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您多惨,太不走运了。不过还没到喝茶时间呢,别着急。反正我们已经推迟了。您大概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今天上午家里的几只茶杯不巧从桌上碰掉,碎了,我赶来再挑几只新的。人们请客吃午饭、喝茶或用晚餐,类似的事儿总会发生。”
“您要的茶杯,吉列特夫人,”店里的女人说,“我这就把它们包好,替您装在一只箱子里,好吗?”
“不用了,你只须用些纸裹一下放在我的这只购物提兜里,就完全可以了。”
“如果您要返回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可以用车送您。车随时会在修理站修好上路。”
“您心太好了。我真希望坐您的车,可我无论如何得把摩托车骑回去。孩子们没有车骑会很难过的,他们晚上要出门。”
“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转向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早已离开座位,此时正站在旁边。“这位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我们俩在这儿不期而遇。我一直在劝他一同到多夫顿·金斯伯恩。您觉得托姆会不会多留一位客人过夜呢?”
“噢,肯定没问题,”贝里尔·吉列特说,“我保证他会很高兴见到您的朋友,或许也会是他的一个朋友。”
“不,”奎因先生说,“我从未见过艾迪生先生,尽管我常常听我的朋友萨特思韦特先生谈起他。”
“那好,您就请随萨特思韦特先生一起来吧。我们全家都会高兴的。”
“很抱歉,”奎因先生说,“不巧的是我还有个约会,真的——”他看看手表,“我必须马上赶去赴约。因为碰到了老朋友,已经有些晚了。”
“给您拿好,吉列特夫人,”女售货员说,“我想,放在您的提兜里,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
贝里尔·吉列特把纸包小心地放进她随身携带的提兜里,然后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好吧,一会儿见。茶会五点一刻再开始,不用着急。我总是不断地听西蒙和我公公说起您。终于见到了您,我非常高兴。”
她与奎因先生匆匆告别,走出了店门。
“她忽忽忙忙的,是吧?”店里的女人说,“可她总是这样。她一天之内能做很多事情,告诉你。”
外面的摩托车发动了,隆隆的马达声传了进来。
“她很有个性,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看起来是这样。”奎因先生说。
“我真的说服不了你?”
“我只是个过客。”奎因先生说。
“那么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呢?请你现在告诉我。”
“噢,不会大长时间,”奎因先生说,“我想一旦你真的看见我会认出我来的。”
“你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了吗?再没有什么需要解释吗?”
“解释什么?”
“解释我在这里碰见你的原因。”
“你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奎因先生说,“有一个字眼也许你会感兴趣,我想它对你可能会有用的。”
“什么字眼?”
“色盲。”奎园先生说完,笑了起来。
“我不认为——”萨特恩韦特先生皱了一会眉头,“是的,是的,我确实知道,只是暂时记不清……”
“暂且告别吧,”奎因先生说,“你的车来了。”
这时,果然汽车开来了,正准备停在邮局门口。萨特思韦特先生迎了出去。他感到焦急,不愿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让主人无端地等下去。然而,他跟朋友说再见时还是缠绵了一会。
“没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了?”他问,声调里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
“没有什么你可以为我做的了。”
“为其他人呢?”
