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德庆竖起耳朵。
“…睿亲王怕是要永远失去圣眷了。”
“不是刚打了胜战吗?”
“刚打胜战就请恩旨,这不更要命吗?”
德庆嘴角上扬,手指玩弄扳指,视线遥望城门处蔓延而去的大路。
还真是个傻瓜啊。
为了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上。
皇帝的心胸得有多宽广,才容得下德昭这般任性。
德庆想想就觉得高兴,不觉想起一事,又有些遗憾。
他过早地弃掉了连氏这颗棋子。
或许再留段日子,会有更大的利用空间。
德庆叹口气。算了,都留了这么久,现在也算是物尽其用,若是德昭查到连氏身上,严刑拷打一波,难免会牵扯到他身上。连氏早点死,也是好事一桩。
更何况,不是还有个连幼清吗?那可是颗大棋子。待连氏死后,他将下毒的事推到德昭身上,再将前尘往事告知连幼清,收服她易如反掌。
先行兵纵马来报,大军已扎营城外,约半个时辰,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尘土飞扬处,德昭携将领们奔腾而来。
百官相迎,皇帝握住德昭的手,与将领们敬酒。
这一路回京,德昭满脑子想的都是恩旨的事,这一刻见到皇帝,他几乎迫不及待就要问出口。
皇帝侧眼瞧他一眼,目光威严,声音却柔和,“不必再问,自是相允。”
叔侄俩的对话,轻而短,意味却深长。
离得近的官员们面不改色,心里却翻了几波骇浪。万千疑惑,只一件事千真万确。
——睿亲王的地位,固若金汤。
德庆打错算盘,脸色发灰,心中更是嫉恨。
他恨得牙齿打颤,怕被人瞧出端倪,只得低头掩饰。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俩叔侄好得跟亲兄弟似的,皇帝为何从来不疑德昭!
庆功宴后,德庆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府里,新娶的王妃图赞木清子前来相迎。
德庆心里抑郁,趁着酒气一泼儿全撒了出来。
奴仆皆瑟瑟发抖,生怕一不小心就送了命。木清子是图赞吐蕃之妹,从小养尊处优,最受不得这种窝囊气,命人端来馊水,直接就往德庆身上泼。
德庆满身狼狈,一时愣在那,待反应过来,怒不可遏,挥手就要打。
木清子不躲不闪,反而主动凑上前,横眉冷对:“你打啊。”
她这么一怼,德庆反而犹豫了。
木清子将人全赶出去,关起门来,自里屋取出一剑。她乃塞外儿女,马背上长大的,蛮力不比德庆小,夫妻争执之间,她已夺剑出鞘,直指德庆的脖颈:“你这孬种,外面受了气,回家撒什么酒疯!”
德庆知她泼辣,却不想如此胆大,当下酒醒了三分,冷笑:“难不成连你也想欺我?”
木清子皱眉,“你这人好生奇怪,明明是你欺人在先。”
德庆往地上一坐,衣袍尽宽,似哭似笑,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拿酒来!”
木清子见他神情恍惚,不解其意,拿了酒看他大口灌。
德庆笑看她,“你可知,当初图赞是想将你嫁于睿亲王的?德昭若娶你,我也就不用受你的罪了。”
木清子讥讽:“我若没嫁你,也就不用受你的罪了。”
德庆仰头大笑,“算了,既然都是受罪,咱俩也算扯平。”
木清子扔了剑,和他同饮,酒太烈,触及舌尖,似火烧燎原。
“我哥哥御前求婚的事,早已传遍整个塞外,睿亲王拒婚,使我成为笑话。我心里恨他,并不比你少。”
德庆忍不住笑出声,“嫁娶而已,你哪里就真恨极了?果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懂什么!”木清子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咬牙切齿,声音轻且狠:“待哪天有机会,我定要将这羞辱之仇讨回来。”
德庆勾住她的下巴,“你仰慕德昭?”
木清子媚眼如丝,“你放心,虽然你是个拣破鞋的,但我不会辜负你。”
德庆一口酒喷出来,哈哈大笑,木清子二丈摸不着脑袋,以为他笑话自己,怒气说来就来,一脚踢过去。
德庆叮嘱道:“汉文不好,就少开口,你知道拣破鞋是什么意思吗?”
