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是,大卫,我可以发誓……”
赫邱里·白罗上前一步,轻咳一声。大卫忽然转身看着他。
“喔,”他说,“是你,你来干什么?”
“我觉得,”白罗说,“你的假设未免太戏剧化了一点。你为什么一口咬定
令妹是被人谋杀的呢?”
“难道你说她不是被谋杀的?难道这像是——”他指指床上的尸体,“自然
死亡?不错,罗莎琳的精神是比较紧张,可是她的身体一点毛病都没有,心脏也
健康得很。”
“昨天晚上,”白罗说,“她上床之前曾经坐在这儿写字……”
大卫大步走到书桌前,俯身看着那张字条。
“别摸。”白罗警告他。
大卫把手收回来,静静站着看字条。
然后,他猛然回头,用疑问的眼光看着白罗。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自杀的?罗莎琳为什么要自杀?”
但是回答他问题的却不是白罗的声音——史班斯督察平静的橡树郡口音从打
开的门口传来。
“要是上星期二晚上,柯罗德太太不在伦敦,而是在温斯礼村,见了那个敲
诈她的男人,又在盛怒之下杀了他的话,她有没有可能自杀呢?”
大卫转身看着他,眼神坚定而愤怒。
“上礼拜二晚上我妹妹在家。我十一点到家的时候,她明明在房里。”
“不错,”史班斯督察说,“你当然会这么说,汉特先生,我也相信你会始
终坚持这个故事。只可惜我没有义务要相信。而且不管怎样,现在说这些都太迟
了,不是吗?”他走向床边,“这个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上法庭审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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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他不会承认的,”史班斯说,“不过我相信他知道她是凶手。”他坐在警
察局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桌子对面的白罗,又说:“真可笑,我们一直那么小
心查他的不在场证明,却一直没想到她身上。事实上根本没办法证明她那天晚上
在伦敦。我们只听了他的片面之词,就以为她在。其实我们早就知道只有两个人
有谋杀亚登的动机——大卫·汉特和罗莎琳·柯罗德。我一直在调查他,却完全
忽略了她。她看起来的确很柔弱——甚至有点傻,可是我相信这也正是一部分原
因。大卫·汉特很可能就是为这个原因催她到伦敦去,也许他知道她可能会失去
理智,也知道像她这种人紧张起来反而很危险。还有一件事也很好笑,我常常看
见她穿着一件橘红色亚席长袍出门——她最喜欢这种颜色。还有橘红色头巾、橘
红色便帽。可是老黎贝特太太说有个女人头上包着橘红色头巾时,我一点都没有
想到会是戈登·柯罗德太太,还是觉得这件事跟她无关。那次你说在罗马天主教
堂碰到她,好像她已经被后悔和罪恶感冲昏了头?”
“不错,她的确有罪恶感。”白罗说。
史班斯若有所思地说:“她一定是在盛怒之下攻击他。我想他一定不明白是
怎么回事,也不可能戒备像那样的女孩子,”他默默想了一两分钟,又说:“还
有一件事我不大懂,是谁贿赂波特?你说不是杰若米·柯罗德太太?我打赌一定
是她。”
“不,”白罗说,“绝对不是杰若米的太太,她向我保证过,我也相信她说
的是真话。这一点我实在很傻,早就该想到的——波特少校亲口告诉过我。”
“他告诉过你?”
“喔,当然不是直接告诉我,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说出来了。”
“好吧,是谁?”
白罗略略歪歪头。
“我可以先请教你两个问题吗?”
督察似乎很意外。
“想问什么尽管问。”
“罗莎琳·柯罗德床边那个盒子里的,到底是什么药?”
督察显得更意外了。
“那个?喔,没什么不对呀,是溴化物,可以镇定神经。她每天晚上吃一
颗。我们化验过了,没有问题。”
“药方是谁开的?”
“柯罗德医生。”
“开了多久了?”
“喔,有一段时间了。”
“她是被什么毒药毒死的?”
“喔,我们还没得到确实的报告?不过我想应该没什么疑问——是吗啡。”
“她自己有没有吗啡?”
史班斯好奇地看着他。
“没有。你到底想说什么?白罗先生。”
“现在我要请教你第二件事了,”白罗有意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星期二晚
上十一点五分,大卫·汉特从伦敦打电话给绫恩·马区蒙。你说你查过了:那是
‘牧者之宫’那个套房打出去的惟一电话。那么,有人打电话进去吗?”