“我觉得可以。非常可能。”
“希望我能够明白你的意思。”
“我对你寄予最大程度的信任,”奎因先生说,“你总能了解事理。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很快就可以弄懂事物的含义。你和以前一样,没有变,我向你保证。”
他把手搭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肩头,略停片刻,走开了,沿着乡村大道朝多夫顿·金斯伯恩相反的方向轻快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了车。
“希望我们不会再出什么麻烦。”他说。
他的司机安慰他说:
“离这儿没有多远了,先生,至多三四英里,而且现在汽车跑起来也很顺当。”
他把车往前稍微开了开,在路宽的地方拐过来,回到他来时的路上,他又说了一句:
“只有三四英里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色盲”。他仍然没有弄明白它到底有何意蕴,可他感觉到应该是有的。这个字眼他以前听人说过。
“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自己轻轻地嘀咕着这个名字。这两个词对他来说仍是往常的含义,一个幸福团聚的地方,一个他不能够更快抵达的地方,一个他将依然感到轻松愉快的地方,即使他的许多敌人都已不在那儿了。然而,托姆会在那里,他的老朋友,托姆。他又想起了昔日的草坪、湖水、河流以及他们童年时一起做过的事情。
茶会安排在草坪上进行。从客厅的法国式窗户下面延伸过来一段台阶,一侧有一棵高高的紫铜色山毛榉,另一侧有棵黎巴嫩雪松,如此构筑了茶会的外景。草地上摆着两张白色的油漆雕花桌子,周围有不少式样不同的花园用椅。垂直的一种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坐垫;安乐椅上,可以躺下去伸开双脚眯上一觉,只要你乐意这样。有些椅子上装有顶篷,可以免受阳光的照射。
这是一个美丽的傍晚,草地的绿是一种柔和深沉的色调。万道霞光透过紫铜色山毛榉直射过来,雪松映着宜人的黄褐色天空显得婀娜多姿。
托姆·艾迪生斜靠在安有扶手的柳条长椅上,双脚跷起,等待他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饶有兴味地注意到很多其它场合见到东道主时他所记起的同样情形:舒适的室内便鞋,正好套在他因患痛风而轻微肿胀的双脚上;他的那双鞋也很奇特,一只红的,一只绿的。好人老托姆,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没有变化,和以前一模一样。他又想到:“我真笨!
我当然知道那个字眼的含义了。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马上想起来?”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了,你这个老家伙。”托姆·艾迪生说。
他是个风度依旧的老人,宽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灰白、闪亮的眼睛,宽宽的肩膀仍使他看起来十分健壮,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表白他的一种好心境及其对客人的热忱欢迎。“他从来没什么变化。”萨特思韦特先生想。
“不能站起来问候你了,”托姆·艾迪生说,“需要两个强壮的男人扶助,拄着拐杖,我才能起身。如今,你了解不了解我们这个小集体?你认识西蒙,当然。”
“我当然认识了。好几年没有见你了,而你变化并不大。”
原空军中队长西蒙·吉列特瘦弱、英俊,一头乱蓬蓬的红发。
“很遗憾,我们在肯尼亚时您从没有去看过我们,”他说,“到那里会过得很快活的,我们会给您看很多东西。唉!
人不能预见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原以为我的尸骨会留在那个国度了。”
“我们在附近搞到一块很不错的教堂墓地,”托姆·艾迪生说,“由于无人去做礼拜,教堂仍然未被毁坏,周围也没有新建大多的建筑物,所以教堂庭院里空地仍很充足。我们至今还没有在那里建造一座可怕的墓穴。”
“你们的话题多么令人扫兴呀!”贝里尔·吉列特微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又说,“不过您早已经认识他们,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
“我觉得现在我认不出他们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啊,他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孩子是他把他们从预备学校里接回去的那一天。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俩异父异母——他们却经常被别人当作亲兄弟。他俩身高大致相同,两人都是一头红发。罗兰也许受他父亲的遗传,蒂莫西却是从他的赭发母亲那里继承的。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协作精神。然而,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们真的差别很大。如今他们的年龄,他猜想,在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的差别更加明显了。他从罗兰身上看不到与他外祖父相似的地方,除了红发之外,他看起来也不像他的父亲。
