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他洗脸剩余下来的热水擦洗脸和手。撩起衬衣,擦洗身体。寂静中有水声和他轻轻的呼吸。
然后她走到床边,在他身边躺下。
他穿着长袖棉恤,卸掉外套之后,身上散发出一股她后来极为熟悉的气味。清洁肌肤与香水混合交织的味道。苔藓,松柏和小苍兰的组合,诡异对立,交错纠缠。她嗅闻到空气中这股有鲜明标志的气息,百转千折,渗人心脾。她之前恋爱过的男子,未曾有过这种卸下衣衫后渗出香水气味的瞬间。窗外月色雪光照耀进来,淡淡光影,使屋内摆设如同摇荡在夜色海面上的静谧。他们并肩躺在一起。她轻声问他,你喜欢这张床吗。
这是一张旅馆旧宅留下的古式硬木架子床。床架上挂着白纱布帷幔,夏日遮挡蚊蝇用,一直没有取下,污迹斑斑有灰尘气味。床柱床廊床架顶板,通体密密雕刻传统吉祥图案。麒麟,松柏,童子,狮子,牡丹,佛手,桃子,线条优美流畅,形状富贵华丽。虽然破损不堪,油漆剥落,但这是一张显示出隆重喜庆的床。在乡下人家,嫁娶是大事情。这张床,一定做过新婚夫妇婚床。年轻时在这张床上交合睡眠,年老时在这张床上先后死去。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它冷眼旁观在它上面交替出现的人。在时空中错会颠倒为情所困的人。轮回之中的男人和女人。
他说,我以前没有睡过这样的床。在温哥华,我父母卧室里,有挂帷幔的四柱床,结构相似,形状不同。我知道你喜欢。这是属于你的时代的物品。
某一刻,她确认无疑,过往和这个男子,一定在类似的一张床上同枕共眠。也许在很久之前。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交换过海誓山盟。之后,经历流转重重,按照固定的程序,如两枚被如期摆布的棋子,带着不可言说不可探测的神秘而绵长的前世因缘,再次相逢在另一个时空点。再次来到一张相同的床上。他们轮回这相爱的程式,再次交换海誓山盟。
她说她也许回去之后将不能再工作。他说,如果以后不再为杂志社工作她可以尝试写作。写一本关于前世和记忆的书,写一个关于异乡人的故事。她问他有无发生过身份认同的疑惑。他说没有。他从不觉得自己受制于边界。如有可能,地球不应划分区域,每个人都是世界公民,从身体到精神都该如此。不隶属任何一个区域,不拘泥于任何一种文化。
他说,他喜欢空气和水纯净优质的地方,喜欢有合理的物价和房子的地方,喜欢人们内心有保障脸上有笑容的地方。他说,生活在语言不同人种不同的异国他乡,不是孤独。心无归属,才是孤独。
他说,现在你我不过是普通现世的男和女。我们可以住在非洲,也可以去北极旅行。人的生命里只有片刻当下。真实地生活着,比任何观念或者主义都更为重要。
他又说,你看起来总是这样郁郁寡欢,庆长。仿佛在这个世间没有找到所得。
第三十七章 庆长。拥她入怀
她说,如果时代是一列不断向前方行驶的火车,停不下来,我只想成为一个中途逃车的人。所有火热洪流,突然在身边拐了一个弯。有时我有错觉,觉得被凭空降落在这里。而我内心深处的故乡,碎裂在虚空里,是遥远的乌托邦,人们的价值观、审美、情怀、志向,是另外一回事情。我不知该回去哪里,觉得自己如同弃儿。失去依傍,内心疏离。
她说,写书的人,连同他们写过的字,都在被不断推入沉默,并被覆盖。他们写下的历史,价值无法评判,因为它会被时光埋葬,被人心偏见损伤。唯一意义,不过是某刻有人尝试记录所思所想。个体的历史记录,代表他所置身的处境的微缩原形。