“有一个,十点十五分,也是从温斯礼村打的。是打公用电话。”
“我知道了。”白罗沉默了一会儿。
“你到底想到什么了?白罗先生。”
“那个电话有人接吗?我是说伦敦的那个号码有人接吗?”
“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史班斯缓缓地说,“那个房间有人在,当然不可能
是大卫·汉特,因为他正在搭火车回伦敦。这么说,接电话的人似乎应该是罗莎
琳·柯罗德了。要是这样,她不可能几分钟之前还到过史泰格旅馆。也就是说,
戴橘红色头巾的人不是她。要是这样,杀死亚登的凶手也就不是罗莎琳了。可是
她又为什么要自杀呢?”
“答案很简单,”白罗说,“罗莎琳·柯罗德不是自杀,是被人谋杀的。”
“什么?”
“她是被人故意狠心杀死的。”
“可是亚登又是谁杀的呢?我们已经排除掉大卫……”
“不是大卫·汉特。”
“可是你现在又说不是罗莎琳?老天?只有这两个人有谋杀动机啊!”
“不错,”白罗说,“动机!我们就是为了找动机才弄错了方向,如果甲有
谋杀丙的动机,乙有谋杀丁的动机——那么,要是甲杀了丁,乙又杀了丙,是不
是不大合理呢?”
史班斯用嘘声说,“慢慢来,白罗先生,慢慢来,我根本不懂你说的什么
甲、乙、丙、丁。”
“很复杂,”白罗说,“的确非常复杂。你知道,现在有两种不同的罪——
所以必然有两个不同的凶手。先是第一个凶手出场,然后是第二个凶手出场。”
“用不着引用莎士比亚的诗句,”史班斯咆哮道,“这不是在演戏。”
“不,这的确是非常典型的莎士比亚戏剧,因为它包括了人类的所有情绪,
尤其是莎士比亚最喜欢描写的——忌妒和怨恨,同样的,也有快乐的热情行动,
和成功的机会主义。‘世间事,也有涨潮时节,及时把握,便能致富……’有人
看准了这一点,督察,迅速抓住机会,采取了行动——到目前为止都很成功——
而且可以说当着你的面大大方方地做!”
史班斯生气地揉揉鼻子。
“请你说明白点,白罗先生,”他要求道,“要是可能,就直接说明你的意
思好不好?”
“我会说清楚——非常非常清楚,现在有三个人死了,对不对?你不会不同
意吧?”
史班斯好奇地看着他。
“我当然同意,你总不会要我相信这三个人当中还有一个活着吧。”
“不会,不会,”白罗微笑道,“这三个人都死了。可是他们是怎么死的
呢?也就是说,你认为他们的死应该属于哪一种?”
“喔,这个啊,白罗先生,你也知道我的看法。一个人是被谋杀,另外两个
是自杀。可是照你的说法,最后一个人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的。”
“照我的看法,”白罗说,“应该是一个自杀,一个意外死亡,还有一个才
是被谋杀。”
“意外?你是说柯罗德太太是意外毒死自己?还是说波特少校是意外枪杀自
己?”
“都不是,”白罗说,“意外死亡的是查理·特兰特——又名恩纳可·亚
登。”
“意外?”督察大声说,“意外!你居然说一件残忍无比的谋杀案——死者
的头颅都快被敲碎了——是意外?”
白罗丝毫不为督察的激动情绪所动,只是平静地答道:
“我所谓的意外,是指没有人蓄意杀人。”
“没有人蓄意杀人——可是居然有人的头被敲碎了!难道是被疯子打的吗?”
“我想事实应该差不多——不过和你所想的意思不大一样就是。”
“这个案子里惟一奇怪的女人就是戈登·柯罗德太太,有时候我觉得她看起
来好奇怪。当然,林尼尔·柯罗德太太的想法也很疯狂,可是她绝对不会用暴力
——杰若米·柯罗德太太是最有理智的女人!对了,你说贿赂波特的人不是杰若
米的太太?”
“对,我知道是谁。我说过,是波特亲口说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喔,我真该揍自己,当时居然没注意到!”
“后来,你那个什么匿名甲乙丙疯子就杀了罗莎琳·柯罗德?”史班斯的声
音越来越充满了怀疑。
白罗用力摇摇头。
“绝对不是,这是第一个凶手出面而第二个凶手插手的地方。这种犯罪型态
完全不同,毫无热度和感情,是冷冰冰的蓄意谋杀,史班斯督察,所以我一定要
让杀她的凶手正法。”
他边说边起身走向门口。
“嗨,”史班斯喊道,“总得告诉我几个名字吧,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我很快就会告诉你,不过我还要等一样东西——说得切实一点,就是一封
国外来信。”
“口气别像预言家一样!喂……白罗!”