木清子意识到自己大概用错了词,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为来了面子,硬是死撑着。
德庆懒得开口解释,喝了几口酒,不愿再同她吵闹,索性往地上一躺,直接就歇下了。
————
睿亲王府。
所有人都在门口等候,幼清领着管家,站在老太妃身后。
太妃刚从佛光寺清修回来,心境缓了不少,这会子见到幼清,也没有从前那般厌恶。
问了几句府里的事,语气淡淡的,便不再开口。
不久,德昭终于从宫里回来。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身姿带风。
一眼瞧见幼清,瘦长的身形,穿着青色薄袄,一件釉兰小马甲,黑发红唇,肤如凝脂。
是他梦里出现千千万万遍的可怜模样。
搀扶了太妃入府,嘴里说着太妃想听的,眼里向着旁边的幼清。
太妃终是疼惜儿子,刚从刀剑无眼的战场回来,知他实在喜欢幼清,遂也作罢,找了个由头,自己带人回屋了。
德昭与幼清返步,身旁再无其他人。幽静一条小径,隔了一步之宽,多月未见的两人,竟不知该对彼此说些什么。
“我已归,让你久等了。”
是在回应她的那封信。——“静候君归。”
幼清莞尔一笑,“还好,并不难等。”
她低头走路,靴尖蓦地出现一抹阴影,抬头再看,德昭已近在咫尺。
他微微弯下腰,温柔地将她抱住,“好想你。”
幼清点点头,“我也是。”
阴了半月的天,今儿个难得放晴,日光懒洋洋地照在身上,春风拂面,美人在怀,德昭觉得此刻的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有件事我要告知你,你别不高兴。”德昭忽地有些忐忑,这会子反应过来,幼清并未说过要嫁他。
万一她不乐意…
德昭咽了口唾沫,语气有些紧张,“是这样…”
话未完,一只白嫩的手已经抵住他的唇,幼清仰着脸,笑盈盈:“你是不是要娶我呀?”
德昭懵住。
幼清凑近,轻轻捏了他的耳朵,“你不娶呀?”
德昭猛点头,“娶娶娶!”
幼清掩不住笑意,背过身半叉腰,“那我可得好好考虑了。”
德昭“啊”一声,忙地绕到她前面,“还有什么好考虑的,皇上都答应了。”
提及皇帝,幼清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黯淡,瞬间的功夫,她已将情绪掩盖好。
有些事情,能不想就不想,反正想了也没用。何不好好享受当下。
她与他面对面,玩笑口吻,道:“我问你,以后府里谁做主?”
德昭:“自然是你。”
“纳妾吗?”
德昭赶紧摆手,“不不不。”
幼清抿嘴笑,“那你想生几个孩子?”
德昭眨眨眼,“我…我不知道…你拿主意…”
幼清掰着手指算,皇帝只给她一年时间,她只够给他生一个孩子而已。
德昭见她不说话,急得满头大汗,琢磨自己刚才哪里说错了话,赶紧捏了她的衣袖问:“幼清,你嫁不嫁呀?”
幼清点点头,“嫁。”
德昭一颗心放回肚里,牵住她的小手指,“我已经想好了,祖宗的礼制办完后,还要再大办宴席,把全城的权贵都请来,全城同喜,庆它个十天十夜。”
幼清俯在他的胸膛,两人絮絮叨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将来的事。
古有秉烛夜游,当夜,两人相拥而眠,又谈了整整一夜。
怎么也说不腻,连歇息都是浪费。
皇帝即将下旨赐婚的事,很快传遍全府。
太妃召幼清前去相见。
恰逢德昭不在,幼清犹豫片刻,随即整裙起身,跟随嬷嬷而去。
太妃屏退屋里人,放下手上的书,抬起眼皮子,扫一眼,打量幼清。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幼清规规矩矩地福礼,“太妃召见,奴婢岂敢忤逆。”
太妃道:“奴婢?只怕过几日便不是了。”
幼清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低头听训,丝毫没有不满的情绪。
而后太妃又说了许多,大概都是挑刺的,幼清没听清楚她说什么,满脑子想着今夜该吩咐厨房做什么菜。
太妃不满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
幼清回过神,谦逊地半跪着:“听凭太妃吩咐。”
太妃无奈叹口气。
有些人就是这样,看似柔弱,骨子里全是铜铁,偏生装的纤纤模样,滴水不漏,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过来些。”
太妃忽地一改严厉语气,幼清不知其然,往前凑了几步。
“将手伸过来。”
蓦地手腕一瞬冰凉,幼清低头一瞧,是个通体碧绿的镯子。
“这个手镯,本来我是留给阿妙的,如今给了你,好好戴着吧。”
幼清一愣。
太妃:“怎么,还不谢我,难道不想要?”
