大概一两年,又搬到亭子间。
父亲是中学文化程度,会打打字,英文也认识一些。在上海是普通职员,在房地产公司收过房租,有时候去哪个公司打打字。找工作很难,也不稳定。公司一旦经营不好,他就失业。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平时喜欢听民族音乐,买了一个旧留声机,经常放《阳关三叠》等琴曲。我慢慢被潜移默化。十三四岁开始学琴,后来一边学琴一边教琴,有了一点车马费的收入,也算可以把家维持起来。”
只要一打仗,父亲就没有工作,她的书也无法读完整。刚刚付了两个月学费,打仗了,就又要离开。生活很辛苦,无尽颠簸。
她记得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自己还在外面教人弹琴。一天到晚拉警报,后来都习惯了,等警报停了以后就走。到了晚上,电灯用布罩起来,玻璃窗用纸贴上,怕空袭暴露目标。
后来房子被日本人炸掉,他们逃回温州,又逃到乡下。有一次在温州市里,走到半路快到山坡时听到拉警报,她赶快躲在边上,看到日本的飞机丢炸弹。“我在石头后面,看得很清楚,一枚炸弹在前面掉下来,然后就爆炸了。”
后来日本投降,美国人进来,上海也是乌烟瘴气。
她说,即便有战争和动乱,但那个时代,艺术氛围仍离人的生活比较近。学乐器或者是学画画,从事跟艺术有关的事情,比较平常。很多人会这么想,会这么做。不像现在,艺术好像是跟大部分人没有关系的事情。很多人不去想,也没什么人想真正从事。
“古琴很难,学古琴的还是少。但不管怎样,我自己学琴是非常努力的。想着一定要学好。
以前在上海,接触的一些人经济条件算是好的。家里总挂着一张琴,不一定会弹,但显示自己尊重和热爱中国传统。父亲当时有两个医生朋友,很注重琴棋书画,在意文化氛围。他们都已五十多岁了,知道我会弹琴,提出跟我学。
我教一个弹了《阳关三叠》,后来还一起合奏,感觉很好。另一个家里也有琴,我也教。用的也是比较传统的教法,没有琴谱,就是靠脑子记。
学生里还有一个男孩跟我年龄差不多。他的父亲是上海帮派的,有一些名气,叫徐朗西。当时他读高中,我一个礼拜去教一次,大概这样过了一年多。他弹得很好,后来也参加今虞琴社。在社里经过指点,更是进一步提高。后来听姚炳炎说,他在文革中跳楼自杀了。因为父亲是帮派头子。”
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能够画画、弹琴、教人弹琴,也曾经想过以后年龄大了,就把教琴、教画当成工作。当时这种想法跟父亲讲过,父亲说,妇女要有经济独立的能力,不能依靠别人。他经常讲这类的观点。
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向往。
后来世事的变化谁能预料和知晓。
我问她,认识的老师和朋友,或者年龄大了,或者离开了,或者是发生变故走了,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照旧绕开了我的问题,只是提起往事。
“以前李明德老师过得很辛苦。他在公司里面工作,薪水没有多少,住的房间很一般。他到我家教琴,我没有什么其他东西招待他,就请他吃一碗馄饨。他死得太早了。突然之间脑溢血。”
十二
一九四九年成都解放。张大千出国去了印度。她在成都市中国民族青年联合会学习。一九五年十月响应抗美援朝的号召,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川北军区文工团搞美术工作。朝鲜停战,随第一批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转业到上海。
后来她认识了先生,跟他结婚,一起到包头,待了六七年。温度零下二十四度,得穿皮革。气候干燥,不下雨,就下点雪。吃的只有粗粮,每个月粮食,一个人定粮二十八九斤。大米只有一斤,面粉大概是十斤。还有杂粮,小米已经算是很好。油是二两,肉半斤。
