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彭然突然站定,高高的脊背挡在她面前,一不留神便撞了上去。江雪正揉着脑门纳闷,抬首便看到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陈子轩依然穿着早上的那套西装,只是神情有些疲惫,虽然此刻正值午夜,任谁也不可能精神抖擞,可他的疲惫似乎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终于到达了顶点。
“子轩,你怎么来了?”顾不上其他,江雪惊讶地问道。
陈子轩在见到江雪第一眼后,便始终直视着和他差不多身高的彭然,此刻终于开口,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彭然略略颔首,他看到陈子轩等待时焦虑的神情,也看到了他发现江雪时的如释重负,于是愈发庆幸自己送她回S城的决定。
第九章漩涡
彭然依然紧紧握着她的右手,轮廓清晰的面颊上习惯性地带着让人心安的微笑,眉宇间的疲惫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江雪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今晚的这些意外,事实上,连她自己也搞不清一切的缘由,只好再次皱眉看着端坐前排的陈子轩。
那双淡到深处的眸子正定定的看着窗外,仿佛想要看透这午夜无边的黑暗。从机场大厅出来到上车,他都没有再看江雪一眼,与彭然之间则是一如既往的低气压。突然出现在机场,见面了却一句话也不多讲,相识多年,江雪从没有感觉像此刻一样,完全读不懂他。
空气在车厢内无声地流动,江雪打开车窗,却依然无法摆脱这份压抑。就连出租车司机都似乎感受到了三人间的尴尬气氛,随手旋开了车载广播,试图打破沉默。
“本台最新消息,”清脆的女声在黑夜中显得有些刺耳,“昨日17时许,凉山市原市长曹风杉在被押送至S城的途中擅自逃脱监管,并致使一名乘警重伤,省公安厅随后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了案件情况,现面向全社会公开悬赏通缉该逃犯…”
江雪的脑海一片空白,眼前反复显现的都是人民北路路口闪烁的红蓝警灯。电台主持人的声音持续地在耳边响起:“…其具体特征为:男,47岁,身高178厘米左右,中等壮实,肤黑,右眼角有一疤痕,会驾车,有格斗技能,生存能力较强…”
只在电视新闻上见过的曹市长一直令江雪影响深刻,鹰眸如炬的眼神几乎是过目难忘,她曾经怀疑,是不是只有军人世家的背景和行伍出身的履历才能铸就这样一双眼睛。后来知道他是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战斗英雄,心中的谜团顿时化解。
见证过生死,自然会顿悟一些什么,在歌舞升平的和平年代,这样一双眼睛理应属于与众不同的人,不是出人头地就是万丈深渊,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前途无量,甚至可以说是功成名就,变为众叛亲离、一文不值,而今更是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逃犯”。
“…请广大群众积极举报逃犯线索,群众举报线索经查证属实并抓获逃犯的,省公安厅将严格按照有关举报规定和承诺的金额,及时兑现奖金,举报线索对抓捕逃犯其直接作用的,给予奖励1万元人民币,起重要帮助作用的,给予奖励5000元人民币。”
彭然的一声冷哼,打断了江雪的沉思,就连前排的陈子轩都扭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没有理会两人打量的目光,他缓缓摇下车窗,仿若自言自语一般道,“知道什么是‘尖刀排’吗?”
