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绵软的话,燕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张嘴大口大口地饮下热乎乎的鱼汤,心里暖极了。这种天气,河水有多冷他再清楚不过,也就是胭脂才会对他这么好。如果今天她在河里再也爬不起来的话,他情何以堪?
飞快地喝完一整碗,他感慨地道:“真好喝!”
“连盐都没有放的汤怎么会好喝呢?”胭脂看着他满足的样子,轻快地笑着说,伸手为他擦了擦残留在嘴角的汤汁。
他捉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它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美味,因为是你亲手做的。”
“那好,等回到沧城,我每天都为你做。”她又笑,依旧憔悴,却不失美好。
“我记下你的话了,说话要算话。”
“我再为你盛一碗吧!”胭脂取过他手中的破碗,准备再为他盛些鱼汤。
就在这时,破房子外边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
“陌——”胭脂轻唤一声,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一队苍隐士兵就围了过来,个个手持长枪和盾牌,戎装赫赫,看样子不下二十人。
领头的是个大胡子甲长,样子很神气。他记得因为大雪,珠城城墙坍塌,兵团将这里的所有人都征去修城墙,这一带已经没有人。猛地见了胭脂和燕陌二人,他起先还有点犯怵,打量了几眼后,总觉得两人不似一般老百姓,冲他们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胭脂警戒地放下破碗,以眼角余光扫向燕陌,右手伸手便去抓剑。
燕陌赶紧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有所动作,保存实力。胭脂立即缩回抓剑的手,低声道:“回大人,奴婢与我家公子是从丹城经商至此,没想到半路遇上匪盗,被洗劫一空。家丁们都死了不说,我们也连带受了伤,好不容易逃脱,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大胡子甲长看他们衣衫破烂,面色枯槁,这等沦落之姿也不像装出来的,便信了两分。可他身边的一个士兵眼神极为尖利,见胭脂及燕陌都有剑,又见神驹,对她的话有所怀疑,谨慎地建议道:“甲长,现在非常时期,依属下看还是将他们带回营里去,仔细审问为妥。万一他们要是奸细的话,咱们便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再说,这荒村古镇的,要是有商队被劫咱们早该有些消息才是…”
“嗯,有道理。”大胡子甲长想了想,很赞同,用粗壮的手指指着胭脂、燕陌:“跟我们走一趟。”
胭脂衡量着形势,转头望向燕陌,像在问他怎么办?打是一定打不过了。以她与燕陌目前的情况,最多杀死五个,但另外的十几个却能致他们于死地。
燕陌不发一言,以手撑着墙壁缓缓站起。
难道真要跟他们走吗?胭脂望向异常平静的燕陌,在摇头的同时,两只手已经捏紧成拳。苍隐前锋兵团早就知道她与燕陌二人快到寒山。面前这队巡逻士兵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可一旦将他们带回兵营后,真相大白,她与燕陌便再难脱逃。但若是不跟这些士兵走,她和燕陌同样难以脱逃。
“动作快点!”大胡子甲长不满地催促道。
“公子!”胭脂装作叫了一声,走过去扶燕陌,将神经绷得紧紧的。
“既然大人这么说了,咱们就跟大人回去吧!”燕陌明确地回了胭脂的话,一手按着肩膀,一手握住胭脂的手,站稳身体。
半蜷在地的追风也站了起来,轻轻地抖了抖身子,脊上黑亮的毛发左右闪动。
所有苍隐士兵都惊呼了一声:“好马!”
这马绝不是一般人能拥有。大胡子甲长眼珠子转了转,吩咐几个士兵道:“去,把马牵走。另外,把他们给我绑起来,别出差池。”
五六个士兵一拥上前,将正煮着鱼的破罐子踢翻在地,拽马的拽马,绑人的准备绑人。
如果真被他们绑住,到时还怎么反抗?胭脂忍无可忍,足尖一勾,长剑当即入手,以此指着大胡子甲长道:“我家公子有伤,谁敢上前绑人我就对谁不客气?”