她说,人的命运与时代最终无法分割。个体发言需要付出极大勇气,他也许会被审判和牺牲。
她又说,人们需要被黑暗牺牲的行者,就如同读者需要被黑暗牺牲的作者。他们不愿意去做而渴望做到的事情,需要特定的人代替他们实践和完成。
一直在交谈,细细碎碎,无至无尽。呵。有多久,她无法尝试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并信任对方能够倾听和理解所有。有多久,没有人这样与她说话,对应联结。这亲近的沟通,如同清澈流动的泉水,汩汩作响,贯穿过躯体与内心,洁净并且跃动。
他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她头顶发丝。她听到他竭力屏住呼吸,胸口发出的气息如同潮水起伏搏动。潮水声息包裹着她使她安宁。深沉的安全感,来自只见过一次的男子的身边,来自他的存在所焕发出来的热能。又也许,是退烧药物发生作用使她镇静。她闭上眼睛,逐渐坠入睡眠洞穴。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伸入她脖子底下,把她拥抱在他的怀里。
睡眠深沉绵长。中途断续醒来。
每一次,都在微光和恍惚中意识到男子的手臂,结实有力,紧紧围绕她。即使在他发出熟睡中的呼吸,也不松懈。她稍一移动,他就追随她的距离,不离开一丝一毫。她醒来,又睡去。始终被他牵住手。也许他们这样入睡和醒来过千万次,也许她只不过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应是他们每一刻相会的常态:与对方联结,与虚无抗衡,与轮回融合。而不是孤身一人面对世界。
如果感觉孤身一人,那是因为没有来到对方的身边。
天色发亮,她再次醒来。无所作为,共眠度过艰难处境中的一晚。她的病症退却,意识洞明。看到自己以习惯的姿势,侧身背对他躺着。他说,你不习惯被人拥抱。你睡觉的姿势,像一只警惕的野兽,躲在一侧蜷缩一团,一动不动。哪怕抱住你,顺从一会儿,就要恢复原形。是从来没有被人抱着入睡吗。她说,没有,我对人缺乏信任。即使在双方的关系里,我也希望至少有对自身的控制。
他发出叹息,从背后环抱住她,双臂缠绕,下巴贴在她的头顶。房间里发蓝的雪光照耀,还未破晓。他们即将上路。一时不知道人在何时何地,只有置身的这张架子床,像与世隔绝的屏障,天大地大。世界此刻花好月圆,清净无碍,与世无争,空无一物。只余留下他们两个,温存相拥,片刻共存。
与之相爱,这是在一个被弃置的时代里,在茫然失措中,在孤独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在背后环抱着她,沉默良久。然后轻声说,庆长,你可知道,你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第三十八章 信得。清远山
她询问她,你可喜欢琴药。她说,喜欢。贞谅又问,我可否恋爱。她说,可以。
她接受这两个人趋向融合,隐隐期待能够与他们一起上路。难以分辨是她的遗世独立使他心生向往,还是他的桀骜不驯焕发脱俗意味。在厨房里做一顿饭,在花园里种植养育,清扫灌溉,默默相对,有时通宵饮酒倾谈。人生若有了伴侣,便可以与现实的洪流分道扬镳。情爱来临,被赐予的殊遇。琴药与她们均是游离于世外的旅人,相逢于漫无目的轨道交叉处。