再后来调到江西拖拉机厂。早上带粮食,中午在厂里吃。女儿上幼儿园,下班后两人一个接孩子,一个回家做饭。有时候晚上弄完所有事情,想弹弹琴也没有精力。
文革中受到冲击,主要是因为张大千。她记忆中的张大千当然是没有淡忘。
“张大千老师的家庭很传统,很讲礼节,家教很严。他对哥哥嫂嫂都很尊敬,逢年过节都要跪下磕头。但他对学生相当好,很亲切,很豪爽。我们到他家里,吃住都是他管。他说,我的小孩跟你们差不多,你们相当于我的下一代。
我们对老师也很尊敬,逢年过节要向老师磕头。老师有钱,一张画值很多钱。知道我家经济状况后,每个月寄钱给嫂嫂时,也给我家里寄一点。这帮了很大忙。因为父亲那时没有什么工作,经常失业。对其他学生他也是这样照顾。”
她说张大千喜欢讲话。画画的时候学生围着他,他就讲自己的事情。他的母亲在内江镇,会画鞋的花样,他小时候跟着母亲画,大概十几岁开始真正学。
后来做过和尚,出过家。在日本留过学。还在重庆当过两年的土匪师爷。
一九四九年印度请他去讲学,他去了。后来他的儿子、侄女想到台湾去看他,都去不了,只能通个电话。他儿子说,爸爸经常问起学生的情况,他就一一讲了,俩人都在电话里哭。
张大千一生画了六万多张画,直到八十三岁过世。
一直到后来文革结束,开办了张大千纪念馆。他儿子知道苏州、上海有大风堂的弟子,就一一联系,慢慢恢复。现在上海大风堂是一个分会,成都、重庆、香港还有其他地方也有,经常组织互相联系。
一九八四年退休之后,她到上海、四川参加各种活动,如纪念张大千的活动等。大家一起交流,一起开画展。“相当忙,不比上班空。”
如果张大千没有走的话,可能生活又是另一种样子吧。
那就不知道了。文艺界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很多画家都死了。
十三
中途,她弹奏了一曲《普庵咒》。此曲是一首佛曲,明清两代各家琴谱都记录了这首曲子,表现的是佛家古刹闻禅,分为有辞、无辞两种。有人说演奏的时候,一定要用清和雅正的心态,手法沉稳,“不矜躁,不疾骤,不漂浮,不滞涩”,这样才可以令自己和听者都生起欢喜和清净的心。
“最早的时候是跟杨老师学的。他教我十三首琴曲中的一首。”这是她经常在公开场合演奏的一首曲子。只要一弹琴,气场就有微妙变化。姿态,神情,手势,都有了岁月浸润。所谓的声意雅正,用指分明,运动闲和,取舍无迹,大抵如此。
弹奏中途,由于身体原因突然反复咳嗽,大概持续三回。但仍旧显得十分镇定,咳完,再往下弹。坚持弹完全部。
古人说,操琴也有戒。头不可不正。坐不可不端。容不可不肃。足不可不齐。耳不可乱听。目不可邪视。手不可不洁。指不可不坚。调不可不知。曲不可不终。这些是弹琴之人的戒律。所以,她弹完了整曲。
谢谢叶老师。喝点水,腰也有点受不了吧。
年纪老了就是这样,骨质疏松,骨头变形了。腰椎变形,不好久坐,坐久了吃不消。因为直不起身来,现在的衣服也都只能现裁。
有一些人想学琴,可以怎样学?
这得看本人,要心里真正喜欢。如果不喜欢,弹着也没意思。学的时候好好学,经常练,要有毅力。有些人只是感觉好玩,结果学半年或几个月就学不下去。琴棋书画,修身养性,修自己的性情。现在生活紧张,有时间在家里弹弹琴,自娱自乐,是一个让自己清静下来的办法。但说老实话,还要吃得起饭,没饭吃就没办法去玩这个东西。
现在古琴也已经成为让很多人获取名利的一种方式。
有些人为了出名,拼命想到外面去,但弹得不好就很难。再怎样吵闹也没用。就跟演戏一样,有人捧场,但你还得要有真本事。
一个人琴弹得好,是使用什么样的琴都可以,还是琴的选择也很重要?
琴用很长时间会坏的。初学的人不必买太好的琴,弹得好的人无所谓。有些人喜欢琴音很脆,有的喜欢韵味长,自己会弹就知道区别。所以很多人喜欢背着自己的琴。每张琴有的这个地方好,那个地方就不太好,全面很困难。当然琴还是重要的。古琴是美的,坐在那里弹琴,要放松。眼睛看这边,心静下来,手怎么放,动作怎么样,都有一定的讲究和规律。
弹琴的时候应该是怎样的状态?