可是白罗已经溜走了。
白罗走过广场,按了柯罗德医生家的门铃。
柯罗德太太前来应门,看见白罗,还是像以往一样喘着气。
白罗马上开门见山地说:“夫人,我有话跟你谈。”
“喔,当然可以……请进……我没什么时间打扫家里,可是……”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你先生吸毒有多久了?”
凯西婶婶立刻眼泪汪汪地说:
“喔,天哪,喔,天哪……我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大战的时候开
始的,他工作实在太过度,神经太紧张,从那时候起,他一直想尽量减少分量
——是真的,所以他有时候脾气才那么坏……”
“这也是他需要钱的原因之一,对吗?”
“我想是吧,喔,老天,白罗先生,他答应去接受治疗的……”
“镇定一点,夫人,再回答我的一个问题,你出去打电话给绫恩·马区蒙的
那天晚上,是到邮局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的吧,对不对?你在广场上有没有碰到
人?”
“喔,没有,白罗先生,一个也没有。”
“可是就我所知,你身上只剩半分的硬币,必须向人借两分硬币才能打。”
“喔,对了,我是跟一个刚从电话亭走出来的女人借的,她用两个便士跟我
换一个半便士。”
“那个女人长得怎么样?”
“喔,像女演员一样,希望你懂我的意思。她头上包了一条红色的头巾,好
笑的是,我几乎可以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因为她的面孔好熟悉。我一定跟她碰
过面。可是你知道,就是想不起是在哪里,也想不起是怎么认识她的。”
“谢谢你,柯罗德太太。”赫邱里·白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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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绫恩走到屋外,抬头看看天空。太阳阴沉沉的,天空中没有红色,只有一抹
不大自然的光芒,是个宁静的黄昏,但却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她想:晚
一点一定会有一场暴风雨。
现在,时间终于到了,不能再拖延了,她必须到长柳居去告诉罗力。至少,
她应该亲口告诉他,而不应该选择比较轻松的方式——写信告诉他。
她告诉自己——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是心里却又好像有点奇怪而不情愿。
她看看四周,想道:“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这里有我的世界、我的生活方
式。”
她对未来并不抱着幻想,和大卫一起生活是一种冒险——可能会变得很好,
也可能会变得很坏,他早就警告过她,就是发生谋杀案的那一晚,他在电话中警
告她的。
此刻……几小时之前,他对她说:“我一心想走出你的生活圈子,可是我实
在是个傻瓜——以为自己能完全忘了你。我们到伦敦去结婚……对,我不能给你
犹豫的机会。这里有你的根,会把你牢牢拴住。我一定要把你连根拔起。”又
说:“等你正式成为大卫·汉特夫人的时候,我们再告诉罗力。可怜的家伙,只
有这样告诉他最好。”
她不同意他的主张,但却没有马上说出来。
不,她一定要亲口告诉罗力。
现在,她就是在往罗力家的路上。
绫恩敲响长柳居大门时,暴风雨刚刚来袭,罗力开门时,露出很意外的表
情。
“嗨,绫恩,为什么不先打电话告诉我一声?万一我出去了怎么办?”
“我有话跟你说。”
他站在一旁,让她进来,然后跟着她走进大厨房。餐桌上还残留着他的晚
餐。
“我准备在这里增加一点设备,”他说,“你会比较方便。还有新水槽……
钢的……”
她打断他的话。
“不要计划什么了,罗力。”
“是因为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没埋葬?好残忍!不过我从来都不觉得她很快
乐,我想是因为那次该死的空袭。无论如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已经死了,
对我……或者说对我们……来说,惟一的不同……”
绫恩倒吸一口气。
“不,罗力,以后没有什么‘我们’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
他瞪着她,她一边在心里恨着自己,一边平静却坚决地说:“我决定嫁给大
卫·汉特,罗力。”
其实她也不十分知道自己到底期望什么——罗力会反对,也许是生气——但
是罗力的反应却绝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两分钟,然后走过去拨拨炉火。最后才心不在焉似地转过
身来。
“好,”他说,“我们把话说清楚。你说你要嫁给大卫·汉特,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你爱的是我。”
“不,我从前的确爱过你——我出国之前,可是已经过了四年,我……我变
了,我们都变了。”
“你错了,”他平静地说,“我没有变。”
“也许……你改变得极少。”
“我根本没变,因为没什么机会让我改变,我一直在这儿耕田,没有从降落
伞上跳下来,没有在晚上翻山越岭,在黑暗中用手臂搂着男人,然后刺伤他……”
“罗力……”
“我没有上战场,没有打仗,根本不了解战争是什么!只是一直在农场上舒
服安全地过日子,幸运的罗力!可是如果嫁给这种丈夫,你会觉得很没面子!”
