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原来是当你被他父亲夺走初夜了,所以有意没放白布,免得你难堪。及至发现你还是处子,便对你的贞烈给了更高的评价,连你额上的伤也随之荣耀起来,值得特别奖励个亲吻了?真是莫名其妙。

你觉得深深失望。当然,伯巍他仍然不是坏人,只不过…就是这么点眼界罢了。他的欢喜、他的荣耀,都这般俗不可耐。他也只是“他们”之中的一个罢。视“贞节”重于“身躯”、视“大义”重于“私欲”、视“名”重于“实”。他与“他们”相比,也许仍有程度或火候的区别,说到底也不过都一样。

前面想求他的事,还要不要说出来?你想了又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虽然这世界没有给你太多机会。但你对他总不妨宽容点,免得他以后怪你。

“如果,王上曾经对我做了那种事情,你怎么办?”你问。

“我、我不是仍然纳了你吗?”伯巍烦躁的咬牙,“不要再说了!”

是,他太子殿下恩泽浩荡,可你要的比这更多呢!所以仍然问下去:“如果这次我没有逃出来,或者,万一,我又被捉回去,又或者,他虽然没有对我、但对其他女孩子做了这种事情,你会怎么办呢?你会怎么办呢?”

他腮帮子上青筋都暴出来了:“不会有这种事!”半响,吼出这么一句,大口的喘气。

你安静的坐着。好了,没什么要问的了。老虎吃人怎么办?“——不会有这种事!”他连听都不要听呢。所以,那只老虎要是真的再来,他这只鸵鸟一定也就是气愤、茫然的站着,很久后才会反应过来、找你的骸骨流几滴眼泪吧。

你不怪他,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只是,从此以后你还是多为自己打算一点,也请他不要怪你。

(算得这么清。你永远算得这么清。也许你从没爱过他,或者也许,他从没给你足够爱上他的机会?经常差那么一步,擦肩而过,手便落空了。隔着扇水晶玻璃门,他在那边、你在这边,你以为他是最可能打破这门救你出去的,但到底,你们也不过是分立在门两边的男女。)

伯巍转回身子,抱住你,声音放柔了:“嗳小家伙,你不要害怕。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危险了!你看,你已经是我正式的女人。没事了,以后谁都不能抢你了。”

你放任自己享受他的温情。为什么不呢?以后也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不反驳、不质疑,完全的失望之后,你表现出的是完全的信任,甜甜笑道:“嗯!巍哥哥,你真是神仙呢!怎么能把我封作什么…保林的?好奇怪,我连想都不敢想,像做梦一样。”

他得意的告诉你:“一知道你在哪里,我就开始做准备了。那些最基本的文卷,该盖的印鉴,我还弄得到。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逃出来,真是上天慈悲。也幸好我准备好了这些,用最快的时间让你有了名份。现在一切都好了。”

唔,像小狗在树下撒了泡尿,盖了印鉴,觉得一切都好了。那如果现实告诉他,其实不是那样,他该如何呢?你想着,笑。

想看看这些男人能为你做什么事呀、想看看他们能被逼着去到什么地步。小怜兵败、烽火倾国?边想,边笑。你已入魔。

非帮你辩解的话,可以说你缺乏安全感,用一种绝望的心情开始游戏人间。但青楼和宫中的女子多了,比你经历更惨的也不知有多少,又不见得每个都会变成你。所以你是没有理由可自辩的。只不过血液中本来就有疯狂的种子,现在真正发作。

(真好笑,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成为一本小说的主角。)

八、惠而好我(4)
昨晚在宫中来追你的,是王上派来的人。[萬書樓。。wanshulou_]他不知怎么想起来,又到民扉去找你了。听说你行踪不明,他“什么”了一声,很镇定的指派人追踪,然而没追上,他点点头道:“行了,我知道了。那小子!…唔,旁边有谁在唱歌?把她带给我。”

他宠幸了一个叫阿戚的、会唱歌的侍儿。照着宫里规矩,阿戚第二天就梳起了,算算时间,也是跟你差不多的时候。她直接晋为美人,换了住所,分配在顺成宫。

梳洗的宫女悄悄说,戚美人在梳头时一直没有笑过,眼神里也没有喜色,几乎还有点恶狠狠的神色,倒也不说什么,只是唱歌,那歌声动听管动听,可里面总像有什么东西,叫人心里发毛。