萨特思韦特先生有时感到奇怪,这孩子长得是不是像他死去的母亲莉莉。可是他还是找不到什么相似之处。甚至还不如说,蒂莫西看起来更像是莉莉的儿子,白皙的肌肤,高高的前额以及漂亮的身材。这时,一个柔柔的低低的声音在他身旁说:
“我是伊内兹。我估计您不记得我了。我见到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个美丽的女孩。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这样想到。黑皮肤类型。他回忆起遥远的过去,在艾迪生和皮拉尔的婚礼上他充当男傧相。她表现出她的西班牙血统,他想。她摆头的姿势相当优雅,不啻一个仪态高贵的黑美人。她的父亲,霍顿医生,正立在她身后。他比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一次见到时显得老多了,他人很不错,是一个善良的普通医师,没有雄心壮志,却可以信赖;对女儿,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非常疼爱。很明显,他为女儿感到万分自豪。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极大的幸福攥住了他。所有这些人,他想,尽管其中有几个他觉得陌生,似乎无一不像他早已熟识的朋友。漂亮的黑皮肤女孩,两个红头发的小伙子;
贝里尔·吉列特,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茶盘里的杯杯碟碟,一边吩咐房里的侍女端出糕点和几盘三明治。丰盛的茶会!有几把椅子拉到了桌子旁边,以便人们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想吃什么吃什么。两个男孩子在桌旁坐下来,邀请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他们中间。
他对此非常满意。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他应该首先和孩子们交谈,看看从他们那儿得到多少有关托姆·艾迪生昔日的情况。他于是又默默地想:“莉莉,我多希望莉莉现在能在眼前。”他回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他来到这里,迎候他的有托姆的父母亲,大概还有一位姑妈,以及托姆的舅公和表兄弟。而如今,已没有了这么多人,可这毕竟还是一个家。托姆脚上套着他的那双室内便鞋,一只红,一只绿。他老了,可仍然快乐、幸福。他周围的人也都幸福。如今的多夫顿完全,或者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大住宅也许保护得不太好,然而草坪却完好元损。放眼望去,透过树丛可看见那条河流时隐时现,中间的树呀,是比以前多了。房子也许需要再涂上一层颜料,但不宜过重。毕竟,托姆·艾迪生家道殷实。他拥有大量土地,由人小心侍奉。他喜好俭朴,虽然为保养别墅花费巨大,可在其它方面他却不是一个挥霍的人。他如今很少出外旅游或出国观光,可他仍然白得其乐。不举办大型宴会,仅仅是朋友往来。朋友来此小聚,朋友常常回首往事唤起往日的回忆。
一个友好的家园。
他稍稍侧了侧身,把椅子从桌旁挪开朝向一侧,以便能够更好地眺望延伸到河流的景致。那里当然是磨坊了,而另一边远远望去是大片的田野。其中的一块田地里竖着一个稻草人,灰黑色的稻草人身上栖着几只小鸟,他顿觉好笑。
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它看起来像哈利·奎因先生。大概,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它就是我的朋友奎因先生。很荒唐的念头,然而如果有人把稻草人尽力扎成奎因先生的模样,它就会显出人们看到的大多数稻草人所不具备的那种修长的优雅身姿。
“您是在瞧我们的稻草人吗?”蒂莫西说,“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您知道。我们叫它哈利·巴利先生。”
“真的吗?”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啊!我觉得这名字很有趣。”
“您为什么觉得它有趣?”罗兰有些好奇地问。
“啊,因为它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的名字碰巧也是哈利。”
孩子们开始唱起来:“哈利·巴利忠诚地守卫,哈利·巴利认真地执勤。守卫着禾堆守卫着草垛,使一切冒犯者仓皇逃跑。”
“来份黄瓜三明治,萨特思韦特先生?”贝里尔·吉列特说,“还是家做的肉酱三明治?”
萨特思韦特先生要了一份肉酱饼。她为他摆上一只紫褐色的茶杯,颜色和他在瓷器店里观赏到的一模一样。桌上摆放着整套茶具,显得十分华丽,黄、红、蓝、绿,等等等等。
他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是其最喜爱的颜色。他留意到,蒂莫西用的茶杯是红色的,罗兰用的是黄色的。蒂莫西的杯子旁边有一样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什么,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只海泡石烟斗。萨特思韦特先生已有多年未曾想到过更没有看见过这种烟斗了。罗兰注意到他凝视的目光,解释说:“蒂姆去德国时带来的。他总是抽烟,早晚会患癌症毁在烟斗上的。”
“你不抽烟吗,罗兰?”