二楼东南边是贞谅卧室。墙面被粉刷成灰色和米色混合的生丝色,空荡荡房间里,只放有三样东西。一张旧架子床,海棠花满月门,铺着白色烛芯纱幔帐。一只搪瓷饰面铸铁浴缸,狮爪形腿,漆成黑色。墙面上有一面镜子。旁边连通工作间,陶瓷地砖,放置古老织机、密密麻麻丝线团、凌乱的布匹布料、大量图纸画册。贞谅有时会重复轻声播放音乐,传统的三味线弹唱,一个男子苍老的声音,唱腔婉转悠长,音调里有一种优美至极的枯涩之感。时断时续,在空气中渐渐走远。
她看见他们在卧室纠缠一起,印染有褪色菊花童子花纹的蓝花被面踢落在地上。男子赤裸的肩背、腰肢、臀部,呈现出坚实而匀称的线条,在白麻窗帘过滤后的柔和光线里,形同完美。仿佛可以与时间分割,以汁液和力量充盈饱满的轮廓得以凝固。强烈的磁性和胶着摧毁爱与欲的边界,留下臣服。贞谅为这肉身的美感和生命力着迷。触觉他的身体,每一部分的组成和结构,以敏感、细微、深邃、天真重重包裹。
他以前接触过的身体,未曾持有这般丰富充沛的自我意识,难免匆促令人厌倦。她的肉体却隐藏种种本能的魔力,幻化出无穷尽质地,推动他前行,诱引更多需索。像花瓣繁复的花朵,一层一层打开。一棵摇摇欲坠的花树。
半晌停顿,他点上香烟,与她分享一枝。地面摇晃阳光影照中的树影簇簇,光斑闪烁不定。窗外树梢顶处,间歇传出流转清脆的布谷鸟叫声,若有若无。他再次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伏在白色埃及棉床单上,满头黑发如流水蔓延。如此持续反复,如同一段没有尽头的路程,走走停停,渐行渐远。
她说,很久之后,我觉得这过程更接近两人以肉身作为祭奠的仪式,倾诉爱悦恋慕,从容不迫递进。所有物质世界与现世规则被置于边缘,他们循入生命幽暗的中心,以血肉试探作出赞美。
那年春天,他开车带她们上清远山赏花。
每逢季节转换,上山游玩。春天看山樱,夏天听蝉鸣,秋天看红叶,冬天泡温泉。住在临远的人,慢慢成为有情有意的闲人。桃花和樱花盛开时,大堆旅人来到临远,拥挤在湖边看桃红柳绿,这是每年春天临远必有的节日。琴药另辟蹊径,带她们去别处看花。
山路曲折迂回伸向远处。她在车后座困倦而眠。断续醒来,每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前面一对男女,驾驶座上开车的男子,手持方向盘,另一只手牵住女子的手。他们不时俯身短暂亲吻,空气闪闪发亮。山谷背面。渐渐看不见游人如蚁的风景区和城市楼房,只余蜿蜒起伏的暗绿山峦。公路山坡上汇聚大片花树,人迹却寥寥。小山樱和海棠正在盛期。粉白花朵密密绽放,弥漫谷地。
他们走向花丛。他转身寻找少女,把她横抱起来,一路奔向山坡芳香绚烂云霞,她发出的惊喜尖叫,使树上栖息的红色鸟雀振翅而去。在花树下铺开大块布毯,是贞谅用织出的碎布拼接缝制的,颜色淡雅古旧。提前预备好的酒和食物,羊毛毯子。她躺倒在地,仰面看脸上簇簇花团,满眼晃动眩目阳光和花枝。风过时落英缤纷,丝丝光线,缕缕芳香,每一抹色彩,每一阵轻风,每一片花瓣,沉醉酣畅。空气中的暖意和芳香,如同包裹全身的薄棉被,让人懒洋洋昏昏欲睡。
那也许是当我们在一起,最好的时候。她说,他们相爱,我在成长。我渴望与他们相爱。一簇簇正当盛放的花树在此刻相会。世界在碎裂,我们在漂浮。时间貌似凝固静止,其实一刻也不停留。不为欢愉停留,也不为损伤停留。
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某种伤感和不安而觉得困倦,于是入睡。置身花海之中沉沉睡去。这睡眠像一次由黑洞进入的旅程。安宁,冗长,完整。只能回归倒退,而无法期待未来。