“一朵花儿赴瑶池归来,一朵花儿不如醉了。”天底下总有那么多的事,花开花谢,春风沉酣。

你给伯巍带着回宫,青地金饰云龙纹的轺车,引着金铜飞凤矾红纻丝的小轿,看起来端正荣耀。

“先睡一会儿吧,”伯巍体贴道,“真怕你吃不消…本来想等你及笄的。你看起来实在太小…快多休息一会儿。”

你点头,闭上眼睛,就盹着了,一路无梦。

车进得太子府,头里来迎接你的是宣悦。她模样没有大变,见到你,唤一声,没说什么,先漾起泪光。你扶着她手臂,一时也无言。

她这么一迎,倒让你有点儿回娘家的感觉呢。可是另一个更像亲人的贴虹,却被你陷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她当初不听你的劝,结果受罪;洗心革面紧紧跟着你,还是受罪。所以说你是一个煞星吧,身边的蚂蚁注定要被踩死踩伤,你救不了。

你对伯巍道:“我们把宣悦送回去好不好?”宣悦一怔。你赶紧跟她解释:“这阵子劳烦姐姐跟我受苦,我怎么过意得去。千乞姐姐回去罢,不然,我没脸见小郡爷!”怎么说,都觉得言语那么苍白和不真诚,你只恨不能掏出心来给她看:你不是嫌弃着要赶她,而是要给她放生呢。

宣悦果然不领情,急得把甜白脸儿涨红,像你给了她多大羞辱似的。伯巍打圆场,护着你道:“庄容心太慈了。”便向你和宣悦保证,“今后你们只管放心,不会再让你们受危险。”给宣悦特别补一句,“你们小爷那边也有我。”

对哦,小郡爷认你为义妹,让你得以有资格立册庄容保林,就是摆明站在太子一边、跟王对板了。这是多危险的事!何况小郡爷身后是整个南郡王府。只为伯巍的一句保证,小郡爷就会去冒这种险吗?你觉得奇怪,他不像是这种人,哪怕为什么所谓的童年友谊。

宣悦的反应也很怪。你知道她嘴上不多说、心里是绝对水晶灯笼的一个人儿,而且对小郡爷绝对忠诚,但是小郡爷出头为你做了这么危险的事,她脸上没有特别的忧色。伯巍这么轻轻一句保证,她也就全盘受下了。

“也许他们已经达成某种协议,只是又瞒着我?”你想。

(那时你想不到其他可能。所谓其他可能…也许存在,但是太可怕了,即使你也不能相信它是真的。它在你心中只是轻轻冒了个头儿。)

按照伯巍的意思,你没有入宫参拜,只是去拜见了唐慎仪。

她比你年长、比你早进府,封的又是慎仪良娣,比你高上一头。你去拜见,是礼所当然。伯巍犹怕你们见面不融洽,从头至尾陪着你。唐慎仪身子有点不适,没怎么说话,只是一直笑着,递了见面礼给你,便罢了。你少不得说些“请姐姐好生养病”的话儿,出来,伯巍又陪着你,你回手把他推了回去——人家生着病呢!你倒霸着他?怎敢在“唐姐姐”面前犯下这般罪过的。

回头打开她的见面礼,是精针密绣的一个香囊,里头一对白玉鱼儿,很妥贴的礼物,就像送出礼物的人一样,温润含蓄。宣悦却道:“庄容多加些小心为上。”你点头。唐慎仪是经王妃认可而封进太子府照顾伯巍的人,伯巍对她敬爱有余、昵宠不足,她为自己打算、总要另寻靠山,你早疑心伯巍生病时差点要取了你们三个性命的,除了王妃,唐慎仪也有份在里面。此刻听见宣悦也这般提醒,你已经不能不把她当心腹了,索性摊开了问:“下巴有颗红痣,鼻子很尖的,是什么女人?”

宣悦默然片刻,垂头答:“贤平嫔的乳娘。”

是了,对王妃说来,最眼中钉、肉中刺的,是她的亲妹妹。没什么好意外的,你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问:“小郡爷怎么说?”

宣悦一抖:“庄容?”

“别客气了,我知道小郡爷的生身母亲、南郡王的郡王妃娘娘,是我大闽王妃娘娘同父同母的姐姐。听说王妃娘娘的先慈大人,在生王妃娘娘时,不幸仙逝了。贤平嫔娘娘是继室所出,略有隔膜不足为奇。而反过来说,作为世上仅剩的同胞姐妹,南郡王妃娘娘跟王妃娘娘应该更亲密不是吗?”你一口气说完这么多饶舌的“娘娘”。该死,为什么闽国最高的宝座上叫做王、王妃,下头封的郡王又叫王、王妃?太不合理!他年你若执掌大权,总要想法子将这些称呼理顺——这且不论了。你逼问宣悦,“这一整串事件里,南郡王府是什么意思?小郡爷是什么意思?”