“是的,我向来不抽烟,既不抽卷烟,也不抽烟斗。”
伊内兹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两个年轻人争着为她夹菜,他们开始在一起又说又笑起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处于三个年轻人中间感到非常愉快,并不是因为他们谦逊、大方,对他十分尊重,而是他喜欢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也喜欢对他们作出自己的判断。他认为,他几乎可以肯定,两个青年都爱慕伊内兹。是的,这并不奇怪,相似的背景与相似的生活方式使然。他们两人都来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伊内兹,罗兰的第一个表妹,一个漂亮的女孩,就住在邻近。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他恰好能够透过树隙望见那幢房子,房顶就从前门外的小路旁露出来。七八年前他来这里时,霍顿医生住的就是那幢房子。
他瞅着伊内兹,不知道两位青年她更喜欢哪一位,也不清楚她的感情是否已经另有归宿。她没有理由应当爱上两位英俊潇洒、魅力无穷的青年男子的任何一位。
尽管大吃特吃,但他吃得还是不多。萨特思韦特先生把椅子向后拉了拉,改变了一下姿势,以便能够环顾周围的一切。
吉列特夫人仍在忙里忙外。一个过于负责的家庭主妇,他暗想,做起家务事总是过于手忙脚乱,不停地为客人提供糕点,添茶倒水,递这递那的。不管怎的,他想,如果她不劝不让,让客人随意享用,气氛会更加和谐,客人会更无拘元束。他希望女主人不要如此忙活。
他抬起头,看着手脚伸开躺在椅子上的托姆·艾迪生。
托姆·艾迪生也正瞧着贝里尔·吉列特。萨特思韦特先生默默地想:“他不喜欢她。是的,托姆不喜欢她。那么或许是他希望她那样做的。”毕竟,贝里尔取代了他的亲生女儿,西蒙·吉列特的第一个妻子莉莉的位置。“我美丽的莉莉,”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起他的教女,并且感到诧异,为何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尽管看不到莉莉的身影,可奇怪的是莉莉仿佛就在这里。她就在今天的茶会上。
“我想人老了就开始琢磨这类事情,“萨特思韦特先生喃喃自语,“不管怎样,为何莉莉不该到这里来见见自己的儿子呢。”
他慈爱地瞟了一眼蒂莫西,接着又猛然意识到他瞧的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莉莉的儿子。蒂莫西是贝里尔的儿子。
“我相信莉莉知道我在这里,我相信她想和我说话,”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噢,天哪,噢,天哪,我千万不要没完没了地想傻事。”
不知为什么,他又望了望稻草人。它此刻看起来不像一个稻草人,而像哈利·奎因先生。落日的五彩余辉映照在它的身上,一只像赫米斯的黑狗正在追逐着飞鸟。
“色彩,”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又看了看桌子、桌上的茶具以及喝茶的人们,“我为什么在这里?”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本来该做什么?有充分理由……”
现在他知道,他感觉到,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什么危急情况在影响着所有在场的人或只是其中的几个人?贝里尔·吉列特,吉列特夫人,她因为某事心烦意乱,如坐针毡。托姆?托姆没什么事,他没受什么影响。他很幸运,他拥有这位艳妇,拥有多夫顿,拥有一个外孙,这样,他死后这一切都将归罗兰所有。这一切都会是罗兰的。托姆是不是希望罗兰娶伊内兹为妻?或者他会不会担心这对亲姨表兄妹近亲结婚?不过从历史上看,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表兄妹结婚并没有什么恶果。“什么都不要发生,”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什么都不要发生。我必须阻止住。”
真的,他满脑子俱是疯子的思想。一片祥和的氛围。一套茶具。多彩茶杯各不相同的色彩组合。惟此而已。他看了看躺在红色茶杯一旁的白色海泡石烟斗。贝里尔·吉列特对蒂莫西说了句什么,蒂莫西点点头,站起身朝房子走去。贝里尔从桌上拿掉几只空碟子,摆了摆一两把椅子,低声对罗兰咕哝了一句,罗兰就径直走向霍顿医生,为他端上一块撒有糖霜的蛋糕。
萨特思韦特先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这样做。她经过他的桌子时,衣袖拂动了一下。他瞥见一只红色的杯子从桌上滑落下去,碰到椅子腿上碎了。她捡起杯子碎片时,他听见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走过去从茶盘里取出一套浅蓝色的杯碟,回转来,放在桌上。她挪了挪那只海泡石烟斗,使它紧挨着那套杯碟。她提起茶壶,倒上茶,然后走开此时,桌旁再没有人了。连伊内兹也已起身离开,和外祖父聊天去了。“我不明白,”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要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呢?”
一张茶几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茶杯,而且,噢,蒂莫西,他的红发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西蒙·吉列特式的斜向一边,魅力十足的波浪型红发在火红的晚霞中闪闪发亮。蒂莫西回来了,站了一会,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桌子,然后走向海泡石烟斗紧挨浅蓝色茶杯的一侧。
这当儿,伊内兹也回来了。她突然笑了起来,说:“蒂莫西,你拿错杯子了,蓝的是我的,你的是红色的那只。”
蒂莫西答应道:“别犯傻,伊内兹,我知道哪是我的茶杯。我的杯子里放糖了,你不喜欢的。废话!这就是我的杯子,海泡石烟斗紧靠着它嘛。”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睹这一切,他战栗了一下。他疯了吗?他在胡思乱想吗?刚才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吗?