这算是接受她了。
幼清这时才反应过来,略微吃惊地望向太妃。
太妃道:“德昭喜欢你,我也只能认下了。你莫得意,我并不喜欢你的。”
她嘴里这样说着,手却盖住幼清的手,打量镯子是否尺寸合适。
“你虽是奴婢出身,但打理事情确实很有一套,以后不要懈怠。”
幼清谦卑应下,“是。”
太妃:“以后没事不用来请安,免得咱俩见了心烦。”
幼清也应下:“是。”
太妃抬起眼皮子,“出去吧,”
幼清并不急着走,将架子上香鼎里刚燃完的香片换上,走到内室,换了榻上的软背垫,这才福了礼离去。
细白的袅烟缓缓腾起,嬷嬷自小屋走出,扶起太妃往榻上去,拿了佛经摊开,道:“姑娘真是个有心体贴之人。”
太妃面上没说话,指腹拂过幼清刚换上的硬背垫。
今天她腰疼,枕着软垫,刚才坐了会觉得不舒服,大概被这妮子瞧出来了。
“唉,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老了,有些事想管也管不了,倒不如放手随他们去罢。”
春去夏来,又到了一年一季的春花宴。达官贵人皆骑马相会,共游郊野。
毓义前来相邀,德昭问过幼清的意思,两人共同前往。
至那日,车马齐备,奴仆侍立,幼清穿一身水青色绸裙,帷帽过膝,德昭看得移不开眼。
“与我同骑一马吧。”他殷切相邀,幼清却并不领情:“我没那么娇气。”
她纵身上马,明明纤细的身形,此刻却透着十足的英气。
毓义在旁边笑:“堂兄,堂嫂越来越有你的风范了。”
幼清嗔他:“还没过堂,算不得你赵家的人,晚些再喊嫂吧。”
毓义哈哈大笑,“好好好,我可不敢羞堂嫂,免得堂兄找我算账。”
德昭骑马跟在幼清身后,周遭事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眼里只有幼清一个。
不多时,一支浩荡队伍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德庆。
毓义下马见礼,德庆勒住马,并不下马,跨在马背上,微昂下巴,“是三皇子啊,这会子也赶着去春花宴么?”话锋一转,目光触及德昭,语气讥讽:“原来九弟也在。”
他话音刚落,一个娇蛮的声音随即响起,直指德昭:“你就是睿亲王?”
众人迎面看去,只见一黄衫女子纵马而来,穿的磊磊骑马服,未戴帷帽,束发戴冠,一张芙蓉秀脸露在外面,腰间流苏风中飞舞,面带愠色,“怎么不答话,我是你嫂子,算得上大你一辈了。”
众人瞬时明白过来,原来是德庆新娶的王妃,塞外来的公主。
因她语气跋扈,搞错辈分还理直气壮,众人纷纷憋笑。德庆有些头疼,怕她再说出什么话丢脸,只得告辞先行一步。
毓义凑到德昭身旁,笑:“看来是个母老虎,幸好堂兄没要她。”
德昭瞪他一眼,“当着你未来堂嫂的面说什么混话!”
