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去医院,等候在配药的队伍中,看着走廊里来去匆匆的医生和护士。他们肢体生硬,眼神冷漠,面容焦躁。她想,他们是否还能够持有对生命苦痛的怜悯和关爱。如果没有,那绝对不是因为从事职业太久熟能生巧麻木不仁。而是,在痛苦中的人,数量实在太多。多得数不完,多得赶不尽。这种无助的重复的缺乏希望的堆砌,令人对生命失去信仰,对痛苦失去尊重。
她对人世的心灰意冷,是与此相同的属性。
一朵雪花在暮色里飘落,轻轻打在眼睛上。瞻里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阴冷严寒天气已持续很久。她在此地孤立无援单枪独斗。原定一个星期工作时间已到期限,她极为渴望与人世产生一次联结。回想手机里的通讯录良久,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对象。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以对谁说。穿越过人群,走到街口邮局。离规定结束营业时间还有40分钟剩余,邮局内唯一办公人员神情冷漠,做出打烊姿态。她执拗进入,买了明信片和邮票。卡片上是清冷雪光中的观音阁桥,红木青瓦。完美的虹桥。她拿出钢笔,在背面写字:我在瞻里,看望廊桥。下起一场大雪。我想它不会死去,只会消失。它正在消失中。庆长。
她不觉得这张明信片可以寄给定山,或者Fiona。虽然他们是上海这座她生活的城市里最为熟悉的两个人。她的再生纸笔记本里,一直夹有一张名片,插在页码中当作书签。她拿出那张浅蓝色名片,把上面黑色小字抄在明信片收信人栏线里。写上他的名字:许清池。用力挤出塑料瓶里所剩不多呈半干涸状态的胶水,在明信片背面贴上邮票。在把它塞入油漆斑驳的邮筒中的一刻,她发现手指已冻得僵直。
第三十三章 庆长。她是叛逆少女
走出邮局。眼前一片大雪苍茫。
她一直喜欢照片。
比起具备流动感和连续性的摄像来,照片更具有一种独立形式。此刻当下,在影像定型的瞬间,人与过去、未来、所依存的环境种种,共处于一个时间凸出点上。那分明是一种隔绝的断裂的破碎的尖锐的处境。在照片里,每一个季节,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地点的样貌,都不可复制。仿佛在快速疾行的高空飞机里跳落,每一次跳跃的落点和速度,都在变动之中。格外需要慎重的勇气。
在只有传统手动相机的时代,能随意删改图片的家庭数码相机还未出现,人们的拍摄欲望因技术未能提供便利无法得以泛滥成灾。那时拍摄及印制出来的照片,每一张,都呈现着发出亮光般的纯度。
庆长喜欢老式照片,但她家里没有。在过去的年代,丰富有序的照片,是一个家庭稳定和富庶的象征。但这不是庆长的生活。父母离异各奔东西,她由年老祖母带到12岁,转到叔叔家里。由叔婶抚养到16岁,进入寄宿高中。从此独自开始成人式生活。根基虚空无着,枝叶随波逐流肆意疯长,显出生机勃勃的假相。她是叛逆少女。没有人给她拍照。她没有被爱过,所以不觉得自己重要。她也没有爱过,无法感觉到来自内心的力量。她对自己的存在没有信心。
长大后的庆长,不习惯被人拍照。身份证,港澳通行证,护照,记者证,工作证…所有必须拍摄的证件照片,看起来都表情生硬,目光迟疑,五官略微变形。她缺乏经验能够在陌生人操控下表情自然。她怀疑对方及对方手中所持的机器,从无信任。她后来学会使用相机,花费很长时间做这件事情。随身包里携带一只小型定焦相机,积累细节、时刻、素材。并学会自拍。与自身相处的从容和安然,和被别人生硬草率拍下的照片,是相反的两个形态。
这的确是需要被着意关注的部分。如果不曾故意停下来,观察人生痕迹,如同蹲下来仔细观察一把历经百年的古董老旧椅子的雕刻美感,那么,在时间中产生过的意义,就会被耗费忽略。如同一条大河,挟带着种种含混模糊的内容,兀自奔流而去。而反之,人生的强度和厚度将增加一倍。拍下照片,分离出这些存在感。沉淀,提纯,保存,以此检索和反省。