“不,罗力……不!根本不是这样!”
“我是说!”他走近她,颈上的血管都鼓胀了,额上也浮现着青筋。他那种
眼神——有一次她在田里也看过一头公牛露出同样的眼神,那头牛用力扬起头、
踩着脚,头上那对大角缓缓地摆下去,被一股无名怒火刺激着。
“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听着,听我的改变。我已经错过了自己应该有的东西,
失去为国作战的机会,眼看着我的好朋友在战场上送了命,眼看着我的女朋友
……‘我的’女朋友……穿上制服到国外去,她把我丢在后面。我的生活痛苦极
了……你难道不知道吗?绫恩,我真是痛苦透了。后来,你回来了……可是我反
而变得更痛苦……从凯西婶婶宴会那晚,我发现你盯着桌子对面的大卫·汉特,
就更痛苦了。可是他不会得到你的,你听到了吗?要是我得不到你,任何人也都
别想得到。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
“罗力……”
她站起来,向后退一步,心里非常害怕,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人,而是
一头凶猛的野兽。
“我已经杀了两个人,”罗力·柯罗德说,“你以为我会在乎再杀一个人
吗?”
“罗力……”
现在,他已经站在她面前,双手扼住她的颈子……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绫恩……”
她颈子上那只手加紧了力,房间在旋转,黑漆漆的,旋转,窒息……到处一
片漆黑……
接着,忽然传来一声咳嗽声——一本正经,有点矫揉造作的咳嗽声。
罗力停下来,双手也松垂下来,无力地垂在身旁。绫恩则在地板上卷成一
团。
赫邱里·白罗站在门口,抱歉似地咳嗽着。
“希望我没有打扰两位吧?”他说,“我敲过门了,真的,我的确敲过门,
可是没有人来开。两位大概忙吧?”
有一会儿,气氛十分紧张,罗力用力瞪着赫邱里,仿佛恨不得扑到他身上似
的,但是他最后还是转身走开,并且用平板空洞的声音说:“你来得——正是时
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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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赫邱里·白罗有意使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茶壶水开了吧?”他问。
罗力沉重地答道:“嗯,是开了。”
“那你是不是愿意泡点咖啡——或者简单一点,泡点菜?”
罗力像机械人一样顺从地走了。
赫邱里·白罗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在冷水里浸浸,拧干之后,
走到绫恩身边。
“来,小姐,把这个围在脖子上会舒服点……喔,我有安全别针。”
绫恩一边难过地轻叫,一边向他道谢。长柳居的厨房——对她来说真是个可
怕的梦魇。她觉得难过极了,喉咙也痛得不得了。她勉强站起来,白罗轻轻扶她
坐进椅子里。
他看看她背后:“怎么,咖啡呢?”
“好了。”罗力说。
罗力把咖啡拿来,白罗倒了一杯,拿给绫恩。
“听我说,”罗力说,“我想你大概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我刚
才想勒死绫恩。”
“啧啧。”白罗似乎对罗力的行为感到悲痛。
“我已经害死两个人了,”罗力说,“要是你没有及时赶到——她就会是第
三个死者。”
“喝咖啡,”白罗说,“别谈什么死不死的,对绫恩小姐不大好。”
“老天!”罗力瞪着白罗说。
绫恩费力地啜着咖啡,咖啡既热又浓,一会儿,她就觉得喉咙没那么痛了。
“是不是舒服点了?”白罗问。
她点点头。
“好,那我们可以谈谈了,”白罗说,“我的意思是由我来发言。”
“你到底知道多少?”罗力沉重地问,“你知道我杀了查理·特兰登吗?”
“知道,”白罗说,“知道很久了。”
这时,有人用力推开门——是大卫·汉特。
“绫恩,”他大声说,“你从来没有告诉我……”
他忽然住口,困惑地——打量着他们。
“你喉咙怎么了?”
“再给我一个杯子。”白罗说。罗力递给他一个杯子。白罗接过来,倒满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