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坦然地以更高的标准要求他,以更大的责任交付他,就如同从前张志祥对自己。他看着李波从生疏而至规范,由规范而初现行云流水气韵的手术操作;抢救中,从强做镇定到能够沉着淡定地指挥护士和低年住院医,学生协同合作,隐隐然有了大将风度;病例讨论会上,从羞涩地看着桌面不敢将自己的想法怀疑讲出来,到如今自然而然地陈述诊断理由----时常便有已经不直接管床的上级们想不到的方面… 周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偶尔看着如今新进科实习生的慌张,新住院医的生涩,他们作错事被批评之后的失落灰心,周明或者其他高年资带教医生都会半鼓励半数落地说一句,
“急什么急慌什么慌? 都是练出来的。看你们李师兄现在,他当年可也… ”
这时候,李波会从手头忙着的活儿里抬起头,一乐。
各个方面出类拔萃的李波,是小师弟师妹看得见努力方向的榜样。
如今,突然间,要为了大局,大局中包括了周明自己今后的前途,把这个在这些年里,给了他做‘老师’ 最大的满足与骄傲的学生,推出去,顶一项莫名其妙的处分。
周明并非不能了解这中间的‘轻重’,然而,究竟何为轻又何为重?外面的人,不懂得,不明白,可以推一个‘无关轻重’的住院总大夫出去,免得代表了医院上层的眼光,教学医院提拔干部标准的自己蒙辱;如此,给外界一个交代,给媒体一个交代,给那些拿着报纸看两眼,想起张三传给李四,李四传给王五的医院黑幕,拍着大腿惊讶而愤慨地骂几句的老百姓,一个混得过去的交代。
可是,给一直付出最多毫无怨言的李波,什么交代?
给一直把李波作为最优秀的住院医,满以为他就要提前考主治医生,满以为他就要申报系统优秀住院医生的同事,什么交代?
给那些习惯了一病区这个学习与工作环境的公平,那些相信了他周明说的话,‘作医学生,你只管治病救人,不要去想其他’的年轻人,什么交代?
不计屈辱,不计报酬,不计名利的奉献精神就算可以鼓励新人,难道真的可以拿来要求新人么? 如此的要求,便算是日日把白求恩又或者是后来安上了这个名头的医生的事迹一一陈列,让年轻的学生激动感动一时,当他们也面对家庭的经济,面对家人需要照顾,面对跟当年同学相比,人人都会有的虚荣,有几个能把这激动感动拿来要求自己,在自己一生的职业生涯中,遵循这样的要求? 这样的要求,便算是真有人能够一生遵循一生坚持,这样的极少数人,究竟足不足以撑起这个整个社会必不可缺,跟每个人息息相关的,压力和责任如此沉重的行业?
到底是对外给一个交代,维持一个形象更重要,还是给共同在病房,抢救室,手术台,值班室,并肩工作,互相扶持的同事,下属,那些管自己叫主任,叫头儿,叫老师的人,一个公正的解释,更重要? 若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今后,便算是自己职务比现在要高,更高,便算是脑袋上顶了再多头衔,自己还能否如前那样,坦然地说出,你做好本职,该有的自然会有? 还能否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病人状况尚未稳定时候,要求最了解情况的首诊医生不许离开?