醒来时天边日落。暮色深浓,空气清冷。酒喝尽,食物吃完,人空虚无着。夜色凝重转冷,白霜般月色倾洒下来,天边星群逐一浮现。一场春日宴席接近尾声。布毯叠满层层花瓣。有无知觉的死,才有这般肆行尽兴的生。不对死持有对抗性的态度,生,才能具备洒脱而热烈的情意。贞谅坐在海棠花树下,面容青涩轻盈如同少女,眼神清亮闪烁。始终如男人般沉默和专注工作的成年女子,整个人披上一层湿润光泽。如同在浪潮中跃身而起,超越现实。
原来女人的生命,需要感情来做血肉支撑。否则那只是一副坚硬空洞的骨架。
她询问,贞谅,你可快乐。贞谅微笑不语。
她又问,你觉得琴药会否爱一个人长久并且有始终。
贞谅说,那你觉得我会吗。
她说,我不知道。你仿佛可以随时离开。也可以随时留下。
女子说,人与人在一起,有两相厮守的现在就已足够。时间有限,获取当下哪怕只有一刻欢愉,都是财富。此刻拥有伴侣,并肩面对良辰美景,人生即使是一段迢遥长途,通往无底深渊,也暂且放下。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所有创痛和离别把它推远,推远,推到下一刻边缘。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长苦夜短,何不秉烛游。说得也不过就是这些。
那一刻,琴药卧倒在她身边,身上盖着毛毯。贞谅用手轻轻抚摸男子的耳鬓和额角,脸颊浮出红晕,喝得微醺。一头浓密黑发长长倾泻下来。她记得贞谅脸上这种熟悉的表情,脸上淡淡含笑,眼神里却有无尽深沉的哀恻。
她说,不知为何,我后来很少想起那一天。但属于它的记忆,有时会突然刺入梦魇,让人浑身一凛,不知道人生已经行至何处。我记得那些簇簇白色花树,融入夜色发出光芒。满山遍野的花朵,失去白日急躁剧烈,在月色中沉寂如同大海。晚出觅食的夜鹭,在远处湖边发出刮刮深沉叫声。一轮皓月,无限清辉。人与花,花与月,月与地,地与空,两两相望,意兴阑珊。只觉得所有语言俱化为乌有。天地浑然一体,万物昌盛寡言。恋爱中的女子,笑中带泪,容忍和观望生命无法自控而又甘心情愿的沦陷。
我知道天下所有的宴席都有终结。但依然希望这一刻,这注定破碎成空的丰美和悲哀,永无停顿。
琴药没有世俗所得。赌博,跟女人调情,吃喝玩乐,随意搬家,没有固定工作。有时落魄,有时豪迈。不定时,他看望她们,带着钓到的硕大鲈鱼或采掘的新鲜野菜,做晚饭,整理花园,聊天喝酒。随心所欲,对感情不粘缠,也无归宿。从不留下来过夜,哪怕凌晨两点,一定驱车离开。如同一种形式和象征,不愿意放弃野性的疆域,无意在他人天地留下凭据。
贞谅从不试图去控制左右男子的心意,来则来,去则去,不透露情绪化的需索,不下判断,不做束缚,听之任之。他在,这房子里有无尽活力。他走,她固守自己位置,专心织布,维系照料日常生活。看起来只是淡然无心。
她无法得知一个成年女子的内心。只看见她平静自控的形式,在花园里劳作,料理生活。有时独自在卧室里睡觉,长久不出来。一个在任何时地保持镇定自若的人,不免让人心生惶恐。她走进房间,又看见贞谅已起身织布,身姿专注坐在窗口边古老织机前,满窗绿树花枝映衬无至尽般劳作。似乎可以把所有未知未解,化解于梭子在空气中有力而间顿的穿行。根根白色丝线纤细强韧,千头万绪全部归于井井有条的经纬交织。
第三十九章 信得。背影形同少女
她的背影走向衰老之中,却又形同少女。这真是诡异。
她听见贞谅若有所思,在厨房里发问,说,琴药,我们可有道路。男子语调冷静,说,你希望要什么,贞谅。我不是合适固定伴侣。赌博为生,不务正业。没有什么钱,也不热衷赚钱。我不愿意生儿育女,两个人为一个家庭营营役役,无尽负担。你知道我爱你,也许你觉得我给得不够,但这已是我极限。我把所能给的掏了尽光。唯独不想给你损伤。这将使我后悔。