夜风随着冰凉的空气抚上他的温润脸庞,好看的双眼微微眯着,仿佛在努力回忆某段往事,“当年他们一个排的战友在一场老山守卫战役中全部牺牲,仅存的一人还被炸伤了双眼,他当时还不知道周围的情形,不知道战友们都已经离他而去,包括给他包扎的卫生员,但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靠手雷坚持着战斗,随后又身中三枪,援军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江雪慢慢摸索着他的手背,她想她明白这是谁的故事。
“被救援队救醒后,他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把全排弟兄们的名字点了一遍,直到发现没有一个答应他的,才知道了一切…抓起身边自己的枪,他只说了一句话,‘兄弟们,老哥去给你们报仇!’说完就朝有枪声的地方走去。”
副驾驶座的靠背深陷,陈子轩终于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脊背,和江雪一起静静地听他说话。
“后来医生强行麻醉了他,把他送到了后方,家里人动用了最大的关系,才保住了那双眼睛。”
车厢重新恢复了平静,电台的歌声又开始继续流淌,远处已经隐隐可以看见市区的灯火辉煌,她似乎听到彭然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就值1万…”
陈子轩指引司机停在了一家Motel门口,结清车费,头都不回地说了声“下车”,又恢复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Motel之类的便捷旅馆在城市里越来越受欢迎,装修整洁、价格适中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手续简单,对入住者的身份基本上不予审查,于是很多人都把这里当做偷情圣地。江雪牵着彭然站在大堂一角,等待替他们办手续的陈子轩,如今两个人的身份都敏感,她禁不住再一次后悔自己在凉山城订房的举动。
偶尔某个花枝招展的妖艳女子搀着满身酒气的男人走进来,江雪听见他们一边等电梯一边说着什么“3P”、“好康”之类的话,立刻羞红了脸,恨不得冲出门去,却只得把脑袋深深埋进胸口。
陈子轩终于办好手续,拿着钥匙向两人使了使眼色,径直走向电梯。彭然犹豫了一下,还是牵着江雪迎上前去。
一双、两双、三双、四双、五双,江雪低头默默数着电梯地面上的脚——没什么比一双规规矩矩的黑色皮鞋更合适穿西装的陈子轩了;彭然的球鞋配上泛白的牛仔裤,肯定能把他衬得格外年轻,或者说人家本来就很年轻才对;她一直不喜欢高跟鞋,难得有机会脱下套装,随脚便跻了双拖鞋;妖艳的细跟鞋已经滑到了醉汉的休闲裤上,颇有几分情&色味道地游移着,将电梯里的其他人视作无物。
“小帅哥,麻烦按一下四楼。”酥到骨头里的声音让江雪立刻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陈子轩下意识地向另一旁让了让,唯恐避之不及。
女人很有职业素质地娇笑起来,“都敢来玩‘高难度’了,还怕荤哪?”
幸好他们的房间在三楼,此刻已经到了,江雪一手牵着彭然,一手推着陈子轩就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孰料那双细跟鞋快步挡在了出口处,“妹子,要不大家一起乐乐?”
江雪不知所措地抬头,看见不认识的男人已经醉得完全趴下,而他身边的妖艳女子则媚眼如丝地来回打量着三个人。
“谢谢大姐美意,只是难得点到她的台子,和别人一起分账已经很不爽了,怎么能再打我的折扣呢?”彭然一边说一边推着和江雪同样目瞪口呆地陈子轩走出电梯,关门之前还不忘回头,不急不缓道,“以后有机会再说。”
“你…”江雪咿咿呀呀地却不知作何言语,彭然好笑地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既然都来了这种地方,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吧!我当然是在跟她开玩笑。”
“难得,玩笑都能开得这么到位,”陈子轩低头开门,对他言下的抱怨之意予以回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两人之间的低气压似乎并没有随着共同面对的复杂形势而改变,江雪咬咬嘴唇,牵着面上依然挂笑的彭然走进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她却发现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好,也许熬过了最疲惫的那一点,人反而会变得清醒。这样很好,因为她有许多话,急需要找人问个清楚。
刚插上房卡通电,彭然便冲进洗手间,关上门后大声说:“陈子轩,你配江老师聊聊,我先洗个澡。”
陈子轩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听见水声传出来才扭过头来,用那双淡色的眸子看向她,眼神里有些伤感的味道,“你果然去找他了。”
江雪知道彭然是要给他们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低头卸下背包,幽然道,“你果然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随性地拉了下领带,有种片刻的孩子气,“官场倾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姐,相信我,曹风杉这个案子没可能翻过来了。”
“我在乎的不是这个…”江雪不知道该从何开始解释,不过和彭然的携手出现或许已经说明了什么,所以他才会这样冷漠。
陈子轩扯了扯嘴角,嘲讽地笑笑,“你在乎的是什么我再清楚不过,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姐,想当圣母没问题,可你能不能别把自己搭进去?”