李波将那杯啤酒干了,却没就走,低头,笑,再抬起头来,对周明说道,
“6年了,跟您说话,绝大部分时候是请示工作,再或者就是聊球,再极少数是对消化科,产科,院办讽刺挤兑发牢骚,都没怎么说过别的。”
“还能说什么啊?” 周明抓过二锅头的瓶子对着灌了两口,敲敲瓶壁,“我没跟你挤兑过韦天舒? 他到处吹牛海量结果跟我拼了不到二斤就趴了。”
“后来他就到处吹牛说他跟您俩人把大内科一个科毙掉了。” 李波笑着,“说联欢时候,他们拿小钟,他跟您都拿瓶子。”
“这孙子就该去当小报记者。”
李波乐了,许护士在那边也大笑,说哪能小报记者啊? 太屈才了,至少是人大代表,优秀代表。
一时间,空气如凝住了一般,没人说话,笑声止了,陈曦本来夹起来就要送进嘴里的一筷子鱼,缓缓地放了下来。
“周明。” 老江已经满面通红,眼睛白都有了些红丝,他当地一声把手里的杯子顿在桌上,往周围看看,“还是我就倚老卖老说,这都是” 他胳膊一挥,“也不止这个,不往多了说,我敢说咱一分区,谁都知道你。对这个混帐事儿你怎么应付,你还是你,大家还是知道你。”
护士长微笑地点了点头,许护士撇了撇嘴,扬起下巴道,“不行,只一样我不干。那老东西还得有次术后复查呢吧? 我看她准不甘心在普通门诊查。别的我不管,周明我跟你说,你要是再拿你那个什么‘但凡是来看病的都是病人’ 的臭毛病标准,照以往凡是你手术的病人你都自己做复查的话,你看你以后还想不想求我。得,别说求我,我以后都不认识你。”
周明摇头,
“那么多医院,那么多大夫。她哪会再回来?还不得心里怕我把她害死?”
“得了。心里没数,听风就是雨瞎猜忌的,那是傻的。给人垫背自己倒霉吃亏的。就好比你病区现在闹腾着转院转不了又不知道红包怎么送把自己吓半死的那些病人。” 许护士冷笑,“代表夫妇可不傻。傻她也不能一下就找准你了。”
周明愣了一愣,还没答话,陈曦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回来复查也好。我脑子里不断想象,想象各种方法能不被发现地在她脑袋上纹上‘我是狗屎’ ,再不然,犯在心胸外科手里,我瞅个几会,在她心脏刻个‘狼’,在她肺叶刻个‘狗’…”
许护士大笑,老江原本颇正经严肃的脸色也缓了,摇头道,“真是小孩。”
李波冲陈曦笑道,“你就打岔,影响我要跟周老师抒一下情的情绪。我刚才使劲狠灌了半天酝酿…”
“什么抒情?” 周明愣怔地瞧着李波,“你…跟我抒情?”
“不行我得来点白的。” 李波叹了口气,从桌上抓过二锅头瓶子,倒在杯子里约莫1/4的样子,仰头又喝了,周明皱眉瞧着他,疑惑地问,“你到底要干吗? 你…不是要辞职吧?” 他说完这话,心里真的一动,如今年轻住院医生流失甚多,有下药厂赚钱的,有出国改做基础公卫的,有攒几年经验去了外国人在南方开的私家医院的,李波,英语极好,转博考试中最难的英语部分拿了全部考生的第一,跟人开玩笑去考GRE,新东方的课一次没听不过是自己背单词作题,竟然就考了2250的高分…
“辞职?” 李波发愣地瞪着周明,半晌,乐了,然后又收敛笑容,认真地道“不舍得。” 然后偏头似乎又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还真不舍得。”
周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情悬吊然后又放下的这忽忽数秒,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李波这一句笃定的‘不舍得’ 让他突然觉得,其他的,全都无足轻重,难得地起了开玩笑的兴致,
“只要不是告别致词,抒吧,抒吧,尽情,随意。”周明坐下来,靠在椅背上舒服了,笑呵呵地看着李波,“长篇短篇?”
“谢谢你。” 李波敛了笑容,很正经地说,“让我从来没起过想辞职走人的念头。一点儿都没有。从来没有。”
周明微微眯着眼睛抬头,“我?”
