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离心里陡然升起某种说不出的怒气,挥手间竟不顾丢了浮木,将那黑影劈成两半,恶狠狠地道:“你们敢动他!”
他是生是死都是我的,谁敢碰他一根寒毛!
他借着心里一股戾气,从水中浮起半个身体,仿佛踩在水面上一样,那巨大的漩涡围着他身侧绕开,魔物们被他震慑,一时间全从他身边散开,远远观望。
白离狠狠地吸一口气,神志有些昏沉,他在人间,什么血不论,也是生的一副皮肉躯壳,一路从岷江口被那大水卷过不知多少里地,若是旁人早就不知死到哪去了,此时勉力强撑,却也知道自己是强弩之末,要是不把这些东西料理好,恐怕便是自己要玩完。
然而他这一口气尚未提起,突然水流转过一个弯,猛地变得更加湍急,一道黑影带着劲风向他砸过来,竟是沿途百姓家里的大梁木被水卷了进来,生生地冲着他砸过来。白离侧身想闪,然而水中行动毕竟不便,无处着力。
他下意识地缩起肩膀,微微侧身,以肩背挡住施无端,硬受了这一下,好悬没给砸出一口淤血来,眼前一黑,竟差点沉了下去。
简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要倒霉,喝凉水也得把牙塞出个大窟窿。
不用他沉下去,那些方才散开的魔物们趁此机会重新聚拢,将脱身不得的白离困在漩涡之中,那洪水越来越凶猛,卷入的人畜尸体也越来越多,漩涡借着这自然之力越滚越大,白离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顷刻间与施无端一起被卷了进去。
再没有冒出头来。
施无端只觉得自己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浑身像是被挂在火上烤一样,胸口窒息的感觉还在,吸一口气都火辣辣的疼——从嗓子眼一直疼到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恐怕是发烧了,身上湿淋淋的,难受得很,看来是不在水里了,周围还是很黑,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又迷迷糊糊地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人脱下去了,那人仿佛怕他冷,还给他留了一件半湿不干的外衣,盖在身上。
迷糊间睁开眼,瞥见远处仿佛有火光,他心里便有些诧异,这天怎么还没亮么?
一个人循着黑暗走过来,扶起他,笨手笨脚地给他喂了一点水。施无端扫了那人一眼,眼睛不大能睁得开,却并没有看仔细,心里想道,睡迷糊了么,竟觉得这人是白离。
他勉强笑了一下,像是几年几月没有休息过一样,特别疲惫,很快又昏迷了过去。
白离坐在一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施无端嘴角那点艰难的笑意还没褪去,他方才为了扶起施无端,手掌无意中放在对方光/裸的肩膀上,只觉得他的身上烫极了,像是要烧着了,微微有些嶙峋的硬邦邦的肩膀就像是一个点着了的柴火棍。
我本来想杀他来的——白离总算想起了这码事,手掌移动到他的脖子上。然而放了半晌,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好像轻轻地抚摸他的脖颈一样,慢慢地,竟还带了一点暧昧的味道。
他想了想,终于作罢,心道都一起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施无端又烧成这样,自己也没什么心情动手了。
于是站起来将手伸进旁边的一条小河里,他手掌所在之处很快凝出了几块细碎的冰碴,白离将结了冰碴的手掌取出,附在施无端的额头上,一边给他降温一边愤愤地说道:“烧傻了你更好。”
等施无端再次醒来,已经是将近一天一夜了。
他高烧不退不知多久,全靠白离以手结冰给他降温,晕着的时候不知道,一睁眼才发现全身酸痛不已,嘴唇已经干裂得说不出话来。
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将他的头轻轻托起,一片不知什么植物的漆黑的叶子递到他嘴边,冰凉的水便滚了进来。
那喂水的人显然没干过这事,一股脑地灌下来,也不知是要浇花还是要给他洗脸,施无端忙着吞咽,从洪水里死里逃生,竟险些被这人喂水喂得呛死。
随后一只同样冰冷的手放在他额头上,只听那人说道:“不那么热了。”
“小……”施无端顿了顿,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白离。”
他两人见面便你死我活已成惯例,叙旧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说人话了,白离愣了片刻,竟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含混地应了一声。
施无端觉得有些头晕,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打量着他们所在的地方。
他睁眼闭眼几次,都发现天是黑的,这会才看清,天幕的颜色竟不是普通的夜色,而是深深的红,红得发黑,不见星月,偶尔有黑影飞快地自他们头顶飞过,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口中发出鸟鸣一般的尖锐叫声,竟十分可怖。
周围也有草木河流,只是那些植物的模样十分古怪,竟是见所未见,在这深红色的天幕下,显得愈加诡异。
“这是什么地方?”施无端问道。
“以前他们叫做恶火境,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白离难得平和地说道,他走到河边,又用手中不明植物的叶子取了些水回来,递到施无端嘴边,“还喝么?”