几个士兵见她出剑动作娴熟,将长枪一致对准她,准备随时出手。
先前出声建议的士兵见状,道:“甲长,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商人,倒像是武士。”
大胡子甲长朝两人分别一瞥,将目光定在燕陌身上,下令道:“既然胆敢反抗,就都给我抓起来。”
所有人立即围上,蠢蠢欲动。
胭脂持剑护住燕陌,小声道:“跟他们走也是死,不如拼了。”
燕陌之所以同意跟他们走,是因为知道形势不利,欲拖一拖时间,等稍后有了体力与胭脂一起再谋脱逃。既然这小股士兵声称要绑了他与胭脂,拖延之计也就用不得,只能与胭脂联手却敌。“好,你也小心。抓紧机会上马就走。”答了她的话,他忍住肩膀上的疼痛,手腕一振,疾电出鞘,寒光闪闪。
“还想顽抗到底?”大胡子甲长冷笑一声,握住长枪的双手打了个弧圈便朝胭脂飞刺。
胭脂将眉一皱,舞剑生花,用尽全力地朝刺向自己的枪撩开。追风因为不愿被陌生人碰触仰天嘶鸣,奋起前蹄就朝士兵们一阵猛踢。燕陌趁追风发狂之时,闪身至胭脂身边,与她两两相依。
胭脂手中剑与大胡子甲长的长枪刚碰到一起,破屋子外面响起几声惨叫,三个士兵横在地,一身鲜血。大胡子本能地扭头向屋外探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见一个蓝衫男子领着两个面色异常严肃的灰衣人举剑冲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在三个男子冲进破屋的同时,苍隐士兵又倒两人。大胡子大骇,手中长枪倏地调转,指向来人,嚷嚷道:“快,将这几人都给抓起来。他们一定是乱党奸细。”
士兵们赶紧分为两拨,一拨持枪对着燕陌与胭脂,另一拨持枪指向来人。
透过苍隐士兵组成的人墙,胭脂一下子就认出蓝衫男子,惊呼一声,“天!”
听见胭脂惊声,燕陌不明所以,朝来人望去,只见蓝衫男子长得俊俏无比,端庄之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文秀气质,其举剑之姿帅气非凡,绝非普通草民,而另外两个灰衣男子明显是这美男子的下属。他们是什么人?是来接应他与胭脂的吗?
就在胭脂认出修越的同时,修越亦认出胭脂,不禁喜出望外:“胭脂,可算找到你了。”说完话,他看向站在胭脂一旁鹰目敏锐的燕陌,立即猜到燕陌的身份。他就知道胭脂是会成功的。
这等紧要时刻,修越居然赶来了!胭脂顿觉信心倍增,身体里一下子多出了几分力量,出剑迅如狂风,一边挥向苍隐士兵,一边信任的朝修越道:“修越,先解决他们再说!”
“可多,可罗,动手!”修越出剑左右逢源,先是隔开大胡子的长枪,后是一脚将一个士兵踢飞出屋子,又以剑气击穿了一个士兵的盾牌。
两个近卫听得修越之令,卖力地与苍隐士兵混战到一起。连房顶都残缺不全的破屋子里,一下子打杀得十分热闹。
起先占有先机的苍隐兵本就只是负责巡逻的步兵,武艺并不出众,与几大高手对阵,很快就顶不住。个个相互招呼着准备撤退。
胭脂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猜测这些士兵一旦退走,便会有大批军队朝他们涌来,倒不如就地一个不漏地解决掉以绝后患。想到这里,她朝修越打了个眼色,冷语道:“一个不留。”
原先神气得不行的大胡子一听这话,吓得不行,与士兵们拥在一起,逃心更强。但他们越是害怕,就越是难逃被悉数铲除的命运。
燕陌与胭脂都没有怎么动手,修越与两个近卫很快就彻底解决掉这队苍隐巡逻兵。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鲜红的血液洒得四处都是。
还没等满脸感激的胭脂详细介绍,修越便收剑,朝燕陌抱拳以礼:“修越见过兄长,这是我的两个近卫——可多、可罗。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赶到安全之地再叙话比较妥当。”
为表敬意,两个虎背雄腰的近卫朝燕陌行了礼。
燕陌听修越叫自己兄长,隐约猜到几分,笑允:“好。”
“兄长与胭脂好像都有伤病,怕是难以单独骑马行进。依我看,就由可多与可罗轮流带骑兄长,胭脂暂时与我共乘一骑。至于这匹神马,暂时让它跟着就可。这里离苍隐所设的巡防处极近,时间紧迫,希望兄长与胭脂不要介意我的安排。”修越目光坦荡。
燕陌向胭脂点头,道:“就照你的话办!”