他站起来,三步井做两步走到桌旁。蒂莫西刚把蓝色的茶杯举到唇边,他大叫了一声。
“别喝!”他喊道,“告诉你,别喝这茶!”
蒂莫西惊讶地转过脸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把头扭向一边。霍顿医生十分吃惊地从座位上立起身,靠拢过来。
“什么事,萨特思韦特先生?”
“那只茶杯。那只茶杯有问题,”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别让孩子喝那杯茶。”
霍顿医生盯着茶杯。”我亲爱的朋友——”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原来那只红色的杯子是他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可那只杯子摔碎了,后来换成了一只蓝色的。他不知道红色的换成蓝色的了,对吗?”
霍顿医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你是说——你是说——像托姆一样?”
“托姆·艾迪生。他分不清颜色,你知道的,是不是?”
“噢,是的,当然。我们都知道他这样,所以他今天穿了一双不同颜色的鞋子。红色和绿色,他从来不分。”
“这个孩子也不分。”
“不——肯定不是。不过不管怎么说,罗兰却从未显示出任何这样的迹象。”
“不过他也许这样过,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想我是对的——色盲。他们都叫这个名称,不是吗?”
“不错,他们过去时常提起这个名称。”
“一个女人没有遗传上色盲,然而会隔代遗传给她的下一代。莉莉辨得清颜色,可莉莉的儿子也许辨不清。”
“可是,我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蒂莫西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我知道他们俩长得很像,同样的年龄,同样色泽的头发,还有其他方面也相似,可是——大概您不记得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不记得了。可我现在知道了。我也能看出他们很相像。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西蒙再婚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婴儿。一个女人同时照顾两个婴儿相当容易,尤其是他们俩当时都有长出红头发的苗头。蒂莫西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贝里尔和克里斯朵夫·伊登的儿子。他毫无理由辨别不清颜色,我知道,我告诉你。我知道!”
他看见霍顿医生的眼睛在两个青年身上转来转去。蒂莫西没有听明白他们的对话,只是捧着那只蓝色的茶杯站在那里发愣。
“我看见她买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听我解释,朋友,你必须听我解释。你认识我已有多年了,你知道一旦我肯定地说出某件事,我不会出错的。”
“果真如此。我从未见您出过错。”
“把那只杯子从他手里拿走,“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拿回你的诊所,让搞分析的药剂师检验一下,看看杯子里有什么。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买了那只茶杯,在乡村小店里买的。她那时就策划好她要打碎一只红杯子,然后用蓝色的来替换。她很清楚蒂莫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看出颜色已经不同了”“我想您是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过,我还是照您说的去做。”
他走向桌子,向那只蓝色的茶杯伸出一只手。
“让我看一下杯子,可以吗?”霍顿医生说。
“当然可以,”蒂莫西说。他显出一丝惊愕的神色。
“我觉得这只瓷杯上有点暇疵,在这儿,你知道。很有意思。”
贝里尔穿过草坪走过来,她走得又快又急。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霍顿医生轻松地说,“我正打算用一杯茶来向孩子们演示一个小实验。”
他非常仔细地观察她,他看到了她焦虑、恐惧的表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到了她整个的表情变化。
“您想和我一起去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只是个小实验,您知道。当今的一项检测瓷器不同品级的试验。最近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他一边说着一边沿草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紧随其后,那两个青年互相闲聊着也跟了上去。
“医生在搞什么名堂,罗兰?”蒂莫西问。
“我不清楚,”罗兰说,“他好像有什么非常特别的主意。
噢,不过我想我们以后再听他讲解吧。我们去骑摩托车。”
贝里尔·吉列特倏地转过身,迅速顺原路向房子走去。
托姆·艾迪生叫住了她。
“什么事,贝里尔?”
“我忘了一样东西,”贝里尔·吉列特说,“别的没什么。”
托姆·艾迪生满脸疑问地瞅着西蒙,吉列特。
“你妻子怎么了?”他问。
“贝里尔?噢不,我不知道。我估计她忘拿了什么小东西之类的。我用不用帮你,贝里尔?”他喊道。
“不用,不用,我一会就回来。”她半侧过头,看到老人又躺在椅子上,突然言辞激烈地说:“你这个老傻瓜,今天又穿错鞋子了。它们不是一双。一只是红的,一只是绿的,你知道吗?”