宣悦怪为难的看着你:“庄容…”

“嗯?”

“太子爷没有告诉您吗?”

“什么?”

“太子爷说,他和小郡爷决定了一件事情,要亲口告诉庄容娘娘的。”宣悦道,“所以婢子不敢先说,请庄容娘娘等太子爷来告诉娘娘吧。”

你没有等,直接去找了伯巍。所谓“等”,是需要克制力的,你觉得此刻不需要克制。

伯巍虽然能力不足,但对你的爱,是满满的在这里,又恰因为能力不足的关系,所以这份爱显得尤其廉价,简直想怎么糟蹋都可以。你扭着他就问:“巍哥哥!巍哥哥!你和小郡爷有什么事要告诉我?讲嘛讲嘛!”

他放下书——是,他在书房,不在唐慎仪的房里。这让你觉得快乐,就像他对你表示出了某种忠贞——他说:“真是的,怎么叫你知道了…唉,今天晚宴,我把阿逝叫来了,那时再跟你说。”你不肯等,还是扭着不放,他无可奈何道:“小家伙!…唉,是要道歉、兼道谢的事。到时候再说,好不好?说两遍怪难为情的。”

多可爱的大男孩,出生在污秽的宫廷里,他堂弟帮他跟他爸爸抢女人、他妈在谋算他小阿姨,他还有什么难为情?你笑着放过他。他也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大玩具罢了,你对他没什么期待,虽然有点儿心酸。

晚宴时,伯巍举起酒杯敬小郡爷,大是动情:“阿逝,我能与如烟相见,是多亏你;能与如烟相守,也是多亏你。我敬你!”

你在帘子后面陪席,看见小郡爷一如既往的雪白衣角,从前的日子滚滚而来。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要把你送给伯巍、之后为什么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你有太多的事情想问,而且可以想出一百种方式去问,却一样也问不出口。

你已经比从前大胆了许多,会在伯巍面前撒娇撒痴、会对着宣悦直来直往质问,但一见到小郡爷,依然静下去,像花深似海里香烟氤氲的日子,言语凋零,唯有隔了心帘与心帘之间的距离、相对而坐。

他将酒杯高举齐额,向伯巍还礼:“哥!这没什么的。再说下去,别臊坏了我。”

“你听我说!”伯巍明显已带了三分酒意,“上个月,因为一条线索,我以为你跟私种烟草的人有联系。那时候,我心痛得要死!那条线索上的人随即被杀,幸好几天后查出来,是另有人杀他灭口,跟你没关系。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没告诉你:我竟然怀疑过你!而你一直在全心全意、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替**劳。好兄弟!我愧啊!我打心眼里下了个允诺,现在告诉你:你就算真犯了死罪,我也要饶你三次!我若是王,便用王位给你作保,我若是太子,便用太子位给你作保!”


八、惠而好我(5)
小郡爷怔了怔,苦笑着答:“我若真犯了死罪,还用你动手?我爹先敲死了我!”

伯巍明朗的笑,起身,大步到帘后,一手握了你的手。[万_书_楼。。wanshulou。]你茫然着,已经给他牵住,一块儿出去了。

“太子!”你叫。

“我们三个有多久没在一块儿了?”他有些儿伤感、又满足的说,“什么身份地位。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今后,我保证,要尽一切努力,好好守护我身边的珍宝。为了见证我的诺言,举杯,我们干!”

酒液在盏中摇晃,你抬眸瞥着小郡爷。“最重要的人”啊?能得到这种承诺,真不错。王不但年纪日过中天,而且已经酒色淘坏了身子,所以投资太子更好?是这种打算吗?

这个国家没有教会你爱,你不在乎它的前途如何,也不在乎小郡爷是否真是私种烟草的幕后人。他举杯庄重的敬你,稍微带点赧然、还有喜悦,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么真诚。把稳了你不会告发他吧?青鸟飞去来,月夜的小小间谍。你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呢。他是该敬你。你举杯齐眸,笑。那就其乐融融的饮此一杯吧,你总觉得他不会真的危及伯巍的国家,一切一切,只是政治。他们男人的政治。而你在其中开始品尝到游戏的乐趣。

回房时,你问伯巍:“我应该去向你爹娘请安,是吗?”