贞谅轻轻发笑,说,其实我要的也不是这个,为何你开始推搪。
那你要忠实,完整,还是海誓山盟。如果你选择一种凌空孤绝的生活,就要接受这种生活的属性。即使它的底处空洞无着让人惶然,你也要承当。你我无法从生活本身,从感情,从别人身上得到凭靠,人与人之间本没有凭靠。我只愿尽力让你快乐,我也已做到。
这番对话之后,他们隔绝一个月。揭示太过赤裸直接,势必伤人。即使他们是洒脱的性情中人,也为这坦诚觉得需要暂时回避。感性需索更多的交融和消灭,理性却时时跳出来进行检视和过滤。成人恋情崎岖幽微,需要力气。生活中若缺少幻术、欺瞒、假相、隐藏,只能拿出更为黑暗和强大的勇气,赤足踩上剃刀边缘行走。这一对男女恰好秉性相同,他们都只要真实。
她问贞谅,你想要跟琴药厮守吗。
贞谅答非所问,说,我是一个逃遁者,别人向前,我在后退。背后不过是废墟。我带着你走来走去,已不知道还可以再去哪里。去过那么多地方,你可能数算清楚抵达过的旅馆,栖息过的睡床,邂逅过的路人,流连过的风景。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无法在意任何长久或结果。只要此刻真实存在,心中有诚意,即使是注定无常的快乐也要信任。信得,你在生长,我却觉得劳累困顿。那也许因为我在变老。
她内心刺痛。说,你不会老去,贞谅。你一直在往前走。
女子陷入思绪里,罔然不顾,轻声说,你是孩子,因此觉得时间充满可能性与变化,前景总是有余裕。但终有一天,你发现它其实是黑暗牢笼,周围漂浮无数肥皂泡沫,五颜六色,光怪陆离,没有什么存在是坚固不变。我们没有自由,也没有依傍,不过是击打泡沫。如同我以劳作麻醉自己,孑然一身。但这一切终究何时才到尽头。
她说,以前琴药没有出现,我们也在存活。
是,每一个人都要做好独自生活的准备,因为我们获得爱的机会稀少和困难。有多少人,一辈子无法得到机会感受身心交融的喜悦。我得到了他,这是命定。他是注定要出现的人。
琴药只是有他自己的方式。
那就让他以愿意的方式对待我。他已说得明白,我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我只是疲倦。信得,一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也许那是因为我走得太快,太深,太专注。她的脸上露出一如往昔难以琢磨的微笑和眼神,说,如果生命里不曾持有过罪恶、欲望、盲目、破碎、苦痛、秘密,它多么乏味。所以,遇见这个男子,即使明知因缘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我也要向它伸出双手,使它成形,让它破碎。
贞谅的手,清瘦嶙峋,手背上凸起浑圆青色筋脉。她的面容身形轻盈秀丽,一双手却沧桑,如同个性里深藏的从不说明却偏执鲜明的部分。隔离人世织布,颠沛流离行走。她觉得一阵害怕。眼前这个成年女子的容貌、心智、思维、意识都在倒退,她已不是往日强大专注忽略现实的贞谅,她成为对幻相无力自拔沉溺放任的女子。但或许,前者是她多年坚持不懈互相融合的幻象,后者,才是最终需要面对和剥脱的不曾自知的真相。
爱一个人,最终不过是爱上自己。因此会憎恶自己,成为一场自我争斗。贞谅现在倒退到比她更为弱小的位置。那么,她愿意要一个被释放出情爱却头破血流四分五裂的成年女子,还是要一个禁锢单纯以寂静姿势织布、漂泊然后老去的母亲。