清池给她看过他的家族照片。他知道让她看那些照片,对她具备深层的情感含义,他愿意让她获得满足。大部分从温哥华他父母地方取来,有发黄的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塞满整个行李箱子,也只是总量的一小部分。他5岁时跟随家庭从北京迁至香港,16岁去温哥华读书,在那里工作,结婚,又把父母一起挪过去。她试图追赶她没有抵达的与他13年的生命间隔。他的个人历史有一部分对她来说,存在于亡失之中。他是她终其一生无法完全了解清楚的男子。她早已心知。
她看到他穿着日本和服的曾祖母。盘着发髻,神情恻抑,细长凤眼微微挑起。她在25岁之后一直生活在中国,再未回去故乡。事实上,在她年老的时候,她的装束已是个中国女人。穿旗袍,烫头发,说流利的北方普通话。
她看到他少女时期的母亲。刘海优雅挽起耸立在前额发际,穿着偏襟盘纽扣丝质上衣,脸部有严肃表情。看到他父母结婚照。看到他们工作时期,穿着正式衣装出席各种公众场合,去国外访问以及与各国学者的合影。
她看到他5岁时和哥哥姐姐合影。短短平头,敦敦实实。他是幼子最受疼爱。穿蓝白条圆领汗衫,健壮清秀。
她看到他到了温哥华之后,渐渐成为一个注重仪态略显矜持的少年。20岁,他穿正式西装出席聚会,有一张水仙般临水自照的面容。
她看到他与同学冯恩健的约会照片。年轻女子温柔宜人,眉目端正,穿连身裙和高跟鞋。他们在海边拥抱在一起,脸贴着脸,十分亲昵。结婚照。教堂里的西式婚礼。新娘婚纱款式算是保守,头上戴一圈白色玉簪花,看起来比清池成熟。
头一个孩子是男孩。冯恩健抱着孩子在温哥华家里花园留影。男婴穿红色衣服,绿色袜子,头发浓黑,漂亮而健硕。次女是在清池因工作被派去纽约之后怀孕出生的。
她最终留下三张照片。一张是他少年时,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略有些颓唐,五官轮廓秀美。一张是他30岁,在某个工作会议之前,穿白色衬衣,眼角有了性感纹路。已是成为父亲的成熟男子。另一张,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幼小儿女,一起在家里花园合影。春天鸢尾开得茂盛,绿色草坪上一片深紫色花丛。白色走廊,白色秋千,白色楼梯。看起来是有良好教养和笃实经济的家庭。所有人脸上呈现相似的矜持自如的笑容。
庆长把这三张照片夹在一本书里。这是一个对她来说截然陌生并遥无边际的家庭历史。许清池的个人历史。他的世界浑然一体,自成格局,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一个男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时间已过尽。在逝去的40年里,有他英俊而健壮的年轻时候,情欲炽热感情纯真的时候,理想澎湃斗志昂扬的时候,辗转漂泊努力生存的时候。那些时间与她没有时空联结或者血肉纠缠。他们各自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生发,存在。两条生命脉络平行伸展,遥相呼应。
最终。她遇见的是40岁的许清池。
他们没有合影拍过照片。他是存在于内心记忆之中的人。不是一类证件的属性,需要与公众说明或者对外证明。不是证据。不是素材。不是记录。他不是需要分离出来的存在感的属性。他出现之前,就已与她的时间同行并进。与血液一起流动,与意愿一起成形。如果某天她失去他,她无需拿出照片来回顾这个人,或以此来记得或忘却他。这是不必要的。
第三十四章 庆长。你有过快乐吗
他是情感本身。是回忆的本身。他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属性。她选择不再解释。宁愿这些内容超出他理解范围,也无法被接受。
相对于清池丰富庞大的照片,庆长所能提供的寥寥无几。缺乏正式的成长的照片,使庆长成人之后,没有得到确定而丰盛的生命证据,似乎她在黑暗中凭空生成。她的过去,缺失可以被尊重和承认的基底。家庭在困境中只求生存,无力留下可以传承的精神、气质、个性、风格。相反,被贫穷、颠沛、创痛、变迁,种种身不由己的逼迫,一再毁损和清空。她的照片极少。她接受人生被仓促推进的现实,那是她生活的本来面貌。
一种先天注定的缺陷所在。没有情感,没有物质,没有经营,没有关注。也没有照片。