“不。”伯巍局促道,“不用。”

你知道他是怕伤害你,所以如此委婉回答。真实情况,是王妃不肯见你,而王那边…不方便见你吧?你双手搂着他的脑袋,轻声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总要见一次的,是不是?”

“…以后再说。”他把头埋进你怀中。

那段时间他总是在你身边,而你几乎没有达到过真正的**,也许因为身体还太幼小的关系?你曾听院子里女人们说,这事儿像吸大烟,初几口可能不舒服,多来几次就会上瘾,端的是****。在伯巍脸上,你也看见“****”的意思——如果这么说不会太得罪他的话——可是你自己没有。

还是会疼,偶尔会有晕眩感、并伴随着一丝酥麻感,除此外再没什么。这整件事对你来说就是枯燥的、让人不快的行为。身体流出汁水,交插在一起,用几种姿势、重复枯燥的活塞动作,就是这样了。幸好在“花深似海”里学了点粗浅的技法,从身段到声音,还足够应付,至少伯巍不会觉察你的欢愉反应是虚假的。但这么应付久了,他不烦,你也难免觉得无聊。如果一定要做,为什么不让你多感觉到一点快感呢?你不无遗憾的想。

癸水又来了一次,你没有怀上宝宝。也好。你根本逃不出这个污秽的地方,哪儿有资格怀宝宝呢?趁机你也可以休息两天。

第二天,伯巍就去了唐慎仪那儿。

没有留宿,他回来握着你的手:“我去慎仪那里了。”

“嗯。”你说。

“其实…你来之前,我没和她…有过床帏的事。”他道。

你略有些诧异,不知该怎么回答,便不语,只是听着。

“因为总觉得她像个姐姐啊。”伯巍抓抓头,苦笑,“总有点不好意思。你能了解是不是?不过,现在你来了。你来了之后…小家伙,谢谢你,我现在真的是个男人了。”他上床,从身后圈抱住你。

——所谓男人,就是“姐姐”都可以睡吗?你哂笑。当然他没有做错,他是很正常的男孩子,在他的环境里,做着很正常的事。

只是,他正式的侍妾只有唐慎仪一个。若是从前没跟她有过床第之欢,他在你之前是有过一点儿性经验的,那又是从哪里来?

你没问。你不好奇,只是有点儿厌恶罢了。张口说话,语气淡淡的:“太子在那边就好,这么辛苦跑回来做什么?”

“抱着你比较安心啊。”他笑,“哎,小家伙,吃醋了?”

不喜欢床上的人跟其他女人有纠葛,这算是洁癖,还是吃醋?你扭着身子道:“谁说的?人家怕你辛苦嘛!”说着,一口恶气出不完,恨起来,“走开,小心弄脏了你。”

“不怕。”他还是笑着,脸埋在你的后脖颈里,“唔,痒痒,你这个小毛栗子。”

“好,太子爷毕竟嫌弃我的头发了!”你咬牙道,作势要爬起来走开。他紧紧箍住:“哎,别走!我没嫌弃你。真的,你有头发也好、没头发也好,我都喜欢你。”不是不肉麻的。你翻个白眼:“你才没头发。”

“是。”他在你耳边笑,“别走。我喜欢抱着你睡觉。”

你阖上眼睛,随他抱。这般斗着闲嘴、使着闲气,倒也别有滋味,无怪乎院中的姐妹每每就爱跟院中的客人闹起口角来,客人也不气、姐妹们也不收敛,自有它的道理在。

只恨伯巍破坏气氛,俯在枕上轻道:“小家伙,什么时候我们生个孩子呢?”

你眼睛睁开,黑漆漆瞳孔望着帐边流苏。跟你生孩子?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真的知道这代表着多大的责任?

“父王、母后那里…总要去拜见、抹开面子罢?总不能一世不打交道了。”你道。

他默然许久,知道你说得有理,终不能永远回避下去,便涩声道:“也是,快过年了,那时候总要见面的,还不如先见一次。省得在席上僵住,给别人看了不像。”

你适时的抖一下:“不过,我不敢进宫…”

“不进不进。”他马上道,“当然不能这么让你进去!嗯,这样吧,父王会去行宫暂驻,我带你去。不是正经宫里,行事都比较方便些。而且,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你放心,绝对、绝对,不会再出事了!”