可多、可罗拾起燕陌与胭脂的小包袱,扶着燕陌往外走。修越这才侧脸看胭脂,眼睛里流露出醉人情意,又在嘴角处勾出一弯笑,柔柔地道:“你辛苦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四个字,既表达他久违的问候,也牵扯出他多年来默默相望于她的感情。
胭脂抬眼,清明的眸子里全是无言的感激,心境万般复杂。修越,何以你也这么傻地赋予我这般深情?望着他秀雅迷人的面孔,胭脂突然感觉自己无处可藏,微微收拾起想得老远的心思,举步走在前边,叹了一声:“走吧!”
听见她悠长的叹息声,看着她比从前更瘦弱的身影,修越整颗心无比疼痛。胭脂,我知道我无法令你爱上我,我也知道我们的身份无法逾越,但是我愿意默默地守着你、保护你,尤其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办法站在你的身后。
照修越的安排,可多与可罗轮流带骑着燕陌,他自己则与胭脂共乘一马。接下来的半日,坐在修越前边的胭脂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她不知道到底应该说点什么;而修越则是有太多话想对她说,却无从说起。这种磨人的沉默最终在他们赶到一处新的栖息地后才勉强结束。


第十七章 默默相守
他们所停留的地点,与其说是栖息地,还不如说是难民营。这是一处低洼之地,是在整个平原上生生凹进去的一大块。这块凹地里有许多临时搭建起来的草棚子,衣不蔽体的人们三五成群地拥在一起,或坐或躺。不论男女老少,均个个面黄肌瘦,在寒冽的风里簌簌发抖。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在来回走动取暖。
饱受摧残的人们乍一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几个人,显得异常兴奋,纷纷投目过来,不住地窃窃私语,却又不敢靠近。
修越找了处无人歇息破草棚,用干草略略地铺了一下。拴好马后,可多与可罗将燕陌扶下,让他躺在干草上,而后在棚中升了一小堆火,站在草棚边放哨。修越与胭脂围坐在火堆边,小声地交谈。
得了空,胭脂强打起精神,为燕陌介绍起修越来:“陌,这是惠宁公主的驸马——褚旭国玉伯候世子修越。你出走时他还未到雾都。”
听得胭脂以单字称呼燕陌,修越先是以目光扫视了两人一下,而后才专注地烤着手上的食物。之前杀苍隐兵时,他就看出,尽管胭脂自己都难以保全自己,却处处维护燕陌。他们回城这一路上一定发生了不少事,否则以胭脂冷凝的性格,断然不会如此亲近地叫七殿下的本名。尤其,他记得清楚,在她临行的前一晚,她由始至终都不肯直呼他一声‘修越’。
“惠宁还好吗?”虽然母亲并未得到父皇的宠爱,燕陌与这位小自己整整九岁的皇妹还是极亲近的。小时候,她常跟在十二皇弟身后来见他。想不到七年未见,她已经嫁得一位玉树临风的如意郎君。
“她…还好!”修越闭下眼帘,回答得有点犹豫。记得他带着可多、可罗离开沧城时,惠宁抛却了一贯待他的温柔,大声地指责他为什么娶了她却不爱她,甚至不惜以匕首自残来要挟他,不许他前来迎接胭脂,不许他固执地涉入危险。但是,他还是走了,走得绝决无比,因为一生中真爱难觅,他无法在沧城坐立不安地等待胭脂的消息。直到现在,他耳边还萦绕着惠宁撕心裂肺的叫嚷与哭闹。其实,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当初他对这场政治婚姻的妥协,惠宁就不会被卷进来。所以,长久以来,他默默守望着胭脂的同时,心里满是对惠宁的歉疚。现在,燕陌问起,他自然无法准确地告诉燕陌惠宁好或是不好。
“哦,那就好!”燕陌放下心,盯着被火苗映红了脸的胭脂,一直虚弱地笑着。
反是胭脂从修越的话里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不安,偏偏这是修越与惠宁夫妻之间的事,她不便相问,就岔开话题道:“修越,我有一事不明。”
“你问吧!”修越依旧低着头,将热过的面饼与一袋酒递给燕陌。“兄长有伤在身,喝点酒、吃块饼暖暖身子,一会儿再好好睡一觉。这地方比较安全,我们今晚就住在这儿,好好修整一下。”
“我们在绿玉湖边撞上一队自称是你派遣的雾烈侍卫。”对于先前救援她与燕陌的侍卫,胭脂还是颇感奇怪的。因为据她所知,苍隐兵团训练有素,要想派人打进苍隐兵团并潜伏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猛然被问起这件事,修越心里浮过一丝不安,旋即和颜悦色地解释:“雾都刚沦陷时,我就让他们乔装混进了苍隐军队。当时只是想等两军开战时,可以利用他们作为内应,里应外合。我带着可多可罗到这里时,与他们计划分工寻找你们。”
“原来是这样。”胭脂沉吟着,心中疑问释然。
“他们…是不是都牺牲了?”修越抬眸看向一脸黯然的胭脂,问道。
“…”燕陌与胭脂同时陷入深深的沉默。
反倒是修越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头。良久,他才将新烤好的饼及盛满水的皮囊递向胭脂,“来,吃些饼,喝点儿水!”