一直保留的只有一张小尺幅的黑白照片。边缘分割成优雅锯齿状,置于樱桃木相框里,用暗红色底纸衬起,放在书架上。是童年时跟着祖母和叔叔去寺庙里旅行,三人在空旷的庙外平台处合影。楼台飞檐处可见当时阴冷天色。大概七岁的庆长,梳童化头,穿凉鞋,身上棉布连衣裙由祖母缝制刺绣。她的腿和胳膊纤细,脸蛋略有婴儿肥,面容里已有抑郁神色。照片里所有人都没有笑容,凝视前方,嘴巴闭得紧紧的,有一种内心忧戚和倔强之意。庆长说,那时母亲不知所踪,父亲得了病,亲人之间气氛阴沉。幸好祖母疼爱我,但她也在老去,疾病缠身。我知道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保护我。
庆长说,我的记忆里存有这样一次春日旅行,好像刚下过一场暴雨,沿着台阶往上走。边上流水潺潺。海棠花在山谷里开成一片白色云海,落下的花瓣很多,在风中不断扑洒过来。我走一走,抖一抖裙子,看花瓣重新坠入谷底树丛之中。她说,这张照片,代表了我的童年,以及之后的少年或者现在的人生,都在按照一种既定的轨迹发展。在照片里,我看到命运的手印,重重打在我的脸上,打在这照片里每一个人的脸上。根本无法回避。默默忍受被重掴的痛楚。
他无语。长久之后说,你有过快乐吗,庆长。
她说,我知道自己即将或者已经孤身一人,但这不代表我不明了快乐。事实上,我也许比同龄的女孩更为珍惜快乐以及对快乐敏感。凋谢的海棠花瓣都能让我快乐。我只是很少欢笑。
她的这段话,也许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在之后,他有一段时间费心想让她展露笑容,她能感受到这明显努力。闲暇时,他阅读数独或者逻辑方面的书籍,兴趣所在从不厌烦跟她分享。带她一起做各式智力题,耐心描述,讲解过程。他是言谈幽默机智的人,有开朗稳定的心理状态,这由他的平衡开放性格以及西方式教育和职业背景注定。他对她说一些笑话,有能力让她发出欢畅笑声。
她懵懂初恋爱上的少年,是高年级一个普通男生,仅仅因为那个男生总是逗她发笑。遇见善于说俏皮话,并能轻易把她逗笑的男子,她都觉得对方亲近。清池具备能力让她发笑。
庆长。在感情的状态里,你天真而直接,像个孩子,有时还有一种憨憨的傻气,与你表面上的警惕和刚硬完全不同。很多人这样说过她,包括Fiona和定山。也许他们因此而停留在她身边。她的确如此,容易心怀委屈,也容易对微小善意和施与感觉深刻的满足。
那也许是因为她贫乏的缘故。
南方一场突降暴雪,下足三天三夜。最终成为一次灾害。
公路交通瘫痪。庆长没有能够按照原定计划离开。滞留在东溪乡,无法搭上前往县城的车。只有抵达县城,她才能够快速离开。但路况恶劣,发出去的车极少。她住在当地村民开设的旅馆里,困顿中先着手写作稿子。带来的衣服不够用,在当地商店里买了替换的毛衣和长裤,还有一双棉鞋。天气变化之迅疾不可预料,习惯上路的人,并不觉得麻烦,只是随遇而安。即使在上海,她也持有旅行者的良好心态。餐厅里被忘记上菜,路上交通堵塞,或者无缘故被人碰撞,从不焦躁发火。对于无法控制预料的事情,她愿意保持平静。
第四天,感觉发烧。取出背囊中自备药物服下,祈祷不要病情恶化,否则会增加更多困难。她平时出差,与定山从无频繁短信和电话联系,一般只在回家之前,通知他来机场接她。这次她给定山打了电话,说被暴雪阻滞,何时能回到上海还无法确定。她没有说自己发烧,这样无非给对方增加压力,并且定山无计可施。他在电话里担心,忍不住说,回来之后就把工作辞了,反正也已无以为继。庆长,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庆长当然还是希望继续工作。定山薪水虽然不差,但未必有如此大的余裕。她知道她需要妥协。杂志社希望她做其他工作,他们置疑的不是她工作能力,是专栏发展前景。他们期待她自动提出转换方向。而她内心明白她没有可能妥协。事实上,她从不妥协。她会选择另谋生路。
她说,我会无事,你不要牵挂。挂掉电话,继续独自面对困境。
传统民宅二楼客房,长年失修。水管冻裂,电线压塌,缺水缺电,没有取暖设备。木结构房子御寒能力薄弱,一到夜晚气温如同冰冻。所有衣物全盖在棉被上,也考虑过能不能把椅子压在上面。渗透到骨头里的寒意无法阻挡。庆长躺在潮湿气味的硬木床上,倾听冰雪粒子敲打玻璃窗的声音,崩崩轻振。有时是冷雨滂沱。拧开手电筒,用纸和笔整理这些日子所有的采访文字资料,手指僵硬无法移动。
置身孤立无援中,内心却有一种入定般安宁。手机还剩下最后一格电,不知能支撑多久。
第三十五章 庆长。你爱过我吗?