“在你手底下干活,累,但是心不累。” 李波低声说,“我们背后都希望你当头,小道消息传出来系统要破格任命几个年轻副院长,咱们医院推荐你的时候,我们都特高兴。不光咱病区,就其他病区,哪怕有多少年跟咱打了多少年架的消化科,也都这么说。我们真不甘心,就因为这一次莫名其妙的破事横出来,就…”李波摇头笑,“真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时候就是没法周全,更何况这真是我该担的责任,说到底,一定要揪出错来,就是我错。如果你非要袒护,你就是循私。我不领情。”
周明沉默了好一阵子,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
“李波,我不服从主任安排,不光是为了你。不是循私。至于你们想我能做的,” 周明摇头笑笑,“我不是逃避责任,但是…我想,可能我也真的做不来。”
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6
第六节
关于长期持续支援地方基层医院的经验体会。
这行字标在一个文件活页夹的脊上。周明微微眯着眼睛对着这行字看了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仿佛下了个决心似的,把它从书架的角落里,抽了出来。
文件夹的表面,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尘。
最后一次动它,应该已经是近两年前的大年夜,当时周明才刚从北方某县城回来,他在当地对口医院协助指导外科住院医规范化培训,因为与该院新上任主持院务工作的屈副院长和外科梁主任观念上诸多的一致,他们全力的配合,使得那一次与从前许多次相对流于表面,名大于实的‘下基层’颇有不同,很多他在从前下乡支援基层医院所见所感,发现的问题,积累的经验,反复考量之后陆续敲在电脑文档上整理到了文件夹里去的设想,这一次,终于有机会真正切实地在培训中尝试。
原定为4周半的支援时间过得飞快,临近归期,周明瞧着才刚刚铺展开来的培训,竟然舍不得回去。他知道在进行过程中,会有许多事先想象不到的难题,当地医院临床技术水平与经验,教学力量有限,进行下去,‘规范’的程度,也就有限,如果他和另外那些从第一医院下来的外科医生能多留一段时间,一定大有帮助。他也知道,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考量,解决的经验和教训,对于以后他们在其他同级医院开展与改进培训计划大有意义,甚至,在这样县城二级医院的住院医培训和临床工作中遇到的问题,跟他们平时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有许多不同,对这样的不同的认识和研究,对他们自己的教学,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补充。
临行前一晚那顿告别晚饭,北方的大众家常菜,算不得精致,酒,便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青岛啤酒和二锅头,可是他们聊到了深夜。
说到太多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再有离去的人,名字和长相,并不能清晰地留在他们心里,然而那重由那些人带来的遗憾,却没有随他们的离开而消逝,那重遗憾在他们这些穿白衣,被喊一声‘大夫’ 的人的心中,积年地沉淀。
一个世界卫生报最新关于健康公平性的指标,191个国家当中,中国排在第188,这与如今中国医学科学各个分科的尖端水平在世界的地位,有着太过惊人的差距----当然,公平是相对的,世界上本没有绝对的公平,且这不公平,确实由于多种因素,历史,幅员,文化,尤其是这个国家这几十年发展的特殊性所导致,且不仅仅局限于医疗服务。然而作为跟每个人最根本的生存相关的医疗,这惊人的尴尬的差距所昭示的不公平,便就让人更难以淡漠地接受。
改变这种不公平,太难,越是身在其中且为此思考,努力过的人,便就越明白,这决非哪位当权者下定决心,说一声改变,就能改变了。屈副院长笑称,自己还是一个住院医时候,总觉得主任真是猪头,若是我做了主任,那么一切迎刃而解;后来做了副主任,对于院长,甚多不满,总觉得你为何要这样而非那样,如果你听我的,那么…然而,到了如今,固然对上面的方针政策颇多不认同的地方,却没有底气说卫生局长是个草包蠢货了,唯独只有,在职权范围内,谨慎地尝试自己所认同的路,并且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这条路未必行得通。