他双臂保护着你。你背着他笑:这双手臂有多大力量呢?他自己如果不知道的话,你就替他检验吧。看看他能为你走多远。


八、惠而好我(6)
守一峰与色冷峰相临,比色冷峰更见高些,景色奇丽,其好处倒不止在山景:他左手一条瀑云江、右手一条清玉河。[万书楼。。wanshulou_]瀑云江是出了名的水急沙浊、奔腾难驯,清玉江却是出了名的婉转秀致、潺潺如玉。而这守一峰,正扼守在瀑云江最急、清玉江最秀、而两水又最最靠近的一段,左见巨浪扑天、右揽秀色绕槛,怎教人不拍案称绝?无怪乎历代在这里登临吟咏的人不绝于途。直到王在这里建了行馆,闲常人等是不能上来了,如此美景终付王家独占。再有爱景如好色之徒,也只能在左近山峰望屠门而嚼,偶尔艳羡的瞥着守一峰上峻岩密树间露出来的行宫一角,王家的威仪更深入人心。

此时冬已深了,寒意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细声碎气的阴着来,只管透明透亮大马金刀的坐下江山,有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发黄、凋落,就冻住了,像天空一样呈现出琉璃般的质感,好像轻轻一叩就会碎了似的。清玉河已经结冰,成了长长一条宁静的水晶镜,河水在冰层下依然流淌,深夜静聆,可以听到玲仃的玉声,那是水流在河底与冰层间流过时拂出的声响;另一边,永不结冰的瀑云江依然滔天的奔流,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凛冽,像乱世中的孤直将军,须子一抖:“驾长车哇——”浑黄大浪往上打,水珠抛出去,阳光下呈现出白色,冬日的阳光弱了,于是这白色都显出苍茫样子。

伯巍带你去,一路大约早已说好了,没有什么留难,通报的人一道道门趋进去通报,你们进了花厅。

炉火烧得很旺,室内暖如暮春,舒适得叫人不想思考。四边都是透明墙,外面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但墙前又层层装饰了真假花叶,以含蓄色泽的翠玉雕成的叶子、和妩媚珊瑚攒成的桃花,巧妙与万年青、兰蕙交织在一起,假花叶分明有真姿色、真花叶又洒着精工的金银粉,相映如幻。外面人受了它们的遮掩,不容易看见里面;而对于坐在里面的人来说,墙外的远近冬景,从花叶之间露出来,肃杀之气大减,也成了妙手的奇画一般。

席已摆好,王还没来。伯巍先拉你坐了,便听“哈哈”大笑,王踱进来。你再有思想准备,乍听他的声音,还是身子颤一下,像一只小动物遇见命中的宿敌。伯巍站起来,向父亲行礼,顺便护你在身后。王手压一压、叫他归座,还是笑着:“臭小子!这么久都不来了。就是个女人,值得跟爹翻脸?”

你一直不知道互为情敌的两父子见了面该怎么谈,现在知道了:原来就跟谈一个花瓶、一只扳指那么谈。

伯巍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想说你不只是“这么个女人”而已。但上头坐着的那个毕竟是父亲、又是一国之君,总不好太过计较的,何况王这句话虽然糙点儿,话中已有求和之意,故伯巍咕噜这么一声之后,就没反驳什么。

王叹道:“你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心眼儿就见长了。前几天,忽然送上那个请折,非要立个保林,说是小郡爷的义妹,我当时就奇怪,什么时候听说南家小子有个义妹?不过你已经快要弱冠,纳几个女人应该有主见,就没找你麻烦,盖了印、随你去。后来就听说民扉里走了人。你一边想办法偷她、一边就安排好了立册的事?还真有出息!早知你对这毛丫头这等看重,你就直接问我讨好了,难道我不给你么?”

伯巍红着脸,怪别扭的把脖颈拧了拧,还是不说话,但他和王之间的气氛已经缓和了。到底是父子,你想。他们是父子,你只是个外人。

你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王开始跟伯巍聊他的童年,说某个秋天的围猎、小小阿威第一次射到的猎物、还有父亲赐给他的弓。伯巍的眼睛温柔起来,酒一次次倾空、又斟上,室内气氛其乐融融,贴在墙外的冬景画图简直像要化了,伯巍要小解,暂时离席。

王倾身向你,瞳孔眯起来,像根针:“其实,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你。”

你欠欠身。

“当时我以为你是连波。但,不,你不是她。你怎么会是她?”王笑起来,“那个人,我知道哪里也找不到了,除非我愿意死,并且她愿意等我。但是我们当然是不愿意的。天底下这样的事太多了。不是什么无奈,只是不愿意罢了,所以活该承受后果。你听得懂吗?奇怪,我觉得你什么都懂。所以我愿意跟你谈谈连波。她像南边很远的海洋,你像海中结出来的盐,雪一样白、毒药一样苦,涛声隐隐藏在里面——我是见过你的。这样冰冷嘲笑的眼睛!”