施无端为着自己小命着想,不敢再劳动他大驾,忙勉强撑起自己,伸手接过,手却抖得活像个筛子,喝了没有两口,剩下的全被他抖洒了。
白离便在一边说道:“我们被洪水冲了几十里,正精疲力竭时,我身上魔影反噬,一时情急,只得遁入此境中暂避,只是没想到病急乱投医,竟一头钻进了这个鬼境里,只怕想要出去还得多多费事。”
施无端“哦”了一声,先是心里幸灾乐祸地想道,叫你不正经做人,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后来又想,没什么好乐的,自己竟跟他流落到了一起,也算是风水轮流转。
白离说完也没了话,过了片刻,施无端终于低低地咳嗽一声,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沉默,轻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白离抬起眼,火堆的光仿佛映在了他的瞳孔里似的,使得他一双眼看起来竟像是燃着熊熊的火光似的,过了一会,他才突然别开眼,低声道:“突然没心情了。”
55、第五十五章相依...
尽管白离已经非常努力了,但是他仍然不大会照顾人。
施无端的伤口被他重新包扎过了,只是手法拙劣,来来回回活像捆粽子一样,力求叫他那苍白的胸口不裸/露出一点似的,绑得施无端感觉自己更喘不上气来了。
两个人都对此伤口的来源避而不谈,两两相对,白离像是忌讳着什么似的,本来就不大灵巧的手指千方百计地躲着避着,不敢碰到施无端的肌肤,好像个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似的,一脸肃杀地羞涩着。
施无端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只能任气氛越来越古怪。
方才还仿佛杀夫夺妻似的不共戴天,若说突然之间便多么相亲相爱,那是不可能的,这种形势之下,看在一起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份上,勉强能虚以委蛇地相敬如冰就已经不错了,可是有时候偏偏他们两人之间又有些说不出的默契。
施无端所幸闭上眼假装力有不逮,打算养神一阵,谁知养着养着便养着了。直到他气息平稳,已经完全睡过去了,白离这才抬起眼,将目光放在他的脸上,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脸颊上碰了一下,随即又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飞快地缩了回去,转身从他们藏身的山洞里出去了。
施无端是被一股焦糊味弄醒的,他一睁眼便看见白离皱着个眉,手里穿着一串非常不规则的肉串,架在火上烤着,人却不知在想什么,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施无端只得轻声提醒道:“你好歹翻一翻啊。”
白离一愣,这才回过神来,火苗已经快要燎着他的手了,他飞快地扫了施无端一眼,又略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可见方才走神的内容和他是大有关系的。
施无端有点费力地坐起来,靠在石洞里一边的大石壁上看了他一会,只觉得白离认真有余,天分实在不足。他一直避免和白离交谈,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恐怕白离手上那串骨肉相连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是他们唯一能入口的东西了,忍了半晌,只得出言指点道:“往上挪一挪,火苗芯子那里不热。”
白离头也不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烤圣贤串似的专心致志,不过到底把肉串往上挪了一点。
可惜他下手没准,听着里面不热,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外面热,于是拉得太高了,过了一会施无端于是只得又道:“你……你手不酸么?即使你想吃烟熏的肉,光这么着也是不行的。”
白离终于扫了他一眼,本来想说烤个东西入口而已,哪来那么多毛病。但见施无端坐得不甚端正,一条膝盖蜷起来,表情有些疲倦,却很放松,那一点他最讨厌的装模作样神色不见了,火光下看起来分外顺眼。
于是就冲着这份顺眼,白离难得耐性地又把烤肉往下移动了一点,一圈一圈地轻轻翻着个。
谁知过了没一会的功夫,施无端又说话了:“翻也不要总是翻,不然烤出来的肉容易比较硬。”
白离不知道是血统缘故还是另有原因,这些年更是连个敢在他身边大声说个话的人都没有,性子比几年前还要偏激暴虐,早已经不耐烦了,登时便撂了脸色,冷声道:“有本事你来!”