也许就这样被世界遗弃,也无不可。把此地当作一个尽头,跟随旧的世界被无声埋葬,唰的一声,拉上两片幕布,一场表演告终。台下观众已立身离开,有何眷恋,有何长久。发生过的一切,再绚丽热闹,刻骨铭心,也是注定要离岸的一艘大船。灯光闪耀的大船开往黑暗海洋,不知归途。如同注定会在推土机铲车逼迫中轰然倒下的观音阁桥,如同被大雪隔绝封闭的偏僻乡镇,如同她此刻看到的自我,隐藏心灰意冷竭力工作却不知道方向何在。
清池打来电话。他收到她的明信片,在电视里看到关于南方暴雪的新闻。他们分别很久。电话中他传过来的声音如此熟悉,仿佛昨日才初初相会。她对男子敏感的两部分细节,一个是声音,一个是手。在很早时她拥有特别的观察方式,水波中涌动云影,角落里闪跃光斑,大人肩膀上衣服的图案和花纹,掉落在土堆一枚小小发针,以及飘在裙子上又再次被风吹走的海棠花瓣…诸如此类,别人也许会忽略的种种细节,在她心中都有清晰回声。这种能力自童年开始具有,一直未消失。
第一次见面,她观察过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洁净,呈现有力而收敛的气质。他说他少年时热衷的事,是制造组装各种航空航海模型,参加比赛。他是被父母严格要求下教育出来的男孩,学习成绩上等,各种兴趣爱好有模有样,即使他觉得自己过得并不快乐。但,也许那就是事物的本来样子。他说。这双会做复杂模型的手,成年之后做过许多实验室里的实验和训练。一双有实践力的男子的手。这双手,也有过沉溺于各式女子身体和肌肤的岁月。他把这种接触视为乐趣所在。如同把玩一类艺术一个游戏,占有、收集种种性与爱的标本。这是男子天性里好胜和欲望延伸出来的另一个侧面。他以此填塞情感被秩序和理性长久压制的匮乏和不安全感。
他说,庆长,你可安好,你可疲倦。电话里可听到电流嘶嘶蔓延的声响,又或许只是她的幻觉。大雪停滞的荒野,夜色困顿。同时,她不断听到手机发出提示即将断电的鸣音,通话处于会随时中断的仓促状态。她如实说明情况。交通,疾病,缺水,断电。他言语简要直接,说,会马上去机场坐最近一班飞机到省会。借到一辆车,明天凌晨三四点出发上路。争取在晚上抵达东溪乡。
他说,也许9个小时左右路程,会延长为14或16个小时。但他尽力以最快时间抵达。他让她把旅馆名字和地址告诉他。他将接上她,直接开回省会,然后搭飞机离开。
她略有迟疑。他说,不必担忧,我可以应对路面状况。你只要相信我,庆长。我来安排一切。
他说,你只要相信我,庆长。他不知道。她从窗台上轻轻跃下,于黑暗中摸到球鞋把它穿上的那一刻开始,已为他驯服。
很久之后,他询问她,你爱过我吗。庆长。
在他很多次说我爱你的时候,她沉默无语。即使明显感觉到他语气末尾某种期待,期待她回应,给予同等表达和肯定。这种表达,对他来说,如空气一般充沛而自然的需求,但她从未满足过他。为此,他们有过一些激烈冲突,仅仅因为她不愿意说我爱你。
在西方,丈夫会因为妻子不说我爱你而提出离婚,可见他们对这句话的注重及日常表达的频繁。对她来说,她可以用行动付出,但难以做出轻率的表达和承认。也许自幼小时开始,没有受过这种情感方式的训练,没有习惯。他的其他女人也许可以做到,冯恩健,于姜,或者Fiona。但她们都不是周庆长。庆长的生命里,感情是一种殊遇。
之后,她对他有过一次专门的解释。在一次彼此挫折之后的电话里。
她说,我们对爱这个字理解不同,不能在同一个层面上互换。你所说的爱,是指那种身心的欢悦欣赏爱慕。而我理解中的爱,不属于这个人世,也不只属于现世当下,更不限于男女之间。即使失去生命和躯体,也依旧存在。它是高远的,超越的,突破概念和局限的。对我来说,无从说起和表达。你称之的爱和我称之的喜欢,应该是同等概念。它们具备对等属性和份额,没有谁多,没有谁少,没有轻重浓淡。也许你因此无法理解我对你的感情。也许你本来就无需理解。我对你有真实的情感,但那不是我爱你这三个字所适合表达的。这不是我们的沟通方式。