你的手放在案上,疼痛,蜷曲又松开。星芒如幻象一般闪现、而后消散。

“果然是你!”王豁然起立,“八年前我没认出你像连波。八年后,我居然没认出是你!”

你的喉咙像当年那样沉默而干涸。八年,当中只有八年吗?那一日,你怀着磐石般坚定的心意给他下了复仇的预告,而后经过多少挣扎、矛盾又反覆,终于还是回来。是神的意志,神决定这个男人应该接受复仇,所以你注定成为兵刃,除非…

你在心中下了个决定。

“遇龙则开,遇桥则鸣是吗?”王饶有兴趣的问,“现在你会说话了?呵,阿威是桥?他在新年是不是碰见了你,于是你会说话,并且迷住了他?来,再说一句话我听听!我想再听一遍你的声音。很多次我想像你如果还活着、并且会说话,应该是什么声音。但我记得上次见面你的声音完全超过我的想像。”

你的手仍放在案上,额前几绺刘海滑下来、遮着眼睛。你开口。

并不甜美。如果说,你刚开始获得声音时,它还算是优质,有点儿可以被夸奖成黄鹂或者琴弦、这一类的东西,但几次大病、几次豁出身体的极限,它早已受损,一直也没有养回来。所以现在你的嗓音稍微带点沙哑,底质虽然还是好的,听得出金玉的光泽,但这份光泽总是如经年的瓷器般淡下去了,有点儿像是小男生,中性的意思,无论怎么说都不属于莺啭燕啼的美丽女声。

你用这样的嗓音,说的是:“我是太子的人。”

“太子是闽国的太子,我是闽国的王。”他笑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知道‘臣’是什么意思吗?古代就是奴隶。现在不是还有些人被罚作‘隶臣妾’吗?男犯女犯,罚作男奴女奴——所以,你看,我要纠正一下,你们都是我的人。是我的奴隶。”

他总是喜欢用这么沾沾自喜的腔调,发表一大篇言论,而且论证过程居然还不能算错。你没有理会,只是道:“如果有一种赌注,证明您是错的呢?”

他道:“什么?”

“如果太子承认我是您的,我就跟您走;如果太子告诉你,他和我不能分开,那我愿意报答他的心意,哪怕用自尽的方式。”你平静的说,比在妈妈面前提出习舞的赌注时还要平静,“您,接受这个赌吗?”

“为什么?这对你没有好处。难道你觉得我不会叫你自尽?”王俯下腰,看着你的眼睛,“…啊,不对,是因为你不畏惧自尽。”他想了想,笑了,“很好。上次见面时,你畏惧的东西是什么呢?现在好像已经破除了。这让你变得更有意思、更加像原来的你。我接受你的赌注。”他眨眨眼睛,“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伯巍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他。”

你安然的挺直肩背而坐。

是,你当然知道伯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是你在神意面前下的决定:如果伯巍为了你对抗父王,向你证明人世间有一个人肯拿肩膀保护你的身体,那么你,愿意免除这个人的困扰,用自尽的方式也在所不惜。

从叶缔把你送回伯巍身边那刻起,你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神不肯叫你抽身事外。你复仇的使命,也许对于神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所以神认为你应该完成吧?但你想再给人间一次机会。

八、惠而好我(7)
王一直蹲在你面前,像头大棕熊看着一只瓷娃娃似的,那么有兴致的看着你。他的身材是伯巍继承的那种:宽肩膀、厚厚的胸膛、有点儿太长的双臂、浓密的鬓角,这些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但是眼睛不同。伯巍继承了母亲的双眼皮和黑眼睛,而王的虹膜颜色较淡些,那种金褐色有点迷蒙的感觉,睫毛淡而短,眼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在笑着,配了眼睛的颜色,这种笑意都带了神秘的悲凉。

你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像小郡爷。不需要说话,只是蹲在面前,看那么一眼,就会让人觉得他和你有某种特殊亲切的关系、他明白你心中某些不允许任何人了解的内容;甚至如果某一天,他看也不看你一眼的走过去,眼角的余韵仍然会流露某些特殊意味,让你觉得他对你来说仍然是个特殊的人。