施无端叹了口气,扶着墙站起来,胸口有些发紧,他便低咳了几声,头发早就在洪水里泡散了,外衣边边角角撕得破破烂烂,绑伤口尚且不够,便也没有多余的布条来叫他绑一绑头发。
他这么一低头,一缕散开的头发从脸侧垂了下去,在脸上留下一道晃晃悠悠的影子,显得一张脸分外憔悴。
白离一句话出口便已经后悔,皱皱眉硬邦邦地说道:“你作死么?站起来做什么?死在这里可没人给你收尸。”
施无端忙着倒气,半晌没搭理他,好容易慢慢腾腾、走一步喘几三回地蹭过来,在白离身边坐下,顺手接过他手中惨不忍睹的烤肉,这才说道:“省省吧魔君,都落到这步田地了,发威给谁看?难道你想饿肚子?”
两人相距不过两只手掌的距离,好像已经很多年不曾这样心平气和地并肩坐在一起了,白离一时恍惚,张口欲言,下意识想说的便是恶语相向,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突然说不出了,只得闭嘴沉默。
施无端手上仍然没什么力气,白离又是个没准的,穿的肉串又大又沉,过了一会,他的手便开始不易察觉地哆嗦起来,心里颇有几分怨气地想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样笨呢,狗熊没事都会自己掏个蜂蜜吃吃,他这么大个人了,竟连口肉都烤不熟,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白离见了,一把将肉串抢了过来,道:“得了,你别添乱了,一边呆着去。”
施无端看了一会,见他略微学会了一点,便从善如流地挪了个地方,离烟熏火燎的火堆远了些,靠在白离临时找到的洞口上,瞧着外面暗红色的天空。
这里没有晨昏日月,没有朝暮阴晴,时间长了,恐怕人自己也就不知道是多少时日了。这地方的植物生得十分古怪,叶子极粗极大,天光都是这个色彩,也就瞧不出它们本来长成什么样子,只是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十分压抑,也有水流,水中甚至有怪模怪样的鱼。河边还有一片草丛,仔细看,草丛里有一双一双闪着幽幽的蓝光的小眼睛,大概是被白离弄肉的血腥味吸引来的,围成一圈绕在外面,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人,却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忽然一阵小风吹来,施无端一愣,不知道这地方竟然也有风,尽管那天暗红似火,吹来的风却微带凉意,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他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那里有一棵大树,每一篇叶子都像是打着卷似的,不知是什么做得,很坚硬,风吹起来的时候,那些卷成一团的叶子彼此相撞,竟有些像是铃铛的金石之声。
施无端看着看着竟发起愣来,仿佛是烧得时间太久了,原本假反应不过来,变成了真反应不过来,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似的,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突然,一只手在他后背上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施无端一怔,立刻回过神来,听见白离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是摄魂树,仔细不要被迷了神智去,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
施无端一低头,便见那肉串上的油已经顺着杆子滑了下来,白离笨手笨脚地也没注意,便想也没想地在白离手上托了一下,说道:“看着点。”
白离一愣,只觉他的手指轻轻地扫过自己的掌心,像是一片羽毛似的,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施无端却已经将肉串接了过去,说道:“差不多了,可以吃了。”
他伸出手指在肉串尖上抹了一把,舔了舔,笑道:“还不错。”
白离以一种非常直白的目光盯着他的笑容看了很久,感觉胸口空荡荡的。他仔细品味起来,认为自己有些可悲,不管说得多狠,做得多狠,心里多么仇恨这个人,可他对自己一笑,心里便不由自主地软成了一滩烂泥。
他总觉得有时候自己好像有两个魂,一半做,一半看,做得那个全凭自己喜好,杀人也好,放火也罢,毫不在意,看得那个人却要起起伏伏,心中百般滋味,偏偏……欲说无言,也没个人去说。
过了一会,施无端像是有些无聊了,便难得主动开口问道:“看样子魔君是来过这里的?”