“谢谢!”胭脂伸出削尖如柴的手接过食物。
见她双手瘦得皮包骨头,修越心中一片欷歔,疼惜之色流露而出。“一路上辛苦了,先填饱肚子休息一阵子,等有了体力再赶路。”
“修越,你是怎么过宁襄关的?”胭脂一边饮水,一边问。宁襄关盘查之严,她是见识过的。何以修越同两个侍卫会这么顺利地通过宁襄关?倘若真有法子通过宁襄关,那便再好不过了。
猛然被问起这事,修越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见修越不说话,胭脂与燕陌对望一瞬,又才低声唤道:“修越…”
这一次,修越坐直身体,放下手中的简易烤叉,右手从衣衫内里掏出一件东西朝胭脂递来。
“这是什么东西?”胭脂满脸疑问,将修越手中之物接去。这是一张旧得发黑的羊皮卷,边沿已经开始腐烂。在羊皮卷中间,有用颜料画出来的圈圈点点,像是一张地图。
等胭脂仔细看清羊皮卷上的标识,不禁大吃一惊:“这是…这是…”
“我看看!”燕陌从胭脂手上取过羊皮卷,等看清上面的标识后,也是惊呆了。“天!这是…”
“是的,你们没有看错。这是一张寒山山脉地图,是我辗转从一位老猎人手里寻获,据说这张图是他家祖先所绘,世代流传下来。我和整个公主府近卫队就是通过这个路线花了整整四天才翻越过来。但是,最后剩下的只有我、可多和可罗三个人。”修越极小声地道。想起那四天地狱一般的经历,眼看着近三十人的卫队成员一个一个牺牲,修越的心就像被撕裂一样痛楚。这些近卫跟随公主府已有好几年时光。他对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都记忆犹新。可是,他们跟随他在漫漫冰雪的寒山上、在漆黑可怖的深沟险壑里失去了宝贵的性命,再也无法挽回。
寒山,是传说中无人可以翻越的雾烈之脊。可是,修越做到了,他做到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啊,修越…听他诉说,胭脂感觉自己的心泛起阵阵暖意。她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因为他说过他会一直站在她的背后,即使她失去了整个世界,她还有他。
燕陌合拢羊皮卷,眼眶热热的,抑郁得猛地灌下一口酒。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他当年幼稚的出走所花费的昂贵代价。如果他当初不负气离国,也许胭脂、修越以及更多为他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人们都不会受到如此折磨。他是除狼子野心的桓帝外第二个伤害、践踏雾烈的人,罪大恶极。
草棚气氛沉闷,修越见燕陌沉默无语,只顾饮酒,摆了个笑脸劝慰道:“兄长,你应该少喝一点。喝太急,对你的伤不好。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都是自愿的,没有怨言。只希望你将来能挑起雾烈大梁,收复失土,为百姓造福。况且,要真说起来,我才是个无用之人,来到雾烈五年,一直都未能好好地为雾烈出力,就连半个救兵也搬不到,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别说了,修越!”凝望修越微微闭起、隐隐闪动泪花的双眼,胭脂感动得一塌糊涂,遂言语有些哽咽地打断他,因为她实在不愿意看着他妄自菲薄的样子。修越,你可知,从这一刻起你在我心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稀疏漏风的草棚,一堆火,三个人,彼此静默无言,各有感慨。
良久,修越看着面色惨白的胭脂,发话道:“胭脂,你先和兄长就地休息一阵。我出去换可多、可罗的班,顺便准备一些必备物品。”
“好。”望着他矫健的身形,胭脂柔思阵阵。
“胭脂!”瞟着胭脂望修越的眼神,燕陌叫了一声。凭男人的直觉,他知道修越待胭脂非同一般。
“陌,休息一会吧!”胭脂沉吟道,半躺在干草上,压下心里盘根错节的思绪,闭眸睡去。
然而,燕陌并没有像她一样立即闭眼入睡,而是睁着眼看了她好久好久才入睡。
棚外,蓝色的身影高大挺拔,简单梳挽的发髻完美地透露出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贵气。那双黑得像乌鸦羽毛的闪亮眸子,透过由稻草扎成的有着细小缝隙的棚门,以幽雅的目光徘徊于她安稳的睡颜。胭脂,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会尽可能地不让你受到伤害,只希望你将来不要恨我。
蓝色身影一直站在草棚外,站在萧瑟的冷风里,不近不远地守着她,直到浅淡的阳光退出整个洼地,暮烟沉沉。
当浅眠的胭脂醒来,起身推开门的时候,还看见僵站在原地的修越。“修越?”