幼清并不在意,“这事我不是不知道,不必避着我。”
德昭悄悄瞧她,果真没有半点吃醋的意思,不免心里有些沮丧。
春花宴热闹非凡,香香燕燕,各家或饮酒比诗,或赛马比试,幼清见着钱香,两人亲热问候,肚里藏了许多话要说,遂牵马到一旁漫步。
“你和他们玩乐去。”德昭非要跟着,幼清推搡他,他索性上马,“跟那些人玩乐没意思,我就喜欢跟着你。”
钱香捂嘴笑,悄悄凑到幼清耳旁:“可见你平日多辛苦,睿亲王竟是寸步不离。”
幼清捏她,“好啊取笑我,我再辛苦,也比不得你个新嫁妇操劳。”
两人没羞没躁,说着说着彼此都脸红起来,声音越发轻小。
她们二人在前说悄悄话,德昭远远骑马跟着,离得有一段距离,偶尔幼清回头瞧他,他便坐直了身子,冲她一笑。
聊得差不多,正准备往回走时,忽地听见一阵骚动。
一匹发狂的马从林中蹿出。
不是朝着她们来的,而是直冲德昭而去。
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不等多想,她纵身跃马,企图拦住那匹发狂的马。
在那匹疯马冲过来的时候,德昭就已经做好应对准备,但他没料到幼清会凭借一己之力来救她。
他习惯了保护她,却从未想过会有被她保护的一天。
德昭大喊:“不要过来!你会受伤的!”
幼清压根没想过受伤这回事,她只想救下德昭,不愿他受到伤害。
眼见着幼清的马就要撞上疯马,德昭吓得脸都白了,千钧一发之时,他飞身一跳,想要抱住幼清,事不如人愿,伸手扑了个空。
幼清被狠狠甩在地上,疯马改变方向往林中深处跑去。
德昭急得满头大汗,抱住地上的幼清,“幼清?”
幼清没有回应。
他不敢再晃,抱过幼清的那只手手黏糊糊的,伸到眼前一看,全是血。
他全身都在颤抖,短暂的窒息后,他疯了一样抱住她往外冲,“太医!快传太医!”
——
这一晚的夜无比漫长。
太医院院首和府里王大夫共同看诊。
幼清头部摔伤,或有积血,如今昏迷不醒,谁也不知道后事如何。
王大夫叹气,“摔哪里不好,偏偏摔了脑子,日后会留下什么症状,谁也说不好,只一点,明日再不醒,只怕是醒不过来了。”
太医院院首赶紧捂住他嘴,“小点声,你又不是不知道睿亲王的脾气,这话要是被他听到,我俩今晚就得陪葬。”
王大夫不以为然,“我们陪什么葬,又不是我们纵了疯马闹事,他虽心狠手辣,却不至于滥杀无辜,你且等着,连姑娘要是醒不过来,有人会比我们更着急。”
太医院院首问:“谁啊?”
王大夫:“礼亲王府里那位。”
“这事,她干的?”
王大夫笑:“你现在才知道啊?王爷都让丰赞领了亲兵去礼亲王府要人了。”
他们两个一边熬药一边说着,叽叽喳喳倒也不无聊。屋里头的情况就不同了,死一般的寂静,德昭守在床边,眼里满是红血丝。
屋外有人来报,“王爷,丰赞大爷让小的来问您,礼亲王府不让进,是现在冲进去拿人,还是等明早再拿人?”
要不是塞外公主因他的拒娶怀恨在心,又怎会累及幼清,害她到如斯境况。
是他的错。
他不该松懈的。
德昭紧紧握住幼清的手,魔怔一般自言自语:“我知你素日善良,但她害你,我绝不可能放过她。你若还不醒来,我明日定会亲自剐了她。”
礼亲王府。
德庆看着旁边大口吃肉的木清子,哭笑不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蠢货?”
木清子停下嘴里的动作,皱眉道:“蠢货?说得好像你有多聪明似的。”
德庆冷笑,“总不至于害人害错了对象,我若出手,自当是一击即中。”
木清子喝口水,不屑:“那你为何不出手?”
德庆:“你以为德昭是什么人,放匹疯马出去就想伤到他?”
木清子没了胃口,心里有些愧疚,“我就想试试他的功夫,没想到会伤到他身边的侍女。作为一个男人,他也未免太小家子气,如此大动干戈,不过就是个侍女,他用得着派亲兵来拿我吗?要知道,我可是塞外的公主,礼亲王府的王妃。”
德庆有些发愁,喃喃道:“那可不是一般的侍女。我这个九弟疯起来,是个六亲不认的人物。你伤了他爱慕的女子,他若真要拿你,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木清子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天子脚下,皇城之中,他敢!”
德庆嘴角一扯,无奈:“他还真就敢了。”
木清子有些慌神,“那怎么办?我是你的王妃,你不救我?”