心无杂念,注意琴曲的内涵,想着把它弹好。琴有主题思想,比如弹《平沙落雁》,讲北方天气冷了,大雁要飞到南边。演奏的过程就要用琴表现出来雁叫,盘旋,慢慢落下来,所以指法很重要,要注意速度快慢。《阳关三叠》比较简单、通俗,明白它的意图和情绪的表现。出关,一个人回忆故人,一些指法比较婉转,弹得慢一点。
现在有用五线谱教古琴的,还有了学院派,但传统的看法是,表现情趣就不能让节奏控制。一旦节奏试图控制,味道就不出来。
高山没有动静,是固定的,流水就不一样了,指法就比较活泼。弹琴的人就是这样,要用心去体会。怎么样表现要靠自己体会。老师教你,光会弹也不行,你得体会到情趣内涵。
我觉得还是传统的方式好。中国人应该把古琴弹好。
十四
这大概是她谈起古琴最长的一段话,有自我的理论。在其他所有的表述中,她都是质朴而直接的,没有任何多余结论和抒发。
她说自己画画和弹琴都是业余。一九八四年退休,工作的三十五年中,画画不太可能,因为需要颜料,文房四宝要拿出来。但不管到哪里工作,都会把琴带着,闲暇时候进行练习。这样不时练一练,指法就不会忘记。
但她从未表达过自己对弹琴的情感,或者对这件事情有过什么样的期望和经验。一生在流离辗转中朴素自守,唯独一张琴长伴一生。最终还是所言寥寥。
痴爱琴的人,也许会有如同嵇康的感想。“余少好音声,长而习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这也应是她心中所想吧。
岁月冉冉,人的心可以做到平稳从容。大抵是,有怎么样的心,才能有怎么样的音。她弹过两曲,言论不多,但这种淡然质朴的气场,始终存在于她的周围。
差不多到了离开的时间,她接上我刚进来时候的话头。“有几张我们的结婚照,在里面房间,你去看看。”她其实是会把别人说过的,都放在心里。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过道,经过厨房、客房的门口,走进这对老人的卧室。
房间很普通,收拾得干净,典型的南方居家氛围。木地板,老柜子,墙上挂着旧年代的照片。婚纱照很美,是一九五七年拍的,上海南京西路的光艺照相馆。她和先生并肩坐在一起,他们那时候都很年轻。
她在照片中,确然是一个美丽的散发出光彩的南方女子。即便现在已白发皑皑地老去。
然后,我告别了她。
后来
与这些相会过的人,有过重逢。
二〇一四年元旦,飞机从北京到兰州。回去拉卜楞寺。再次见到仁波切和桑济嘉措。
二〇一四年二月十一日,飞机从北京到西宁。前往青海。
仁波切的母寺举办正月法会,他在主持。寺院在山上,地势开阔,风景优美。参观了桑济提到的小僧人学校。有一个教室已经安置妥当,教学进行中,其他的还需要修缮建设。他们认真而艰辛地继续这件事情,但也都自在安然。我们重聚,每天一起吃晚饭,在炉子边烤火、讨论。直到过完元宵节。
二〇一四年三月三日,仁波切从西宁坐火车来北京。
因为长年诵经,他的嗓子需要治疗。照顾他看中医。其间我们讨论、读书。我也带他去听音乐会、在老巷子里喝茶。两个星期之后,他回去寺院。
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一日,飞机从北京到杭州。回到醉庐。
刘汉林打电话,说庭院里的两棵梨花树即将开花,邀请我过去看花。这次我如约前往。茶叶采摘季节,村子里茶香弥漫。庭院里梨花盛开,洁白轻盈。他做的晚餐依旧带来一帮老朋友的欢聚。
闲散无事,帮他一起洗菜端碗。见到顾家的顾畅和华雍、神仙姐姐、木头姐姐。又一起去丁老师家的梨庵喝茶。
两天后刘汉林从杭州开车送我到苏州。与桐含相约在平江路喝茶。她比我之前所见更加面目素净。小河春光潋滟,赠她龙井新茶。听她谈论最近的学佛心得。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二日,魏壁携带娜娜来北京。
他们出席画廊举办的一个活动。《梦溪》在法国出版了摄影册,六月他将举办个展。他们来了我的家里喝茶、吃饭。他说他开始在拍新作品。娜娜怀孕,在七月将会有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他们安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世间生活。
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五日,桑济嘉措在短信里告诉我,他目前已经离开拉卜楞寺,去玉树的寺院学习。他说,我没有计划,只有做。你了解我的故事,你也感觉到我内在的变化。
我珍惜这些自然的因缘。我们在一切度过的时光有一部分被萃取成为文字。而相续依旧延伸。
如果读完这本书,你有丰富或独到的故事想告诉我,想分享你的生活方式、你的观点,可以写邮件给我:orchid711@qnwz.org。
感谢所有采访里涉及到的朋友们。
感谢新经典文化公司的帮助。
感谢编辑林妮娜、摄影师曾翰的参与和陪伴。
感谢你的阅读。
以此一念的清净,分享给所有人。愿我们探寻到心的源泉,重新发现自己。
这本书送给拉仁巴陀美仁波切。送给恩养。
庆山
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