这就是首领的魅力?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欢他,但第一时间承认他与众不同。不知道小郡爷对自己这种魅力怎么看,但王显然清楚得很,他明白自己对所有人有影响,不只是因为“王”这个头衔,还因为他自己的特质,于是他可以很随便的抬手为你摘下发夹:“不要戴假发,你这个丫头。”

伯巍回来时,正见到王摘下你的头冠、假发髻。你的真发露出来,短得像个野孩子,刘海摆脱发夹的束缚,披下来遮着眉眼,影子下,眼眸如黑玉的刀光。“遇桥乃鸣,阿威,你没有告诉我实话。你是桥。这是天给我准备的女人。我要把她带走了。”王对他说,没有回头。

你也没有回头,侧对伯巍而坐,眉心、鼻梁到下颔,后颈、肩膀和腰身,所有线条像玉雕出来似的,凝然不动。

那个时候,他如果一个箭步过来,对他的父亲、整个郡国的王说:他要保护你,任何人要夺走你,除非跨着他的尸体过去。那你愿意直接把刀子扎进心口,告诉他:继续做您的太子吧,我放您自由了。

这把刀子握在你袖管中。你一直是想得这么周到的家伙。

伯巍嘴巴张开来一点,像做梦,发不出声音。

你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王一手兜住你的腰背、另一手抄起你的膝弯,将你横抱起,走向后面去。

“这是我的…”伯巍终于找到声音,这么说。

“不,这是我的。你弄错了。”王简单回答。

你在他怀中离去。速度不快,伯巍的身影渐渐落在后面,你用眼角余光同他告别。

真遗憾,他与你,到最后都没能成就一个爱情传奇。

第二人称版 补记
补记一

王从此眷眷于你,你在“花深似海”学得的一切知识都有用。甚至,久了之后,你的**也食髓之味,在其中得到乐趣。

他要带你入宫,但阻碍力量一时比较大,不但因为你出身低贱,更因为你曾经是伯巍的嫔妾。于是王叫你先进道观斩断尘缘、避过风头,择日再行入宫。他并且做主叫你认了南郡王夫妻为干爹干娘——“前段时间阿威不是叫你认作南小子的义妹?那就这么着吧。南小子很忠心,是他来跟我说,阿威纳的你,可能是‘逢桥乃鸣’的孩子。有点儿挣扎,南家这小子,但总算分得清忠义。你就认他家作干亲吧,我带你入宫会方便点。”

小郡爷当然要投靠王的。不管怎么说,伯巍的力量不足以保护南郡王全家,聪明人当然知道怎么取舍,一切挣扎痛苦在所不论。所以,后来伯巍悄悄将你从前削下的青丝,缠了他自己的一绺头发送来,向你表明心意时,你只是将这些发丝作线,绣了幅精妙的绣品,送于干爹干娘添福添寿。王听了,捧腹大笑:“亏你这小丫头想得出来!”

新年过了、是元宵,宫里一些女人们很不愿意你入宫,趁着佳节时分王必须出席宫中的应酬,连番献媚,想以红粉帐困住他、叫他忘了你。你早有计较,倒不做什么别的,只是将从前市井中听来的传奇,巧妙编织,每当见面时一段一段说给王听,他要离去时,总有一段传奇正在难解难分。王虽然人到中年,好奇心比少年人还盛些,回去怎能不百爪挠心?红粉帐里呆不牢,再怎么山高路远、还是一趟趟跑回来,听你的下回分解。

于是,新年的炮竹声落尽时,你被封为贵人,将正式入宫。贤平嫔盛怒,不知从何处听来说,你可能是连波的转世,便请道士来作法抓鬼。

那时候,叶缔来求见王,痛得滴血的说:“王上,这件事行不得!那位姑娘…”

“我金口玉言,已经封了她。你怎么不知礼数?该叫她如贵人!”王笑道。

“是!这位贵人娘娘…臣调查过,她从来没学过刺绣,在道观中也不过是诵经、学些草药知识,怎么突然就能绣了?王上不觉得奇怪?”