江雪感到喉头一哽,许多话被硬生生地憋回去,她知道陈子轩也是为自己好,但趋利避害已经不是现在能够考虑的问题,只好把话题转到另一个关键,“你今天早上和王启新律师一起去高院干什么?”还是和检控方的人一起。
现在看来背后的潜台词现在看来已经不言而喻,但江雪仍然迫切地想要知道陈子轩本人的态度。
“姐,你可以怀疑一切,但是一定要相信,我永远不会害你。”他的肩膀垮了下来,仿佛终于承受不住某种巨大的压力,在这一刻选择了放弃,“这案子牵涉很广,不是你我任何一个人能够左右的,彭然和他妈妈的结果如何取决于曹市长会不会被抓住。如果你还想在高院混下去,就不要自顾自地往漩涡里跳。”定定眼神,他认真地看着她,“江伯母好人,我只是不想看她到头来还要为你的工作操心。”
第十章因果
“子轩,你多虑了。”江雪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我怎么样不是重点,现在有麻烦的是彭然,”定定地看着他,希望足够表明自己的认真,她缓缓地继续道,“你愿意帮我们吗?”
仿佛听到什么荒诞的笑话,陈子轩无奈的扯扯嘴角,“你以为我大半夜干嘛去机场?不管你信不信,姐,我之前完全不知情。”笑意没能弥散到那清淡的眸子里,他舔舔唇瓣继续,“王律师原来的助手是我师兄,拿到了伦敦政经的offer,临出国前向所里推荐的我,否则实习生绝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么大的案子。”
“我看王启新挺赏识你的。”江雪犹豫片刻,不置可否道。
“男人可以不帅,可以没有钱,却不能没有认真的态度。”一丝凌乱的发线垂落在他的眸间,带着些许寂寥的味道,“不管王启新和晋海所是做什么营生,我以为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责任。”
“原本安排王启新来给曹叔叔辩护吗?”彭然就着酒店的大白浴巾擦着脑袋,连带着表情也藏在了他湿濡濡的头发之后,声音听起来带着过度紧绷之后特有的轻松,让人琢磨不透。
“省里面特别关照的,晋海所和他们有长期的合作关系,这次的案子双方都很重视。”陈子轩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刻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如果方便的话,”彭然靠着江雪身边坐下,将半湿的浴巾搭载她手上,看似随意的动作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亲昵,“能不能透露一下案由?或者说曹风杉贪腐案的主要事实?”
“表面上的原因是程文东一案牵涉出来的违法批地,违背了中央坚守18亿亩耕地红线的政策,省纪委就当典型给报了。”陈子轩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指说道,仿佛根本没有理会彭然的意思,同时却明白无误地回答着他的问题,“实际上的原因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肯定跟之前S钢铁公司的海外并购案有关。”
钢铁产业的整体产业链约占中国GDP总值的8.8%,行业上下游关联产业之多,尤以房地产和汽车行业为盛,各大钢铁厂对铁矿石需求持续猛增,导致矿业公司也慢慢成为了海外并购的热点。在江雪的记忆里,S钢铁公司的一系列大动作在去年确是沸沸扬扬了一阵。
“那起并购最后是失败了吧?”彭然似乎也有些印象,沉吟片刻后继续问道。
江雪虽然不太明白这起纯商业事件和凉山城的曹风杉有何干系,但还是记起了当时看过的一些官方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失败的原因是A国方面认为收购出价过低。”
“能说得口的理由绝不会是真正的原因,”陈子轩的语气很是笃定,从走进房间之后,第一次正视着彭然,“你父亲在任时,凉山汽车工业集团下属的投资公司就提出过针对AT矿业的收购企划,不过在凉山市的国资委那一层就被否决了,所以转做了私募基金项目。”轻轻的唇角勾起一丝凉薄的弧度,他继续道,“这个基金的规模和运作,恐怕没人比彭公子更清楚了吧?”