白离动作一顿,感觉他不像是想聊天,听起来像是要找茬,便阴恻恻地说道:“施无端,这里没有旁人,你最好别惹我不痛快。”
施无端毫不在意地剔出一根骨头,随手往外一丢,那群隐藏在草丛里的小兽终于被引出来了,不过小狗大小,却异常凶狠,一口獠牙,口中还发出低低的咆哮,只是看见白离以后到底没敢造次,咆哮了一会便夹起尾巴,叼起骨头跑了。
施无端蹭了蹭手指上的油,没心没肺地撕吧着这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大腿肉,只觉得十分有嚼劲,比起以往吃过的野味竟还要鲜美一些。
大概但凡是人,便总是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施无端也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此刻火堆那面坐着的人是颜甄,是邹燕来,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该扯淡扯淡,该客气客气,大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没事聊聊天气,谈谈家属,齐心协力,等想办法出去了再互相往死里掐。
偏偏那个人是白离。
一见了白离,他就仿佛浑身充满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的力量,很有些连应付都懒得应付的意思。
谁知过了片刻,白离却轻轻地舒了口气,将声音放低了些,说道:“我当年……确实是来过这里的。”
施无端一怔,偏过头看着他。这一细细打量,他才发现,白离的眉目间有种以前没见过的阴郁,仿佛有什么东西笼罩着似的。
白离轻轻地垂了眼,额头上的花被火光映得忽明忽灭:“千年前魔宗与人间互通的时候,中间便有三个古怪的夹缝界,分别叫做恶火境、大荒境和阴水境。那时我与我……父亲斗法之时,自然是不敌的,一路东躲西藏,数次躲入三境之中。这地方阴气极重,有人说是魔气侵染了人界而成的夹缝,我独自在此处修炼过很久,后来也是在这里弑的父。”
56、第五十六章端倪...
“这里十八日一昼夜,夜有十七日多,白日却只有两个时辰。”白离说道,“只有白日通过恶火山口的时候,那道门才会打开,我们便是从那里进来的,恐怕还要从那里出去。”
施无端听完以后,半晌不言语,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火堆里的火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白离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阵子,心里想道,他肯定是想着如何脱离这里。
这个念头才一冒出来,他胸中便陡然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意,想到之前种种,再想到日后种种,白离便暗忖道:“与其出去以后叫他一转身便舍了我、忘了我,不如将他扣在这里,哪怕一个尸身呢,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不再管,守着他的骨头过一辈子也就安心了。”
“……呢?”
施无端好像说了句什么,白离一时走神没听见,直到施无端轻轻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白离才一惊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
“我问然后呢?”
白离有些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愣了半晌,才莫名地问道:“什么然后?”
施无端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非常有耐性地问道:“你不是说,你在这里杀了你那便宜爹么,之后呢?”
白离“哦”了一声,过了好久,才说道:“后来我也想,能不能通过这里回去人间,在里面试了不知多长时间,才知道那道门只是单向的,虽然连着两界,十八日一轮回,却得从哪来,回哪去。所以我最终无法,还是只能回到了魔宗。”
大约是柴火太湿,烧起来发出“噼啪”的声音,施无端将拨火棍扔下,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精神仍是不大好,有些倦怠地往火堆旁边靠了靠,垂下眼问道:“你想回到人间,又为什么要和那些魔物扯上关系……为什么在影子里养那些东西?”