距离如此之近,他有些不自在,慌忙道:“刚才让可多、可罗准备好起行的物品…”
“修越,陪我走走吧!”胭脂宁和地端详着面前极具君子风度的他,淡淡地笑。那天夜里,他那一番不能称之为表白的真情流露让她讶异万分。她坚持着不肯叫他的名字。如今,她终于能理解他那时的心情。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令他情倾于己,却知道他珍视她的程度远远超过他珍视惠宁的程度。
“可是…”他不甚放心地看着还睡眠中的燕陌,迟疑着道:“好吧!”然后招手让正整理打包物品的可多、可罗提高警惕。
从一个草棚踱着步子迈向另一个草棚,修越与胭脂一前一后,难得悠闲地在大片洼地里步行相随,彼此的心情都很平静。
看着不时从身边晃过的面黄肌瘦的穷苦百姓,胭脂心有不忍,落在修越高大背影上的目光愈发沉寂。
发现她跟着他走了许久也没说一个字,修越转过头,道:“我们没有时间了。今晚必须赶路。”
“一定要翻越寒山吗?”虽然早就知道只有这么一个办法能躲过追击与阻拦,胭脂还是想问一问有没有其它办法。
“我知道你担心他的伤势。可是,宁襄关已完全封锁,除了翻越寒山,我们别无选择。成大事者,必然不畏艰险。我担心的反倒是你。”他果敢地道,心里想着与嘴里说的完全不一样的心思:胭脂,如果我可以保护你,我必然不惜一切代价。只是,我有资格保护你么?
看出他眼里又出现了沧城那晚的神情,胭脂别开眼眸,叹了口气,既是因为担忧,又是因为修越的情意,偏偏对他所说的话还不得不赞同,略显烦躁,舔了舔唇道:“修越,你应该珍惜公主。”
“兄长是大志之人,你可安心托付终生。至于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不应该做什么…”苦笑着看向沉眸的胭脂,修越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若不是父亲大人带他来访雾烈,他便不会撞见独自在侍卫营练剑的胭脂。那时的她并非像今天这般成熟,却英势飒飒,将剑舞得有如匹练,一招一式有着让人万分着迷的美感,让他忍不住惊羡感叹:世间竟有此不输男儿的女子!若不是因为这匆匆一瞥却深刻至极的印象,他也许就不会来到雾烈。不会来到雾烈,就不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一个是国家,一个是心爱的女子…他眼睁睁看着她失去新婚的夫君,心痛却不能为她避免灾难,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对待她。他是造成她困境的帮凶呀!所以,他对她的情意还包含着愧疚。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来到她的身边,试图保护她。看到燕陌与她之间相互流转的温情,他既感到嫉妒又感到欣慰。
“可是…”
“爱,那就在一起吧!”修越的声音夹杂着酸涩,将后半句‘不要像我,爱你却不可以给你幸福,只给你灾难。’吞回肚子里。
她这么容易被看透吗?还是修越精明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胭脂琢磨着他的话意,打住脚步。
“回去吧,不要再走了!我们该到时间起程了。如果能极早到达寒山山脚,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翻山。要是再迟,苍隐兵追来,就不妙了!”修越调转脚步,依然走在胭脂前面。为了给胭脂与燕陌赢得宝贵的休息时间,有一批他所安排的武士正以血肉之躯挡住奚桓的步伐。他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内心好过一点。将来她知道一切原委后,会原谅他吗?他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