爱使我们苏醒和复活吗。爱是一种幻觉,一种妄想吗。它是成全,还是毁坏。是终结,还是拯救。是目的,还是方式。她目睹的成人关系如同迷宫,隐藏曲折幽秘的路径和分叉。也许需要很久之后才能找到入口,才能持有探索和寻测的勇气。相爱,令人得到真实自我,同时焊接痛苦和快乐牢不可破。现在她知道,如果没有贪恋粘着,人与人之间果然更轻省。
她不过15岁。和一同上学放学混在一起,上书店,吃冰激凌,环湖骑自行车,看电影,时时游乐嬉戏。一同对她百般纵容,她对他则毫不在意,呼来喝去大力需索。他们不吵闹。他从无要求且满足她所有要求。她不爱一同,她也不需要爱。她只要一个玩伴,甘心情愿打发时日。
一同跟她聊天,说,你母亲所做的事情,至少可以得一个保护民间文化之类的奖吧。我觉得很了不起。
她织布不是为这个。
你以后会跟你母亲学织布吗。
不会。
为什么。
不知道。
她对他说话没有耐心。他除了提问无趣,还经常不明白她的答案,最终她不愿意动脑筋来应对他。跟弱势伴侣在一起,人的脑子会在懒怠惯性中愚笨。但世上如琴药这样具备原始和自然能量的人已属稀少,他被爱慕理所应当。她和贞谅都明白,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无法彼此结盟,他不可能再找到她们这样的人。她们也不能够。
她在湖边茶餐厅,偶然遇见琴药。他穿浅蓝色薄麻衬衣,细格子长裤,人字拖鞋,装束一贯随性自在。头发乱糟糟,脸色青白,仿佛整夜未眠神色疲倦。打扮艳丽的女子跟在其后,也许刚起床,下午出来吃第一顿饭。奇怪这个男子,和贞谅在一起没有庸俗之气样样适宜,和风尘气女子在一起,也有互相合衬的野性和沦落。他身上隐藏各个层面的质素和形态,随时能够拿出来与对方搭配。
她故意站在他面前,堵住他路口。他看见她,眼睛里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第四十章 信得。你可想念贞谅
她说,你又找了一个喜欢的女人了吗。
我没有找。她们一直在。
你可想念贞谅。
我想念她没有用处。她若不知道放下,执意钻牛角尖,我与她之间就无法往前走。
你的想法就如此重要吗。如果你爱她,为什么不能做出一些放弃和牺牲。
不是重要或牺牲的问题。信得,爱里面一定有自由,如果没有,这关系就不具备活性的前途。我们不能对谁服从。哪怕相爱,也不代表我们要接受对方意志。
她放弃与他争论。无人可以降服和占有他。她们最终都只能在余生里记忆他。
她说,晚上你能否带我出去吃饭。你和贞谅冷战,我很久没有上清远山。
他说,当然。我想念你们,信得。我是一个穷人,有时无法得到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物。即使这东西再珍贵美好,够不着就是无计可施。我只能说服自己甘愿顺受。
她想穿上第一次见面时的蓬蓬裙,却发现两年过去身体已不同。裙衣拉到胸部紧绷窄实,怎么也拉不上去。卸掉胸罩,用力把裙子一拽,听到嘶啦一声脆响,裙子左侧腰线边缘脱了线。拿出别针把撕裂边缘别起,不顾忌这伤疤式的缝合,执意穿上。经过花园小径,摘一朵浓香扑鼻的白色栀子花插于发端。她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模仿贞谅的样子。琴药开一辆不知来处的破烂越野车,脸上胡须渣没有剃除干净,神情消沉。但着意穿了一件熨烫干净的白衬衣,虽然袖子还是潦草捋起。以前他带她们外出去西餐厅吃饭,会穿衬衣。她内心默默感动,无疑,他愿意把她当作成年女子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