“啊,我又穿错了吗?”托姆·艾迪生问,“对我来说它们完全是同一种颜色,你知道。很奇怪,不是吗,可就这样。”
她加快脚步,经过他远去了。
一会儿,萨特思韦特先生和霍顿医生走到大门口,眼前就是那条小路。他们听到前面传来摩托车隆隆的马达声。
“她走了,”霍顿医生说,“她畏罪逃跑了。我们本来应该阻止她,我想,您觉得她会回来吗?”
“不会,”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认为她不会回来了地许,”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您的意思是——”
“这是一座古宅,”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右宅里居住着古老的家族。一个好家庭,家庭里生活着很多好人。人们不想有麻烦,不想出丑闻,什么也不想发生。我想,让她离开最好不过了。”
“托姆·艾迪生从不喜欢她,”霍顿医生说,“从不。他总是那么客气、慈祥,可他并不喜欢她。”
“再替那个小伙子想一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那个小伙子。您是指——”
“另一个小伙子,罗兰。这样他就无须知道他母亲试图要干什么了。”
“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做?”
“你现在不怀疑她那么做了?”
“是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萨特思韦特先生,她看我时我看见了她的脸。当时我就知道您说的是真的。不过为什么呢?”
“由于贪婪,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她自己身无分文,我相信。她的前夫,克里斯朵夫·伊登,根据各种流传的说法是个不错的男人,然而说到钱财,他却一无所有。但是,托姆·艾迪生的外孙会得到大笔的钱。一大笔的钱。这里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价值连城。我坚信托姆·艾迪生会把他的大部分家产留给他的外孙。她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通过她自己的儿子,当然使她本人享用不尽了。她是一个贪婪的女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猛然转过头去。
“那儿有什么东西着火了。”他说。
“我的天,真着火了。唔,是田里的稻草人着火了。哪个小家伙点的火,我猜。不过什么也不用担心。那个地方没有柴禾堆草堆什么的,稻草人烧完就没事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好啦,你自己走吧,医生。
你并不需要我帮助你做实验。”
。“我确信我会查出什么来的。我不是指具体的物质,但是我相信您的判断,这只蓝色的茶杯里装着死亡。”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身进了大门。他此时正朝着稻草人着火的方向走去。远方是落日。那天傍晚落日异常辉煌,万道光芒染红了半边天,照亮了熊熊燃烧的稻草人。
“那么,这就是你选择要走的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这时,他显出有些愕然的样子,因为他看见火焰的附近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的身影。女人身穿淡淡的珍珠母一样颜色的衣服,她正向萨特思韦特先生走来。他僵硬地立在那里,端详着她。
“莉莉,”他说,“莉莉。”
现在他看得十分真切了,是莉莉正向他走来。太远了,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非常熟悉她是谁。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别人看见她,或者是否这道风景惟他独享。他开口说道,声音不很高,只是轻声低语:
“一切都好,莉莉,你儿子没事了。”
于是她停下来,把一只手举到唇边。他看不见她的笑靥,可他知道她在微笑。她吻吻她的手向他挥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她往回走,走向已经烧成一堆灰烬的稻草人。
“她又要回去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喃喃自语,“她要与他一起回去了。他们正一同离去。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当然。只有在爱情、死亡或二者共存的场合,他们——像她一样的人们——她们才来。”
他再也不会看到莉莉了,他想,可他想知道他多久才会再次碰见奎因先生。他转过身往回走,走在草坪上,走向茶几,走向那套五彩茶具,走向躺在远处的他的老朋友托姆·艾迪生。贝里尔不会回来了。他对此确信无疑。多夫顿·金斯伯恩安然无恙。
那只小黑狗穿过草坪,飞奔而来。它来到萨特思韦特先生近旁,稍稍喘口气,摇了摇尾巴。狗的颈圈上卷着一张纸条。萨特思韦特先生弯下腰把它取下来,展延开。纸条上用五彩笔写了一句话:
祝贺你!我们下次再见
H·Q(H·Q——哈利·奎因。——译注。)
“谢谢你,赫米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完,目送小黑狗飞快地穿过草地,重新加入那两个身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在那里,可是再也看不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