“所以呢?”王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要看他怎样自己把伤口揭出来。

“王上,当年…连波,她是绣庄的绣娘。”叶缔声音低不可闻。

“所以,当年我从你手里把她要过来,害她自尽;今日你跟我说我的新宠可能是她还魂,叫我小心?”王大笑。

叶缔埋头。

“你错了。如烟不是连波,她们有根本的不同,你看不出来吗?”王笑道,“既然你这么老实,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连波当时是怀着孩子的。”

叶缔的眼睛猛然张大。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吧。不管她有没有怀什么,我还是要她。你如果不把她给我,我就毁了你的前程,最后你还是要屈服。”他站起来,“就这样吧。听说宫里有人在胡闹什么法事,我要去阻止一下。”

“王,如果你真的不相信有鬼魂之说,又何必介意法事?”叶缔抬起头,最后一搏。

“如果你真的宠爱一个人,你不会让她接受任何试炼。再无害的试炼也不能给她。”王回头看他,“我说过,这是我真正高于你的地方。是她们永远会属于我、而不属于你的原因。”

王行动得太晚了。法师的银铃已经摇响,拘魂的声音喊:“连波!连波!”

如烟,我一直以为你会遭殃,可是你全然没动,而我竟被拘过去了,一路上,看见穿着新年衣服的小女孩吮着快融化完了的麦芽糖、她哥哥点燃最后一个小鞭炮;宫女把新洗的衣服晒出去;小太监在数着银钱;顺成宫里,新封的美人戚氏唱道:“青铜镜,不敢磨,磨着后照人多。一尺水,一尺波,信人唆,那一个心肠似我。” ;幽暗中宫,头衔是“王妃”的女人坐着,絮絮跟心腹说:“唐慎仪太蠢了,直接下手杀掉干净,为什么要先用刑、想问什么口供呢?我再追加命令叫她杀,就晚了一步。我也太蠢,还以为这个妖精是天派下来帮我的,妖精毕竟是妖精,驯不服的,死了活该…”

一路过去,像新死的鬼魂奔赴冥间,脚步不停,我回忆起一点从前的事来,一条大河在奔流,名字叫忘川吗?饮过渡口的汤,就忘却一切去投胎,我不肯的,卖汤女人说:“那你在这边耗着吧。如果你弄明白孟婆汤是什么做成的,你就不在乎喝一口了。”我于是在忘川河畔流浪,你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忘川河的水雾浸透灵魂,一切好像都模糊远去,我忘了很多事情。你忽然对我说:“明白了。孟婆汤是用忘川河水煮成的,而这条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时间。时间会叫人遗忘。但如果有一种恨能熬过时间,那么再多喝一碗汤,也没有关系。所以我们饮了它,回人间去复仇吧…母亲!”

母亲?我连这个也忘记了。你抱着永远的时间也不能磨灭的恨,而我徘徊在你身边,迷失着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那个女人、还是你?一切的爱和恨都遗忘,只有你是重要的。因为我,是深深爱着你、却再也不能保护你的母亲?那我为何要带着你寻死呢?因为被所爱的人送进另一个人手里吗?你像恨着那些男人一样的恨着我吧!我也是杀死你的人们中的一个。

银铃叮当,我被吸入法器,奇异的火焰要将我烤碎了。忽然出现一个神将,将我罩住,同时命令我:“走吧。”“走?可是我还舍不得…她今后的事情会怎样呢?”我迷迷糊糊说。

“天自有打算。她的故事自有别人记述。”神将说,“她已经觉醒,你再留下去会妨碍她执行天的使命。”

银铃声突然断裂。王是在此刻赶到,阻止了做法。“走!”神将拽着我的身臂说。我身不由己离去,回头,似乎见到你步入王宫,像任何母亲眼中的孩子一样小巧美丽,然而满身罪孽。

那个男人对你犯下不容原谅的罪,但也给你带来至上的**快乐。你从此不属于任何人,至死都要跟他纠缠在一起吧。你们是被猎与猎食的关系。原谅我,不能再跟随你下去了,亲爱的孩子…我爱你。

补记二

那个新年,紫宛的才艺震动了京师,她的声名已与嘉兰比肩。

那个新年,替妈妈院里谱过许多曲子的裴笛师高升到了大内梨园里。有传言说,他的手艺倒还行,可要说起曲子来,其实是剽了他徒弟的。那徒弟是南边人,来都城已经很多年,一直赤胆忠心跟着裴师傅,前段时间不知为什么疯了,只是成天唱一支小曲:“青铜镜,不敢磨,磨着后照人多。一尺水,一尺波,信人唆,那一个心肠似我。”

道观里,你见过田致真——当年的如烟和田菁,再见面,已经是圣真和致真——房间里很清净,案头插着一瓶新梅花,她脸上有看透一切的神气,对你说:“保重。”

原来,再怎么样的人生,再怎么样的相遇与分离,结末也不过“保重”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