彭然的表情很平静,愣了大概那么一两秒钟,便扭头就着江雪手里的毛巾继续捋头发。空气里的沉默很压抑,让整个房间都顿时尴尬起来。
“时候不早了,子轩,你不是说要回事务所查资料的吗?顺路送我回家吧。”江雪尽量自然地站起身,低头轻轻地揉了揉彭然湿濡濡的脑袋,柔声道,“你也该休息了,奔波一天,都挺辛苦的。”
陈子轩仿佛早就料到了彭然的反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那今天就先告辞了,”转身拾起江雪放在门边的行李,“姐,我先去楼下找出租车。”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抚在彭然头上的那只手被他隔着毛巾紧紧握着,江雪轻声安慰道,“我待会在路上跟子轩谈谈,别多想了,先好好睡一觉吧。明早给你带早点过来,好吗?”
他的脊背完全松弛下来,头也深埋在胸前,闷闷出声,“好的”,轻轻的松开手,抬头用那深墨色的眼睛望着她,“我等你。”
江雪怀疑自己有一刻几乎要溺毙在那泓如井水般沉静的眼眸中,久久才俯身烙了一个吻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不再言语地离开了。
旅馆大厅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缤纷的都市霓虹沉默地闪耀,勾勒出落地窗前那些许寥落的背影,撤掉领带的衬衫衣领再也没有丝毫干练的味道,似乎只差那最后一根稻草,全身全心的疲惫便会将他彻底淹没。
听到身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陈子轩回过头来勾起一抹勉强的微笑,“姐。”
挡下他叫出租车的那只手,江雪抽出行李箱上的拉杆,“一站路不到的距离,你陪我走回家吧。”
陈子轩没说什么,任由她挽着自己,就这么走进灯火阑珊。
“关于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私募基金,”走出Motel的大门,深夜大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江雪很干脆地开口,“跟S钢铁公司并购AT矿业有关系吗?”
“按照我看到的那份投资企划,在当年铁矿行业整体低迷时进行收购,AT矿业的核心利润部门早已有中方入股,尽管投资金额不大,却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完全可以成为这次S钢铁公司并购成败的关键。”
江雪思考了片刻这其中的逻辑关系,继续问道,“曹风杉远在凉山,你凭什么笃定他的被捕会和一年前的并购失败有关?”
轻微的笑声从她头顶传来,“姐,你好歹也是个公务员,怎么对政治这么不敏感。”
“有什么应该留意的政治动向被我忽略了?”江雪有些熟悉他得意的语气,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喜欢讨论学术问题的那个学弟,总是热衷于从细节着手,推导出有利于己方观点的结论。很多时候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意见确实很有参考价值。
“如果你够敏感,就会留意到去年并购谈判最激烈的时候,审计署先后三次派工作组进驻凉山城,每次的消息还全都正大光明地登在党报上,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陈子轩那会儿只觉得奇怪,直到曹风杉事发后,才急忙去查阅当时的材料,确定了彼此间的因果关系,“凉山汽车工业集团的常规审计早已结束,这样紧急的公开行动,除非确实想查出点什么来外,不然就是要给相关人员施压,毕竟当年的投资计划在国资委这边是有备案的,否则省政府不可能凑巧地在这个时候进行资源整合。”
江雪紧紧地咬着嘴唇,如果陈子轩说的消息当真存在,那这次针对曹风杉的“反腐倡廉”确有可能就是S钢铁公司并购案的“有感而发”,只是,心下的另一个疑问也越来越明显,“既然彭然父亲在世时这个投资计划就已经被否定了,你又凭什么知道它会被转作私募基金项目?”