德庆:“怎么救?他若一心拿你,只怕连我这王府都敢烧。我们汉人有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好自为之。”
木清子听了他这话,立刻往里屋去。德庆跟过去,见她鬼鬼祟祟的,仔细一瞧,原来是在收拾包袱。金的银的,哪样值钱塞哪样。
“你做什么?”
“我回塞外去,不待你这破地。”
德庆双手抱肩,讥讽:“王府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你以为能逃出去?”
木清子急了,“那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故意要害她的!”
德庆摊手,“你自己烧香祈祷人能醒过来吧,否则…”
木清子瞪向他,“怂货。”
德庆:“蠢货。”
这一夜,众人心思各异,有等着看热闹的,也有装作不知情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礼亲王府前,睿亲王的亲兵。
这一出八卦,搅得人睡觉都不安稳。
幼清在梦中,眼前画面转了千百次,仿佛是谁的前生今世,张牙舞爪地一起涌向她,她头痛炸裂,却无法躲开。
梦里的她,从小女童慢慢成长为豆蔻少女,她看见自己的父母坐在海棠树下看她荡秋千,姑姑连氏不唤她“幼清”而是称呼“阿妙小姐”,还有德昭,他怎么变得那样年少,他牵着她的手逗她笑,转眼却又骑马在雪地里扬长离去。
火,好大的火啊,火里蹿出大批黑衣人,拿着刀剑屠杀。大片赤红的印记,亲人的血如热浪般溅到她的脸上身上,又烫又疼,她几乎痛死昏厥。
“阿妙…好好活下去…”
宋家全没了,杀得悄无声息,烧得干干净净。
绝望似躲不开的网,她在其间,越是挣扎越是被束缚,忽地哪里破开一道曙光,她下意识伸出去碰,却发现那只是铜镜反射的光而已。
一面镜子,一张残脸。
一半是阿妙,一半是幼清。
想起来了。
她是宋阿妙,也是连幼清。


第73章
第一抹晨曦从云后涌出, 月光被日光取代,每一树的匆匆厚叶布满金黄色的浓蜜, 雾气凝结成珠坠落至地。
德昭惊喜地望着榻上的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幼…幼清…你终于醒了。”
他上前抱住她, 不敢抱得太用力, 失而复得的心情席卷全身, 手臂微微颤抖,连呼吸都暂停。
“王爷, 先让我们为姑娘诊脉。”王大夫推了推太医院院首, 示意他先来。
两人前后诊完, 仔细查看伤口情况, 反复确认后,这才敢下定论,“没事了, 好好休息, 切勿操劳,不出两个月,便能痊愈。”
德昭欣喜若狂,照着大夫的吩咐,命人去煎药,想了想觉得不放心,最终还是自己守着煎了药。
一碗浓药端至跟前, 德昭巴巴地哄她:“捏住鼻子一口气喝掉,稍后喂你吃糖。”
幼清拿起碗一口干, 仿佛尝不到任何苦味,一双眼直盯着德昭。
德昭拣起一颗梅干子,“啊,张嘴。”
幼清仍旧看着他,嘴巴微张,吞了他喂的梅干子。
德昭满足地笑了。
“以后不许再乱来,比起我的命,你的命更重要,知道吗?”他温柔地抚摸她鬓边青丝,口吻怜爱:“若下次再这般冒失,我可不会饶你,罚你生十个大胖小子。”
他说完,自己倒先笑了,回眸看幼清,却发现她依旧面无表情,似乎对自己的话没有什么兴趣,就连盯着他看时的眼神,也有些寡淡。
大概是受伤的原因。德昭没有多想,还有件事等着他处理——丰赞还在礼亲王府外等他的命令。
“我等会再过来看你。”他低身想要轻吻她的额头,却被幼清躲开。
德昭一愣,没有勉强,交待侍女好好伺候,匆匆便离了屋。
他刚走,幼清便从榻上坐起,命人替她穿衣。
“姑娘,您这是要去哪?您的伤还没好,需要什么吩咐奴婢们一声便是。”侍女很紧张,一边劝阻着,一边替她穿鞋。
幼清的声音不像从前那般和软:“我愿意去哪就去哪。”
侍女们一惊,心思活络着已经盘算着去通报德昭了。
幼清转身,气势逼人:“都在这里候着,不许跟来,若有违者,自领十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