白离又是很久没答腔,他沉默地坐在一边,唯有嘴角控制不住地有一点波动,几上几下,终于勉强露出一个能吓坏小孩的不伦不类的笑容,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施无端皱皱眉,别过眼去,混不在意地漠然道:“我多嘴了,魔君不愿意提起就算了。”
他左一句“魔君”右一句“魔君”,活像带刺似的,白离方才被他打岔打散了的火气忍不住又回笼了一点,然而想了想,也觉得这火气发得颇没有道理,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一个活人也没有,怪没意思的。便冷静了一会,说道:“我宰了万魔之首,很多魔物自然是要和我拼命的,也不是报仇,只是那个位子空出来了,它们总是要蠢蠢欲动一下。我那时候势单力薄,本事未学成,不能与它们硬拼,只得一边东躲西藏,一边慢慢地积聚自己的力量。”
施无端的侧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两个人围着火堆坐着,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叙旧似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白离说道:“你瞧见的没有形没有体的影子魔,其实并不是魔物,而是魔被杀死了之后的残骸。”
饶是施无端见多识广,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事,忍不住抬起头来细细听他说,白离道:“杀了一个魔物,三日之内将它的残骸收入影中,便能得到它的力量,我那时为了活着,不得不如此。收起来的这些东西并不知道好歹,也没有意识,只知道杀人,然而毕竟横死,心有不甘,所以也在无时无刻不再窥视着我,等着反噬。”
施无端倏地一皱眉,沉声道:“你也不嫌脏么!”
白离却苦笑了一声,片刻后,他偏过头,定定地望着施无端,仿佛一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似的,轻声问道:“你这是担心我么?”
施无端愕然了片刻,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物是人非事事休,乃至时至今日,竟连点头或者摇头,都需要细细思量,很有些无所适从。
白离却眯起眼睛,眼中的阴霾似乎散了不少去,叹了口气,忽然攥住了施无端的手,低低地说道:“你担心我,我心里很……高兴。”
施无端本来下意识地想挣开他,听到这一句,却不知为什么不忍心了。
他们这些年,心里高兴的时候,都实在是太少了。
十方世界,茫茫红尘,总有那么一种人,仿佛做什么都像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一样,他心里总有一股负面的情绪,而这仿佛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纵观古今,其实能成大事者,大多并没有什么父母双全、兄弟同心的好命,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是因为人性本就好逸恶劳,快乐太多的人,幸福太多的人,大多安于现状,极少有什么雄心壮志。
爱风花雪月者,每日里不过为了美人一笑而求索,讨了这一笑,便觉得是金风玉露相逢,死了也值得了。爱娇妻小儿者,每日里为了养家糊口柴米油盐奔波,有了妻儿和乐,便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死生纠缠,紧抓不放的,心胸自然平阔。
这仿佛是亘古以来的一道诅咒,那些快乐的情绪极少能够真的让一个人在某一条路上走得太远,它们通常是将人绑在一个圆圈里,叫人一生明知有天,却甘愿坐井。
只有仇恨、愤怒、不甘、羞耻、憎恶之心,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支撑着人挤压出灵肉上最后一点的能量,让他在一条无人走过的路上一直咬牙到终点,把自己当做燃料,燃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然而当他们终于成了大业的时候,却又发现这些东西并不能让他们开心。
别人或许疑惑,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放开自己,也放开别人呢?
可其实孤注一掷的人并不一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无法控制。大概芸芸众生,大多凡人,不能像圣人和石头那样,无论风云变幻,都可以不为所动。
所谓当局者迷,其实只是……一个人很难控制自己的心。
比如白离,比如施无端。
或者他们都不忍,都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心里都同样难受,只是进不得,退不得。
然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鬼地方,十八日方能盼得两个时辰日头的慢慢长夜里,施无端突然想要给自己松一口气,也放白离一马。