“客观地说,彭家佑在商业上确实很有一套,就算不靠李家也肯定能干出点大事,”陈子轩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发自心底的钦佩,“汽车生产离不开优质钢材,但大部份国产铁矿石的品位都很低,所以作为钢铁行业最重要的下游关联产业,即便是考虑到分散价格风险和稳定原材料供应,收购AT矿业公司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投资项目。他当年坚持,即便国资委不同意动用集团资金,也要尽力为凉山汽车工业日后的发展留条路。我妈临死前就一直在忙这件事,所以多少有点印象。”
一阵夜风袭来,江雪不知该怎样接话,只是瑟缩着靠身旁的人又紧了些。
“据我所知,这个私募基金的具体运作由彭家佑亲自负责,除了他自己所占的相当一部分份额外,其他主要的资金来源也是李、曹两家人,”陈子轩很平静地继续道。
“这算得上是凉山城私人资本最大规模的一次主动出击了吧。”江雪下意识地呢喃。
“的确可以这么说,”男声清亮地应和着她,“彭家佑当时也为这个项目狠下了番功夫,所以对基金的盈利能力还是应该有信心。”
言谈间,两人已经走到居民楼下,昏黄的灯光铺撒在暗青色的水泥地面上,伴随着夜风中颤动的梧桐树叶,显得格外无力。江雪把一直被他挽着的手抽了回来,放入自己的上衣口袋,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彭家佑死后,这个基金又该由谁来运作呢?”
“姐,你的逻辑有问题,”陈子轩低头看着她,淡色的眸子里泛着莹莹的光,猛然让江雪想起了两人多年前在S大再次重逢时的那个夜晚,“应该这么说,之后基金由谁来运作,彭家佑才会死呢?”
第一章距离
阳光从白色的窗纱后暖暖地撒进来,江雪半昧着眼睛,迷迷糊糊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已经是又一天的早晨,厨房里也传出了江妈妈准备早餐的动静。
上班之后的生活作息就变得很规律了,无论睡得多晚,都能差不多的时间醒来,在心里暗暗估算了一下,离自己爬上床的时间还不过四五个小时,此刻却再难继续安睡。陈子轩离开时那段欲盖弥彰的话,已经让原本就棘手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江雪认为自己的当务之急还是和彭然一起把所有信息捋顺,现在的他们如同在迷雾中摸索的盲人,混沌不清的环境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妈,我今天还有点事情要办,不在家吃早点了。”
“昨天那么晚回来,这么早又要出去?”江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不赞成地皱着眉头。
“唔,”江雪含着牙刷,故意口齿不清地应付道,“案子快到审限了,庭里面催得急。”
江妈妈对她的工作一直都很支持,听到这个理由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把鸡蛋、牛奶打包装好,放进办公包里,嘱咐路上多少吃一些垫垫肚子。
嚼着面包走在路上,江雪想起刚才对老人的敷衍,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歉疚。她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只是冥冥之中感到这次情况复杂,能够尽少牵涉会安全点,所以才下意识地不愿跟妈妈解释彭然和他家出的事。至于自己,似乎也不再是个怎么选择的问题,仅凭跟彭然相关的原因,就有无法回避的道理。
敲响酒店房门的不一会儿,听见光脚板跳地板上的声音,江雪忍不住抿嘴笑了,这种再纯粹不过的开心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暖暖的怀抱在开门的那一霎那袭面而来,男孩穿着大号白色T恤,带着舒适而慵懒的味道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下巴还不断地在她头顶来回磨蹭,触感就像只会动的泰迪熊,并且没有丝毫顾忌周围环境的自觉。
任由他撒娇了半分钟,江雪终于忍不住地将那人推进房间,半认真半玩笑地问道:“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粘人啊?”
无奈对方此刻睡眼惺忪,根本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讽刺,只管大手一捞地把人往床上带,嘴里的嘟囔听起来倒很像是在抱怨。
窗帘密密严严地挡住了户外的光线,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彭然侧着身子,两只手臂将人环搂住,膝盖微微蜷曲着,像一汪温柔的泉水,包裹着所有不安与顾虑。
江雪已经忘记上次这样躺在他怀中是怎样的感受,只知道此刻自己完全无力抵抗这沁入骨血的抚慰。身体有些下意识的僵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出乎意料亲密,脸颊紧贴在透着体温的棉质衣料上,几分灼热的触感勉强挽留住几近崩溃的理智。
“…然…”,挣扎着抬起头,试图拧过某人强制性的怀抱,“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
剩下的言语全被堵在突如其来的深吻中,彭然仿佛突然想到了让她保持安静的绝好办法,略带惩罚意味的啃噬报复得有几分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