周明听着屈副院长时大笑时叹息地说,甚少插话,然对于他所说的一切,委实感同身受。
这重不公平,太沉重,改变起来非一朝一夕,更绝不可能一帆风顺,甚至也许会错,会走极大的弯路,这比疑难杂症的研究,比一个提高愈后状况的新术式,要复杂太多,且实际上,并不真正是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甚或是一个二级医院的副院长,所能负,应该负的责任。只是,笼罩在这重不公平下面的,那些面容各异的人,时刻地以呻吟与鲜血,骨肉分离来提醒他们,让他们难以忽视,让他们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做一些自己能够做的努力。
周明所有能做的努力,便就是作为‘上级专家’ ,不因为自己的科研课题而推掉下去的任务。然而下去得多了,实在觉得,这一年一度或者半年一度,再或者跟各种政治形势相结合的,上级医院大夫下乡来为当地人提供十天半个月的门诊,进行一台两台或者十台八台的手术,所起的作用真正有限,再碰上务虚的领队,当地务虚的领导,人员与时间安排不当,这一番轰轰烈烈的下乡,时常就是医院门口红幅挂出‘欢迎北京专家来我院指导工作’ ,于是,做几台如同‘作秀’ ‘表演’ 的手术,参观的,不都是该院真正的一线大夫,最需要学习的住院医生,而是已经基本不做临床的医院领导,甚至当地报纸电视台的记者,之后总结,发言,联欢,讨论的更多的不是技术细节,而是对下乡政策的感想和赞美体会,如此这般,抵不上因为下乡而停门诊停手术的损失,甚至一定程度会扰乱了当地医院正常的工作程序。
指望大城市大医院的医生下来给当地人‘门诊’ ‘手术’ ,对于接受了手术的个体,并非没有受益,但是这里多做一台,那边就少做一台,这样的下乡,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姿态。真正能够从根本上提高的,是要提高地方医院本身的水平。不必也不可能提高到能做复杂血管瘤或者移植的地步,但是强化无菌概念,规范手术操作,做到把澜尾炎,疝,切除坏死肠段做好,才是对于他们而言,真正的意义。
屈副院长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周明说,输血不如提高本身造血干细胞的机能,俩人说完各自干了满满一大杯。然后,周明笑了,叹息,那需要时间,那不是十天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两个月能做到的。
梁主任说,其实南方有医疗系统内部已经尝试开展,大城市三甲教学医院,选择小城镇上相对门诊量大,病源充足,拥有一定想进设备,能够开展一些先进技术和手术的二级医院,这样医院承担了当地主要的医疗卫生服务,但是水平和规范化程度与医学院附属教学医院相差甚多,由对口的上级医院高年资主治以上的医生像在自己医院一样门诊,查房,带教,带手术,跟术后处理,每批人至少工作4个月至半年,甚至一年,这一批人回去,下一批人跟上,有的医院已经开展了近两年,反应甚好。
周明点头,说我们系统其实大半年前就已经讨论这个计划,基本已经要从我们三个教学医院开始试行了,只是这样长期的进行下来,人手安排颇不容易,下来的如果不是骨干,作用起不到太大,但是科室骨干,一下下半年…周明摇头笑,很坦白地说,其他的还都好说,待遇上,医院也可以安排解决协调,只是教学医院,技术学术上的竞争本就激烈,如果说主要凭自愿,你下去别人不下去,一下离开了半年一年,也许就错过了正好在此时开展的课题,一步落下,步步落下;如果说是制度上强制,别的不说,如果下来的人自己并不接受这个理念,不心甘情愿,消极怠工的话,作用也就大打折扣了。
周明说着跟屈副院长和梁主任又干了一杯,说其实我已经打过报告申请第一批下来做这个尝试,但是并不知道上面如何安排,我不是没有顾虑,但是如果上面决定让我来开始作这个尝试,那么我一定尽全力。
周明在回到北京的当天,就找出来这四五年来陆续记录收集的一些资料,加上这一次下去的许多体验设想,整理补充修改了几个晚上,统统都收在了这个文件夹里,原本准备了发言,要等院方关于派副主任以上骨干专家长期指导下级医院住院医培训的尝试方案定下来,给各级主管大夫开会讨论的时候讲,但是过了年,系统就给几个教学医院的普通外科,下达了关于开展同种异体肝移植手术课题的任务。这是标志着他们系统在普外方面水平的标志,到了科室头上,是荣誉也是压力,到了具体医生,就意味着更多,无论从哪个方面,没有一个专攻肝胆方面的优秀医生,不向往自己是被选中到课题组中的那一个。周明当然也不例外。
接到通知,周明很快被派到美国侯斯顿移植中心学习3个月,回来之后,除了日常门诊手术教学之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课题上面,之前关于与对口医院长期进行指导培训的想法,便和那个文件夹一起,搁置了。