也许是一种故意退后。一种自我保留和保护。她自己也在怀疑,她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长篇理论。这本应是一种不需要任何定义的感情。她向往和爱慕他,无可置疑。只是不愿去辨别它的长久,或者辨别的时间还未抵达。她难以交付出自己。承认,交付,意味着将由他来控制和处置她的一部分自我。她不愿失去这自由。宁可背负着它,也要做到自己掌握。
他经历过那么多女人。他从不对她隐瞒他过去以及现在时态里的女人,坦白情爱大袍里里外外的褶皱和暗藏,来回抖动翻转,让她察看翻阅。不隐藏,不虚饰。他身上带给她愉悦的部分,都可以与人共享。他不是一个深邃隐匿的矿藏。他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公园。
她拒绝做他信手捻来的标本,被放置在管理妥善的花园之中。她的感情,是生长在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鸢尾,开在针叶林的溪边湿阴地上,大片蓝白花朵,茁壮静谧。不是盘旋热闹的蝴蝶丛中的一只,扑动翅膀流连于春日艳阳花丛当下。大部分时间,她灵魂里的那些花朵,只能独自消亡在高处的寂寞中,自生自灭。没有谁见到过它们的美。如果,你要得到我,请攀越高山来与我邂逅。她亦步亦趋,边走边退。
第三十六章 庆长。在他身边躺下
他尝试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来破解这个谜题,说,会否有一天,你放下全部义无反顾去爱我。庆长。如果你信任我,为我打开你全部,你就能够突破自我。她想了很久。她想她做不到。她做不到把自己交给他,就如同做不到当下此刻想象能够失去他。这是纠缠一起的意志,像一把双刃匕首,翻转任何一面朝向对方,就会有同样锋利的另一面朝向自己。
他显然对这样的解释不会觉得满意。她也从不说明。
第二次见面。冰天雪地穷乡僻壤的乡村旅馆。
雨雪已停止,天色放晴。他在夜晚8点多抵达东溪,说,我查过地图,此地到瞻里两个小时路程。我们晚上可否住到瞻里,明天从那里出发。想去看看那座桥。她说,恐怕不可以。瞻里的交通状况,会比县城过来的路况糟糕百倍,大部分是逼仄弯曲山道,现在又是冰雪封冻。这段时间根本没有从里面出来的车子。他面露遗憾,但不勉强,说,也好,不能耽搁你回上海,你还有工作。
他说,我把你寄给我的明信片框起来,放在办公室书架上。每天都能看到。这桥真美,我有预感,也许将不再有机会亲眼看到它。
已没有多余房间。来了少量的水,没有电,只有她买的蜡烛和自带的手电筒。她从房东那里打来烧开的热水,倒在洗脸盆里,让他洗脸。洗澡无可能。她已5天没有洗澡洗头发,困境不需要解说。他自然已看到一切:身上穿着当地商店买来的廉价混纺毛衣和黑色棉鞋。疲惫。忍耐。简陋冰冷的房间。棉被上覆盖重重衣物。床铺周围散乱着书籍、手抄笔记本、地图、药片。桌上放着吃剩的半碗面条。
他说,我们明天一早就会出发。你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他说,你发烧怎样。他靠近她,把额头贴在她的前额上。她没有退缩,允许他逼近。他说,还有低烧。我给你带了药。她穿一件黑色布面羽绒服,男装式样。穿了太久,一直没有更换,无数细碎白色小羽毛从布缝里渗漏出来,星星点点。他替她摘掉领子边几根绒毛,心里涌过一丝感伤,唇角流露出与之相反的微笑。她很敏感,说,你从未见过像我这般邋遢无谓的女子。他微笑不语,知道她内心并不介意。
她这种冷淡个性,从不在乎别人认同与否。她只为自己而活。
他们在一间狭窄房屋里共处一室,却极为自然。他是一个陌生男子,一个见到第二次的人。但他这样亲,一言一行全落在实处,没有浪费生疏。她在他注视下脱掉外套,毛衣,身上一件白色薄棉衬衣,旧年代的女童小圆领式样,仿佛成人版本的童装。如同她其他衣服看起来大多是男式小尺码,她的衣着和她的个性相符。她的内心是女童和男性的混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