或者人生的路总是那么难以预测。周明在临床科研教学上毫无保留地努力,是兴趣也是本能,原本没有想到太多其他的东西,然而,它们居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来了。他痴迷拿手术刀的感觉,更为了能看着躺着进来的病人走着出去而有巨大的幸福感成就感,他当然希望顺利地过职称考试,希望有作主的权力,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度按照自己认同的方式工作,却并没想到,可以走得那么顺,那么远。
也许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他的最辉煌的发挥来得太是时候。那一次被卫生部通报表彰的巨大连环车祸的抢救中,他的表现被众多上级赞赏,并且被张志祥力主上报嘉奖之后不到两个月,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机会,就那么突兀地来了。
被上上下下最为看好的全才,跟周明师从同一导师的师兄凌远,原本是已经正式下了聘书任命的外科副主任。他当时正在德国进修,原定回来后就正式上任,谁也没有想到,他却自己在德国申请了卫生经济学的学位,30的年纪,放过通向似锦前程的最好的机会,打算作学生继续读书,让这边一众人等,大跌眼镜。
关于凌远为什么作了这个决定的猜测有种种,包括他跟李主任不和,为自己导师鸣不平,包括凌远传说中‘位高权重’的父亲在官场地位微妙,前途不明,包括…包括各种香艳或者浪漫的版本,确切版本无人得知,而凌远这个决定的后果,是这两年来表现实在抢眼的周明,被一些人非常看好而让另外一些人大大摇头地,接了本来给凌远的聘书。然后,就延着许多人认为是凌远会走的路,走了下来,直到今天,距离系统最年轻的外科主任,新成立的器官移植中心主任,还就只是一步之遥,许许多多可预测的头衔清晰可见的地方。
周明的嘴角有一丝苦笑。
想不想再往上走一步? 谁能说不想? 从任何角度,任何利益,任何说法,都不可能不想。然而,能力? 承担? 代价?
他真的能做么?
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倔强而又憨实的孩子刘志光。当他一次再一次准备高考,之后一次一次在床栏上练习打结的时候,想必要做个外科大夫的信念之坚定,简直不可能容任何其他的可能存在。
这孩子终于还是放弃了,有多少解脱,又有多少遗憾? 他并不清楚。他对于行将放手的‘前途’,并不曾有那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和执着,只是,这两年,有些习惯了,习惯那些压力和责任,习惯那些挑战和荣誉,习惯了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去。
其实,退一步,何尝没有其他选择? 或者那选择才是他最初原本要做,也最适合他做的。
周明打开窗户,深冬冷冽的风鼓起了淡蓝色的布窗帘,他站在风口,方才因为酒,因为过热的暖气而略微重滞的脑子,越发清明。他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在电脑跟前坐下来,打开文档,才打下一行字,就听见敲门声,他看了眼表,11点半------如果说是病人有突发状况,这敲门声也过于斯文了。总不成是他们再又要抓他一起吃夜宵?
打开门,周明对着门口的谢小禾有些发愣。随后请她进来,心里却不甚明白。
秦牧明天就转肿瘤医院做放化疗了,至于会有什么样的效果,是专业于此的医生跟她交流的范围,于他,所能做的,无论做得好做得坏,都已经做完;秦牧公司方面由律师提出的,质疑手术的调查还在进行,专家组结论尚未得出,但是已经不少家报纸把这个手术作为印证了人大代表发言的佐证。
堪怜堪叹? 是什么利益,趋势一个最应该尊重生命的白衣天使,一个顶尖医学院为人医,为人师的青年专家,以病人本以不久于人世的生命,进行一场冷血的手术实验?
几天前,当周明看见某都市主流报纸副版这醒目的几行黑字引文的时候,在办公室坐了许久。
秦牧的手术,是在这场混乱当中,他唯一不能毫不在乎地坦然乃至鄙视地忽略的遗憾,虽然遗憾,但是他心中坦荡,却太难给外行解释清楚----哪怕是同行,也各有不同意见甚至猜测。
他想解释,想表达,想得到对方的理解和认同的。然而,手术中关腹二字出口,他就明白,他当然会尽了一切可能实事求是的向专家组提供证据,维护自己的职业尊严和科室的荣誉,但是,他却失去了跟那个痴到了想用婚姻来多留爱情一段的傻姑娘解释的底气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